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快：廉吏能员打黑的历史沉思

洪振快 青年历史学者

近段时间，重庆警方以雷霆手段扫除黑恶势力，重庆市民为之拍手称快，全国网民为之喝彩欢呼。笔者与网民一起为之欢呼，但同时还有一个小小的忧虑：当前的中国打黑，能否走出历史上的“张集馨模式”？

所谓“张集馨模式”，就是以“廉吏”兼“能员”的个人为主导的打黑模式，它主要是一种因人成事的模式，而不是一种有制度化保障的模式。

张集馨是清代道光、咸丰年间的官员，是一位“廉吏”兼“能员”。“廉”即清廉，“能”指能力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张集馨出任四川按察使。按察使主管一省刑名，权责类似现在的省政法委书记。清代的四川，曾经是黑恶势力活动最为猖獗的省份之一。当时四川最大的黑恶势力，民间称为“啯噜子 ”，官方则称为“啯匪”。

张集馨到任之前，“地方啯匪横行，杀人于市，掳抢勒赎之案，无日无之，逼近省城，肆无忌惮”，黑恶势力非常嚣张。当时任四川总督的是满洲镶黄旗人宝兴，此人任职期间，“诸事废弛，而于地方公事，漠不留心”，以致手下军官多与黑恶势力勾结，为之通风报信，这样“上下养痈遗患，不止一年”，连总督本人“行香拜庙，非以重兵围护，不敢出署”。张集馨就任四川按察使之时，宝兴已卸任，琦善接任。琦善为满洲正黄旗人，属于皇族，在鸦片战争中是所谓“妥协派 ”(编注：茅海建先生在《天朝的崩溃》中认为，传统加在琦善头上的罪名无法坐实，鸦片战争中的妥协之责更多应由道光承担)，不过此人在当时的省部级高官中也算是有能力的人，张集馨评价其为“吏治可观，而人总畏其严厉”。琦善新任四川总督，对于黑恶势力猖獗的现状很有整顿之心，而张集馨的到来，有了一个能干的下属，于是掀起打黑风暴，先后捕获王老冬、张灯杆子等八十余名案犯，“讯明正法，盗风遂息”。

道光年间的这场打黑风暴，是以张集馨这个“廉吏”兼“能员”为主导、在琦善这个四川“一把手”鼎力支持之下取得的暂时性的成功。这种打黑模式有很大的局限性，因为它首先要有张集馨这个“廉吏”兼“能员”，再有“一把手”的鼎力支持，这样才能风云际会，暂时取得成功。假如宝兴在任，张集馨没有支持，恐怕很难成功；琦善在任，如果没有张集馨这样的能干属员，也难以成功。因此，这种打黑的成功，完全是一种因人成事、缺乏制度保障的成功。琦善和张集馨在四川的任职时间有限，当地的黑恶势力完全可以卷土重来。这样，在琦善和张集馨之前，四川黑恶势力猖獗；在琦善和张集馨之后，四川黑恶势力重新猖獗；只有在琦善和张集馨之时，黑恶势力才受到严厉打击。

张集馨只当了两年四川按察使，因政绩突出，升任甘肃布政使(相当于省长)去了。晚清的四川，黑恶势力一直非常猖獗。到了民国初期，政局动荡，黑恶势力更是发展壮大，奸杀掳掠，无恶不作。位于成都东北几十里的广汉县，一度只有县城归政府控制，其他地方完全被黑恶势力控制，他们不仅抢劫过往客商，对当地的老百姓更是予取予夺。民国军阀混战，对于黑恶势力时而打压，时而利用，不可能有像样的治理。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建国初期，人民政权采取有效措施，终于消灭了黑恶势力。改革开放之后，黑恶势力死灰复燃，受转型期特殊的复杂社会形势及海外黑恶势力的影响，当前的中国进入了黑恶势力迅速滋长及发展壮大的严峻时期。

近年来，全国各级司法机关不断加大打击黑恶势力的力度。官方数据显示，自2006年2月中央政法委部署开展全国打黑除恶专项斗争以来，打掉的恶势力已有12850个。然而，另一方面，黑恶势力却似乎逆势发展，难以扼制，此中原因固然复杂，但一个事实众所周知，即黑恶势力的成长壮大离不开“保护伞 ”。此次重庆打黑，原重庆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文强已被认定为重庆黑恶势力最大的“保护伞”之一，对数年来重庆黑恶势力滋长壮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种情况，与历史也颇为相似。张集馨当时分析黑恶势力猖獗的原因时就说：“余到任体察情形，啯匪之敢于横恣者，恃有包庇之人耳。各营派有海巡，此辈即系盗媒，平日销赃窝匪，靡恶不为，及闻捕拿，则先期暗传消息。”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啯匪有官兵甚至总督手下的军官作为“保护伞”，这才发展壮大，横行无忌。历史和现实的许多事实都说明，“保护伞”是黑恶势力成长壮大不可或缺的土壤，要根治黑恶势力，首在铲除“保护伞”这种“黑土壤”。打黑，首先是反腐。

无论古代还是现在，黑恶势力都是政府严厉打击的对象，而以政府的强大，区区黑恶势力是不难打掉的。然而不难打掉的黑恶势力却似乎难以根治，这只能说明治黑模式存有缺陷，这个缺陷，也就是“张集馨模式”的缺陷——缺少制度保障。啯匪“杀人于市，掳抢勒赎”发生之时，亦即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受到侵害之时，官方不能及时打击，而只有到了张集馨这种“廉吏”兼“能员”出现之时，才掀起打黑风暴，这本身就说明这种治黑模式缺陷是很明显的。

目前重庆打黑专项行动的成功，舆论多认为与薄熙来任重庆市委书记、并调“打黑英雄”王立军出任重庆公安局长有关。如同网民的喝彩那样，薄熙来书记和王立军局长在这次重庆打黑中的作为是值得高度赞扬的，但是我们更希望：打黑，能够走出历史上因人成事的“张集馨模式”；地方平安，能有制度化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