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女摄影师在伊六年：跟大兵一起更危险_

　　6 月30 日，美军战斗部队从伊拉克城镇全部撤出，将控制权移交给伊安全部队。伊拉克宣布这一天为“主权独立日”。这标志着自2003 年战争爆发以来，美军开始从台前走向幕后。

当地时间2009 年7 月2 日，阿富汗南部赫尔曼德省，参加代号为“弯刀”军事行动的美军士兵排队准备登机。美军向塔利班武装分子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

　　一位美国女摄影师的伊拉克六年镜像史

　　6 月30 日，刚刚采访完在美国乡村生活的一对同性恋夫妻，正在返回华盛顿特区途中的安德莉娅·布鲁斯·伍德，正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漂亮树木、房屋和汽车，突然发现自己的黑莓手机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来自《外滩画报》记者有关她伊拉克经历的采访请求，让安德莉娅感到有些突然——很久没人和她谈这个话题了，美国人似乎“正在丧失对伊拉克的所有兴趣”。

　　对于美军在这天正式撤出伊城镇，安德莉娅向记者表达了她的悲观看法。“美军的撤离让人沮丧。现在伊拉克士兵还没有能力保护平民和外国人。如果美军真的在2011 年完全撤出，这个国家将再度陷入各方势力割据的混乱状态。到那时，枪声会再度响起。”安德莉娅比多数美国人更了解那个遥远的中东国家。2003 年战争刚打响，她就一人驾车闯进巴格达，在“绿区”外的一栋民宅安了家。

　　此后6 年，安德莉娅几乎有一半时间呆在枪声、爆炸声和哭泣声交织的伊拉克，并由此成长为一个优秀战地摄影记者，三度获得“白宫新闻摄影协会年度摄影师”，并赢得“美国国家图片大赛”和纽约“约翰·法伯”摄影奖。

　　只身驾车深入伊拉克战场

　　2003 年4 月9 日，萨达姆的巴格达被美军攻陷。

　　战争一打响，《华盛顿邮报》的年轻摄影记者安德莉娅便收拾行囊，直奔伊拉克。危险并没有让安德莉娅犹豫，因为她的偶像是著名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

　　战时的伊拉克不通国际航班。开着一辆载满食品、水和汽油的四驱越野车，在没有任何武装护卫的情况下，安德莉娅独自一人闯进了弥漫硝烟的伊拉克。当时她手边只有一份伊拉克地图、一本卡帕的书和一台装有24mm 广角镜头的佳能D60 相机。现在想想，她自己都觉得那时真“疯狂”。

　　临行前，她特意翻看了卡帕的书和一些越战影集。但真正到了巴格达以后，她才发现现实与想象和书本的天壤之别。在混乱、凶险的巴格达街头，安德莉娅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寻找拍摄对象。踌躇间，一队美国海军陆战队员迎面走来。安德莉娅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快步跑上前，要求跟拍他们的行动，大兵们没有反对。

　　几小时后，没等安德莉娅了解到他们的部队番号，一场行动突然开始了。这群陆战队员冲进一家银行，将正在洗劫金库的几个“萨达姆敢死队”成员全部抓获。

　　安德莉娅有些失望——她没有看到摄影师喜欢的戏剧化场面。不死心的她跟着陆战队员和俘虏，钻进了作为临时监狱的装甲运兵车。

　　踏进车门不久，她就吓了一跳：一个戴眼镜、书卷气十足的陆战队员，毫无征兆地一把推倒正在喋喋不休的那名“萨达姆敢死队”成员，并掏出手枪、拉开保险栓，吼叫着让那些伊拉克人闭嘴。狭小的战车内顿时一阵死寂，年轻美军的愤怒咆哮甚至压过了外面的枪声。唯一的局外人安德莉娅不失时机地按下快门。

　　抵达巴格达的第二天，安德莉娅这张“美海军陆战队抓捕萨达姆敢死队队员”便登上《华盛顿邮报》头版。

　　至于这张冲击力巨大的照片，为什么能通过军方的严格审查，安德莉娅认为，“虽然很多人看了这张照片会产生负面情绪，但我知道，海军陆战队一点也不以这样的暴力镜头为耻，相反他们喜欢这照片，为那个美国兵展现的强势和勇气感到骄傲。”

　　安德莉娅不那样认为，“拍摄时我吓坏了，以为那个士兵会开枪杀死就在我面前趴着的那几个俘虏。其他陆战队员也被同伴的失控惊呆了，只是无动于衷地旁观，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参与。”“在美军攻占伊拉克的初期，所有城镇的状况都极端恶劣，人们变得无比疯狂，到处是抢劫和凶杀，而大部分美海军陆战队员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控制事态。”安德莉娅说。

　　“我会穿上防弹衣上街，但我们都清楚，如果你遇到路边炸弹之类袭击，什么都不管用。我遇到很多次恐怖袭击，身边经常有人流血。但我很幸运，从来没有受伤。”

　　在伊拉克采访的日子，安德莉娅悟出一个真理，“作为摄影记者，与美军在一起往往更危险”。

　　除了提防恐怖袭击，如何与军方合作同样让安德莉娅格外头疼。“最初，我经常会和美军一起行动。

　　但由于美国开始转移在伊拉克的军事力量，我就很少随军行动了。随军对新闻记者的限制极端严格。基本上，他们不允许你拍摄伤亡士兵，或那些迷茫、虚弱的士兵形象。有好几次，我被美军粗暴地从暴力事件现场赶走。这让我沮丧，我拍摄的都是士兵的真实状况。这些照片和文字可以让更多美国国内民众了解在伊拉克发生的一切，可以帮他们从国会议员那里得到更多帮助和资金。”

　　2006 至2007 年，美军遭遇了自开战以来最强烈的抵抗，安德莉娅亲历了许多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到处是针对美军士兵的恐怖袭击。和美军外出时，你必须时刻提防IED（简易的路边炸弹），以及永远藏在暗处的反政府狙击手。”

　　2006 年11月，安德莉娅克服重重阻挠，与在拉马迪执行剿匪任务的一队美军取得了联系。随后的一个月，她与这些军人同吃同住同行，经历了数次生死考验。那时留下的照片中有一张找不到焦点，只看得出几名美军士兵在亡命奔跑。安德莉娅讲述了当时的惊魂一刻：她跟随的这队美伊联军正在执行例行巡逻。突然枪声响起，一名伊拉克士兵应声倒地。他们遇上狙击了！

　　出发前，安德莉娅就被反复叮嘱，拉马迪到处是躲在暗处的亡命枪手，在外巡逻时几乎一秒钟也不能放松戒备。一旦遇袭，保命的关键就是不停移动。枪响后，美军士兵开始迅速寻找掩体，而安德莉娅冒着生命危险，拍下了这张向罗伯特·卡帕致敬的照片。

　　她向记者回忆说：“真的很奇妙：来伊拉克前，我特意在背包前的口袋中，塞进那本罗伯特·卡帕写的《失焦》。在伊拉克的日子里，经常翻看。

　　“事发那天，我心血来潮，脑子里构思如何拍出卡帕那张诺曼底登陆的失焦效果，于是把相机也调到慢速快门。之后我就忘了这码事，没有改回设置就随美军出门了。直到那声枪响打破宁静，一个狙击手向我们的队伍开枪。在那种紧急情况下，我早就忘了我的快门设置，于是有了这幅效果特殊，却真实反映现场的照片。”

　　这张照片不仅是驻伊美军遇袭常态的写实，也隐含地折射出美国政府在伊拉克的“失焦”。

　　安德莉娅跟随的这些驻拉马迪美军，已经三次被延长服役期限，创造了不间断驻伊时间的最长纪录。士兵们甚至已经记不得时间和日期，他们的日程表只有两项：小心执行任务，拼命休息。在那里的美军前哨阵地，安德莉娅走近一名在掩体里酣然入睡的士兵。

　　“我在那么近的距离给他拍照，然而那个睡熟的士兵根本没有被连续的快门声吵醒。他太累了，和大多数人一样，他甚至没有完全解除武装就和衣而眠。在这里，每个人都一样，一有机会就会立刻躺下睡觉。”

　　沉睡的美军大兵，高高垒起的防弹沙袋，安德莉娅把想象空间留给了照片的读者。

　　实际上，疲惫的不仅仅是士兵们的身体，更是他们的心理。安德莉娅告诉记者，在伊拉克甚至美国本土，都有参加伊战的美国士兵因为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而自杀身亡。

　　这些年轻的士兵很多对伊斯兰世界一无所知，就被派往伊拉克某个不知名的小镇。安德莉娅在采访中发现，一些部队甚至没有配备阿拉伯语翻译，就外出执行任务，“这简直难以置信。”安德莉娅认为，“虽然美国士兵都很想离开伊拉克，但他们大多对战争深信不疑，可以为战友去拼命。他们讨厌的只是这场让他们陷入困境的伊拉克战争。更高尚的理由？他们自己恐怕都不相信，来这里是为了解放伊拉克人民。”当然，美军士兵也在尝试和伊拉克人民友好地相处。

　　同样是2006 年11月的拉马迪，安德莉娅拍到一张富有戏剧性的照片：一队美军巡逻兵，在一个当地人院子里与男主人搭讪。男主人接过美军给的进口烟，大口大口地享受着。

　　“这是一个古怪的瞬间，那个伊拉克人的确抽的是从美军士兵手上递来的香烟。有时我能感受到，伊拉克人对美军还是有好感的，特别是在那段时间，拉马迪仍处于‘基地’的控制中，每天都发生超过20 起绑架、枪击事件，针对的都是伊拉克平民。伊拉克人讨厌美军，但他们也知道，只有美国人才能保护他们。这很矛盾。”

　　挣扎中的伊拉克人

　　在伊拉克的6 年中，安德莉娅走访了很多普通的阿拉伯家庭。每次出门前，她都不忘穿上一件当地妇女的标志性黑色长袍。与伊拉克人的相处，使安德莉娅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

　　“我是女人，在伊拉克，这是缺点也是优势。除了士兵们对我很礼貌，我还可以更自由地接触阿拉伯妇女，了解她们的生活。”

　　“在美国，伊拉克人的形象很大程度上被失实报道和妖魔化了。我在那里，无论拍摄平淡的日常生活，还是拍摄随时可能发生的恐怖袭击，我的镜头都在传递一种关怀和理解。其实，伊拉克人和美国人一样，都会计划晚饭的菜单，都需要家庭的温暖，也都害怕失业，关心自己的医疗保险。”

　　伊拉克人很顽强，安德莉娅在巴格达街头，经常看到人们嬉戏、吃冰淇淋。他们很清楚外面世界多么不安全，但都不想让不幸扼杀了自己的生活。”去年夏天，在一次《华盛顿邮报》伊拉克记者站的郊游活动中，安德莉娅第一次看到伊拉克同事发自内心的快乐。

　　“直到近期，我们记者才敢去其他伊拉克城市玩。去年夏天，我们经过慎重的策划，决定前往东南部港口城市巴士拉旅游。我和一个文字记者带着两个伊拉克贴身保镖、两个司机和一个翻译出发了。在巴士拉，我们发现这座城市已经完全恢复了生机，人们在室外快乐地享受阳光。我们甚至有机会在阿拉伯河上（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汇聚而成、是伊拉克与波斯湾的唯一水上通道）泛舟。我们的伊拉克同事快乐地互相开玩笑，用手机给每个人拍照。这是我到伊拉克6 年多来，第一次看到我们的伊拉克雇员脸上露出真正的快乐。”

　　事实上，对这些为西方机构和媒体工作的伊拉克人来说，他们和他们的家庭承受着无比巨大的压力，危险每天都伴随着他们。

　　安德莉娅的伊拉克翻译卡伊斯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除了用他知道的英文褒义词将安德莉娅夸奖了一遍，也诉说出一个伊拉克人的内心挣扎。

　　“安德莉娅的工作很危险，但是我——一个为了生计，为美国机构工作的伊拉克人内心同样充满了挣扎。为美国人干，意味着你将永远活在死亡的阴影中。”

　　尽管如此，卡伊斯还是对美军撤离伊拉克城镇而兴奋。“美军走了，起码我不用每天看着在巴格达四处巡逻的美国军车，不用天天想着自己的国家正在被美国人占领。”

　　在伊拉克土地上，美国印第安那州姑娘安德莉娅·布鲁斯·伍德实现了儿时梦想，成为一名战地摄影师。而无家可归的伊拉克小女孩米丽娅姆仍在祈祷上苍，她只想要一个家，一个有水有电，与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共同拥有的家。6 月30 日，就在伊拉克人庆祝美军战斗部队撤出各主要城镇之时，北部石油重镇基尔库克又发生一起大爆炸，造成至少33 人死亡，90 人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