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漫言四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9:16:33

东京漫言四篇


    居酒屋       有一次,为一本汉译日本诗选,女诗人财部鸟子飞到北京,又打电话把我也邀过去,说要请我吃点儿生鱼片。
      那是个大夏天的正午,她和另两个日本朋友找到一家也不知他们怎么在北京找到的日本料理店,点了一些我当时就不知所以,现在则完全想不起来的东西。至今印象深刻的,只有送到我面前盘子里的几块肥厚的生鱼肉,还有一小碟深色的酱油。
      我用尖尖的日本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又夹起一块,蘸饱了酱油再送进嘴里。没过一会儿就出事了。似乎吃下的生鱼其实是活鱼,在毕竟太浅的胃液池塘里折腾。这种伴着越来越加剧的不适而来的想象,让我脸色发白,直冒冷汗。结果,连最讲带给你距离感的礼貌的日本人,也不能再礼貌地视若无睹了。于是我中途退席,赶紧离去了……
      大概就因为北京的那几块生鱼,在东京,财部鸟子没敢再带我去吃生鱼片。又因为这老太太喜欢喝酒,尤其爱啤酒,一天晚上,她就带着我去了一家门前挂纸灯笼的居酒屋。
      我们将要钻到这家像是挖进一条轨道线下面涵洞里的小店时,天色迅速地完全黑了。还是早春时节,白昼依然嫌短。不过夜里的轻寒和掌起灯来的氛围,才最适合温酒把盏。
      我不知道为什么日本的这种小酒馆全都叫居酒屋,只是坐到了这种光线昏暗、热气腾腾的居酒屋里,便觉得这叫法实在合适。
      财部鸟子立刻就点了一堆生啤,又特意点了米酒和清酒。上来了所谓的“摘物”—我看到那些串烤,心想大概吃时要像从枝头摘下它们似的咬进嘴里,才有了这么个叫法吧?但老太太说“摘物”指的是下酒的小菜而非不下酒的菜。这种区分有点儿不可思议—要是有人只吃了小菜而没有喝酒,它们还叫不叫摘物呢?这像个儿童提问,答案老太太怎么说怎么对。
      居酒屋里的碗盏杯碟有一种家常的朴拙和雅致。叠层菜单透着家庭手工亲切的艳丽。最有意思的是进来喝酒的客人都显出回了家的神情,其中很多看样子的确跟老板娘和服务生都熟,很可能真像回家似的每晚必钻进来喝一场吧。
      他们的衣着也几乎一律,整齐的深蓝西装,估计都是附近几家公司甚至同一家公司的职员,彼此也很熟络,聚在一张桌上,挤不下了就到另一张桌去。他们都想好了,要把自己喝到西装七歪八扭的程度。
      我琢磨“株式会社”这种日本词儿,“株”和“摘物”,或许有关联?
      不断有列车从小店上面驶过,隆隆的声音,让人觉得每一列车都把小店碾压得更低、更紧了一些。店里越来越没了空间,完全不见虚席,完全听不清都是谁在说话。不懂日语的我,更是只看到每一张泛红的脸飘在烟雾里,挂着酒的喜笑或夸张的惊异之类的表情。
      让我看得开心的是,竟有人一边喝酒还一边鞠躬,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仍然清醒着。
      财部鸟子一沾啤酒就变得无拘无束了。在居酒屋里,老太太似乎比谁都兴奋。这种兴奋的主要表现,则是大概在家里也不可能做到的轻便随意。
      据说日本的女人,即使一个人待在家里,也要仔细上妆打扮。设想起来,日本人在家里大概也行礼,提醒自己和对方别出了规矩。可是在这里,随着酒的进程,连过一阵子就要鞠一下躬的那种人也可以从心如欲,像宫崎俊笔下的狸猫一样现他的原形—居酒胜过居家—怪不得下了班的这些人不想回家,非要挤在像个涵洞似的小店里直到把自己喝成狸猫了。 全自动      全日空小姐至少在机舱里一点儿也不空,她们忙前忙后的殷勤,让你以为抵达甚至比验护照出关还要简便:一踏进那架在浦东机场待飞的飞机,日本就到了。
      这感觉的另一半,来自你周围鸡啼和鸟鸣交替的日语——飞机起飞前日语听起来低沉和唠叨,浮在空中,它的细碎更近于啁啾。
      在飞机上,语言对于我主要是全日空小姐那遥远的微笑。这微笑的语言让人舒适地坐在机舱里却又不在场。
似乎,我的座位并不在机舱里,而是在机翼上紧靠着舷窗。我可以探进头去,看飞机内部漂亮的全日空小姐走马灯般匀速周转。
      而我更关心上涨到腰际的翻腾的云海……
      从上海到东京也就两小时,把时差算进去,是否可以说多用了一小时?
      在宾馆紧凑和精确程度都像是另一种飞机机舱的某个单人间搁下行李箱,我立即来到了东京街头。我感觉这下才真正落地了。我是否想赶紧去往这座超级都市的最深处,找回莫名其妙不知花在了哪儿的一小时?
      错综繁复有如集成电路板的东京轨道交通图,是我从单人间机舱里那仪表盘似的床头小桌上随手拿来的。
      怀揣着这块东京的集成电路板,我好像也就全自动起来,在夜夜不夜的超级都市里地上地下运行不已。要知道,轨道交通的运行不仅是东京的语法和方式,这运行也是东京的话语,是它本身。
      跟时刻表对照,每一次车在每一个站点的抵达和开动,几乎做到了分秒不差。怪不得有一次,放心让我独自夜游的当地朋友,会在给我的一纸提示里,细致到写下我该在几时几分,从哪条线的哪一站下车,而于几时几分,去换乘哪一条线……甚至从一个站点到另一个站点的步行时间和在升降梯上的时间,也都被算好和规定下来了。
      在它的规定性里,旅客作为运送系统的服务对象,倒反而成了系统必需的部件。就像在日本电器的生产线上,每个员工也只能是它的一个环节。
      当我从涩谷转往新宿又转往六本木,穿行在几个不同但一律的地下厅,从一条线路到另一条线路的时候,我认为自己也许更是在日本电器精确的内部旅行。我的旅行是这架机器的运行程序。
      这天深夜,很可能已是第二天凌晨,某条轨道线路因“人身意外事故”,也就是有人跳进轨道自杀,在我面前突然出现故障,临时停了下来。我的想法在那一刻尤为真切:要是这日本电器是一台电脑,那么其病毒也无非旅客,是不堪“全自动”的那个人。
      不过这一运送系统又很快全自动起来,把你送回宾馆的地下层,还让你最后转一次车—超高速电梯像一节垂直飞驰的车厢。屏障门一启一闭,你来到了低矮和吸音的某个楼面,插卡进入你的单人间。
      我可以把这个机舱般的小小的单人间,当成又一个停靠站吗?在这一站,作为游客,我最感兴趣的是一个整体用不锈钢模压而成的完美的卫生间。它的逼仄较飞机上的那种卫生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却又予人奇异的宽裕感。它甚至让我想到了宇航船。柔和得过于人工化的灯光,照着每一件规定好了令你“全自动”洗漱和排泄的无瑕机器…… 神乐坂      旅行者去那个地方之前,或许已去了那个地方。这意思是说,他下决心到那儿去,由于他先已对那儿有所了然。他听说、阅读和想象了那个去处,前往则为了寻找和印证他的听说、阅读和想象。
      如果我也是这么个旅行者,东京或许就让我失望了。而初到东京,它过于现代化的现实也的确让我有点儿失望。
      字面上的“东京”,曾经常常被我的意识链接到诸如《水浒传》第七十二回庆赏元宵之类的景象。鳌山结彩洞天和双龙衔照月下的灯会光影间,除了出没宋江、李逵、柴进、燕青这班风流人物,还有钻地道过来见李师师的亡国艺术家道君皇帝。
      当然,我知道,我漫步穿行瞎逛的这个东京,跟《水浒传》里的汴梁不相干。可是我想要辨识它多多少少仿佛汴梁的旧江户风貌。
      对一个愿意先入为主地将日本的形象、景观和韵致归结到浮世绘画面或狂言能乐歌舞伎场合的旅行者,乘坐在高架轨道电车上所见的摩登摩天大厦和深渊街道及移行其中的甲壳虫汽车等等还不是东京。正陪我一起乘坐轨道电车的日本朋友,大概也觉得我们面对身历的现代化现实并不算东京,便鞠一躬说:“去神乐坂吧”。
      这提议乐得我也想鞠一躬。
      神乐坂我早有耳闻。不知怎么一转,我们就从高架轨道电车转进了都营地铁大江户线。从神乐坂町A1出口上来,它就成了我的眼见。
      神乐坂古来繁华,这是我做学生时从夏目漱石小说《我是猫》的一条脚注里看来的。后来读黑泽明的自传,又把神乐坂神往了一回。这位拍过很多日本古装片的导演,说他小时候常去那儿的一家专放西洋影片的映画馆看电影,还常常由父亲领着去那儿的曲艺馆,回家前则会去吃一碗炸虾汤面……
      我们到神乐坂那会儿,也快到可以吃一碗炸虾汤面当午饭的时辰了,但是在几条要让你回味旧江户情趣的平缓坡道上,并没有见到炸虾汤面馆。沿街的复古玩具店、二手书店和一两家咖啡店都显得太过精致风雅了,夏目漱石小说或黑泽明自传里的日常性烟火气,更别说江户时代的市井氛围,在这里其实已无从体会。
      还好,透过一家橱窗见到那种半径近10公分的超级大肉包。它冒出的蒸汽,混杂些旧江户真气否?式亭三马的《八犬传》里,该有吞咽这种大肉包的一二武士吧?我又想到了相扑高手和日本大胃王,他们跟这种大肉包的对应性,也算是一种旧江户遗风吗?
      到神乐坂来的人喜欢往它的曲折巷弄里钻。这些巷弄的意味,来自它们的狭窄和拼贴的石板路面。两边的房子总算是旧式的,我注意到一些小小的屋门和院门,用上些竹木草梗,做得颇有禅意。
      我心说这是日本了。
      一只黑猫精确地踏着正午的阴影线猫步缓行。
      从明治到昭和初期,神乐坂都以花街闻名于世。现在它还是艺妓的地盘。这地方聚集过将近100家日本料理亭,暮色像猫一样慢慢蹭进这些料理亭的时候,艺妓们就开始以动人的技艺和仪态姿容取悦来客了。神乐坂夜里的魅力也许不如汴梁的元宵灯炫耀,但丝弦声声的晦黯和陪酒不陪衾的色情,可能更令人迷醉。
      艺妓的数量跟现在神乐坂料理亭的数量一样,已经大减。我曾听说,艺妓对众人而言从来是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如今则可能望之也难了。哪怕你在神乐坂的街头,也瞻见不到深居简出的艺妓身影,哪怕你这会儿就在她家门前。
      我能做的是看看摊开在乐谱架上的艺妓门前漂亮的价目表。实在也看不明白,也许只是想借机多停留一会儿,侧耳听里面悄无声息的动静。
      后来我看到墙上张贴的“花之会”海报,那是一年一度盛大的艺妓舞蹈活动。可是依行程,届时我却已离开日本了。 古书街      书店总能吸引我,这跟我出生于匮乏年代一定有大关联。
      无书可读是我童年和少年创伤记忆的重要内容,也几乎成为我定义饥馑的重要事项。直到开始动笔写作的大学时期(那已经是上世纪80年代初了),我的苦恼依然是,花许多精力和时间却还是难觅传说已久渴念至极的那些好书……
      当然事情有了巨变。二十年后,有一天,我站在景观强似博尔赫斯笔下巴别图书馆的某座超级书城,眩晕着对自己说:“要是当初能看到这么多书,我就绝对不选择写作。”
      可是书店还是吸引我。我说的不是闹哄哄的图书超市,而是小书店,尤其旧书店。
      走进宁静的小小店堂,站到隐约散布开往昔令人心醉神驰的秘密气息的一排排旧书前,大概便是我人生的完满吧—对此我并无多大把握,不过倾向于这么认为—至少,在旅途中,这种小书店,尤其旧书店,总会成就我虚幻的餍足。
      这虚幻的餍足在东京便是神田神保町。它又被唤作古书街,集中着太多小门面的旧书店。
      我选了个晴日往那儿转悠,看到一拨又一拨穿和服的女孩子从堆满旧书的一爿爿店门前欢快地经过。这景象跟东京的其它地方完全不一样。
      实际上只是这天我才头一回看到有人穿着和服在东京街上走,并且一下就看到了这么多(过后才知这是个特殊日子,有学校举行什么仪式,要求女生们穿和服去参加)。
      差不多被旧书填满的橱窗玻璃上,映着满街艳丽和服、切着脚迈小碎步的女孩子,这让本来就美好得有点儿虚幻的神田神保町更添了美好,因而显得更加虚幻了。
      或许这虚幻是针对我的—我的意思是,古书街上的那么多日文旧书对我其实是不真实的,因为我不能阅读它们,它们于我并不算作书……
      然而我似乎也能阅读它们:要是我把其中的日文汉字缀成想象的篇章,将它们改头换面成另外的书呢?但这样也就更多虚幻了。
      真实的是那些书的标价。1000多日元的书,还几乎是新书,在古书街上花50到100日元就能买下了!据说在欧洲的旧书店里值几百万日元的成套精装书,在神田神保町只要几万日元便可到手。这种真实,不也是虚幻的证据吗?
      一间最为逼仄的书店最吸引我。它仅容一个人侧身进去,腹背各对一堵书墙。店的深处才有一小块幽暗的空间,放着一张条桌,桌后是个俯首修补旧书的老头儿。这让我记起自己早先的一个梦,梦中坐在条桌后面的却是做梦人。
      为了帮助自己从又添加了一层的虚幻中醒来,我找出几种小开本的芥川龙之介小说,做出要买下它们的样子。我知道我没法读日文小说,但小开本的精致和我对以往读过的中译芥川龙之介的喜爱,让我欲把它们当成旅行的纪念品。
      我的旅行纪念品商店通常总是书店。好像旅行的目的地真的只是那些个书店。
      不过我还是有点儿犹豫。我在这家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书店里犹豫的是,买几本不能读的书回去,是否也太像纪念品了?我感觉更在虚幻里了。
      幸好我及时发现了一本浮世绘画册。《江户的四季》,其中那些市井气十足的春宫图颇能提神。翻开的书页间,歌川国贞在某个春日摹绘的穿着华贵和服、登掉木屐偃仰的美人形象,正被橱窗外走过的女孩子们的身影拂掠。她们皎洁的皮肤,有我要去一尝的生鱼片的鲜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