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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暴雨引发的动乱

公元前一零四四年一月九日晨,甲子日,来自陕西的周军,在周武王的率领下,誓师于牧野之上,随即与前来迎战的商朝军队展开了一场激战,史称牧野之战

由于周军来得突然,商朝最后的统治者纣王,来不及将远在东方征讨东夷的大军调回,临时武装了大批奴隶参战。在战斗中,商军兵力虽众,但因都是奴隶,毫无斗志,纷纷倒戈相向,商军大败,伏尸盈野,流血漂橹。周武王挥军乘胜追击,直入商都朝歌。

以玄鸟为图腾的殷商朝败亡,在鹿台的熊熊烈火中涅槃。从此天下遂为后稷之裔周朝所有。周王朝分封宗室亲贵为诸侯,列国遍布中原。数百年后,羽翼逐渐丰满的各诸侯国,数典忘祖,纷纷自立门户,不再服从周天子的号召。五霸七雄先后崛起,数百年间天下扰攘动乱,被后人讥为春秋无义战

后来明人杨慎先生有《西江月》词一首说得好: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七雄五霸闹春秋,秦汉兴亡过乎?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公元前三、四世纪,时当乱世,在大梁城的宫殿里,有过这么一段智者的对白。

问:天下恶乎定?答:定于一。

问:孰能一之?答: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问:孰能与之?答:天下莫不与也!

提问的,是魏襄王,回答的,是亚圣孟子。在乱世的扰攘中,智者在憧憬未来,拨开眼前的沉沉黑暗,预言大一统时代的到来。

然而,结束乱世的,却是僻处西方的秦国。公元前二三零年,秦遣内史腾灭韩,俘韩王安。两年后灭赵,虏赵王迁。三年后,秦将王贲灭魏,杀魏王假。越两年,王翦率六十万秦军灭楚。后一年,王贲灭燕、代,俘燕王喜,虏获自立为代王的赵公子嘉。公元前二二一年,王贲由燕地南下攻齐,俘齐王建。

十年间,南起百越,北至辽东,东临沧海间的六个雄霸之国,都西向称臣于秦。至此,战国七雄之一的秦国,经过近一个半世纪的努力,终于完成了夷平六国,一统天下的历史使命,在空前庞大的疆域上,第一次真正建立起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一统王朝。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谁也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突然。那是一个没有先例的时代。在这片土地上,从来不曾有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庞大的军队,这么辽阔的国土被一个人统治过。当时的人们,是仓促而茫然地步入了这样一个崭新的时代——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书不同文,车不同轨,四方言语各异,钱帛不同,度量衡各行其是……在思想上,也不统一,天下人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何以治国,世间无定论。

前路在何方?统一能维持多久?没有人知道答案。前人淋漓的鲜血,化作了后人昂首迈步的路标。

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成功与失败,他们都是不应该被苛责的。

(1):一、秦王朝的建立与忧患

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也就是著名的秦赵长平之战后三个月,一个男孩在赵都邯郸诞生,没有祥瑞,没有雷霆,一切都静悄悄的,爹妈甚至都怕他多哭。茫茫长夜里,没人能看见未来,许多邯郸人要到三十一年后,才知道他是谁。

此时,整个赵国都在为长平之战中的战死者举哀。这个小孩的诞生实在太不合时宜了——更糟糕的是,他父亲还是个秦人。
自牧野之战至今,已是凤凰浴火八百年。殷商有遗民,隐于霍太山下,报家国仇不得,遂死于此。其后人崛起于大河诸姬姓国家之间,分秦裂晋,是为战国赫赫双雄的秦、赵。

现在,旧时代的终结者诞生了,无论他从父姓母姓,其本源都是来自于东夷始祖的。他这一族似乎只是个复仇者,一生事业只该是终结那个时代——那个在他们血脉里有着耻辱烙印的时代。他们终结了时代,也随即终结了自己。

这小孩子两三岁时,有一天,他爸爸突然和常来喝酒的吕伯伯一块失踪了,一帮兵来抄家,妈妈偷偷地带他逃到外公家里,躲了起来——好在也没人很认真地要抓他们母子俩。孤儿寡母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在这几年里,有英雄代谢,有王朝兴亡。
公元前二五六年,秦昭王五十一年,西君入秦献地。也正是在这一年,关东楚魏之交处,雷电晦冥,有蛟龙翔于大泽之上。那似乎预示着什么。

王气东南,是芒砀山,斩白蛇处。

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国扫平六合,混一域内,虎视何雄哉!秦王嬴政,自称始皇帝,是为中国史上第一个皇帝——秦始皇,他就是当年诞生在邯郸的那个男孩。这是个集英雄与君于一身的人物。他雄心勃勃地建立大一统的制度,想从根本上消除天下的分歧,使天下从此不再有战乱,从而使大秦王朝万世一统,自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设郡县、击匈奴、开百越、筑长城、修驰道、焚书坑儒统一思想……

他的某些措施影响之深远,甚至穿越了两千年的岁月,直到今天仍然在对我们产生影响。他留给我们的,并不仅仅只是兵马俑和骊山上那座宏伟的山陵。然而,大秦王朝的历史走到这里,也就即将戛然而止了。

秦始皇规模宏远,其大多数事业,确实是有利于千秋万代——但他忘记了一点,民力并不是无穷尽的。他的宏伟抱负,对刚刚经历完战国纷争,亟待休息战争创伤的老百姓来说,其要求却正好背道而驰。良好的动机,未必一定带来良好的结果。

自公元前七七零年进入春秋时期,到公元前二二一年战国时代结束,足足五个半世纪,战争都连绵不断,七雄五霸,纷繁扰攘,尊王攘夷,连横合纵……中国历史正是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中完成了由奴隶时代向封建时代的过渡。整个社会都已厌倦了战争和无休止的征发、劳役,但秦王朝的统一,并没有减少,反而是愈发增加了社会的负担——当远大的理想和现实条件背离时,悲剧就将出现。

从制度上讲,秦王朝原本在自己的国土上行之有效的一系列制度,在旧六国的疆域上则是全新的东西,老百姓对此相当陌生。此外,秦国的法律严厉,秦人虽然能够适应,旧六国的老百姓却不能在短时间之内接受。暴力虽然能够强行推广制度,但同样也使人民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抵触情绪。法家思想的基础,是完美的制度,而制度的保障,则依靠暴力。法家思想最大的缺陷在于,她解决不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当你手中不具有足够的暴力时,你该如何保障制度使之仍被遵守?

这个问题,后来是由儒家通过进行正统思想的灌输来解决的。但这一改良,却正是基于在秦王朝失败的经验上总结出的教训。

秦始皇收六国之兵器,铸为十二金人,从此以为关河永固,可以子孙万代垂拱而治,不再以天下扰攘为忧。秦始皇又是个相当奢侈,讲究享乐的人,他在位期间,曾多次大规模地征发徭役。

早在兼并战争期间,秦军每破诸侯都城,便将其宫室写放于咸阳北陂上,南临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同时迁天下豪富十二万户,聚于咸阳。

前二二零年,秦始皇巡游陇西、北地诸郡,作信宫渭南。自极庙道通骊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并治驰道。
前二一九年,东巡邹峄山、泰山、琅邪山,作琅邪台,刻石纪功,其石碑至今犹在。遣徐福率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
欲出周鼎于泗水,使千余人入水求之。

过衡山、湘山,使刑徒三千人伐湘山树,赭其山,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

前二一五年,至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坏城郭,决通堤防。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北巡,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匈奴,略取黄河以南地。

前二一四年,略取陆梁地,置桂林、象郡、南海,谪徙民五十万戍五岭。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备匈奴,以从匈奴手中夺取的黄河以南地为四十四县,筑长城,暴师于外十余年。

前二一三年,治狱吏不直者,使筑长城及戍南越地。

前二一二年,修咸阳至九原、云阳的直道一千八百里,数年未能完工。城阿房宫、骊山陵墓,用刑徒七十万。所筑离宫关中三百,关外四百余,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

前二一一年,迁北河榆中三万家。

前二一零年,始皇帝出巡云梦、钱塘、会稽,复北上琅邪,芝罘,驾崩在沙丘。

秦二世继位后,更大规模地修筑骊山陵墓和阿房宫,也没有给老百姓丝毫喘息之机。

当关东农民起义军向关中进军时,秦朝的臣子们,自己也对沉重的徭役提出了反对,秦丞相冯去疾、李斯、冯劫等人对二世说: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亡甚众,然犹不止。盗多,皆以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请省阿房宫作者,减省四边戍转。关东群盗蜂起,秦军也不是杀得少了,可仍然镇压不下去,主要还是因为国家征发徭役太重,民不聊生。要止住盗贼,只能通过减省徭役的方法。

秦朝的法律规定,年纪在十六到六十之间的成年男子,都需要服兵役,具体做法为:担任卫士服役一年,作为京城宫殿、官府的守卫;作为一般战士在本郡服役一年,视个人条件和当时的需求,分任材官、骑士、楼船等兵种。但实际上,由于秦王朝大规模的对外军事行动,服兵役的年龄和期限都打破了法令的规定。

除了军事活动,为支持军事活动所进行的后勤补给品的运输和调配,也是相当扰民的一桩事儿。当时的运输条件相当差,从东南沿海运送粮食到北方前线,常常是起运三十钟,只有一石能够运达,途中的损耗和运送者自己必须食用的粮食,就占到大多数了。

为了经常保持全国性的动员,秦王朝动用了严厉的法律。
当时流行的惩罚是割人的鼻子,因为遭受刑法的人太多,以至于大家突然看见个有鼻子的人,反倒觉得人家长得丑。还有一种刑法是宫刑,《三辅故事》称:秦始皇时,隐宫之徒至七十二万,所割男子之势,高积成山。

至于其他一般性的刑罚,更是多不胜数。沉重的徭役加上严酷的刑律,造成了群盗满山,卒以亡乱的秦末乱世。

 (2):二、始皇帝死而地分

公元前二一零年,千古一帝秦始皇,在出巡的途中,病死于巨鹿沙丘。

始皇末年,有陨石坠于东郡,有人刻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在他死前一年,又有人装神弄鬼,称:今年祖龙死。对于这无可逆转的自然规律,始皇帝也默然良久,才缓缓道:山鬼故不过知一岁事也。其实,他自己也很惶恐,死固然是不可逃避的,求仙问药只不过是给自己心理找平衡——不然还建什么骊山陵墓!

但自己的儿子们,能不能扛得起大秦帝国这幅沉重的担子?这毕竟是旷古以来,史上所知的最庞大的帝国啊!老皇帝心里没谱,所以一直没有确定自己的继承人。但正是这一犹豫,给阴谋家造成了可乘之机。 始皇帝身边近臣中车府令赵高胁迫丞相李斯与之合谋,伪造秦始皇诏书,赐死长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立少子胡亥为二世皇帝。

秦二世登基后,为确保自己不稳固的地位,大杀兄弟、宗室,从内部动摇了秦王朝的统治基础。

在国家政策上,浑浑噩噩的二世皇帝并没有注意到即将到来的狂风骇浪,仍然保持着乃翁的既定国策,同时在帝国的南北两个方向保持着庞大的军事力量,人民自数千里外转运粮草物资,死者相望于道。阿房宫、骊山陵墓、长城这三大工程,更是耗尽民力。

这一切,用当时人的话说,叫做天下苦秦久矣。秦帝国早已不堪重负,欠缺的只是压垮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早在秦始皇死前,已经有一些未来的大人物,聚众为盗贼了。
开汉三杰之一的彭越,原以打鱼为生,此时正落草巨野泽中。
还有一位英布先生,秦时为布衣,据说曾有人给他相面,说他老人家未来要当王,不过要在受刑之后。所以他偶犯秦法,当受黥刑时,他还相当高兴,说:人家说我受刑后可以当王,现在就差不多了吧?周围的人听他大言不惭,差点笑死。

因为他受了黥刑,所以又被人称作黥布。他论刑被送到骊山服苦役,广为结交苦力中的豪杰,后来瞅个机会领一帮人逃走,跑到江上为盗。

还有一位大人物,出生在秦昭王五十一年,妈妈怀他的时候,天象很不好,雷电晦冥,另据历史学家说,他爸爸目击到有蛟龙出没。

看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架势,就知道这位老兄就绝不是等闲之辈。

不过打小就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排行老三,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幺儿,还喜欢乱花钱,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他爸爸很不喜欢他,经常拿他善于赚钱的二哥做榜样开导他,但毫无效果。

秦灭六国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出头了,论年纪,应该参加过这场轰轰烈烈的统一战争——不过并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出色的表现,或者他自己害羞,压根儿不想多提,所以关于他前半生的活动,历史简直是一片空白,我们只能通过他的社会关系去猜测一二。

他年轻时,活动于魏国境内,经常去大梁、外黄等地游历。因和信陵君魏无忌的门客张耳有交情,所以也连带着对魏公子有好感,每过大梁,常祀公子。

他崇拜英雄,自命不凡,但气运不佳,大半辈子只不过是空掷岁月罢了。就这样一直活到四十多岁。

人过中年的他,老老实实地当上了秦朝的泗水亭长,还由国家配发三尺剑一柄——论工作性质,有点像现在的派出所长。他利用职务之便,好酒及色,好在那时候不大讲究追查基层干部生活作风问题,所以他乐滋滋地抱着个和曹姬私生的大胖小子刘肥,日子也过得挺好。他在酒店长期喝酒打白条,史书可考证的就有武负、王媪两家,这两家不敢惹他,只好造谣说他出没的时候总是闹妖怪,所以给他免费。

当地县长有位朋友先生,避仇前来投靠哥们儿,遂定居在县里,地方上的土豪劣绅借机大拍马屁,纷纷送礼。县go-vern-ment会计萧何被借来帮忙,专管收钱。萧何先生客客气气地招呼大家:礼金在一千钱以下的朋友,请主动坐到堂下去!

咱们这位泗水亭长先生,信口雌黄,大言炎炎道:俺送一万!其实他一分钱都没有送。先生听说当世还有这么爽快的人物,亲自出来迎接,萧何把他推一边咬耳朵:这家伙我熟得很,喜欢说大话,今天肯定没带钱,是跑来吃白食的……”先生摇摇头,我会算命,这位老兄状貌非常,将来定是非常之豪杰。萧何苦笑,反正我是没见过见过四十多岁才混到科级干部的豪杰。

于是亭长先生大摇大摆地坐到上坐,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
喝完酒,先生留住亭长闲聊,说你先生这个相貌,我走南闯北阅人多矣,没见过比你更有富贵相的,望善自珍重。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你愿不愿意给我做女婿?

太太听说先生要把女儿吕雉小姐嫁给这么个半老头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喝得半醉的先生怒道:女人家知道个啥!就这样,硬把大女儿嫁给了亭长先生。

至于传说中这位先生用相面法选女婿的故事,我至今觉得是故弄玄虚。因为,他后来把小女儿吕须嫁给本县一位杀狗的壮士——那难道也是相面相出来的?那位壮士虽然后来不失封侯,但谁娶了吕雉的妹妹能少个裂土封侯?

和杀狗的比起来,有国家公职、收入稳定的亭长,当然是更不错的女婿人选了。刀笔萧曹,司御滕婴,屠狗樊哙,哭丧周勃,当时悉是池中之物,不是烽火突起大泽,嬴秦偶失其鹿,历史上哪会留下他们的名字!

所谓千古功臣名将,不过是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罢了。

亭长姓刘,排行老三,又叫做刘季,后来发达了,才改名为吕大小姐嫁给他后,生了一儿一女,先前那个私生子刘肥,虽然年纪大,但毕竟不是嫡出,所以没有继承权——等到刘三去世后,这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差点把刘三流血流泪挣来的家底掏空。

刘三因为担任亭长,要经常押送犯人去咸阳服劳役。一次碰上始皇帝出巡,刘三在道旁看热闹,不禁太息一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这两个人,也就差了三四岁,其实是同龄人。他们俩,一个终结了持续八百年的旧时代,一个则开创了延绵两千年的新时代。站在两千年后,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可此时,他们的地位还有着天壤之别,猜不到未来的刘三,自然要叹息自己髀肉复生,一事无成了。

秦始皇三十七年,也就是公元前二一零年,刘三押送一帮刑徒去骊山服苦役。这一路上,刑徒不断逃亡,才走到丰西泽中亭,刘三算算账,等不到骊山,人就该都跑完了。他无计可施,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停下来喝了一会儿闷酒,竟索性把捆绑人犯的绳子都解开,对惊愕的犯人们说:兄弟们,你们都走吧,我也要逃了!有十几个人被他的义举感动了,自愿跟从他落草。

刘三在醉酒中,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家走山路,前行的人跑回来告诉他,说路上有条大蛇盘踞,无法通过。他借酒壮胆,怒喝道:壮士行路,怕什么!拎着秦王朝配发的三尺剑,冲上去将蛇斩为两段。再走几里路,实在撑不住,一头倒在路边睡着了。

有掉队的人,经过斩蛇处,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哭,说她儿子是白帝之子,化为蛇当道,被赤帝子所杀。

后人遂以斩白蛇,作为新时代开创的祥瑞。

酒醒后,刘三想想,家也回不得了,就率着这十几个人藏在芒砀山中做了强盗。

咸阳城中,有望气者称东南有王者气,秦始皇遂东游以厌胜之。车驾经过江南会稽,许多人跑来围观皇帝的仪仗,其中一位青年看完帝王排场之后,大不以为然:彼可取而代也!他叔父吓一大跳,急忙捂住他的嘴,告诫道:可别乱说话,当心灭族!叔父说归说,可打心眼里觉得这孩子会有出息。
这一次巡游,是秦始皇在历史上的绝唱,他病死在途中,再没能回到他壮丽的都城咸阳。

 (4):三、亡秦烽火起大泽

就在刘三落草后的一年多,也就是秦二世元年的七月,一支疲惫的小部队开到泗水郡蕲县。他们是依照秦二世的命令,被征发到渔阳去戍边的所谓闾左之人,都是些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

有两个小军官负责押送这九百人,军官们挑了两个屯长,协助他们管理队伍。这两个屯长,一个是阳城人陈胜,一个是阳夏人吴广。

陈胜少年时,为人耕佣,一日在陇亩间休息,怅然良久,对同人道:苟富贵,勿相忘!今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哥们儿啊!大家一阵哄笑,你给人打工,哪来的富贵?陈胜长叹道: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你们这帮燕雀,哪里知道鸿鹄的志向!

这是中国历史上一句励志名言。

可是空有一腔志向的陈胜,如今也不过是个屯长——还是临时指派的。

当时正逢暴雨,道路泥泞不堪,无法行军,这九百人只好屯驻在大泽乡。算算日子,赶到渔阳已经超过规定的日期了,按照秦朝法律,军队误期到达,全队都是要斩首的。

陈胜和吴广合计道:我们继续前进,到渔阳是个死;逃跑,被抓到,还是个死;举旗造反,也不过就是个死……反正都是死,咱们不如替楚国报仇,和秦人拼了吧!

吴广赞同他的意见,两个人就开始分析当前形势。

天下苦秦久矣!

长公子扶苏数次劝谏始皇帝,颇得人心,但却被贬到边疆,始皇帝死后,他当立而不得立,反被无罪赐死,二世胡亥只是小儿子,怎么也轮不到他当皇帝。

楚将项燕有大功,爱士卒,在楚人中很有号召力,此时距他战败而死,不过十余年。

扶苏之死,民间多未知,项燕民间也多传说他其实未死,只是逃走藏起来了,如今我们借这两人的名义号召天下,四方豪杰一定群起响应,则大事可成。

两人商量好后,又依照古老的传统,向卜者求教。卜者道,足下占卜之事,必然成功,不过你们还得向鬼神请教请教。古人是好信鬼神的,对他们来说,鬼神的力量常常超越了世俗的权威。如果有鬼神的谕示,事情就更好办了。
于是,这几天军营中怪事迭出。

先是买来改善伙食的鱼肚子里,被人发现有丹书的陈胜王字样。接下来,半夜里,军营旁边的树丛中,有狐狸的鸣叫声,听起来仿佛是大楚兴,陈胜王

阳城、阳夏,都在楚之边地,这支队伍中的士卒,多是原楚国边疆上的老百姓,二十岁以上的人,都还能清楚地记得十余年前秦楚百万大军决战的场面。他们对故国的灭亡和项燕的战死,都是怀有同情的,有些人,甚至就是当年项燕军中的小军官。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一句流传已久的谶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难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第二天,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以异样的眼光看着陈胜,大家都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这一天,吴广故意激怒统帅这支小部队的都尉,都尉果然上当,当众鞭笞颇得士卒之心的吴广,激起了众怒。吴广看时机已到,夺过都尉的剑,把他杀死了,随即,陈胜等人又帮助他杀死另一个都尉。

杀掉秦军军官后,他们集合全体戍卒,慷慨激昂地给大家讲话:大家知道,因为天降大雨,咱们已经误期了,误期是要全部斩首的。即便不被杀,戍守边疆,死者也是十之六七。堂堂壮士,不死则已,要死就死得有意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中国历史上,正是他们,振聋发聩地叫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从此,每逢改朝换代,都会有人重复这句话。

公元前二零九年夏秋间的安徽宿县,如果少下几天雨,也许历史上便不再有大泽乡这个传诵千古的名字。

两千多年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曾手书对联一副,联曰: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引用这个典故,预言天下乱世已到。这孩子长大后赫赫有名——他,就是当过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凯。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堪写上史书的大一统皇帝

陈胜说出了广大戍卒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他这一番发言,鼓起了大家的勇气,一场熊熊烈火,在大泽乡燃烧起来了。

这场烈火,将蔓延到关中、辽东、南越……它将焚毁雄伟的阿房宫、骊山陵,以及曾经无比强大的大秦帝国。在这场大火的余烬上,又有四个帝国崛起:中原的汉王朝、南越的赵氏王朝、朝鲜的卫满王朝以及蒙古高原的匈奴冒顿王朝。大泽乡的雨点,影响了整个东北亚的历史进程。这些事,都是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的事了。

大泽乡的九百戍卒,登坛盟誓,然后斩木为兵,揭竿而起。陈胜自称将军,吴广称都尉,誓师反秦。秦王朝虽然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但自始皇帝以来的国策就是守外虚内,重兵都在北方的河套和南方的百越,内地相当空虚。因此,陈胜吴广起义后,虽然兵力弱小,还几乎没有武器装备,但仍然迅速地攻占了大泽乡和蕲城。在这里,陈胜分兵,派符离人葛婴率军略地蕲东,他自率军向陈地进发。一路上,大批苦于秦朝暴政的老百姓投入他们的行列中,大军攻到陈地时,已经拥有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陈地守、令此时都不在任上,只有守丞独力苦撑,他与陈胜义军大战于谯门中,战败而死,陈胜遂占据了陈。

陈,即今河南淮阳,是古陈国的都城。陈国是春秋时代一个重要国家,周王朝灭掉殷商后,为拉拢人心,除分封姬姓诸侯外,还大搞兴灭继绝运动。

比如说,封舜裔胡公满于陈。胡公满曾居于妫水之滨,所以又称为妫满。春秋时陈国内乱,公子陈完逃到齐国,因为齐人发音古怪,老把读成,陈完索性把姓氏改成,后在战国之初田氏代齐,成为战国七雄之一。春秋时期鼎鼎有名的祸水美人息妫,也是出自陈国的君族,有著名的典故——“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但陈国的辉煌很短暂,早在春秋时,楚国就已灭陈而县之”——就是说,灭掉陈国,将其作为楚国的一个大县。楚人还说过,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可见陈地周边富庶,足以支持千乘兵车的军队。

就连陈胜的姓氏,也来自于陈国的君族——所以陈对他来说,不但是战略要地,更是他的祖宗之邦,夺取这个地方,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陈地周边,又曾是战国末年秦、楚、韩三国长期兵争之地。公元前二七八年,秦将白起攻拔楚都郢城,楚国一度迁都于此,号称郢陈,并以此为根据地,收复了大片失地,延续了楚之国祚。在秦国统一六国之战中,著名的李信和王翦两次伐楚之役,就都发生在这附近。虽然秦统一已经十余年,但故老犹在,人心仍是向着楚国的。此外,陈胜、吴广麾下戍卒,也多是这一带人,吴广本人的出生地阳夏,就在郢陈附近。

所以陈胜、吴广的部队,在这里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陈胜军占领陈后数日,召集当地三老、豪杰议天下事。

诸豪杰之中,有两位大名鼎鼎的先生。

其中一位张耳先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的门客,大梁人。在战国末年,曾仕魏为外黄令,魏都大梁被秦军攻陷时,他正在外黄任上。因为他娶了个有钱的媳妇,所以有条件轻财好客,前面提到的刘三,年轻时就不时跑他那儿去住上几个月。

还有一位陈馀先生,大梁人,也是魏之名士,父事张耳,两人为刎颈之交。

秦灭魏数年后,闻知这两人为魏之名士,以千金购张耳,五百金购陈馀。这两人被迫逃到陈,为混饭吃,变姓名当了街区看门的保安——《史记》上的说法叫做为里监门。陈馀曾犯过错,被里吏(有点像现在的街道办头头)鞭笞。陈馀大怒而起,想扑上去拼命,张耳把他拖到桑树下耳语: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我早跟你说啥来着?为这点小辱和一个小吏拼命,值得么?他们就这么混了好几年,秦王朝下发悬赏捉拿他们的通缉令,他们也正儿八经地在街区里宣传——反正那时候通缉令也没贴照片,怕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陈胜的大军打进城来,他们俩合计合计:也该出山了!就跑去见陈胜。陈胜及其左右听说城里还有这么两个大有名气的通缉犯,惊喜得很——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我的朋友么?请进来大家一谈,宾主尽欢。

陈原是楚地,当地的老百姓当然希望复兴楚国,大家伙遂劝陈胜称楚王,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但张耳、陈馀二人周游列国,眼界要更开阔一些,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楚国,而是天下大局。所以当陈胜向他们征求意见时,他们就老实不客气地提出: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原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party,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他们的观点是:秦灭六国,至为不道,你陈胜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扶立六国之后,一可争取人心,二可分秦兵力。如今才打下个陈就自立为王,是示天下以私心,不能得到天下人的支持。

陈胜对此不以为意,遂自立为王,号张楚张楚政权建立后,陈胜自己坐镇陈,遣兵四出略地。

陈胜以吴广为假王——“字作代理讲,也就是授予吴广全权代他处理前线事务的权力——帅主力西进攻中原重镇荥阳。

以陈人武臣和张耳、陈馀率军北上略取赵地。

以汝阴人邓宗攻略九江郡。

以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以周文率军绕过荥阳,由颍川郡直叩函谷关门,攻入秦王朝的腹心之地关中。

以召平向东南攻广陵。

以宋留向西南进攻南阳,拟自武关进入关中(这也是未来汉高祖入关中之路)。

 (5):四、王纲解钮

大泽乡举事后,陈胜曾派遣葛婴率军略地蕲东,自己攻占陈地,并仓促地称王。

但葛婴并不知道陈胜已经自立为王,他到达东城之后,为增强号召力,立襄强为楚王。当他得到陈胜称王的消息后,杀掉襄强,赶回陈地向陈胜谢罪,但陈胜并未原谅他,而是将他也杀掉了。陈胜以小错诛杀协助自己起事的老兄弟,大失人心。

陈胜的老朋友武臣受命率三千人马北上略赵地,张耳、陈馀二人为左右校尉,邵骚为护军。武臣一军在白马津度过黄河,一路上豪杰响应,赢粮影从,很快收兵数万人,攻拔赵地十余城,自号武信君。但他的部队纪律不好,所过肆行诛杀,其他的城池见此都纷纷死守,不愿意投降。

秦王朝的范阳令徐公,是个畏死而贪的官儿——想先天下之投降而投降吧,又怕被追究既往;想抵抗吧,又实在没把握。这段时间相当郁闷。范阳城中著名的说客蒯通自告奋勇,要求去见武臣,替他解决这块心病。先生去向武臣献策道:足下必将战胜而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你的兵力是强大的,但是政策不对,应该军事攻势与政治策略双管齐下,秦王朝人心已失,愿意为秦死守城池的只是少数人,你应该争取正在观望中的大多数人,杜绝滥杀,收买人心。武臣大喜,好,就照你说的办!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原秦王朝官员见此,纷纷投降以求优待,燕赵之地不战而降者三十余城。

武臣进入邯郸城后,得到了葛婴被杀的消息,还听说不少老朋友都以谗毁得罪被杀,心里也开始惶恐起来。张耳、陈馀二人,本来就是倡言兴灭继绝的,此时便借机劝武臣自立为王。于是,武臣在邯郸自立为赵王,与陈胜分庭抗礼。

陈胜大怒,将武臣等人的家属拘捕,准备全部诛杀。柱国蔡赐劝阻他道: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也就是说,与其在强秦虎视眈眈的之下,再树一死敌,不如承认武臣称王的既成事实。

随即,更坏的消息又传来了——已经攻入关中的周文军,被秦将章邯击败,退出函谷关外。

周文原是楚将项燕军中的视日,参加过战国末年的秦楚之战,算是陈胜军中难得的有实战经验的军事人才。陈胜也相当器重他,派他率一支主力军绕过荥阳入关攻咸阳。周文也确实不负所望,他这一支部队发展相当迅速,沿途民众踊跃加入,进关时已经发展成战车千乘,步兵数十万的大军。九月初,周文军攻到咸阳附近的戏亭,也就是今天陕西的临潼附近。

秦二世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糊涂虫皇帝,当陈胜吴广起于大泽乡,天下已经鼎沸时,他还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有谒者回咸阳,如实报告了关东群盗遍地的情况,竟然被下狱治罪,从此后,再没人敢说真话。可二世皇帝还偏偏喜欢找外地回来的人谈话了解情况,大家诚惶诚恐,只好专拣他爱听的讲:群盗,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秦二世点点头,嗯,很好!天下无贼……

周文军进展如此顺利,也和二世的昏庸无能有很大关系。

但当周文数十万大军攻到戏亭,亡秦的战鼓声已经充斥于耳,这个时候就算二世糊涂,秦王朝的大小臣工们,也要替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考虑了。毕竟秦王朝才建立十多年,骨架未朽,灭六国的功臣名将还有不少尚在,她一旦动员起来,其军事实力和组织能力还是不可小觑的。

秦少府章邯认为,周文大军已近在咫尺,关中空虚,要从外地调拨军队已经来不及了。当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赦免骊山刑徒及其他青壮年,组成新军抵抗。秦二世批准了他的计划,任命他负责筹划抵抗。章邯立刻赦免骊山刑徒、人奴产子,迅速组织起一支新军,史学家将之称之为刑徒军

这一举措,怎么看都有点像八百多年前的牧野之战——商纣王也是来不及调集主力,匆忙武装了七十万奴隶上阵,与周武王会战于牧野,结果奴隶们倒戈相向,商军大败。

但历史并没有重演。章邯虽然晚节可叹,但他在中国历史上,还是算得上是一位名将。此战中,秦、楚双方的士卒,都可以算是乌合之众——一边是临时赦免的刑徒,一边是沿途加入的老百姓,都缺乏训练,装备也差不多的糟糕。

秦军的优势在于,各级军官大多有实战经验,他们中的不少人参加过灭六国之战,有些则参加过北伐匈奴、南征百越的战斗。由于后来项羽火烧秦庭,典章多已散佚,所以秦末名将章邯的前半生印迹杳无踪迹。但从他的年龄和高超的指挥艺术上看,他很可能也是参加过灭六国之战的老家伙。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这些曾经为大秦帝国的建立立下过赫赫战功的老家伙们,恐怕断没有想到,仅在短短的十余年后,他们就又要披挂上阵,再一次面对一场颠覆时代的战争。秦王朝的老兵们,在戏亭再一次捍卫了自己的荣誉。虽然英雄垂老,但在战神项羽降临于巨鹿沙场之前,秦军仍然是天下无敌的雄师!

至于项羽,上下五千年中,又有几个人能被誉为战神

周文虽然有一些实战经验,但到底不能和战神项羽相比。他与章邯率领刑徒军会战于戏亭,吃了败仗。好在章邯的部队虽然军官不错,但士卒到底也是乌合之众,并没能够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周文还能做到败而不乱,退出函谷关,坚守今河南灵宝境内的曹阳,向陈胜告急。

在秦军强大的压力下,陈胜一方面满不情愿地遣使者贺赵,另一方面又扣押着武臣等人的家属作为人质。并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成都君,让他去邯郸催促赵军入关攻秦。这位张公子可不是等闲之辈,他这一脱身,间接导致了汉与匈奴的百年战争。

为什么?您得从他的婚姻关系找找原因……他是未来的汉朝第一位驸马爷,恰好就娶了吕雉的女儿鲁元公主。

而在当时的国际关系专家娄敬的白登山计划中,这位公主应该嫁给冒顿才对的——这样,未来的匈奴单于就是汉高祖的外孙。外孙和外公有什么好打架的?这是一种从血统上入侵异族的帝国主义策略。

可是,历史是不容假设的……我们只知道,没能娶到鲁元公主的冒顿很不满意,后来竟给吕雉本人写了一封相当直白的情书:听说你老公去世了,我目前也正打着光棍,不如咱们俩好了吧!吕太后差点没给气死,只有她妹夫——就是那位屠狗的壮士,跳出来说给我十万兵,俺可以横行匈奴中。结果又被千金一诺的季布批了一顿:高祖带着四十万大军在白登山上赏雪的时候,您老也在,当时怎么不说这句狠话?

这又是后话了。

赵王武臣得到张公子带来的消息后,召集将相会议,得出的结论是:王王赵,非楚意也。楚已诛秦,必加兵于赵。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若楚不胜秦,必重赵。赵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认为陈胜只是想利用赵国,并无善意,不如乘着陈胜和秦军相持不下之机,坐山观虎斗,积极发展自己的力量。

于是赵王武臣派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party

韩广略定燕地后,当地贵人豪杰对他说,既然楚国、赵国都已经自立君王,咱们燕地虽然小,也是万乘之国,不如您也就称王算了?韩广还谦虚一下,我母亲还在赵王武臣手里当人质呢……大家伙听是这话,乐了——以陈胜之强,尚且不敢加害武臣等人的家属呢,他武臣西要提防秦军,南要提防楚军,又怎么敢加害你的老母亲呢?韩广想想也是,于是照猫画虎,自称燕王。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赵王武臣也与陈胜一样,生气了,他带着张耳、陈馀陈兵燕赵边境,准备对韩广采取军事行动。但他运气实在糟糕,一日出营,居然被燕国游军俘虏。韩广得此奇货,高兴得手足无措,想了半天,说咱们都是熟人,现在也不提旧账了,就请赵国割点地给我吧?张耳、陈馀派使者去要人,韩广来一个杀一个,
绝不二价。赵营中一遍混乱,张耳、陈馀也计无所出——答应吧,对方要价实在太高;不答应吧,人铁定要不回来……

有个厮养小卒笑道,还是我去帮你们把人要回来吧!他跑到燕军营中,说你们怎么这么笨呢?韩广晕了,我要地换人,有什么不对?

小卒:你这就不对了,你以为张耳陈馀想干什么?

韩广:想干什么?不就是想要回武臣么?

小卒:连你都想当王,张耳、陈馀和武臣一块攻下赵地,功劳那么大,威望那么高,他们想不想?

韩广:……恐怕也想。

小卒:你杀掉武臣,赵国就没有王了……该轮到谁来当赵王?
韩广:这个……

小卒:武臣和张耳、陈馀比,谁更有能耐?

韩广:张耳、陈馀要强得多。

小卒:一个武臣你尚且吃力,换成张耳、陈馀当赵王,又结下弑君大仇……你很危险啊!

韩广:我马上免费放人,并加送一辆好车给赵王压惊……

于是小卒驾着车把赵王武臣领回来了。

作为报答,武臣也把韩广的老母亲送还燕国,并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韩广为燕王。

周文在曹阳苦撑待援的时候,陈胜却在到处承认自封的诸侯王。这也是逼的,目前这帮派出去的将军,他没一个管得住。前面的武臣、韩广就不提了,周市北略魏地,进入原齐国疆界狄。狄人田儋杀掉狄令,自立为齐王,并攻击周市,周市军被打败,退还魏地。在各地纷纷自立为王的大潮下,他也想立魏国后裔宁陵君魏咎为魏王。

而此时魏咎还在陈胜手里,魏地豪杰打算立周市为王,周市却死活不干。他派使者前后五次去找陈胜要人,陈胜反正管不住这帮人了,干脆自己做个人情,立宁陵君为魏王,把他送到魏国,以周市为相。

--- 江上苇     

(7):五、风虎云龙

此时,大泽乡起义的烽火四处散播,各地盗贼、豪强纷纷起事,原楚地数千人的起义部队所在皆是。
史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秦嘉起于东海,吕臣起于新阳,项梁起于会稽,刘季起于丰沛、赵佗起于南海……

项梁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儿子,项燕在战国末期曾顽强抵抗秦军,是楚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他战死后,项梁遂带着小侄儿项羽隐于民间,辗转逃到遥远的会稽郡。从年龄上看,项梁也应该参加过战国末年动员兵力超过百万的秦楚之战,具有相当的军事经验。

始皇帝巡游过会稽,项氏叔侄也曾冷眼旁观,因为项氏与秦王朝天生的仇恨,年少的项羽竟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
这是一句颠覆时代的话!也因此成为了此后两千年乱世枭雄们的座右铭。到五代十国的后晋时代,有位节度使安重荣先生对这些豪言壮语做了一个总结——“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这位先生是个只懂骑射的老粗,但这句话,倒确确实实概括了中国历史上长达数千年的帝制时代的真理。

王侯将相不是天生的贵种,是可以取而代之的。谁能取而代之呢?谁兵强马壮,谁就有这个资格。

项羽幼时,叔父项梁教他读书写字,总学不好,转而学剑,还是不用功。项梁颇为生气,项羽却道: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文化方面么,能写自己名字就好了,剑术也就是对付一两个人,要学就要学万人敌。于是项梁又教他兵法,项羽起初很高兴,但学不多久,又懈怠了。

但这些史书上的记载,似乎与事实也不尽同。毕竟项羽拔山举鼎,武勇盖世,是人所共知的。乌江渡口,项羽以二十八骑力战汉军五千追骑,是中国英雄史上不可磨灭的一段传奇。秦汉之间的各次大战役中,只要是项羽在战场上,几乎无战不胜——巨鹿之战、彭城之战,都是中国史上以寡击众的著名战例。
看来项羽的剑术、兵法虽然没认真学,但也绝对不糟糕。

而项梁作为楚将项燕的儿子,在原楚地会稽有相当的威望,他平时也很注意网罗豪杰,经常主办地方上的一些社会活动,每每以兵法部勒人众,深得吴中子弟所信爱。

陈胜大泽乡起事后,会稽郡守殷通也看出秦朝天下不久了,找项梁商议起兵,准备以项梁、恒楚为将。项梁诈称只有侄儿项羽知道恒楚的下落,请殷通召见他。于是项羽佩剑直入,斩掉殷通,夺取其印绶,衙门里大乱,项羽击杀数十人方才平定。会稽父老推戴项梁为领袖,以项羽为裨将,募集了八千子弟兵,渡江北上击秦。

这时项羽才二十四岁。

非独会稽是这样,沛县县令也看出苗头不对了。

县吏萧何、曹参劝他说,你老人家可是秦朝的官,秦朝那些扰民的政策多半是你去具体执行的,你要竖旗恐怕号召力不强。不如把以前那些因为反秦而逃亡的人召回来,有这帮人支持你,你就有力量起事了——比如说以前的泗水亭长刘季,就拉了一支小部队在附近活动。

于是沛令派刘季的妹夫,也就是那个屠狗的樊哙,去把刘邦叫回来一块造反。刘季高高兴兴地带着已经发展到百把人的队伍回到老家,但沛令又怕他来了之后自己没地位,反悔了,闭门不纳,还打算杀掉萧何、曹参这帮人。

萧、曹逃出城外投奔刘季,写信射入城中,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城中父老久已怨恨秦朝暴政,果然群起杀掉沛令,打开城门迎接刘季。

萧、曹都是县里的文员,虽然被逼着造反,但顾虑多,怕万一不成事,要被灭族。刘季反正也是强盗了,不在乎再多这么一条造反的罪状,于是大家都推他当首领,因为他年纪大,所以尊称为沛公

这一年,刘邦四十七岁。
 (9):六、下城父的归宿

周文被章邯在戏亭击败后,退守函谷关东的曹阳,坚持了两三个月,等待陈胜派援军。

此时,武臣、韩广正在北方闹腾,周市一门心思迎立魏王,陈胜本人在陈享乐,当年同为佣工的老朋友去拜望他,因为粗人不懂礼节,也被他杀了好几个,连他的老丈人去看他,他也没时间理睬。

吴广率领一支强大的主力军,却全然没有协同的概念。死盯在荥阳城下,和秦将李由死掐,却又偏偏攻不下城池。将军田臧等人劝他以少量部队围困荥阳,亲率主力西去曹阳支援周文,他也拒绝接受。

章邯虽然取得了戏亭之战的胜利,但他的部队战斗力实在不强。这两三个月时间里,他固守函谷关,抓紧时间整顿部队,修缮补充器械。缓过劲来的秦王朝,也调派了司马欣、董翳等几支部队支援他。整顿完成后的章邯随即开函谷关出击,在曹阳再次击败周文军。周文退到渑池,在这里与章邯决战,战败自杀。

周文战败自杀的消息传到荥阳城下,田臧等将军对吴广坐视友军覆没的态度忍无可忍,相与计议道: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足以守荥阳,悉精兵迎秦军。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史记陈涉世家》中,将周文周章,如同陈胜之称陈涉

于是田臧等人矫陈胜之命杀掉吴广,将他的人头送给陈胜,以示并非造反,而是请命。陈胜也拿他们没办法,赐田臧楚令尹印,以为上将,对他们的行为表示了认可。田臧以李归等人继续围攻荥阳,亲率主力向西堵截章邯,双方会战于敖仓,田臧军大败,他本人死于乱军中。章邯继解荥阳之围,李归等人也战死了。原本大好的局面,一下子逆转了。

秦军别将击破楚将邓说于郏,章邯亲率大军击破楚将伍徐于许,这两位将军逃回陈,陈胜大怒,又杀掉了邓说。章邯乘胜攻陈,陈胜的柱国蔡赐战死,陈胜出监驻扎于陈西的张贺军,章邯击张贺,楚军再败,张贺战死。

陈胜退出陈,经汝阳转移到下城父,此时已是寒冬腊月。在秦军浩大的声势下,陈胜身边的人也开始动摇,他被自己的御者庄贾刺杀,庄贾随即投降了章邯。

陈胜被埋葬于砀,谥为隐王。《谥法解》云:“谥者,行之迹;号者,行之表。谥号是根据死者生前行迹所给予的相应称号,《周书谥法》曰:“隐拂不成曰隐。这并不是一个好字眼。

陈胜虽然首义亡秦,但他在人格上有致命的缺陷。

他年轻时对朋友们说:苟富贵,无相忘!可等到他称王后,老朋友去看望他,他却大摆排场,吓得老伙计们吐舌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老朋友们不懂得礼数,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至于他手下的将军,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这个字,对他一生的评价是恰当的。

西汉的贾谊评价他道: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在历史的天空中,第一次掀起质疑天命的滔天巨浪!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偶然的行为,为未来两千多年的历史开辟了一种可能的道路。

汉高祖时,为陈胜修缮陵墓,置守陵三十家,直到西汉末年大动乱,这座坟丘才彻底淹没在荒草中,被历史所遗忘。今天,这座陵墓还孤零零地守望在徐州以西七十公里的芒砀山南麓,在又一个大变革的年代里,被修缮一新。崭新的墓碑上是郭沫若先生的题字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之墓,似乎还算不得是古物。

一个时代虽然结束了,但新旧两个时代的思想,还在冲突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体现着——只是当时的人,未必明白而已。
沧海终究化作桑田。
 (35):七、未来的天空

陈胜称王,前后不过六个月。然而他留给历史的影响,却是异常深远的。

陈胜死后,起自会稽的项梁俨然成为了义军的领袖,他屡次击败章邯,也自得意满起来。定陶之战,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里,章邯放手一搏,夜袭楚军,楚军大败,项梁战死。章邯相继击灭各路诸侯,似乎完全扭转了秦王朝的危局。

赵王武臣被大将李良所杀,张耳、陈馀复立赵歇为王。章邯北上攻赵国,张耳辅佐赵王歇守巨鹿城。陈馀收兵于外,却迟迟不敢进兵解巨鹿之围,反倒是远来的项羽破釜沉舟,在巨鹿城下大破章邯、王离,尽歼秦军主力。张、陈二人自此决裂,从刎颈之交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数年后,张耳协助韩信,在井陉口背水一战,斩陈馀于泜水之上。从此阴阳异路,这一场友谊,就这样告终了,这大概就是白首相知犹按剑吧?

章邯在战场上失利,在朝中又被赵高陷害,只得投降项羽。他的二十万军队,在新安被项羽坑杀,只剩下他和司马欣、董翳三个光杆将军,一时间怨满三秦。

沛公刘邦先入关中,史称高祖入关中,五星聚于东井,是了不得的祥瑞。项羽给他摆了一出鸿门宴,却偏偏又不忍心动手,气得老头子范增直翻白眼。

项羽进入咸阳后,杀秦王子婴,尽灭秦王族,一把大火将一个崭新的时代烧得干干净净,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到已经灭亡的旧时代,关起门来称王称霸,号为西楚霸王。在当时就有人评价他沐猴而冠,也就是只戴着帽子的猴子罢了,谈不上一点远见。

刘邦被撵到汉中,号为汉王。因为他随后建立了中国历史上一个强大而长寿的王朝,所以这个字,遂成为一个民族的称谓。

数年后,楚汉决战于垓下。韩信设下十面埋伏,项羽战败而逃,在乌江渡口以二十八骑力战汉将灌婴的五千追骑,写下中国史上一段传奇故事。那一年,他也不过才三十一岁。临死前他曾高歌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刘邦赢了,成为大一统王朝的主人,然而他也过得提心吊胆,旧时代的余波还未平息,到处是艰难险阻。他回到故乡置酒高会,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六十二岁那年去世,死前仍然不能安心,还要刑白马与众臣为誓,指定几个丞相的人选。
英布应验了当王的预言;彭越也总算当上了梦想中的魏王;韩信当过齐王、楚王,最后却沦落为淮阴侯,谁都不敢理他,只有粗人樊哙不怕肇祸,肯与他攀交情——可他是刘邦的妹夫,又有什么好怕的?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这三个人的下场,是人所共知的了。

燕王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的燕王卢绾,是刘邦打小一块长大的老朋友,可是他也逃不脱猜忌,被人告发谋反,辩白不得,只能逃到塞外躲起来,准备等刘邦病好点亲自回长安向他解释。可是刘邦一病不起,他只得逃到匈奴中,从此不知下落。
燕地一时大乱。燕人卫满召集亡命者千余人,渡过今天的鸭绿江,来到朝鲜半岛,在那里建立起自己的国家。
南方的赵佗,本是秦灭百越大军中的军官,后任龙川令。秦末大乱时,他也乘势而起,割据五岭之南,时而称帝,时而称王。

北方的匈奴单于冒顿,也趁着长城线上的秦军被调走的机会,休养喘息,整顿扩张,西逐月氏,东破东胡,俨然成为汉王朝的北方强敌。汉高祖亲帅四十万大军北击匈奴,被困于白登山,几乎不免,从此不敢再言击匈奴之事。

到刘邦的曾孙子刘彻时,中原王朝才终于彻底消除了汉初分封诸侯的影响。这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倚仗着文景之治的积累,开始积极对外用兵,先后征服了朝鲜和南越,并遣卫青、霍去病等人击破匈奴——因为武功赫赫,后人奉上的谥号为,他就是著名的汉武帝。

直到这时,中国才真正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37):第二章 末世的挽歌——绿林赤眉之乱

近代史上有位大才子,号称一支笔杆子抵得过三千毛瑟枪兵。对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梁任公。

梁任公少年得志,不过他老师康先生的运气却背得到家。先生十九岁就取得了秀才身份,可如今胡子都一大把了,愣还考不上一个举人——所以公车上书就给历史开玩笑似的延误了一把,这一拖,就到了一八九四年。

不过老师一直挤不上公车,还得怨梁启超这帮少年得志的学生。

少年早达的梁任公进了京城后,到处宣传他老师的公羊学新解。虽然也有翁太傅领衔的一帮粉丝呐喊助阵,但反对的也不在少数——比如说,号称老道的大学士徐桐,就对公羊学深恶痛绝,还说得很不客气:什么公羊母羊,都是乱天下之学!于是每次徐老道都给外派广东的主考官打招呼:选文章差点的不要紧,可千万不能录了康有为!
有一点必须得说明:徐老道和康有为还真没什么个人恩怨。但有这么个家伙挡道,康有为能出头才是怪事。

可是一八九三年的广东乡试,两个主考官忙着吵架,大家一赌气,就把徐老道的嘱托给扔到爪哇国去了,鬼使神差地把这康有为录了个第六,也有说是第八的——反正,从此康老师是够资格坐公车了。

于是甲午年,一帮举人们不好好考试,却大搞公车上书。算来晚清的政治动荡,还多一半和这场轰轰烈烈的上书有牵连。戊戌变法、庚子拳变、保皇革命之争,哪一桩都和康老师的人生轨迹沾点边。

徐老道虽然冥顽不化,但说的话还有点见地——什么公羊母羊,都是乱天下之学!至少他是说准了康有为公羊学对晚清政治的影响。所谓公羊学,原指研究春秋三传之《公羊传》的学问,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个儒术,其实就是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学体系。徐老道说公羊学是乱天下之学,说的就是公羊学在西汉中后期对政治生活的深远影响。

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儒家学术流派的兴替,其影响绝不亚于一次实实在在的改朝换代。汉代的董仲舒、宋朝的朱熹、明朝的王阳明……这不,连刚挤上了公车老师,都已经把他的《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扛出来贩了。

一、末世思潮

西汉一朝的政治可分为三个时期,其指导理论分别是初期的黄老之学、中期的公羊学、晚期的纯儒学。

黄老之学,讲究清静无为,与民休息。

公羊学,系以儒学为基,刑名之术为用的哲学流派。这一学说登上政治舞台,表明了西汉政权开始以多欲政治代替初期的无为政治。徐老道说公羊学是乱天下之学,就是指公羊学打破了黄老清静无为之术,使天下陷于扰攘。

后期则是纯儒学,热衷于效仿儒家经典记录的所谓圣人体制,如禅让哪,井田哪,周礼哪……显而易见,这是一种书呆子气十足的政治理论,是公羊学的延伸。
西汉的衰亡,起自武帝后期,中间虽又经历了昭、宣两帝的复兴,但自送昭君出塞的元帝起,彻底走向衰亡。

元帝的父亲宣帝曾对这个儿子有一段精准的评价,《汉书元帝纪》中宣帝感叹道:乱我家者,太子也!为什么会有此一说呢?这涉及到宣帝、元帝父子两代治国理念的冲突。

这本不奇怪,自秦始皇扫平六国以来,如何统治这样一个庞大的统一帝国,一直是古中国的智者们研讨的话题:儒家谈仁义、法家谈制度、兵家谈征伐、道家讲无为、农家谈力耕……从思想上,技术上开列出了许多方案,有些方案即便是今天看来,也具有相当的价值。
然而大一统帝国,也最怕没有统一的治理思路,一羊九牧,是要闹出大乱子的。秦始皇简单粗暴地采取了焚书坑儒的办法统一思想——可是历史证明,这也只是鸵鸟逻辑罢了,没能真正解决问题。

秦始皇仅凭经验治国,并未给他的继承者留下一套合用的理论,加之秦二世庸碌无为,秦王朝也就迅速地崩溃了。

然而初起的汉王朝,在这一点上也强不到哪里去,汉高祖仍然只能算是经验主义,甚至还走回了分封制的老路上去,给子孙留下祸患无穷的七国之乱

惠、文、景三代,休养生息之余,开始反思治国的条理,废挟书律,把《春秋》、《尚书》等历史文献找出来重新整理,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审视和学习它们——这就是儒学兴盛的历史背景。

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终于确立了统治地位,在未来的两千年中成为统治国家的指导思想,在西汉一朝,则先表现为公羊学的兴起,后表现为纯儒学的鼎盛。

宣帝、元帝间,正是儒家思想甚嚣尘上的时代,各种依托于儒家基本理论的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这不奇怪,”“之学本来就是公羊学理论与世俗统治相结合的关键部分。

元帝受儒家理论熏陶至深,到了行为做事都要拿着书本对照一下的地步——这就走上了极端——从辩证地接受儒家理论的公羊学,跳到了盲从于儒家理论的纯儒学
他父亲宣帝对此不以为然,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老皇帝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当时稚嫩的儒家思想虽然占据上风,理论上也确有可取之处,但其本身还处在与世俗政权的磨合过程中,一些激进的倡导,虽然托名于古之圣人,但是非对错还需要用实践去验证。
治理一个空前庞大的帝国,又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当时的人们免不了要小心翼翼地去探索,去实验;既然是探索、实验,自然免不了会有失败;一个王朝统治的失败,自然得有人为此负责,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我们应该反思,我们从这些失败的探索和实验中,得到了什么?

接下来的历史会告诉我们,走一条未经开辟的道路,是多么的艰难!

大一统时代初期,人们认为新时代应该有新秩序,不再以父传子,家天下为天经地义,禅让之说流行一时。

早在汉昭帝时,就有儒者眭弘因灾异向皇帝上书,建议他: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建议皇帝让贤,自己去当县长。

宣帝时,还有一位盖宽先生也说: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四序之运,成功者退,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

在后世儒家学者看来,这简直是离经叛道,不可与闻了,然而在当时,这是为儒家普遍接受的思想——尧、舜、禹三代禅让的例子,不是在《尚书》中传为佳话么,我们为什么不应该效仿?

单凭这一点,我们就不能简单地说古中国没有民主思想,只有一团漆黑的专制——我们欠缺的,只是对德先生的合理理解罢了。

可这位眭先生运气不好,碰上了霍光辅政。霍光先生怕人家误会是他自己造舆论想篡权,为了避嫌,就把眭弘杀了,但他并不是当真反对眭弘的思想。

然而霍光不敢做的事,还就真有人敢做。数十年后,一个叫王莽的外戚子弟,在一片禅让的呼声中,接过了汉朝的符命。

他就是那个倒霉的实验者。

 (38):二、王莽篡汉

王莽是汉元帝皇后王政君的侄子,正是传统意义上的外戚

关于王氏一族的起源,王莽在《自本》里说道:黄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起妫汭,以妫为姓。至周武王封舜后妫满于陈,是为胡公,十三世生完。完字敬仲,奔齐,齐桓公以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齐国,二世称王,至王建为秦所灭。项羽起,封建孙安为济北王。至汉兴,安失国,齐人谓之王家,因以为氏。所以王莽以虞舜为皇祖考。

虽然出身外戚,并不算光彩,但王莽本人,确实是当时外戚诸子弟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的父亲王曼去世得早,没来得及赶上和诸兄弟一起封侯,所以王莽从小就很低调,不敢与诸王氏子弟自比,《汉书》称:莽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他拜沛郡陈参为师,学习《礼经》,勤身博学,和儒生们穿一样的衣服,丝毫没有贵家子弟的架子。

对寡母、寡嫂、幼侄,他都能尽心赡养,还爱结交英杰俊才,对叔伯们也相当孝顺。

在修身齐家两方面,他都做得相当不错,颇为时人所称赞。长辈们都认为他虚心谨慎,孝顺谦恭,也经常替他在王政君那里说好话,叔父王商甚至愿意拿出自己的封地给他封侯用。
当时汉成帝在位,他是王政君的儿子,和王莽是姑表兄弟,因此在太后的授意下,授封王莽新都侯。从此,新都侯王莽逐渐成为西汉晚期政坛上治国平天下的风云人物。

然而他爵位愈尊,节操愈谦,出手也愈大方,散舆马衣裘,振施宾客,家无所余,而自己的妻子衣不曳地,布蔽膝,被来访的公卿列夫人当成是僮仆。

当世名士如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骑校尉箕闳、上谷都尉阳并、中郎陈汤等人,都和王莽有交情,四处替他造舆论,树声名。

权贵至亲犯法,王莽也不姑息。他姑表兄弟淳于长犯法,因他检举伏诛;他的儿子王获杀死奴仆,王莽也逼使他自尽偿命。

王莽一生有起有落,然而无论在朝在野,人们对他的称赞从来没有停止过。

后人说王莽谦恭未篡时,然而修身齐家这些东西,是很难几十年如一日作假的。虽然王莽被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断定他一生都是在骗人,没做过一件体面事。

在末世的靡靡之风里,他的确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公元前一年,哀帝崩,王莽以援立平帝功,晋为大司马,平帝年仅九岁,委政于王莽。

公元一年,王莽被封为太傅、安汉公。

公元四年,王莽号宰衡,位上公,加九锡。

公元五年底,平帝崩,孺子婴立,王莽逼元后王政君封他为假皇帝,代理皇帝之职。

公元九年元旦,王莽即真,成为真皇帝,国号。在这一系列过程中,社会舆论起了很大作用。我们甚至可以认为,王莽篡汉是一次异常成功的民选运作范例。

连站在王莽对立面的班固也不得不承认,王莽当权执政期间政治清明,国力强盛,人心安定:孝平之世,政自莽出,褒善显功,以自尊盛。观其文辞,方外百蛮,亡思不服,休征嘉应,颂声并作。

让老百姓满意的执政成绩,为王莽造就了篡汉的民意基础。

若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只有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王莽偏偏就是个失败者,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三、新莽朝失败的改革

王莽篡汉,实在说不上有多少罪恶。

闹灾荒了,他带头捐献钱粮;土地兼并严重,他带头把土地捐献给国家;儿子杀了奴仆,他逼着儿子自杀偿命,贵戚犯法,他也决不姑息……

这样的人,老百姓能不喜欢吗?

儒家不是讲天命有盛衰,人间有禅让么?刘氏德衰,他王莽顺乎天而应乎人,不也都符合经典上的传统道德么?所以王莽篡汉,谶言符命之说以数十万计,这固然不是天意,但也绝不是简单的造假,而确乎可以反映当时的民意。

古中国的阴谋家多了,可还有谁能够像王莽这样成功地引导舆论?所以,我们大可以把王莽篡汉,看作是民选政治在古中国的一次成功典范。

儒家自战国以来所倡导的禅让,终见于今日。

王莽的创举,本可以改变中国历史的走向,使以和平方式表达的民意成为王朝兴替的决定者。

王莽篡汉,代表了那个时代的一种思潮:大一统王朝可以通过和平方式由涅槃而重生。
一个衰败的大一统王朝该如何走向重生?陈胜与王莽,开辟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陈胜的道路叫做革命,而王莽的道路叫做重组,虽然都立足于变革,但变革的方式却有天壤之别。陈胜的方式是彻底推翻旧时代,在一张白纸上重塑新时代;而王莽的方式则是依据可利用的旧时代资源,重新整合国家体制。

前者不可控,会发展成什么样子难以猜测;而后者理论上可控,但也不是那个时代的技术能力所能把握的。前者粗暴但是简单易行,缺点是社会成本高昂;后者社会成本低廉,但是技术难度太大。

王莽的失败就在于急于求成,高估了社会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过犹不及。从更深层次上讲,王莽新政的失败,使古中国在前行的道路上失去了一种可能的选择,后世虽有所谓禅让,但那都只是变戏法,并没有尊重禅让的精神。

从此中国只剩下了陈胜这一条道路。

这也是一种民意的表达,然而不是用和平的方式,而是用鲜血来投票。

从此古中国的王朝兴替,变得血腥而又诡谲。

然而王莽的失败,并不能仅仅归咎于改革中的重重阻力,更应该归咎于他好大喜功的性格缺陷和十足的书呆子气。杀君马者道旁儿,王莽就是在一片颂歌中,迷迷糊糊地断送了大好江山。

我们知道,王莽本人是学《礼经》专业出身的,在理论上相当内行,所以他建立了新王朝后,面对群众高涨的改革呼声,头脑发热,企图全面修改既有的制度体系,建立一个全新的王朝。

然而,他进行改革的理论依据,却是全然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周礼》等儒家经典。
也就是说,王莽改革,是建立在书本上的。他依照《周礼》设计了一整套对社会进行复古改革的蓝图——看起来都是很不错的。

其一是针对日趋严重的土地兼并提出了王田政策,其二是针对奴婢的人权问题提出了禁止买卖奴婢的法令,此外还有一系列经济改革措施以及数不胜数的礼制改革措施。

然而这些措施,太书呆子气,实际上大都无从落实。有些措施则过于超前,其本意虽好,但在当时的条件下,不过是徒增扰攘罢了。

比如说,他立司市、泉府,就有点现在工商管理部门和银行的雏形了,用以管理市场,平抑物价;他还收取新莽版的个人收入所得税,拟用于社会福利或是工商信贷,甚至还考虑用于按揭——这一套今天看来不稀奇,可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这构思也太超前了一点。
又比如说,他想搞土地再分配,订的标准是一夫一妇受田百亩(这个一百亩,是孟夫子在《孟子梁惠王上》里拍脑袋拍出来的,缺乏现实依据),然而按当时的全国土地平均算,每户不过才能摊到六十八亩,这里还没考虑地区差异,在人口密集的地区,则连六十八亩都远达不到。这就是黄仁宇所诟病的缺乏数目字管理了。

再比如说,他还搞了好几次货币改革。

第一次是在居摄二年造大钱,文曰:大钱五十”,又铸造契刀、错刀、与五铢钱并行。

第二次币制改革是在新朝建立后的始建国元年,废除了错刀、契刀和五铢钱,专用大小钱,小钱值一,大钱值五十。

第三次改革在始建国二年,行宝货制,制订了五物六名二十八品。所谓五物,即金银铜龟贝;六名,即钱货六品,金货一品,银货二品,龟货四品,贝货五品,布货十品——这么多主辅币,谁记得过来?

想想我们今天商业如此发达,主辅币才几种?老百姓拿着王莽的宝货,用起来不头昏眼花才怪。而且,十种布币,每一级只相差一铢,简直难以辨别,至于龟贝之类的货币就更得随时测量了。

这一制度引起很多麻烦,所以老百姓干脆拒用宝货,只用大小泉。于是改革家王莽被迫废除龟贝布属,遵从民意,复行大小钱。

第四次改制在天凤元年,废大小钱,改用货布货泉两种新币。

这样改来改去,对社会经济的影响可想而知,对工商业打击尤其巨大。当时人称:每易一钱,民用破业……工匠饥死,长安皆臭……”

王莽的货币改革,从根本上背离了货币流通的客观规律,仅凭着一腔书呆子气和手里的权力,就冒冒失失地搞起复古实验来,不失败才是怪事。

所以货币史专家彭信威先生评价道:中国历代币制的失败,多有别的原因,而不是制度本身的缺点。只有王莽的宝货制的失败,完全是制度的失败。

王莽金融改革的失败,确实是因为缺乏起码的货币常识,可是人们对金融学常识的了解,起码也得等到亚当斯密的时代啊!王莽那个时代的人们,还不具备这样的知识水平,这就是所谓技术水平的欠缺了。

后人从王莽的失败总结出的教训是:不要去碰这些地雷。从此古中国的金融制度在千余年中裹足不前。

然而,传统史学观念仅仅看到了王莽冒进的一面——却遗漏了他的新政中,那些远远超越了时代的闪光点。
 (39):四、绿林赤眉之起

王莽书呆子气十足的改革,造成了社会的动荡不安,使西汉末年积累已久的社会矛盾全面爆发。

而在当时国际问题的处理上,王莽也表现出了浓郁的书呆子气。

公元九年,新莽朝与匈奴等多个少数民族爆发冲突,起因是新莽朝强行将这些原本相当于诸侯王地位的少数民族领袖降级为

公元十年,王莽更是突发奇想,将匈奴单于改名为降奴服于,不但在口头上占人家便宜,还发兵三十多万人征讨匈奴。在东北,新莽朝则诱杀了高句骊侯,将其国名改为下句骊

一时间新莽朝在东西南北四面开打,持续了十余年之久。王莽屯重兵于四境,征战不休,使原本濒于崩溃的社会经济雪上加霜。

这一局面,与秦末危局如出一辙。明清间大思想家王夫之,对这一段评价道:莽之招乱,自伐匈奴始,欺天罔人,而疲敝中国,祸必于此而发。

公元十四年,沿边大饥,人相食,灾荒和疾疫迅速由边境向内地蔓延,而王莽还在醉心建设他源于《周礼》的大同世界,为祖宗建造穷极壮丽的九庙。

他也不是全然不救济灾民,但用的居然是煮草木为酪这样的荒唐方子,也亏这个呆子想得出来。饥民当然不能拿草木充饥。翻开当时的历史,人吃人的例子俯拾皆是。各地民不聊生,盗贼蜂起。

这样的王朝,也就快到头了。

公元十四年,琅邪郡海曲县爆发了吕母领导的起义。

吕母之子为县吏,因小罪为县宰所杀。吕家家产丰饶,资产数百万,其母遂破家财结交亡命少年,攻破海曲县城,杀死县宰,游击于琅邪附近海上,众至数万人。

公元十七年,王匡、王凤、马武、成丹、王常等人也在绿林山起事,迅速发展到七八千人,号称绿林军。绿林山在今湖北江陵和河南南阳之间,后世所称绿林好汉,即源于此。公元二十一年,绿林军与新朝荆州牧的两万军队会战于云社,大败新莽军,杀数千人,尽获其辎重。随即乘胜克竟陵,转掠云社、安陆等地,大概是为了解决部队官兵的个人问题,绿林军还刻意抢劫了大批妇女,又回到绿林山中过起山大王的日子来。

绿林中很快就聚集起五万多人,然而好景不长,公元二十二年,绿林山上瘟疫流行,死者近半,绿林诸头领不得已,率部队分头转移。王常、成丹西入南郡,号称下江兵;王匡、王凤、马武等人北上南阳,号称新市兵

新市兵攻打随地,平林人陈牧、廖湛聚千余人起事响应,号称平林兵

舂陵人刘縯兄弟也聚众起事,号称舂陵兵

公元十八年,琅邪人樊崇在城阳国莒县举兵,众百余人,转战泰山一带,自号三老。当时青、徐两州闹饥荒,寇贼蜂起,群盗以樊崇勇猛,纷纷归附,一年内聚集起万余人。樊崇的同乡逄安,东海人徐宣、谢禄、杨音等,各聚众起义,合兵数万人,听命于樊崇。

至此,乱世的主角都已登场,大戏开演了。
(50):五、绿林好汉

活跃于湖北、河南一带的下江、新市、平林、舂陵这四支部队,都可称为绿林系。但论其亲疏,又以下江、新市最为亲近,平林、舂陵则为外围分子。

然而正是平林、舂陵这两个外围分子,给绿林系在历史上的作为大大的添了分。

平林兵中有位当安集掾的小军官刘玄,这就是未来两汉之间的重要人物更始皇帝。而舂陵兵中,那位著名的胆小鬼兼老实人刘秀,则是未来的东汉开国皇帝。

古中国的历史,从来就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寇,有了这么两位皇帝,绿林的风头自然要盖过赤眉了,所以后世只有绿林好汉而没有赤眉英雄

刘玄字圣公,舂陵人,汉朝疏属,出于景帝之后,为长沙王室舂陵侯一系,与刘秀为族兄弟,其母何氏为平林人。新莽中,因犯法逃匿,遂入平林军中为安集掾,在《后汉书》中与另一位草头皇帝刘盆子同传,早期事迹寥寥无几。

刘秀字文叔,也出于舂陵侯一系,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总之按史料记载是非常有帝王之相。不过性格爱好一点不像他的老祖宗刘邦,倒是颇像刘邦那位以善于治产业而出名的二哥——刘邦年轻时游手好闲不治生产,他父亲常拿他会赚钱的二哥做榜样教育他,等到刘邦当了皇帝,一家子人聚在一块喝酒,他捧着玉杯给老爸敬酒,问道:始大人常以臣亡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当年你总说我无赖,不如老二有出息,现在我和老二比,谁的产业大?

为这个,他大哥刘縯相当瞧不起他,认为刘秀也就是个没出息的田舍翁,常拿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的典故开他的玩笑。也亏得刘秀脾气好,不但不生气,还陪着大家一块傻笑。
刘縯字伯升,他的爱好倒是颇类其祖,好养侠士,经常窝藏亡命徒,整一个好事乐乱的主儿。

王莽天凤年间,刘秀曾被家里送到长安去学习《尚书》,但没读出什么大出息,半懂不懂地回来了,继续当他的田舍翁。成天干的就是他大哥懒得干的那些琐碎事儿,比如说帮人打官司追要钱粮哪、去大城市里卖米买工具哪、贿赂官吏偷逃税款哪什么的……历代开国皇帝中,数这个汉光武帝刘秀年轻时最没出息。偶尔抒发一下志向吧,也不过就是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胃口奇小,浑身看不出一点英雄气概。
可是这位未来的皇帝,偶尔也有灵光一现。比如说当时有谶言称刘秀当为天子,大家都觉得应该说的是王莽的国师公刘秀,可这个田舍翁刘秀也和大家开玩笑:安知非仆乎?你们怎么知道应验的不是我?

公元二十二年,南阳闹饥荒,刘秀家的宾客中,也颇有些人暗地为盗。为这个,当地官吏经常找他麻烦,自然也免不了敲几笔竹杠。被官吏敲怕了的刘秀,跑到新野躲起来,《后汉书》上老实不客气地称为光武避吏新野”——想想都觉着丢人。不过刘秀到底是个勤于治产业的人,虽然在逃难,但听说附近大都市宛城的谷价高,又跑去宛城坐镇,倒卖庄园上出产的谷物。宛城豪强李通等人意图造反,想拉个姓刘的为号召,于是以图谶游说刘秀,称:刘氏复起,李氏为辅。

所谓图谶、谶言一类的东西,论性质有点像谣言——总听见它们飞来飞去,可总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自战国末年起,历史上就有谶言的身影,如在楚地流传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就是谶言。

因为江湖上流传的谶言太多,所以难免有那么几句碰巧撞对了,于是人们就把谶言当成是天机暗露,有些无聊的人专门研究谶言,甚至搞成了一门学问——当然,我们与其相信这些鬼话是天机,还不如说这是民意,上不得台面的民意。王莽篡汉,就曾在相当程度上借用了谶言的力量,所以两汉之间简直是谶言的黄金时代。

没有谶言的预示,大英雄们就要胆战心惊,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甚至连到嘴的皇帝都不敢当。一直到南北朝时期,谶言都有相当的力量可以左右政局。在此后的历史中,断断续续还能看见它那诡异的身影。直到明末,宋献策还在给李自成献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言。

谶言,实在是中国历史上一位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妖怪。

直到今天,我们身边还常能发现它在隐约出没。

刘秀是个相当信谶言的人——直到他当了皇帝,还把这些鬼话当成宝贝,被大臣批评了还闹情绪要处分人,所以李通拿出来的图谶还真让他动了心。

刘秀倒不是觉得自己有什么帝王相,可是他家有位好养侠士,英雄气概十足的老哥,他就琢磨着没准是说俺家老大呢!加之他又被官吏欺负得惨了,一时冲动,就决定与李通等人同谋造反,把卖谷物赚的钱全拿出来购置武器。

公元二十二年的十月间,刘秀和李通、李通的从弟李轶等人在宛城起兵,时年二十八岁。连刘秀这样安分守己的兔子,都被逼得造反,可以想见当时是怎么一个世道了。

刘秀带着这支人马回到老家舂陵,这时他大哥刘縯已经在当地拉起一支部队造反了。这两支部队会合后,史称为舂陵兵

刘縯向来以惹是生非出名,他起事时,把诸家刘氏子弟都吓得够呛:造反,那可是灭族的大罪啊!大家怕被连累,都溜走藏起来。等到刘秀也带着一支人马回来,大伙儿乐了:连这么憨厚老实的家伙都带头造反了,我们还怕什么?

刘縯联合新市兵、平林兵等绿林各部,号称汉军,攻打周边城邑聚落,部队逐渐发展壮大起来。

不过在雄才大略的刘縯眼里,可怜的刘秀天生不是个造反的料,只肯分给他一头牛骑。于是刘秀就这样骑着头牛造反,直到汉军打败王莽的新野尉,他才得到一匹马。

高祖芒砀山斩白蛇起事,手里还有三尺剑呢,临到死都在逞英雄:吾提三尺剑取天下,非命乎?”而他的后人刘秀,却是骑一头牛开辟了后汉两百年天下……

命运可真是难以琢磨。

在英雄人物眼中,即便都是皇帝的道具,剑终究还是要比牛更有气概些。想想看,要是李贺把男儿何不带吴钩,写成男儿何不骑黄牛,收取关山五十州,那得摔坏多少副眼镜?

所以,十六国时代的羯族酋长石勒,谦虚地说,汉高祖我是比不上的,不过汉光武么,我大概能和他并驾齐驱。

这大概就是剑胜过牛的地方。

刘氏兄弟舂陵起事后,联合绿林各部,四出攻城略地,一时间汉军声势大振。

公元二十三年正月,汉军在刘縯的指挥下,大破新莽军十万人,阵斩王莽前队大夫甄阜、属正梁丘赐。接着,刘縯又击败新莽朝名将纳言将军严尤和秩宗将军陈茂,以十万之众,进围宛城。守宛城的是谁呢?未来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岑彭——所以汉军久攻不下。

这年的二月,绿林系各部,在宛城共推平林军安集掾刘玄为汉帝,以刘良为国三老,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朱鲔为大司马,刘縯为大司徒,陈牧为大司空。其余诸将都列位九卿将军,老实人刘秀也混了个太常、偏将军。

在当时,论战功和才干,绿林刘氏宗亲中最有资格成为汉帝的,非刘縯莫属,而王莽对他也特别重视,悬以重赏,购伯升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位上公”——还没有哪个绿林赤眉的头头能值到这个价钱。

刘縯威严素著,声名赫赫,豪杰猛士也多归于他,隐然凌驾于平林、新市诸将之上。支持刘縯的主要是他自己的舂陵系和部分下江将领,如王常等人。

而平林、新市和其他下江将领,则惧刘縯桀骜难制,纪律严明——众人本是盗贼出身,闲散放纵惯了,实在不愿意被一个严厉的皇帝管着——故宁可拥立无害无能的刘玄。平林、新市诸将暗地里运动拥立刘玄,搞成既成事实后,才派人通知刘縯兄弟。

刘縯对此相当不满,但为了顾全大局,委婉地提出:诸将军幸欲尊立宗室,其德甚厚,然愚鄙之见,窃有未同。今赤眉起青、徐,众数十万,闻南阳立宗室,恐赤眉复有所立,如此,必将内争。今王莽未灭,而宗室相攻,是疑天下而自损权,非所以破莽也。且首兵唱号,鲜有能遂,陈胜、项籍,即其事也。舂陵去宛三百里耳,未足为功。遽自尊立,为天下准的,使后人得承吾敝,非计之善者也。今且称王以号令。若赤眉所立者贤,相率而往从之;若无所立,破莽降赤眉,然后举尊号,亦未晚也。愿各详思之!

这话说得很有策略:

我刘縯反对现在立皇帝,不是因为大家没立我(这个也实在说不出口),而是因为时机不到。我们能立刘氏宗室为帝,赤眉也能立宗室,这样王莽未败,绿林赤眉就要先打起来了。况且先举兵称号的,多半没有好结果,陈胜、项羽都是这样的反面例子。如今不如先称王,缓称帝,看赤眉的动向而定,这样更能把握主动权。

这话一说,倒也有不少人附和,形势一度出现逆转。

最后,支持刘玄的下江将张昂拔剑击地道: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于是刘玄称帝之事就这样草率定论。

对刘縯这一段话,我们不能仅仅理解为是舂陵系在发泄不满,事实上刘玄称帝,确实大大吸引了王莽的注意力,战略上是很失策的。

于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寡击众战例昆阳之战爆发了。

(51):六、昆阳之战

当时,新莽朝面临着北方的赤眉与南方的绿林两大反对集团的挑战。

起初,王莽将赤眉军作为主要镇压对象,相继派出多支主力部队围剿。而对南方的绿林军,就不那么重视了,甚至连严尤这样的名将,所统率的也只是仓促拼凑的地方部队和临时招募人员,每次行军作战还必须上报,否则就有弄兵之罪。

然而当刘玄称帝的消息传来,王莽才意识到绿林军的威胁更大,立刻转移战略重心,调集各郡兵力集结洛阳,准备与绿林军进行战略决战。

王莽对此战相当重视,以他最得力的大将大司空王邑、大司徒王寻为统帅,共集结军队四十二万人。

王莽还祭出了一些他认为相当毒辣的必杀狠招。

首先,他找来一位山东人巨毋霸”——对,今天某些汉堡包的名字,就来源于这位大个子——据说这位老兄身高一丈,腰大十围。想来新莽军的后勤军官铁定不会喜欢这个特能吃的大个子。

看起来是位冲锋陷阵的好手?可他的官职是垒尉,从字面上讲,是负责修筑营房壁垒的……

如果昆阳战场上,双方开联欢会比赛吃馒头,王莽军必将大占优势。


其次,他把上林苑里的猛兽,如什么虎豹犀象,都放出来随军,叫做以助威武

可这帮家伙大多吃肉,行军打仗哪有工夫天天给它们弄鲜肉去?当时又恰逢春夏之交,是动物们的发情期,有些家伙脾气很不好,总是闹别扭;还有些家伙喜欢半夜嚎叫,闹得大家伙儿睡不安生,严重影响了部队的休息,偶尔还有伤人事件。

王莽这个书呆子,拿出这样的创意来,也不是偶然的。

《史记五帝本纪》中不是有黄帝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的说法么?碰上王莽这样一个复古癖,恰好手上又有这么些动物可用,他要不拿出来显摆,那才是怪事儿。

所以,这支大军不像是去打仗的,倒像是马戏团巡游演出。

唯一的好处是,大兵们一路上闲得无聊了,可以逗老虎玩。

王莽最狠的一招,是征召当世研习兵法的六十三家流派共数百人为基层部队参谋。

这一措施,确保了新莽军在理论水平上大大超出绿林好汉。

不过这六十三家不同的流派自己怎么统一作战思路,倒是个让统帅为难的事儿——总不能投票表决吧?

一路上,这六十三家没少吵架,这也不是去打仗的,是去开军事理论研讨会的。

可惜公元二十三年夏天的昆阳城下,是铁血箭羽纷飞的修罗场。这里即将进行的,是一场决定兴亡的王朝战争,无数英雄猛士,将在这里书写历史辉煌的篇章。

这像是比赛吃馒头、看马戏或者搞军事理论大辩论的场合吗?

这一年的五月间,王寻、王邑大军与颍川的严尤、陈茂会合,随即向昆阳挺进,数日内,即有十余万大军进抵昆阳城下。

肃杀的气氛笼罩在小小的昆阳城上。昆阳,即今河南叶县,也就是叶公好龙的地方。
在这一带活动的汉军,是新市兵王凤、下江兵王常及舂陵兵刘秀等部队,而汉军主力尚顿兵于久攻不克的宛城之下,无暇顾及昆阳。

此役的序战,由未来的汉光武帝刘秀率先打响。刘秀率数千人马在今河南禹县西北的阳关一带与新莽军发生了遭遇战,见对方兵力强大,随即撤入昆阳城拒守。

其他各路汉军得知消息后,也纷纷退入昆阳城中,小小的昆阳城里,顷刻间聚集了汉军近万人马。随着新莽数十万大军临昆阳城下,逃入城中的诸将多惊惶失措,有些人便借口担心妻室儿女的安全,想散伙逃回自己的地盘继续当山大王。

倒是被大家认为只配骑牛的胆小鬼刘秀,这时头脑还算清楚,给大家分析:我们虽然粮食和兵力都匮乏,而且敌人强大,但也只有集中力量和对方决战,还多少有点机会。我军主力现还在宛城下,如果我们一溜,主力部队将遭到两面夹攻,不出一天,也会被消灭。

今不同心胆共举功名,反欲守妻子财物耶?大家都完蛋了,那时候,各位还能逃到哪里去?

像刘秀这样的老实人居然讲出这么火气十足的话,实在让大家伙有点吃惊,有些人就反击:就凭你这个胆小鬼,也配教训我们?刘秀苦笑,算了,你们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是不和你们一块玩了,起身要走。

正在这时,侦察的骑兵回报:新莽军已到达城北,全军蜿蜒数百里,连队尾都看不见。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大英雄们,这时都傻眼了,大家合计合计,还是把刘秀请回来,听听他的意见吧。无形中,刘秀便成了昆阳城守总指挥,在他的策划下,汉军决计死守昆阳待援。

刘秀留王凤、王常守卫昆阳,自率十三骑突围求援,当时新莽军已有十余万人到达城下,刘秀这支小部队差点就没出得去。

刘秀来到郾、定陵等城,准备调发所有部队前往救援昆阳。有些将领还舍不得财物,想留些部队守卫,刘秀气得不行,把这帮守财奴敲打一顿:打败了敌人,功名利禄要啥有啥;打了败仗,连脑袋都没有了,还守得住宝贝?

就这样,刘秀总算拉着一支队伍回援昆阳。

而此时,昆阳城下正在激战。

严尤是反对强攻昆阳的,他认为,昆阳城小而坚,难以迅速攻克。称帝的刘玄和汉军主力都在围攻宛城,如能歼灭这支主力,则昆阳城将不战而下。

严尤和汉军交过手,了解汉军的战斗力,提出的建议也是合理的。可是主帅王邑却大大咧咧,认为自己手里有四十多万大军,踏平一个小小的昆阳城,不在话下,而且一定要出够风头才肯走。

于是,新莽军把昆阳城包围了十层,设营百余座,旌旗蔽野,金鼓之声在几十里外都能听到。新莽军挖地道,还使用冲车、棚车等攻城工具,昆阳城中箭如雨下。

城里盾牌成了紧缺货自不必说,连门板都被派上大用场——打桶水都要顶扇门板去,回来一看,门板快变成刺猬了。赶快把箭头扒拉扒拉,完好的还能派用场。

王凤等人实在扛不住,想要投降。但新莽主将王邑、王寻还就不肯接受,一定要屠城。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凤们还能指望啥?只能拼了呗!

严尤见城池久攻不下,建议放开一个口子,让守军突围,一方面便于在野战中歼灭之,另一方面也让其传播失败的消息,打击宛城汉军的士气。王邑仍然不接受,于是四十多万新莽军,就这样困在昆阳城下,无所事事。

双方僵持到五月底,此时宛城已被攻克,形势逐渐有利于汉军。

六月初一,刘秀、李轶率征调来的援军抵达昆阳城下。

向来以怯懦出名的刘秀,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居然亲率步骑兵千余人为前锋,向新莽数十万大军挑战,抵其阵前四五里处列阵。新莽军派遣数千人迎击,刘秀亲自冲锋陷阵,击退敌军,斩首数十级。

观战的自己人都看得发晕:这个刘秀,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大家揉揉眼睛:刚才没看清楚。要不,您老再打一回头阵,咱们在后面给您加油?这一天,一个曾经被认为只配骑牛的田舍翁,鹰扬于历史的天空,写下一段传奇故事。

刘秀再度带头冲锋,汉军诸将继进,连战皆胜,斩杀近千人,进抵昆阳城下。

为了迷惑敌人,并鼓舞城中士气,刘秀让部队声称汉军已经攻克宛城,派来的援军即将抵达昆阳城下——这也不全算是作假,汉军确已于三天前攻克宛城,只是消息还没传到刘秀这里罢了。至于宛城派来援军,那全是没影儿的事。

守城的王凤、王常,攻城的王邑、王寻,都得到了这个假消息,但效果自是截然相反:城中士气大振,嚷嚷着要出城夹击新莽军,而攻城部队则士气沮丧。

刘秀又率敢死者三千人,渡过城西的昆水,直冲新莽军中坚,也就是王邑、王寻的指挥部。

对于刘秀援军的到来,新莽军并不重视。连头脑比较清醒的严尤,也很轻视刘秀。刘秀曾因打官司,和严尤有一面之交,严尤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印象。此战中,昆阳城里有刘秀的部下投降新莽军,对严尤称刘秀不取财物,却在与诸将商量对策时,严尤只是笑道:是美须眉者邪?何为乃如是!就是那个须眉长得很漂亮的小伙子吧,至于这样吗?

王邑、王寻就更加轻敌,只派出万余人巡视阵地,而命令其他各营约束部队,未得命令不得擅自出击。新莽军人数虽多,但多是乌合之众,缺乏战斗经验,而且士气低落。与刘秀久经战斗的三千敢死之士一接触,便即溃退,主帅之一的王寻也死于乱军之中。

剩下的数十万新莽军,本身就缺乏战斗意志,失去指挥后更是乱得一塌糊涂。屡战屡胜的汉军则胆气益壮,无不以一当百,乘着锐气,多处突破新莽军阵地,昆阳城中守军也趁机鼓噪而出,夹击新莽军。

时值大风加雷暴雨,屋瓦皆飞,河流暴涨,新莽军中的虎豹都瑟瑟发抖,更谈不上助战了。溃逃的败兵,向北逃走,被追击的汉军撵到暴涨的滍川里,万余人溺死河中,连巨毋霸也难逃一劫,滍川河水为之不流。

王邑、严尤、陈茂等新莽军将领,仅率少数自长安带来的精锐骑兵,踏着死人渡水而逃。新莽军遗弃了大量军用物资,汉军花了一个来月还没有搬完,只好把剩下的都焚毁了。

严尤、陈茂对新莽朝彻底失去信心,投奔起兵于汝南的原汉朝宗室刘望。王邑则帅残兵千余人,一口气逃到洛阳。

昆阳之战,以新莽朝的惨败告终。
 (52):七、渐台上的烈火

王莽的四十余万大军,在昆阳城下全军覆灭,预示着这个短命王朝的丧钟业已敲响。

昆阳之战后,各地豪杰纷纷起事,杀死地方官,改用汉朝年号,等待诏命,旬月之间,天翻地覆。王莽将王邑调回长安担任守卫,以正在进攻赤眉军的太师王匡、国将哀章防守洛阳,屏蔽函谷关。

昆阳之战的胜利者刘秀迅速北上,攻取颍川郡的父城等五县,然而不幸的消息随即传来——他的兄长刘縯被更始帝刘玄所杀。

刘秀不敢为兄长发丧,反而驰奔宛城,向更始帝谢罪。

这下子,连杀人凶手更始帝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他拜刘秀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不久又以刘秀行大司马事,持节北渡黄河,负责招抚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从此放虎归山。

真是不明白,在那个时代,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轻视刘秀这个乱世的终结者?

在对王莽战略上,更始政权兵分两路,一路由王匡率领,进攻关东重镇洛阳,自东向西威胁长安;一路由申屠建、李松率领,沿汉水入武关,由南方进逼长安。

王匡军一路进展缓慢,到公元二十三年九月,才攻克洛阳,擒杀了王莽的太师王匡(双方主将同名,也是此战的一大花絮)、国将哀章,而此刻王莽的脑袋都已经送到宛城了。
这回,又是走武关一路入关的占了先机。

攻武关的申屠建、李松一路,得到了析县人邓晔、于匡的响应,攻武关,降武关都尉朱萌,又攻杀右队大夫宋纲。从此汉军长驱直入关中,在回溪击败王莽的九虎将军,又分兵北渡渭水,进入左冯翊地区,攻占频阳,拊长安之侧背。

李松的偏将军韩臣等向西攻新丰,击败王莽的波水将军,追逐败逃的新莽军,直抵京师长门宫——他们是最早攻到长安城下的汉军部队。

王莽面对大厦将倾的局面,无计可施。大司空崔发替皇帝分忧,居然在《周礼》和《春秋左氏》里翻到这么一条妙计: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于是他老人家建议王莽去哭天。
按照书呆子的逻辑,既然书上这么写了,那一定是管用的,何况王莽此时也没别的招了。他就真跑到南郊去号啕大哭,把当年民选的事情拿出来复述一遍,然后质问老天: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

可是我们知道的,老天爷向来没功夫管这些人间的闲事儿——既不会帮你消灭反贼,也懒得拿雷霆劈你。


王莽读书显然不够认真,至少是没把《尚书》读通——《泰誓》还说过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呢,可见天意即是民意,天下人心都被你丢尽了,哭天还有什么用?

长安城中人心惶惶,不但汉军已经兵临城下,而传说中天水的隗嚣军,也即将攻来。长安周边的起义部队纷纷云集城下,准备先打开城池,一来可以先行掠夺,二来可以邀功于新朝。


王莽只得释放狱中的囚徒,编成新部队抵抗,还强迫他们宣誓效忠:有不为新室者,社鬼记之!这帮囚徒才不管你什么社鬼呢,刚过渭桥,便一哄而散,还挖开王莽妻子父母的坟墓,烧其棺木、九庙、明堂等。

公元二十三年的九月初一,义军攻破长安东面的宣平门,昆阳之战的败将王邑,率残部拼死抵抗。第二天,长安城中少年朱弟、张鱼等也趁乱起事,火烧未央宫作室门,到处高呼反虏王莽,何不出降

宫殿中到处燃起大火,在宣室前殿避火的王莽,此时还在自我安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都什么时候了,他老人家还在套用《论语》中的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的典故,说他是书呆子可真不算冤枉。

这一天,他手里拿着虞帝匕首,什么也不吃,但随着慢慢旋转的斗柄而坐,听天文郎报告着时刻的进度。有人听见这个失败的改革家,在这一天里不停地嘟哝着那句话: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他脑海里浮现的,大概是当年受汉符命时,万民欢呼的场面。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败。

窗外,是越来越近的喊杀声。

九月初三,王莽带着追随者千余人从前殿逃到未央宫沧池中的渐台上,希望凭借沧池阻挡义军。王邑虽然因轻敌惨败于昆阳,但确可算是忠心耿耿,在城中拼杀了两三天,手下都战死殆尽后,还不愿意逃跑,也杀开一条血路来到渐台上,想保护王莽。

王邑的儿子王睦面对这么多敌人,失去了战斗的勇气,脱去衣冠企图逃走。王邑见此大怒,你给我滚回来,我们父子死也要战死在这里!

守军苦守良久,箭矢已绝,双方陷入肉搏。围攻者付出相当代价后,终于踏着王邑父子的尸体,攻上了渐台。

王莽躲入室内,被追来的长安商人杜吴一刀砍死,杜吴不知道这个老人就是王莽,只取下了他的绶作为战利品。校尉公宾就,认识这是王莽的随身物品,就问杜吴绶的主人在哪里?杜吴告诉他,在室中西北陬间。

公宾跑到死尸堆中,费了好一番工夫,总算找到了王莽遗体,斩下他的首级,送给围攻渐台的义军首领王宪。其他军人听说后,争抢王莽的尸体,有数十人在争斗中被杀。


王宪自称汉大将军,统辖城中数十万乱军。然而他也只是个想趁乱捞一把的流氓,住在东宫里,mop.com L王莽的妻室,还僭用帝王的服御车马。

九月初六,汉军主力李松等部进入长安,以王宪得到皇帝玺绶不及时上交,多挟宫女、建天子鼓旗等罪名,收斩之。

王莽的脑袋被送到更始帝刘玄驻扎的宛城,刘玄看着这颗人头,幽幽地说了一句:他要不篡汉,本该是另一个霍光。旁边的宠姬韩夫人笑道:那还轮得到你当皇帝?

随后,刘玄迁都洛阳,在第二年的二月,又把都城迁到了长安,从此,他也走上了灭亡之路。

 (53):八、绿林赤眉之分裂

王莽死后,天下群雄并起,陷入大分裂状态。

然而此时的更始帝刘玄,并不是那个能扫平群雄,统一天下的真命天子。他来到长安后,看到的是一个未改末世风态,辉煌而奢靡的都城。

长安的宫殿群落中,只有未央宫被焚毁,其他都保存得比较完好,还有数千宫女,备列后庭。钟鼓、帷帐、舆辇、器服、太仓、武库、官府、市里,一如旧制。

于是更始帝也学着老祖宗刘邦初入咸阳的样子,住进了长乐宫,宫里的执事人员举行仪式欢迎他。一开始,他还有点害羞,低着头只顾刮席子磨指甲玩。

过几天住熟了,他玩得比谁都疯,日夜与妇人饮宴后庭,群臣要找他办事,每次都是喝得烂醉,谁也不见,实在被大臣们逼得急了,就让侍中坐在帷幕后面冒充他说话。更有甚者,他的宠姬韩夫人居然埋怨奏事的人打搅了她喝酒的兴致,把办公的书案都给砸了。

汉高祖在咸阳宫中鬼混,还有个樊哙把他拖出来,这位更始帝就算有樊哙,人家恐怕也惹不起那位他那位母老虎夫人。

汉高祖入关,以约法三章而得人心。这位更始皇帝干什么呢?他的将领来见他,他居然笑嘻嘻地问:你们又抢了多少东西?收获还不错吧?旁边的侍从官相顾无言——咱们干了几十年,还真没见过这么直白的皇帝。

敢情他还真没把天下当成是自己家的。

拥立更始帝的绿林诸将,此时也都忙着分一杯羹。

为了酬功,刘玄一口气分封了二十个王:宗室太常将军刘祉为定陶王、刘赐为宛王、刘庆为燕王,刘歙为元氏王、大将军刘嘉为汉中王、刘信为汝阴王,王匡为比阳王、王凤为宜城王、朱鲔为胶东王、韂尉大将军张昂为淮阳王、廷尉大将军王常为邓王,执金吾大将军廖湛为穰王、申屠建为平氏王、尚书胡殷为随王、柱天大将军李通为西平王、五威中郎将李轶为舞阴王、水衡大将军成丹为襄邑王、大司空陈牧为阴平王、骠骑大将军宋佻为颍阴王、尹尊为郾王。

更始朝中大权,掌握在赵萌、李松手中,绿林其他将领则划地称王,吏治更是一塌糊涂。

将军们各自委任派官员,也没有什么选拔标准,自己看得顺眼就成。于是地痞无赖、投机商人、厨子甚至杀猪宰羊的,都挂着大大小小的官衔,穿着绫罗锦绣(按西汉制度,这些身份的人是不够资格穿豪华衣料的),在长安城里瞎逛,每天在大街上吵架斗殴的都是这帮人。这是当时长安城中一景,社会舆论称之为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就这样,曾经是那个时代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的绿林系,迅速地腐化了。

这时,来自东方的赤眉军,正在向长安进军。

赤眉军起自山东,作风简朴,首领称三老从事卒吏等低级官号,也没有具体的旗帜、文书、军规,只有一些口头约束如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等。

为这个,王莽一度相当好奇:还有这么组织起来的军队?倒是严尤给出了答案:今此无有者,直饥寒群盗,犬羊相聚,不知为之耳。这些起事者,是给饥寒逼出来的,至于军队的典章制度,他们不了解,所以没有应用罢了。

然而这样一支用最简单的方式组织起来的部队,其战斗力却并不弱。赤眉军起事之后,取得过两次大胜:在姑幕之战中击败王莽将领田况,杀近万人;全歼景尚、王party率领的中央军团,杀死景尚,王party下落不明。

因此,在刘玄称帝之前,风头正劲的赤眉成为王莽围剿的重点。公元二十二年,王莽派遣侄子王匡、更始将军廉丹率十万大军进攻赤眉军。

在这一次围剿中,赤眉军为在战场上区分敌我,将眉毛都染成了红色,从此,方才有赤眉的称号(为了方便叙述,文中前后都通用赤眉军的称呼)。

公元二十二年冬,新莽军与赤眉军会战于今山东东平西面的成昌聚,史称成昌之战。此前,新莽军刚刚攻克被索卢恢起义军占据的无盐,屠杀了一万多人,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新莽军士卒也相当疲惫。

王匡想乘胜进攻梁郡的赤眉军董宪部,廉丹以转战已久,士卒疲惫,反对出击,建议休整。可王匡却自恃是王莽的侄儿,以势压人,拒不接受廉丹的意见,坚持要进攻梁郡,而且还计划在消灭梁郡的赤眉军后,回师攻打泰山的赤眉老巢,彻底剿灭赤眉军。

这位公子哥儿,就这么带着自己的队伍大摇大摆地向梁郡进发,甚至都懒得和廉丹先打个招呼。廉丹无奈,只得跟随王匡进军梁郡。

而此时,骁勇善战的赤眉军领袖樊崇,在侦知王匡军的动向后,急行军赶到成昌聚以南地区,隐蔽待敌。

王匡、廉丹骤然遇敌,加之士卒疲惫,很快落于下风。王匡见势不妙,扔掉军队逃走。廉丹不肯突围,苦战到底,最后见事已不可为,命部下把自己的印信符节转交给逃走的主将王匡,对部下说:小儿可走,吾不可!终于战死。

王莽对此相当震惊,派遣国将哀章协助王匡率司命孔仁、兖州牧寿良、卒正王闳、扬州牧李圣等,调集各州郡兵力三十万人,再度进攻赤眉军。

成昌之战,有力地牵制和消耗了王莽的力量,为绿林军在南方的发展帮了大忙。

次年,绿林军在南方相继取得了几个大胜利,并在昆阳之战中彻底摧毁了王莽军的主力。而赤眉在北方却发展得不那么顺利,在东海郡被新莽军击败,死者数千人,随后转入今河南境内。

更始帝迁都洛阳后,遣使说降樊崇。樊崇等人本因饥寒所迫起事,并无称帝的大志向,接到更始的诏命后,欣然离开部队,带了二十余名头领前往洛阳接受封赏。

然而刘玄忙着享乐,并未重视樊崇等人的到来,虽给他们都封了列侯,但并没有授予封邑,也没有进一步笼络这支强大的武装力量。

樊崇等人对此很感不满,逃回濮阳的赤眉军中。公元二十四年二月,更始帝迁都长安,赤眉遂向西发展,攻入颍川郡。

但赤眉军士兵多是山东人,加之长期的征战,士卒疲惫,思乡厌战情绪日浓。樊崇、徐宣等人计议,向东发展很可能出现部队自行散去的危险,不如向西攻打长安。赤眉军在此兵分两路,樊崇、逄安自武关入关;徐宣、谢禄、杨音由陆浑关袭占函谷入关。

更始政权正与据有河北的刘秀交恶,虽然对赤眉的动向也有所警惕,但重视不够,在判断上出现了严重失误。刘玄以王匡、成丹率部进入河东,防赤眉和刘秀两军从此路入关;以讨难将军苏茂率军进驻弘农,阻击自函谷关西进的赤眉军。

这个布局重河东,轻函谷,战略重心在防刘秀而不在防赤眉。

公元二十五年二月,赤眉军徐宣等部绕过驻守洛阳的更始军重兵集团,进入今河南灵宝境内,击败更始讨难将军苏茂,与樊崇军会师,合兵西进。

更始帝对赤眉军这一大胆行动始料不及,急派丞相李松率军堵截,并命令洛阳的朱鲔率部尾追赤眉军。三月间,李松与赤眉军战于蓩乡,更始军大败,数万人战死,李松弃军逃回长安。
 (54):九、放牛的皇帝

在弘农期间,赤眉军整编了日益庞大的队伍,以一万人为一营,设三老、从事各一人,全军整编为三十个营——也就是说,当时赤眉军有三十万人左右。


其次,赤眉军为与更始政权对抗,立西汉城阳景王刘章之后刘盆子为帝。

城阳景王,是西汉城阳国的第一代封王,也就是在西汉初年刘吕宫廷政变中立了大功的朱虚侯刘章,汉文帝登基后,为酬其功,将他封在城阳国为王。这位城阳景王,在两汉期间,一直是山东地区广为祭祀的神祗,直到曹操的时代,当地人还在城阳景王祠举行淫祀。

刘盆子当皇帝的经历,也是这场农民战争中的有趣花絮。

他本来是山东式人,赤眉军经过他老家,把他和两个哥哥掳入军中。大哥刘恭读过《尚书》,在赤眉军中是难得的知识分子,所以樊崇入洛阳时,就把他也带上了,更始帝封他为式侯——这正是他祖父的封邑,可见更始对他的宗室身份还是相当尊重的。樊崇逃走的时候,他就留在洛阳,后来随更始帝一块迁到长安。

刘盆子和二哥刘茂留在赤眉军中,因为年纪太小,才十四五岁,被安排去放牛,军中称为牛吏

赤眉军多是山东人,自然也对山东土产的城阳景王这尊大神深信不疑。军中有齐巫,狂言城阳景王大怒说:当为县官,何故为贼!樊崇等人一合计,这个还不简单?俺们立个姓刘的当头儿,不就不算是了么?

于是就在军中查户口,看谁和刘皇帝家的关系最近,最好还是城阳景王家的后人。这样一盘查,查出来七十多个,再查三代……

最后留下三个候选人:刘盆子两兄弟,还有一个前西安侯刘孝。


三个人总不能一块当头儿吧?这也好办,抓阄。

樊崇和大家商量,说这纸条上写个啥好呢?大家合计合计:听说古时候的皇帝将兵,都称为上将军,就写个上将军吧?
于是三个阄做好了,其中一个写上上将军三个字,剩下两个是空白,放在竹筒里,让候选人自己来赌运气。

可与这个抓阄做皇帝相辉映于青史的,大概只有唐朝的马球赌三川了。

为这场抓阄,赤眉军还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仪式。赤眉军在今陕西华县北面的郑城设立坛场,先隆重祭祀了城阳景王,然后三个候选人按年龄先后抓阄。年纪最小的刘盆子最后抓,却一把抓出个皇帝来。

赤眉诸将跪拜称臣,把这个半大孩子吓得不行,差点哭出来。还好他二哥镇静,说你把抓到的东西好好藏起来。刘盆子才不管呢,回头就把那要命的东西扔掉了,跑回营中继续当他的牛倌。

皇帝选出来了之后,赤眉诸将也纷纷自封官衔,徐宣当过县里的狱吏,懂《易经》,是知识分子,被推为丞相。樊崇虽然勇敢善战,但毕竟是老粗,多少要扣点分,只当了个御史大夫。逄安为左大司马,谢禄为右大司马,杨音以下都为列卿。

赤眉立皇帝的场面有点混乱,谁也搞不清他们到底是真心想立皇帝,还是只是闹着好玩。以至于主角刘盆子的传记里记载说,当时竟然没人管这位皇帝,任由他和一群放牛娃到处闲逛,该咋地还咋地。

唯一的皇帝待遇,是他放牛时的主管给他置了一套不伦不类的行头。

虽然抓阄是抓的上将军,但《后汉书刘盆子传》说,赤眉此后改元建世,这该是不折不扣的称帝了。刘盆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就这样被推到历史的浪尖上,然后又被重重地摔下来,成为权力祭坛上无辜的牺牲。

 (55):十、乱世长安

古都长安,在历史上有过两次辉煌。第一次是西汉,第二次是隋唐。

然而长安城的第二次辉煌,几乎是建立在一片空白之上的,因为宏伟的汉长安早已被战火焚毁,湮没在黄尘下。

毁灭汉长安的,就是我们即将谈到的这场兵火之灾。

赤眉建立建世政权后,继续西进,抵达华阴。已成为河北霸主的刘秀也击败更始军,派大将邓禹自汾阴渡河,进占夏阳,直逼渭水。

长安的更始政权岌岌可危。

从对抗刘秀的北战场战败逃回的大将张昂,对继续占据长安失去了信心,与众人商议掠夺长安财富,东归南阳与宛王刘赐的部队会合,以图再举。这一建议得到了申屠建、廖湛等巨头的赞同,然而更始帝本人却勃然大怒——他实在是舍不得这座奢华壮丽的长安城。

为对抗赤眉,更始帝派王匡、陈牧、成丹、赵萌等率军进驻新丰,扼守要路,李松也率别部进驻新丰境内。

张昂见形势危急,准备采取断然措施,与申屠建、廖湛、胡殷、隗嚣等人商议,准备以武力劫持更始逃回南阳。然而此事败露,更始先下手为强,斩杀了申屠建,张昂等人仓皇逃出,率军进攻皇宫,与更始的卫队激战于长安城中。

更始大败,率百余人逃到新丰的赵萌军中。此时更始犹如惊弓之鸟,连毫不知情的王匡、陈牧、成丹等人也怀疑上了,借口召见他们,准备将这些大将全部杀掉。

陈牧、成丹先到,立被斩杀,王匡得到消息,率军逃往长安,与张昂等部合兵据守城池。而忠于更始的赵萌、李松军,则回师解决叛徒,把赤眉和邓禹两军丢在脑后不管了。

邓禹和赤眉都傻了眼地看着长安城里上演武斗大戏,这一打就是一个来月。

最后,更始一方获胜,重新占领长安。落败的王匡等人逃出城外,在高陵投降赤眉军,双方联手进攻长安东都门。李松出城迎战,战败被俘。赤眉以他为人质,劝降了他的弟弟,防守长安的城门校尉李汛,兵不血刃地进入长安城。

这是公元二十五年九月间的事。

更始单骑逃出长安,他的右辅都尉严本怕他跑丢了,自己要被赤眉军追究责任,以护卫为名,将他软禁起来。

然而,即便是像更始这样糟糕的皇帝,落魄到这样的地步了,也还有忠臣追随。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忠臣居然是他死对头的哥哥!

他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刘盆子的大哥刘恭。刘恭随更始来到长安后,听说赤眉军立他弟弟刘盆子为皇帝,惶恐得很,自己跑到监狱中去投案,还开了间房把自己关起来。直到他听说更始帝战败逃走,才把自己放了出来,步行去追随这个倒霉的皇帝。

还有一个忠臣,听说更始帝逃出长安城,居然也下命令保护他,命令是这样写的:俺听说更始吃了败仗,逃得仓皇,连老婆孩子都光着屁股,俺对此深表同情。大家伙可不许拿他当兔子打啊,谁要欺负了他,就是不给俺面子,俺要给处分的!

这位是谁呢?前更始政权的萧王,现在已经在河北称帝的刘秀。

字里行间,浸透着猫哭耗子的慈悲——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表现了卓越政治家的伟大智慧。

赤眉军就直白得多了,下书更始:你已经被包围了,顽抗是没有前途的!给你二十天时间考虑,投降可封为长沙王,否则后果自负。

刘玄这个人,从头到尾没看见过一点英雄气概,这回也不例外——他琢磨着皇帝反正是当不成了,能混个王也不错,于是派出关系人刘恭去和他兄弟接头,洽谈投降业务。赤眉军以大将谢禄前往受降,十月,刘玄随谢禄肉袒至长乐宫,向刘盆子交出皇帝的玺绶。

然而赤眉军此时居然不准备履约——刘玄先生晾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帮人爬在墙头上围观,群情激愤嚷着要宰了他——乱成这样,恐怕也少不了趁机扔板砖的。

兵们才不管你有没有约定,他们只知道好些兄弟和这个家伙打仗战死了,报仇才是硬道理。刘恭、谢禄两个是刘玄的担保人,自然不能放任他被人宰,四面打躬作揖,挨了不少黑砖,效果却一点没有。

眼看着刘玄被人像拎兔子一样拎走,刘恭急了,追上众人,拔出剑吼道——老大,俺不是不救你,实在是没招了!俺对不住你,只好先死给你看算了!

众人一看,皇帝他哥要玩真的,吓着了。毕竟刘玄这么个倒霉蛋,杀不杀无关大局,可皇帝他哥要真自杀了,这可不是玩的。

樊崇看事情闹大了,全然不管也不妥当,终于肯出头替刘玄说好话。他毕竟威信高,兵们都听他的,好说歹说把刘玄救了下来。可是答应好的封爵却缩水了——说好是长沙王的,却变成了畏威侯,难听得要死。

还亏得刘恭去四处说情,赤眉总算履行了诺言,封刘玄为长沙王。吓坏了的刘玄,天天跟着谢禄住,刘恭怕他出事,也成天围着他转悠

然而刘玄既已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被放在刀俎上,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促成刘玄倒霉的,是当年极力拥戴他,后来又大打出手的张昂等人。在他们的游说下,刘玄的保护人谢禄改变了主意。

谢禄派自己的亲信与刘玄一块牧马于郊外,瞅机会将他缢死。刘玄总共当了两年零十个月的更始皇帝。

刘恭趁夜偷偷收敛了他的尸体。

刘秀听说刘玄的死讯后,也觉得悲伤——抛开那些政治恩怨不说,他们毕竟曾是族兄弟——命邓禹将他葬在霸陵,并封他的三个儿子为侯。

更始皇帝刘玄,为那个天翻地覆的时代所造就,又为那个时代的天翻地覆所毁灭。

今天,在那片古老的原野上,还有未能归乡的孤魂在夜哭。

然而,与时代的悲剧相比,个人的不幸又算得上什么呢?

高踞长乐宫的刘盆子,他也并不比刘玄强多少,同样只是个匆匆的过客罢了,战乱还远未结束。赤眉军占据长安后,三辅郡县长官按照惯例,纷纷派遣使臣前来贡献,表示对建世政权的承认和拥护。

可赤眉军的兵们,居然连这些前来表示好感的人也抢,于是周边的吏民各自保守壁坞不敢出。面对辉煌的长安城,和绿林系一样,赤眉诸将也失去了进取的动力。

他们的所作所为,却连绿林系都不如:大家不谋进取,每天但置酒高会,争言自己的功劳,又互相不服气,一不高兴就拔出剑来砍柱子。在政治、经济上更是没有什么建设性的举措。
赤眉诸将闹得最起劲的时候,连赤眉巨头之一的大司农杨音都看不过去了,说:诸卿皆老佣也!咱们这帮人实在没出息,只配一辈子给人当佣工!咱们今天设君臣之礼,却搞得比不立皇帝还乱,儿戏也不至于这样嘛!这帮人,都该拉出去砍了。

为这句话,大家伙又吵起架来,将军们各自招呼宫外的亲信来帮忙。于是大兵们纷纷劈开大门,冲进长乐宫来,抢酒抢肉,还拔出刀子和辩论的反方展开格斗。

最后负责治安的宪兵出动,宰了一百来人,才把动乱平息下去。

刘盆子又被吓哭了。瞧他这皇帝当的!

当时掖庭中还有宫女近千人,更始败亡后,大家无处可去,也没有粮食,只能幽闭在深宫中,靠挖芦菔根,捕池子里的鱼苟且度日,有人死去,也只能掩埋在宫中。

其中有些原甘泉祠的乐人,还保存着完整的表演行头,可以给刘盆子表演歌舞。表演完后,这群饥饿的宠物羞怯地向刘盆子叩头:主人,我们饿……

刘盆子怜悯她们,命中黄门给她们每人发几斗米。


可是这区区的几斗米,又怎能抹平一个时代的创伤?刘盆子离开长安后,这群被当作宠物豢养的宫女,全都饿死——至死也没能离开这桎梏了青春与尊严的金丝鸟笼,天下虽大,可何处是她们安身的家?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刘恭是赤眉军中比较有头脑的人物,在他的影响下,刘盆子一度以辞职不干为要挟,使樊崇等赤眉首领答应不再放纵士兵掳掠。这支朴素的大军,还真是认真执行了这一承诺,收兵回营,闭门自守。

乱世中,老百姓的要求真的不高。仅仅就这样,三辅老百姓也已经感恩戴德了,翕然称天子圣明,逃跑的老百姓争相回到长安城,街市纷纷开张,这座一度冷清的都城似乎又恢复了活力。

然而,赤眉军最大的毛病就是缺乏组织纪律性,才过了二十来天,大兵们又把纪律放在脑后,复出大掠。这时长安城中积聚的粮食已尽,周边地区又各自据守,不肯接济。

没了粮食,赤眉军数十万人再也无法坐而聚食,遂向西转移。临走时,赤眉军收载城中珍宝,然后一把火烧了宫室。

雄伟的汉长安,从此成为一片废墟。赤眉主力离开关中后,刘秀大将邓禹乘虚而入,夺占了被赤眉废弃的城池。

西征之初,号称百万的赤眉军军容壮盛,进展顺利,出南山,击杀更始将军严春于郿,进入安定、北地两郡。

然而赤眉军的好运气终于到头了,公元二十六年,赤眉军遭到隗嚣部将杨广的阻击,折返番须一带,又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厚雪堆积,坑谷皆满,赤眉士卒多被冻死,遭到了惨重的损失。

赤眉西进无望,重新折返关中。在路过集中了汉初诸帝陵寝的五陵原时,赤眉军做了一件大失人心的事。

他们竟然发掘诸帝陵,以盗取随葬的珍宝器物。

还有更令人发指的事,凌辱尸体!

我们知道,西汉的尸体防腐技术是相当高超的。汉初下葬的马王堆汉墓,墓主仅仅是位侯爵夫人,墓葬规模也不算大,居然可以保持尸体不朽达两千多年!即便是今天,我们凭借高超的现代技术,还是很难办得到。

侯爵夫人墓已是如此了不得,还要高两级的帝陵又该如何?赤眉军掘开陵墓时,其惊讶不亚于两千年后考古工作者掀开马王堆墓的椁板。

史书记载,墓中但凡为玉匣收殓者,尸体大多保存完好,好像只是睡着了似的。玉本身,不具备防腐功能,不然穿戴金缕玉衣的中山靖王刘胜,也不会腐朽得只剩下一件空壳。然而能够使用玉殓的尸体,其生前地位必定相当高,采用的防腐措施自然也高级得多,尸体保存得更完好,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高超的防腐技术,也仅仅只是使死者在身后多受了一次凌辱。《后汉书刘盆子传》称:凡贼所发,有玉匣殓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

连葬于长陵中的吕后尸身,也未能幸免。


占据长安的邓禹,又在干什么呢?他在忙着晋拜荒废已久的汉高祖神庙,收集西汉十一代皇帝的神主,送往洛阳,以及巡行诸帝陵园……为一大堆礼仪琐事分了心,以致未能好好备战迎击赤眉军。听到赤眉折返关中的消息后,邓禹仓促派出军队迎敌,双方会战于郁夷,邓禹军战败,仓皇退出长安,据守云阳。

赤眉军再一次占领长安。

 (56):十一、尘埃落定

然而此时的长安已不是几个月前的长安,各路割据势力都把目光集中在这座落魄的名城上,赤眉军已经很难舒舒服服地呆在城里。

起于汉中的延岑势力,也经散关进驻杜陵,窥视长安。

樊崇派逄安率军十万前往杜陵,准备一举消灭延岑。

占据云阳的邓禹,获悉赤眉主力离开长安,城中只剩下老弱残兵的消息后,再次率军攻入长安,与赤眉军夜战于蒿街(当时外国使节、商人及移民聚居处,有点像现在的东交民巷——不过那时候的洋鬼子可没有治外法权,犯了罪比中国人罚得还重,不折不扣是番邦蛮夷的待遇。这里也是向外国人炫耀武威的地方,大名鼎鼎的郅支单于,就曾被悬首于此,以宣扬大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决心)。适逢谢禄回救,邓禹军再次大败,刘秀遂以智勇双全的冯异替换他。

赤眉杜陵之战起初很顺利,逄安击败延岑与更始将领李宝的联军,李宝投降。然而投降的李宝却暗地里与延岑通信,让他回战,自己则里应外合。延岑依约回军挑战,赤眉军空营而出与之决战,李宝趁机悉拔赤眉军旗帜,树起自己的旗号。

赤眉军战疲回营,见旗号皆变,部队惊乱。延岑、李宝趁机挥军猛击,赤眉大败,在川谷中践踏而死者十余万,逄安仅带着数千人回到长安。

当时,三辅大饥,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遗民往往聚为营保,各坚壁清野。赤眉军后勤补给断绝,向民间掳掠也无所得,于是归乡派占了上风。樊崇等人引军东归,出发时尚有二十余万人。

刘秀此时已定都洛阳,赤眉军的行动,无异于向这一中原最强大的军事力量挑战。刘秀针对赤眉的行动,派遣破奸将军侯进屯驻新安,建威将军耿弇屯驻宜阳,大司马吴汉则率大军集结于洛阳附近,加上冯异、邓禹军团,对赤眉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

汉军给养充足,以逸待劳,坐待赤眉军撞上门来。然而赤眉确实是一支战术上所向无敌的军队,即便已是强弩之末,仍然能够在湖之战中大败邓禹、冯异联军。

可是赤眉糟糕的战略头脑,使得他们所有的胜利都无法转化为胜果。湖之战的胜利,并未让他们认识到汉军正在集结重兵,堵截东归之路的事实,他们既不休整,也不筹备给养,就这样莽撞地闯入了刘秀设置好的圈套里。

公元二十七年正月,赤眉军与冯异军会战于崤底。冯异派精兵万余,化装成赤眉军,在预计的战场附近埋伏。然后向赤眉军挑战,故意示弱,吸引樊崇不断投入预备队。

最后,双方形成僵持。按以往的经验,赤眉军更善于持久作战,似乎樊崇赢定了。这时冯异的伏兵发挥了作用,赤眉军正在苦撑之时,突然发现身边出现大量自相残杀的自己人,军心顿时大乱。冯异抓住时机,全军出击,将赤眉军彻底击破,共俘降男女八万余人。樊崇等人突出重围,不敢再战,率残部十余万人向东南疾走。

刘秀得到崤底的捷报,大为欣喜,回书冯异道:始虽垂翅回溪,终能奋翼渑池,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方论功赏,以答大勋。在创造成语之余,他亲率汉军主力急进宜阳,堵住了东逃的赤眉残部。

赤眉军此时士气低落,粮食断绝,无力再战,遂决定投降,派出已经很有投降经验的刘恭前往宜阳洽降。刘恭见到刘秀后,问:刘盆子率百万之众投降,陛下将何以待之?刘秀清楚地知道赤眉此时困窘,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遂轻蔑地道:待汝以不死耳!

即便是这样的屈辱,赤眉仍然只能选择投降。刘盆子率樊崇、徐宣以下三十多位将军大臣肉袒投降,将赤眉军从刘玄那里抢来的传国玺绶、更始七尺宝剑及玉璧等物交给了刘秀。


赤眉军兵甲堆积,与熊耳山齐高。十余万赤眉降众,到这时,才能吃得上饱饭。这支曾纵横中原的无敌劲旅,就这样因为自身的痼疾,覆没了。

这支军队有种种毛病,但即便是作为敌人的刘秀,也承认赤眉军有三善攻破城邑,周遍天下,本故妻妇无所改易,是一善也;立君能用宗室,是二善也;余贼立君,迫急皆持其首降,自以为功,诸卿独完全以付朕,是三善也。

次日,刘秀大陈兵马于洛水,命刘盆子等君臣列观,然后拿这位可怜的本家兄弟开涮:自知当死不?刘盆子回道:罪当应死,犹幸上怜而赦之耳!刘秀大笑,咱们宗室里,还真没你这么滑头的家伙。


涮完了刘盆子,刘秀又回过头来涮樊崇:后不后悔投降?现在放你们回去,咱们再决一胜负?樊崇虽然战败投降,但终究是条汉子,这样公然的侮辱让他很难堪,然而他手里已经没有了武器,也只能闭口不答。徐宣叩头道:咱们一出长安东门就想投降的,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手下人罢了……今日得以归降陛下,犹如去虎口而归慈母,欢喜得很,哪还会后悔啊!

刘秀颔首笑道:你就是所谓铁中铮铮,庸中佼佼了!


这个咄咄逼人的家伙,已经不再是那个随和的田舍翁刘秀了。


刘盆子这帮君臣,被每人赐田二顷,宅第一所,与妻子终老洛阳。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么了结。这年的夏天,勇猛难制的樊崇、逄安因意图谋反的罪名被杀。
杨音在长安时,对刘秀的叔父刘良很照顾,因此被赐爵关内侯,与徐宣一块回到东海的故乡,老死于东汉朝初年的太平盛世。

刘恭替更始皇帝报仇,杀死失信的谢禄,然后又一次把自己关到牢房里,但光武帝赦免了他的死罪。

光武帝对刘盆子还算厚道,赏赐甚重,任命他为赵王郎中。后来刘盆子莫名其妙地因病失明,又被赐予荥阳的均输官地,建起一排门面,靠收租金养老。

刘秀晚年厌恶言兵,皇太子问攻战之事,他长叹一口气,仰望着星空,悠悠地道:当年卫灵公向孔子问征战,孔子不答。战争,不是你能驾驭的啊!

 (57):
十二、余韵


刘邦拿二哥开玩笑,问父亲刘太公:今天我和老二的产业,哪个大?当时自然没有人回答——答案不是明摆着的么!

可是时日流逝,到唐朝,有人过刘仲隐居之山,感叹道: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旧山河。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这个答案费人思量。

因为厚厚的黄土下,业已湮尽繁华。两千多年后,原上空余下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满目是秦砖汉瓦,劫火余灰。一切似乎都已深埋在那些遥远的时代。

然而历史绝不只是旧纸堆中那些古老的符号,它常会穿越时空,突兀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咸阳北五陵原上,随便一阵风雨的蚀剥,也许就会揭示一段历史。

一九六八年,咸阳市一位三年级小学生,在韩家湾狼家沟路旁的田沟里,偶然发现了一方仿佛是印章的东西。印钮雕刻着像是老虎的动物,印文刻画着古怪的文字。

也许是文物?于是这方印章被辗转送到当地文物部门。

它高2厘米,边长2.8厘米,重33,系以和阗美玉制成,螭虎钮,四侧刻云纹,印面阴刻篆体皇后之玺四字。

在行家们眼中,这方小小的印章褪去了起初的神秘面纱。这方印章的印文,揭露了它的身份——“皇后之玺
该是哪位皇后的用玺呢?

这方皇后之玺出土的地方,距西汉开国帝刘邦和皇后吕雉合葬的长陵,仅一公里之遥。故考古学家们判断,这很可能就是西汉第一位皇后吕雉的用玺。

这方玺印在它的主人辞世后,就成为长陵中的附葬品——也许是陪葬棺椁中,也许是在陵边的便殿中用于祭祀。从此它就静静地陪伴着它的主人,打发寂寞的光阴,等候末世的劫数。

它离尘出世,看完了刘吕宫廷纷争、吴楚七国之乱,又看见了铁骑绝大漠,蒲桃入玉关,还看见了长门赋幽怨,金屋锁阿娇,然后是昭君出塞,一曲琵琶汉宫秋,紫塞青冢未归人。

终于有一天,不再有钟鸣鼎食。祭祀的袅袅香烟,在别人家的祖庙上飘起。

这就是沧海桑田。

又过了些年,一群乱哄哄的山东农民来到这里,他们拆毁了建筑,掘毁了陵墓,然后放了一把大火。附葬的器物、珍宝,都被这他们带走,这方皇后之玺,不知被哪个不识货的家伙,随随便便地扔在水沟里,从此深埋了两千年。

也是偶然,一个过路的孩子,惊醒了它两千年的沉睡。

然而,那又是个离奇的时代,历史上的女主,如武则天、吕雉,甚至于造反的女陈硕真、唐赛儿等,都被重新加以评价,一种异样的舆论正在营造中。

因此,这方皇后之玺的出土,也就被赋予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它被小心翼翼地送到北京,被触摸,被凝视,被回味……

人们感叹:那是个多么遥远而又如此相似的时代啊!


然而历史的大幕终究落下,当尘埃落定后,这方皇后之玺回到了它最该去的地方。

今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里,吸引着两千年后的人们惊异的目光。对于一块经历过沧桑的石头来说,这一切,都已经淡若烟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