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06:47:20


  我总是采几枝梅,插入瓶中。一屋子的清香。相对别的花,梅开得小心翼翼,很自制,很冷淡,很压抑。这个郁郁寡欢的女子,表现出来的克制与忍让让人觉得凄清。无论如何,它只是像一个喝得薄醉的女子,在箫或埙的声音里,独自老去了。

  有时会想起石评梅。名字中有一个梅字。死得太早。因了一场爱情,生生地耗尽最后一息。想想亦真是倾情。我母亲与姑姑的名字中都有梅字,但与其他字配得非常俗艳。我姑姑说,我实在不喜欢这个梅字。

  早年看过一部电视剧。叫《梅花巾》之类,女人把私情绣于帕子上,因为自己名字有梅,白帕子红梅花,赠心上人。后来,心上人变了心,于是自杀了。血落到白巾子上,和梅花都惊心。那是我看过的梅的一个爱情的电影。用得非常粗糙恶劣。还不如喝碧螺春,得用大瓷碗,大瓷碗上,也印梅花。从前的雅士们,喜欢用梅,到处画梅,其实有烂俗的表现,真正的好梅,旁飘逸出一枝,就那样懒散着,寂寞着,我认为的梅,就是这样。

  看过一块布,黑地,上面是白梅。仿佛一个女人依在一个可靠的男人怀里。但是,又是短暂的。黑色总是这样盛大而神秘幽深,像一只怪诞的带有灵异的兽,加上梅,更显得有几分的突兀。我看了好久,不知要拿它做什么,还是买了回来,后来铺到茶几上,洒上了水渍子,后来褪了色,我倦褪色的东西,于是,扔到角落里。

  再后来,当了抹布。

  那么好的梅。

  我就是这样无情。不好的东西,不喜欢了,就扔掉。不可惜。哪怕它是梅。

  我用来擦桌子。因为布厚,吸水,桌子擦得很干净。没有人知道上面曾经有一朵梅花。没有人知道,我曾经这样爱过这块布。

  梅的芬芳扑鼻,梅的轻盈,我只有在遥想的时候才更有意味。真实的情况是,我往往很轻易地就把那些凋谢的梅扔掉了,扔掉的时候,不疼惜。

  三、水仙

  水仙美得不染尘。近乎妖气。质本洁来还似洁的样子,凛凛的,似一个年过三十的女子,仍然干净得似少女。

  总会想起一些这样的女子来——张艾嘉、吴倩莲、桂纶美……美得那样干净,透明,整洁,美到和年龄完全没有关系,美得那样似一株水仙,即使自恋,亦有叫人完美的心动。

  喜欢水仙因为那个神话故事。

  名唤纳西瑟斯的美少年,对水自恋,看到与自己一样完美的人,嫉妒得要发疯,一头扎到水里,少年死于耽美。

  想起河北梆子李慧娘,只因在游船上看到了裴少年,不由心里生出喜欢,脱口而出:美哉呀少年郎。这五个字,简直要人命。似一株翩翩的水仙,那少年郎,一身白衣,站于西湖边,要人命的好看,要人命的有才情,杨柳依依间,这五个字是配得上他的。

  她为他没了命。让贾似道用剑杀了,好色从来没有好下场。虽然他真是美少年。

  后来的戏颇为曲折,为救少年,又从阴间回来,裴已然明白她为他而灭亡,当然要嚷着同死,李慧娘唱的一句词真让人落泪:莫负我赞你一句美哉呀少年郎。突然想起那水仙,一直自恋着,一直等待被人辜负着,自恋的人都轻狂,轻易看不上别人,可是,不自恋的人,会恋别人吗?

  女友说,张艾嘉这个女人,仿佛没有年龄。我感觉她永远是学生。记得上高中时听《爱的代价》,看到一个男孩儿与一个女孩子在海边追赶着,心里扑扑地跳着——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也不凋零的花……心里就发酸,年少时,我们全是那一朵朵的水仙,为了干净而努力地开着,后来,水就浊了。

  记得第一次看桂纶美演戏,演一个高二女生,那电影叫《蓝色大门》。她,高,瘦,倔犟,有反骨,帮人递纸条,却被男生喜欢上,而她本身,是有同性恋情结。那是我第一次被一种深蓝色的东西所打动,电影中,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味道,带颜色的!深蓝,有些凛冽,有些疼痛!可是,如此击中我,让我喜欢上短发,喜欢上瘦而高的桂纶美,干净到比水仙更水仙!

  比水仙更水仙!

  那些干净的清澈的东西总是把我打动得没有退路。我绕来绕去,在人世间不停地寻呀找呀,却原来是想寻一方安宁与干净。

  有时去教堂听一些《圣经》里的音乐,一边听一边感觉到,水仙的味道弥漫着,从顶上的哥特式建筑的玻璃窗,反射到了我的内心,我的耳朵……

  水仙总是在春节前后才会上市,卖水仙的人很多,几块钱,又便宜又乖巧。在临近春节的时候,我总是会买上两盆水仙,抱着它们回家,似抱着一怀的空灵的清幽梦,走在寒风里,天渐向晚,耳边疾驶过那骑着单车的放纵少年,手里夹着烟,一脸的不屑……我喜欢那少年的神情,喜欢暗自叹人家一句:美哉呀少年!

  水仙在水里自顾自地和自己恋着。暖气烧得好的话,几天就开花了,小小的花,散发着水一样的清香。似中国写意的画,大面积的留白,杀伤力却极强。就像好的爱情,一定最干净最单纯最饱满,但是,浓度一定最烈,一个清洌的眼神,就可烧得狼烟四起了。

  看日本的一些电影,总会想起水仙的味道。淡淡的,羞涩的,泛着青。恰到好处的隐忍,我喜欢日本电影那种唯美与凋零,形式感有些过分,但过分得让人欣喜,看着很妥协,其实很坚强。至少,让人觉得心里很绵密,如岁月在光影中织线,刷刷的,过去了,还没有来得及认真爱。

  水仙开花,不过几天时间,转眼就谢了。

  多似青春,以为永远过不完,还没有来得及珍惜,没了踪影,再找,花魂都逝去,只留下那念想,想想就心疼。

  我当然热爱着这水仙。一如既往。迷恋它的自恋与不染尘,就这样独自开着吧,管他呢,只要自己喜欢!

  其实我知道,这样的迷恋,是一种吞食。

  而吞食,有什么不好。

  如果,爱。

  如果,很爱,很爱。

  四、莲花

  莲花是俗物。

  我这样想。它是俗的。因为过分的清高。一大片接天荷叶,开着一朵又一朵的莲,不俗吗?

  意识形态中,它最脱俗——出污泥而不染,能不染吗?不染体,也不染精神吗?长期和龌龊肮脏的人在一起,难免就脏了,荷也不例外。不要以为她是谁。她是一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植物,如此而已。

  我这样的态度必定遭人厌恶。多少赞美莲的词语呀,近乎圣洁,近乎崇拜,连佛都坐莲花,连手指全是莲花指,那出水的白莲呀,摇曳着,风情着,我真是不喜欢,因为她看着纯洁,却一脸的风尘相。

  我突然想起那些貌似纯粹的女子来。而骨子里无限的肮脏。以一朵莲的姿态出现,不蔓不枝,却最会见风使舵,最会让人体会到她的婀娜,她的多姿。不,我不喜欢。我拒绝这种阿谀奉承。

  看过很多人画荷。都是俗笔。

  而端然开着的荷,真是风情万种的小戏子一般,楚楚可怜的,一脸的让人心疼状。粉红的、纯白的、紫色的……接天荷叶之上,我看到盛大的莲花,一片又一片。我站在岸边,我无动于衷。

  对于盛开的事情,我向来的态度很素淡。因为与己无关。与想念和彻底无关。盛开,只是了讨俏,为了取悦,与灵魂,有多少干系呢?

  “你像六朝的佛像。”张爱玲在《小团圆》中这样写道,是九莉说给之雍听的。九莉是张爱玲,之雍是胡兰成。佛像都似莲花。其实,她也许是说他的俗。

  整个夏天,我在不以为然中度过。甚至根本不怜惜楼下水池边开着的一朵又一朵水莲。很多人在楼下的小亭子里打牌。一共三拨。一拨是中老年,主要是打扑克,另一拨是老女人,还有一拨是中年女人。其中一个年轻女子在里面,手里夹着烟,一边抽,一边往水池里面弹烟灰,有时把烟灰就弹在那朵白色的睡莲上,弹得很得意,很流畅。

  那是夏天里最烟火的情景。我不觉得浪费。还有那多情的每天早上来拍莲花的男子,每天来拍。一中年男子,我想,他时间可真多呀,他可真是无聊呀。

  有一次去798看画展,主要是画荷的人们。画得也俗,中国的山水画,脱不了写实的底子,转到另一家时,用银子做了变形的荷,眼前一亮,像突然的艳遇,知道不过三两日,还是欣喜若常了。

  及至看到残荷。

  是白洋淀。已然九月,穿了厚衣。一大片黄色残荷突兀地出现,因为大,因为壮观,又因为带着萧瑟与凉意,我都震撼得有些许冷。风穿过肥大的裤子,一下下打击着我和残荷,我满眼沧海,我满目荒愁!繁华落尽,它才真的不再做作了,才真的还原成这样一摊烂泥的样子,我却伤感起来——《意》中的玫瑰,一个努力着挣扎要把华丽演给人看的女人,拖儿带女到澳州,为了活下去和男人睡觉,最值钱的东西是那一箱子旗袍,做华丽状时可以妖娆地穿上,终于演不下去的时候,一次次自杀,最后,终于死了。舌头伸出老长,上吊了。沦为残荷了,不再为华丽上演什么而努力了,怅怅然中,觉得人生不过是一条蹦跳的鱼,想抓住它,又嫌它腥。

  真的是很腥。

  我在十万残荷前呆立着。好久,回过头来,看到风吹起它们,刷拉刷拉地响着,它们大概自己不觉得绝望和伤感吧。后来,看过李老十画的画,一直画残荷,画太感伤。太浓烈了,过了火,感觉要崩溃了,感觉活不下去了——果然他没活下去,据说从五星级酒店的顶楼跳了下去,据说喝了很多二锅头。也成了一朵残荷。

  我至今记得他那幅画,唤《十万残荷》。一朵已经够多,十万,逼仄了。没有活路了。到此时,我才对荷生出敬意。因为,残也残了,破也破了,这人生过得可真快,张爱玲最后的小说叫做《小团圆》。小是乞求,哪有团圆?她用毕生抒写着自己的爱情,为自己,只为自己,但是,有用吗?她终于落得空空荡荡,我看她死后情景,骨灰撒在旷野中,颇觉得悲哀。

  有人小说叫《莲花》,意境颇远。大雅,所以,也俗。我名字中有这个莲。我一直不喜。但老了就会喜欢了,老人们说,年轻时候不喜欢的东西,老了就会喜欢了……这句话,想起来有些怅然,但真的是这样,我今年夏天还种了一盆莲花,有阳台上,开了三两朵,摇曳着,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它兀自地开着。

  而有人固执地喜欢着莲,写(北宋)周敦颐《爱莲说》,一直写,一直写。我想求幅字,为这固执的精神。“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才知道,我一直嫌弃着自己,而到最后,我却疯狂地爱上了它,它,究竟不是别的,它,是莲,是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