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壁空吟送日月”——读《印唐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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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壁空吟送日月”——读《印唐存稿》 « 于: 十一月 02, 2005, 15:16:13 »
“向壁空吟送日月”——读《印唐存稿》
去年冬,萧印唐先生令嗣萧效农女史专程惠赠《印唐存稿》一书,云此乃余南京大学导师程千帆先生之学友萧印唐生平诗才、词学、人生品格之结晶,愿余为之评骘。余素不写诗填词,然感萧效农女史兢兢于乃父之孝诚,故三复《印唐存稿》,得见印唐先生之学识风貌、坎坷人生及怀才不遇之心境,书此谫陋之言以塞责云。
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1930年尝论曰:“一时代之学术必有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陈垣敦煌劫馀录序》,《金明馆丛稿二编》)陈寅恪先生所谓“新潮流”者,谓以二十世纪初新发现之中国古代地下文献材料开辟新的学术领域。这些新发现的材料,据王国维先生《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现之学问》,计有五项: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内阁大库之书籍档案,中国境内之古外族遗文。观近现代学术史,凡积极投入陈寅恪所论新潮流者,其上焉者蔚然为学术大师,次者已为学界名流,下焉者亦多所创获立于学者之林。
印唐先生《论治国史之要籍》云:“就近古以来西北诸民族之研究言,则宋叶隆礼《契丹国志》,金宇文懋昭《大金国志》,清蒋良骐《东华录》,以及《西夏书事》《元朝秘史》诸书,足资参证。”又云:“安阳得古甲骨文,所谓殷墟书契者出,古史又于新文字之考证,另开一生面,亦学者所当知也。”按《元朝秘史》一书,系用畏兀儿体蒙古文写成的元朝历史,属于王国维先生所云“中国境内之古外族遗文”;而印唐先生说的利用殷墟书契以考史,亦与王国维先生所列“殷墟甲骨文字”符同:此两端足可明印唐先生确已识得陈寅恪先生所言治学的“预流”门径。
自清代学者提倡朴学,到近现代,学者甚重考据材料。著名学者傅斯年有言曰:“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有十分材料说十分话,没有材料不说话。”观印唐先生《论治国史之要籍》《庄荀淮南马班论列诸子异同考》及为程千帆先生所撰《目录学丛考序》,得见印唐先生于子部、史部诸书甚为熟稔,故得条分缕析,于各种治史材料罗列细致,此诚为学之厚实根底。而尤足称道者,乃能对“通津知要,识所取择”之目录学研核有识,洵已探得治学要津。
上列诸文,分别撰于1935(《庄荀淮南马班论列诸子异同考》)、1937(《目录学丛考序》)、1947年(《论治国史之要籍》),其时印唐先生为24、26、36岁,正值青春。至1955年,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孙望先生以知交故旧,“力介萧印唐去该院任教”,惜乎“时也,运也,命也”,以致印唐先生“虽有报国之忱,育人之勤,然未能用所长也”,(《先君事略》)空负陶钧栋梁之大才,而抱憾终身,此洵为印唐先生一生抱负未遂之情结。
丛竹万竿掩曲径,乔松千尺蹲巢鹰。狰牙偷语来山鬼,坠瓦殿风吹佛灯。驰骤翻床牧鼠卒,噪呼袭帐聚蚊兵。斋空经火罢钟鼓,列跪前庭泣众僧。(《纪梦》)
诗作于神州陆沉之1967年。“其尤甚者,乃罹‘文革’之祸,罪出无名,羁管五年,祸及子女,肢残肋断,终身成疾。”(《先君事略》)据先生1986年《即事》一诗云:“抄家没籍今清退,百不好一可奈何?善本珍藏随手尽,先民愧对汗颜多。”先生亲见祖国人民所受十年“文革”巨大灾难,又以“臭老九”之躯,不但遭弥天横祸,且作为文人最为珍视的文史要籍被焚掠一空。悠悠苍天,此何人斯?先生身心所受创伤甚巨,故其吟咏涉及“文革”每每有刿心怵目的“浩劫”之语。
“文革”结束后,其同窗故旧如程千帆等,在浩劫之余,犹得重返教席,陶冶后学,以遂平生之志。是时先生已六十有五。“‘文革’后曾有请萧印唐去西南师大授课之议,因故未果。”以先生之学兼文史、采溢华章,及《先君事略》所云“垂垂老矣”之年,其素志难遂的况味就常形诸唱咏:
历劫虫沙余老迈,端居盛代耻无为。大江逐浪长淘汰,落日衔山半画规。天际云霞知近晚,人间俯仰总堪悲。桐阴蝉噪还相假,寂寂虚堂自掩扉。(《老迈》,1980)
自注:“心绪殊恶,徒有叹喟。肢颤股栗,书不成字。”“文革”以后,先生表现这种“殊恶”心绪的诗篇比比皆是。1989年《金缕曲》有句云“穷愁潦倒低情绪,慨平生、事功未立”,其《鹧鸪天》“玄坐自甘井底蛙”——此时,1993年先生已年届八十有二,对自己“事功未立”的抑郁不平之气犹然溢于言表。特别是1988年七十七岁所作《口号成句》:“麻痹震颤一肢残,老态龙钟已不堪。安得千钧运笔力,挥毫落纸如云烟。”对比强烈之中突显勃发豪情,令人感受到先生对己身才力的自许和对人生志业的执着追求,虽曹孟德“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之慨也差比肩。
按先生《读紫曼千帆〈古诗今选〉后感赋》:“仰宋规唐习为诗,霜鬓华颠无已时。讲席笺疏劳远赠,遗风想见翔冬师。”程千帆、沈祖棻所编《古诗今选》于1983年出版,用作南京大学中文系留学生教材。以先生之博学文华,读此普及性的“讲席笺疏”,赞叹其同学少年之“霜鬓华颠无已时”,言外更有无限自怜自惜之意。此种况味在《夜坐口占呈千帆》尤能见出:“投老无能废蠹鱼,残身板屋夜遥虚。人间去住随缘分,天际浮云自卷舒。”才不见用,志意难伸,先生极力自我抚平心灵创伤,寻求灵魂的安宁。“扶杖街头行踽踽,衣冠车马密遮风”,“满袖寒风满目雾,倚墙独立泪横流”,(《残腊》二首)先生的心境同他的不幸际遇一样,是相当凄苦的,而更多的是他内心的孤独:
兰陵騃士老何惜,手颤眼昏头雪色。幽居远思不求识,冷氈陋室亦自得。(《騃士歌》)
幽竹乔松梅萼香,岁寒三友殿群芳。吟风饮露披霜雪,斜日流晖投影长。(《岁寒三友》)
后一首虽是以物写人,但其间不无孤芳自赏的意绪。
虽然“文革”后先生又能与昔日同窗友好往还,酬酢吟唱,但索漠之感、怀才不遇之忱仍较难忘怀:
白门量守从师地,字水涂山耕砚场。老去孤栖默不语,晴窗独坐对斜阳。(《寄士复南师》)
先生的确愿与昔日师友有较多往来,以稍舒愁怀,但“奉邀重出峡,行旅费思量。株守因无力,木枯自不芳”,(《子苾邀重游江宁因次均为答》)“会海文山劳倦否?何时握手立斯须”,(《访善楷兄不值》)“空斋夏日总无聊,数卷残书慰寂寥。安得非身临白下,金陵盛会曾招邀”,(《金大百年校庆不赴》)他人或有不便之处,尽管“印唐任侠轻材,急人之急,多金不吝”,(程千帆笺沈祖棻《岁暮怀人》之一)但先生有盛情相邀而不赴,恐怕是孔方兄对臭老九的过于悭吝吧。再看:
红艳一枝入望真,夭桃秾李与时新。游春莫负芳菲意,无际飞花践作尘。(《咏桃花》)
为红艳芳美的花朵被践作尘土惋惜,实际上是他对自己才华未得施展而深深哀伤。先生1988年写的《放歌示儿女》一诗,可以说是他晚年心态的集中体现:
行年近八十,冬烘复踉跄。枯槁若朽木,齿落餍粥汤。闲置甘隐沦,利名两相忘。入夜对荧屏,浏览阅报张。窃闻众高论,侧坐门户旁。不肯放言笑,孤陋本自量。书痴枕藉乱,诗癖发吟狂。驰神存至性,拾句不成章。反思益增愧,遁世惜无方。聊以娱晚景,偃卧息在床。
百感交集,万念俱至,矛盾又错杂,通达又执着,自嘲兼复自傲:先生胸中定然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牵挂。试看他1987年的《春寒》一诗:
    春寒料峭三月三,冷气环流势突然。庭草平铺依旧绿,絮飞花落本仍坚。
某种美好的事物突遭摧折,但先生坚定料想,其“本仍坚”,故必有更加灿烂的未来。由此可见先生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仍是那么强烈,也可概见先生对自己人生事业的期许并没有因老迈而衰减。
    南宋周邦彦《兰陵王·柳》词有句云“斜阳冉冉春无际”,呈现了人类感触到由有限生命和无限时空相矛盾而产生的惆怅之情。品味印唐先生的诗歌,尤其是晚年的咏叹,惨淡、落寞、悲凉却又那么的坚强、孤傲、自在,如此诸多情致,似乎都交织、凝结为其《云阁见招病足不赴赋此以谢》中令人潸然泪下的“向壁空吟送日月”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