无法继续想像:那隐藏在中国底层的骚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5:00:10
当朋友问及回国总体印象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奇异的意象:一个狭小的屋子,奔忙着无数只无头的苍蝇……
刚从中国回来,还在倒时差,纷杂的感性资讯还来不及沈淀,就有朋友打电话来,开口便问回国的情况:“对中国的感觉如何?”由不得不回答。
怎么说呢,去年萨斯疫病流行,回国的票买了又退了,二○○三年的会议推迟到了二○○四年,加起来应该是两年没有回国了。
应该说变化很大。高楼冒出了许多,街道拓得极宽,灯夜华光流溢,城市车水马龙。拥有汽车的人蓦然添加了一大群。难怪如此,在中国的街道上,虽然计程车随处可见,但人们终究难以抵挡私家车的诱惑。这大概不仅仅是因为有车给人带来自由的快感,在今日的中国,汽车更能象征事业的成就和生活的档次。
有了汽车后的人,翅膀自然硬了,为人处事的方式也气象一新。家乡济南的一位朋友,一年前就买了汽车,这次听说我回去,盛情邀请坐他的车兜风。一天的工夫,先北上黄河,在一个废弃的黄河渡桥边下车。说实话,虽然济南就在黄河南岸,但我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俯在黄河上,亲眼注视脚下那浑浊的黄水滔滔东去。眼前交替浮动出母亲河的壮丽及猛兽河的斑斓,胸中居然有了一缕历史的深沉。俗话说:“不到黄河不死心。”多亏朋友的汽车,从此以后,我终于可以平静地抹去心里那一点点遗憾,面对后人说,我到过黄河。
接下来,朋友又带着我们全家从泰山南麓开始,绕泰山一周。在一两个小时内,让我忽然有了藐视泰山的感觉,眼中的泰山一下变得侏儒般渺小。二十多年前上大学时,有一次五一节放假,系里几个班倾巢出动去爬泰山。虽然济南距泰安只有六十公里的行程,在当时那可是大手笔行动。按照大家的策划,早上启程坐火车去泰安,下午开始登山,晚上在山顶过夜,第二天看完日出后下山。最后大家都成功登顶,唯独我半途而废,甚至可以说未行先废。早晨上火车前就感到浑身酸软无力,下午开始攀登时,我已经拖着沉重的步履蹒跚而行。远未及达山脚,就被两个同学送回车站,坐上回家的列车,至今遗憾不已。
有了汽车就不同了,围着山绕行一大圈,也不过才一两个小时。虽然没有时间真的登山,但仍然隐隐感觉到,登山已不再像过去那么艰难。汽车把人送到山脚,省去了旅途的劳累,全部力量尽可用于登山。下山后,也不必再拖着僵硬的双腿挤火车,只须优闲地坐上汽车,平静地打道回府。更何况,如今山腰修了汽车道,山上也布满了索道。
这就是现代化给中国带来的时间和空间概念重塑:时间在加快,空间在缩小。过去需要几天做的,今天几个小时就成了。过去遥不可及的,今天唾手可得。
但我印象更深的,主要还是汽车带来的负面影响,它使本来就人多拥挤的空间更拥挤不堪。所以当朋友问及回国总体印象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奇异的意象:一个狭小的屋子,奔忙着无数只无头的苍蝇。此话绝无不敬,只是一种藉以说明问题的朦胧意象。不知为什么,我恍惚中觉得用无头乱撞的苍蝇来形容我刚刚体验过的中国,甚为贴切、形象。
还得从汽车说起。
乍一回国的人,坐上计程车,都会正襟危坐,神经紧张。而当你情不自禁地去抓那沾满污垢和黄土的安全带时,司机会转过头来,朝你投以轻蔑的微笑,不冷不热地加上一句:“刚从国外回来的吧?”那讥讽的声调会让你觉得无地自容,你会羞涩地把安全带放回原处。司机接着会安慰你:“放心吧,没事的。”
的确,回国三个多星期,眼中虽然不乏险象环生,但路上见到的事故几乎没有。
在中国,人们在遵守一种独特的行为规则,那就是抢:抢路,抢红灯,抢空间,抢地盘。我想,中国书面上的交通规则一定是和世界接轨的,无论是高速公路的标牌,还是红绿灯的变换方式,都是国际化了的。可是当实施规则的人都认真地奉行起那个“抢”字的时候,情景立刻变了,变得非常具有中国特色。
各种车辆,尤其是娴熟的计程车,在车缝中穿梭,有空就钻,哪怕只有一点点空。他要抢的就是那点空间。他的本能告诉他:要生存,就得抢。
的确,不抢行吗?你不抢,你就别想开车,别想左拐弯,别想过马路。据我观察,“抢”是大家共同认可的规则。你只要抢先一步,你就有比后到者做事的优先权。比如,在车流滚滚的街道上,只要你抢在对面车前面,你就可以横插在对方的车道,心安理得地打方向盘,做你的U形回车,对面汽车会无可奈何地等你完成回车动作。你不必有任何愧疚,因为你抢在了对方前面。在公路上,司机会为抢先不成而诅咒别人,但面对抢到了先而做U转车的人,却很有耐心。抢车道是绝对的驾驶规则。所以谁抢到了先,谁就有了公理。什么次路让主路啦,什么拐弯让直行啦,什么汽车让行人啦,都是扯淡。你只要把握了“抢”字,就可以驾车纵横闹市。试想,当一座城市的人们,驾着隆隆的铁家伙不屈不挠“抢”路的时候,这个城市难道不像充满了一群群到处乱撞的无头苍蝇?
我所体会到的国人心态,是疲于奔命的竞争和拚抢。在华丽的楼房和建筑构成的街道上,充满了精竭力瘁忧心忡忡的面孔,让人感到了一种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末日气氛。
道路和街市上的盲目拚抢,正好可以用来理解中国的现实大环境。改革开放的原则,就是允许一部份人先富起来,从理论上给人们争夺领先权提供了依据。谁有权,谁有本事,谁有运气,谁就可以抢到优先权,先富起来。而谁有了这个优先权,谁其实就有了占山为王的资本和条件。
所到之处,我所体会到的国人心态,是疲于奔命的竞争和拚抢。从小学生,到大学生,到工人竞争上岗,到农民工面带焦虑地离开难以糊口的田园,整个社会,依照争抢和竞争的规则,依次排开来去,形成日益明显的社会等级。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在华丽的楼房和建筑构成的街道上,充满了精竭力瘁忧心忡忡的面孔,让人感到了一种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末日气氛。
我向往已久的云南滇池,如今成了一个绿色的巨大化粪池,臭气熏天。当我恳求导游把我拉到滇池边上看水的时候,他竟婉言拒绝:气味太刺鼻了,而且他害怕风吹上来的墨绿色水珠,会玷污他的白色汽车。能不让人感到末日般的心寒吗?一个偌大的昆明城市,守着一个天赐的美丽大湖,竟然是一个极其缺水的城市。滇池的水已经不能饮用。当人们抢先把工业废水和生活垃圾排入滇池的时候,他们没有想到子孙后代,他们的眼中只有今天。
我去了大概四、五个朋友的家,大都属于知识份子、公务员或开公司的个体业主,让我惊讶的是,每个家庭又是那样的温馨与舒适,恰恰与纷乱的外部环境形成巨大的反差。人们在外面与人拚抢,却都是为了营造自己那个小家庭。我钦佩中国的室内装修水平,让一个个居室,体现出主人自己的追求和特点。有随潮流的,将房屋装饰得高贵而华丽,也有欣赏淡雅的,让自己的小家成为逃避嘈杂的港湾。但只要迈出温馨的家门,就不能不面对炼狱般的煎熬,那里的人似乎个个青面獠牙,惶惶不可终日。
这些能够在夜晚享受宁静的朋友,大都是中国的中产阶层或成功之士。他们有幸考上了大学,在社会上拚抢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点地盘,过着优裕的生活。但我也看到了社会底层的人们。在云南的一个美丽的城市公园里,一位开电瓶车为我们导游的女工,她的工作几乎让我不能相信。她每天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工作十二小时,每月工作三十天,没有假日休息,而她的工资每月五百元人民币。她租的两间不带厕所和厨房的十平米小屋,要花去二百元。剩下的钱,她要养活自己和一个上高中的女儿,她始终没有提到丈夫,显然是一个独自支撑家庭的单身女人。我不敢去想,三百元钱,不过是很多人在饭店一顿家常便饭的费用,如何能养活得了自己,更别说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孩子。可这是生活的现实。对她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工作,你不干,马上就会有更多的人伸出手来,抢着要这份工作。可细细想来,这难道也算工作?它不容许工人生病和休息,倒更像一个把人推向死亡的刽子手。
在北京的一家饭店,一位服务员小姐告诉我,她每个月工资四百元。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苦笑:“四百,不多,是吧?谁让咱过去不好好念书来着?”她显然没有责备任何人,她在懊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出人头地,考上大学。可依照中国的国情,考上大学的毕竟是少数呵!
其实以上这些还远远没有触及最底层。看看路边摆着几十斤蔬菜叫卖的菜农,想想那些没有资本离开土地的亿万农民,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我无法继续想像。
我似乎理解了为什么政府那么强调稳定。不就是社会隐藏了如此众多的不稳定因素?政府是聪明的,为了稳定,把主宰社会的群体安抚得稳稳妥妥,服服贴贴。如此一来,社会自然就稳定了许多。我发现,除了暴发户大款,活得潇洒的有三四种人:知识份子,包括大、中、小学教师,离休干部,公务员。这是按人口比例很少的一批精英群体,但政府知道,社会精英的生活优裕了,社会就减少了动荡的因素。历来带头挥臂呐喊的人都是学生和知识份子。如今他们生活无忧无虑,前途无量,谁还会不知好歹地滋事生非呢?
应当承认中国有了巨大的变化,世界都感受到了中国的存在和脉搏。今年夏天来中国学汉语的耶鲁学生,破天荒地接近四十人。问及北京的学习和生活,他们都很兴奋,宿舍有遥控的空调,房间有专人打扫,学校边几十个饭店轮番吃。但也有让他们苦恼的地方:学生的自行车一星期之内全被偷光;一个学生从北京机场到学校,被计程车司机要了八百元人民币,虽然实际费用绝不会超过百元。还有的学生抱怨我们没有告诫他们带足泻肚子的药。他们苦笑着说,药是带了,只是没有带足量。所以,他们建议今后要在学生出国前增加如下几条辅导内容:一、警惕计程车,不设计程器的车不上;二、买自行车要买最破旧、最没人要的,而且仍然要外加一把结实的车锁,因为仅靠破旧仍然挡不住小偷;三、带足治泻肚的药。但学生们并不后悔,他们喜欢在北京的留学生活,因为他们见到和体验到的北京生活,都是最真实的。
这是我的一点中国印象,我不想抹黑中国取得的巨大物质进步。我只是透过美丽的摩天大楼,窥见了被掩盖的骚动和不安,在歌声缭绕的夜晚,听到了不时传来的凄切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