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义：丢失在民国缝罅里的张柏园

俊义：丢失在民国缝罅里的张柏园 作者:王俊义  　　每一段历史都有自己的缝罅，很多人在不经意间，就丢失在历史的缝罅里。你去寻找他们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儿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就是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他们的某一部分血液，也不知道哪一种性格是遗传他们的，哪一种性格是一个生命与生俱来的？
　　张柏园就是这样一个人。
　　张柏园是我祖母的父亲。
　　张柏园是河南省内乡县人，说他是一个民国初期散落在民间的文人，但是他更像是一个漂泊如云和浪漫如风交织在一起的侠士，或者像是一个自我欣赏的独骑瘦驴踏残月的民间诗人。
　　张柏园生活在一个内乡张家被称为张半县的时候，他们张家的土地和家业在内乡可以说是富可敌县的。但是到了张柏园的手里的时候，他们弟兄们就有了八个，家业就分为八份，也就无所谓富可敌县了。然而就是如此，张柏园也不看重自己的家业，看重的是自己在风雨之夜或是月明星稀的时候，捧读几本很是新潮的杂志，写写很是古老的诗词和汉赋一样的文章。他的思想是新的，学问是旧的，性格是飘逸的，道德是古老的。就像清末民初所有散落在乡间的所有知识分子一样，四书五经把他们喂养成一个历史的男人，新的思潮却把他们带向另一个和历史相悖的地方。
　　张柏园写的诗词和汉赋一样的文章，就像今天在市级城市以下生活的所谓文人和作家一样，所有的著作都是自费出版的。不过现在可以拉拉赞助，那个时候纯粹是个人出钱石印的。他给内乡留下的是一本《晚霞文集》，今天在内乡的档案馆里还可以看到，在民间还偶尔可以找到《晚霞文集》发黄的读本。在他的文集里，你不难想象那个时代的民间文人，竟然是那样的浪漫和儒雅，那样的充满激情和俊朗飘逸。
　　祖母是1908年出生的，那时候还是大清朝。她的父亲张柏园和看待儿子一样看待自己的女儿。祖母到了缠脚的年龄，已经是民国初年了，家里要给祖母缠脚，张柏园大怒，他说：“现在都是民国了，不是大清朝了吗，还缠脚干什么？”
　　祖母的母亲说：“满世界的女人都缠脚，不然女儿长大嫁人都成问题。”
　　张柏园说：“人生下来是什么样子，就该是什么样子。假若老天爷需要女人缠脚，女人生下来或许就是一双小脚。天赋于人的权利，在人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的，给女人缠脚，就是在修改女人的天赋人权。”
　　祖母的母亲说：“你说不缠脚就不缠脚，哪有那么多的大道理。”
　　张柏园说：“这道理是书上写的，不是我张柏园自己发现的。我张柏园能发现这样的道理，那我就不是张柏园了，那我就不在内乡这样的小县城里了，我也跟着孙中山上日本上檀香山了。”
　　因为有了张柏园这样的父亲，祖母虽然出生在缠脚流行的年代，却没有缠脚。1945年春天，日本鬼子打到河南西部，当然也打到了我们的村子。那个年月，祖母已经不是张柏园家的大脚小姐，而是我祖父的老婆了。【祖母之所以下嫁给我的祖父，纯粹是张家人的浪漫因素使然，不然是不会让他们的女儿嫁给一个村子里的男人。因为我祖父是个出名的聪明人，他们张家人把聪明看的比土地和财产重要。】胡宗南的74军和83军，还有廖云周的113师，在我们这儿抗日，当知道日本人离村子不远了，中国军队就让村子里的人离开村子，到远处逃难，这个过程，在我们这儿叫跑老日。跑老日的那几个月，才彰显了张柏园没有让祖母缠脚的好处。其他缠脚的女人们，听着远处日本人和胡宗南部队的枪声，无论如何用尽力气，都赶不上跑老日的人群，而祖母没有缠脚，和男人们一样，跟祖父一起领着自己的儿女们，走在跑老日队伍的前边。祖母活到快80岁的时候，还说：“多亏了我的父亲张柏园没有让我缠脚，才让我跑老日的那些天跟一个男人一样。有的女人因为缠脚，没有离开村子，就死在村子里。我们到了1945年9月回到村子，再也没有见过那几个缠脚的老太太。”
　　1924年，曹锟贿选当上了大总统。这本来跟内乡县的文人张柏园没有什么关系，也丝毫不影响他照样写写文章，印印文集什么的，但是张柏园在这个关键的问题上，好像是一个在北京城里生活了好多年的知识分子，好像是一个旧时代留下来的一个狂儒，好像是一个民国初年的唐.吉珂德，好像是燕京大学里的一个教授，要单枪匹马站出来与曹锟决一死战。
　　张柏园拿出一张《申报》说：“看看如今的总统，竟然是贿选当上的。他侮辱了中华民国的法律，他背离了孙中山总理建国大纲，他也侮辱了全中国的人。”
　　祖母的母亲也是认识几个字的女人，对他说：“张柏园啊张柏园，曹锟贿选，是贿赂了593个议员，那些议员是什么人？都是全中国体面的人物，都是比你读书多的人，甚至还是全中国有名的绅士，都收受了曹锟的5000大洋。他们都不想国家总统什么的，你一介草民，却要跟大总统作对，你真是吃饱饭撑得慌。”
　　张柏园厉声厉色对祖母的母亲说：“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什么是匹夫，我就是匹夫，我就是要和贿选的总统曹锟决战到底。”
　　祖母的母亲问：“你一个手无束鸡之力的乡野文人，如何和大总统决战？”
　　张柏园说：“我要到北京的大总统府，当面质问曹锟。我要到美国纽约的万国会，控告曹锟。”
　　祖母的母亲说：“张柏园，你狂了，你狂了。”
　　张柏园要到万国会控告曹锟，整个家族都来劝阻，但是张柏园是不会听取劝阻的，他依然决然变卖了一部分田地，做好了长期与曹锟作战的准备，告别了妻子儿女，离开了内乡，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离开家人是的场面，就像李叔同38岁离开自己的妻子儿女，到福建出家时的场面一样，就是妻子儿女的哭叫，对于他们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们都属于一个类型的男人，只要自己看准的事情，谁也不可以改变他们的抉择。
　　曹锟1924年12月18日在北京就任大总统，1925年3月11日，张柏园离开内乡，去和大总统曹锟决战。你说他不是悲壮吧，有些低估了张柏园。一个乡野的文人，把国家的责任，视为自己的责任，可能是那个时代文人们的性格特质，假若没有这种特质，就不可能产生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就不可能产生写出《请看今日之蒋介石的》的郭沫若，也不可能产生内乡的张柏园。
　　张柏园离开内乡时，36岁。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张柏园面对着自己的骨肉，头也没有回一次，就消失在桃花还没有开放的烟雨茫茫的春天。他离开的那天，除了背着大洋之外，还背着自己的《晚霞文集》，还背着一把深黄色的油布雨伞。可以想象，他离开家时的样子，或许像流浪的荷马，在讲述一个自己的童话；或许想唐代的诗人，或许像宋代的词人，把自己是为诗歌的一部分和流浪的一部分。但是，他仅仅是河南内乡的张柏园，一个地域里的渺小文人而已。
　　张柏园离开内乡，从此就没有回来，直到今天他在内乡没有一座坟墓，内乡的人们不知道他的下落，家族的人们不知道他的去向。对于张柏园，内乡的人们有几种说法：一是他去了北京，在曹锟的大总统府门前坐了一个月，想见见曹锟，当面质问曹锟为什么贿选，但是曹锟一直没有给他这种机会。张柏园在大总统府的门前破腹自杀了，死的时候，银元散落了一地，上面沾着张柏园的血迹。他的《晚霞文集》，放在他的身边，也沾染着自己的血迹。张柏园死后，曹锟身边的人说，曹锟听说有一个这样的乡野文人，哈哈大笑说：“那是一个疯子，那是一个疯子。来总统府控告总统，不疯的人，会干这样的事情？”
　　二是传说张柏园在天津的码头登船到万国会控告曹锟，曹锟安排天津方面的人手，在船上刺杀张柏园。张柏园面对刺客，背着包袱跳下船。银元掉在海里，自己的文集掉在海里，生命也掉在海里。在张柏园挣扎了很长时间，即将沉入海底的那一瞬，大声喊：“曹锟，我下一辈子饶不了你。”
　　三是传说张柏园在天津没有买来船票，最后到了上海，真的坐船到了纽约，找到了万国会。但是语言不通，万国会的人听不懂张柏园的话。张柏园说：“你们万国会的人，不懂中华民国的话，还叫什么万国会？”最后张柏园想回来的时候，没有钱买船票，就老死在纽约。
　　四是传说1936年，内乡的一个商人在南京看见了张柏园，他已经是老态龙钟，胡子盖住了脸膛，还在蒋介石的总统府门前要控告曹锟。人们对他说：“曹锟早就不是总统了。”
　　他说：“那也要控告他贿选。”
　　究竟张柏园是怎样死的，在哪儿死的，至今没有一个定论。我想，也不需要有个定论。对于那些浪漫如风的男人，对于那些漂泊如云的男人，灵魂是不该有一座坟墓的，就让他们浪漫和飘泊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祖母还对我说：“你看看报纸上有没有张柏园的名字，假若有，或许就是我的父亲。”
　　我也没有办法回答祖母，就真的注意看报纸上有没有张柏园这个名字。有一天在《河南日报》上看到了同样的名字，是省政协的副主席，人家的年龄比祖母还小，就一笑了之，也没有告诉祖母。祖母去世的前几天，还在说：“我是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父亲究竟死在那里了。”
　　我说：“张柏园不是死的，是走丢失的。”
　　祖母问：“他丢失在哪儿呢？”
　　我无语。我在内心里说：“张柏园丢失在民国的历史缝罅里，是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