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骑虎游八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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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中国古典文论,论气者颇多。气韵是否生动是衡量诗文的重要标准之一。曹丕论文,认为“文以气为主”,后来文坛标举“建安风骨”时,又有人指出“气是风骨之本。”
然则何为气?
俗话说,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所谓山川人物,人物性格是和地理地貌联在一起的。《晏子春秋》中记有一则寓言故事:楚王 和晏子逗着玩说:“齐国人原来专门偷东西吗?”而宴子的回答:“桔逾淮为枳”却是真的。桔树生长在淮河以南就是桔树,生长在淮河以北就变枳树,因为水土不 一样。“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江南景色,听得见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商女犹唱;杏花春雨里,屈原且行且吟,满腹愁肠,许身汨 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北国风光,看得见旗鼓张陴,金柝铁衣,燕山胡骑;骏马秋风中,荆轲舍身取义、图穷匕见,一去不返。南北之 异,一似物有两面。而陕西为总枢,为头脑,天下之本也。秦始皇一扫六国,汉高祖成就霸业,皆出于此。“秦时明月汉时关”,关中之地,聚集帝王之气。气向南 指,山水清秀,其气空灵;气向北来,风上淳厚,其气雄壮。人物气质的南北之异,犹如气云清浊有体,阴柔与阳刚的区分。然而最初形态,却是大气磅礴,浑涵汪 茫。
沿西安东西两线行走,八百里秦川,坦荡广阔,平地崛起一个又一个的大土堆,不知谁人之坟冢;而那绵延起伏的丘陵山峰,曾是秦汉唐三代帝王 墓。平地起坟,依山建陵,随处挖掘皆稀世珍宝。世界八大奇迹之一的秦兵马俑,就是开工打井时发现的。陕西地下,不知有多少奇迹宝藏!
位于欧洲的圣马立诺共和国,座落在亚平宁山脉东北的山坡上,面积六十一平方公里,人口二万。该国总统曾来过中国。站在一号兵马俑坑,这位 总统似乎惊呆了:一个人死后,竟是如此浩大的阵容!战士挽弓搭箭,执矛秉戈;战马鬃发飞扬,嘶鸣咆哮;战车四马拖拽,巨轮滚滚。两把宝剑,在地下埋藏了两 千多年,依旧寒光凛凛.锐不可当。
其实,现今发现的三个兵马俑坑,虽然兵马俑七八千件,虽然军阵严密,却远不是陪葬秦始皇的全部。秦始皇生前“控弦百万,战车千乘”,死后谁知地下藏有多少兵马,谁又能全部挖掘出来!
“关河空锁祖龙居”。秦始皇,祖龙。也许,这是中华封建帝国的龙脉;也许,不会有人把他全部开掘出来。还是让我们顺着他往前走。
秦汉过后,到唐代出了位女皇帝,她为自己的名捏造了一个字,日月在上,天空的空在下。在中国这样一个封建社会,一个女人如此大胆,不免让 男人扼腕。骆宾王抡起大笔写了《讨武  檄》,可惜没用,给关起来了。但因为声讨这位老太太,这篇檄文却成为千古绝唱。以致“往事越千年”,到曾国藩不得 不感叹:“看来这檄文,已让骆宾王登峰造极了,后人竟无可超过。”武则天长眠。她的墓地乾陵,陕西人称“阿婆墓”。远处看去,“阿婆墓”就象一个妇人仰 卧:两座耸立的山峰,象两个乳房,往上一大土堆,仿佛头颅。老太太背靠大地,面对青天,任世人评说。当你来到乳峰中,顺势而下,一条宽阔的大路,直入天 际。陕西墓地,或为山,或为工,浑然天成,少有人工雕琢痕。落日余时,四围山色,仿佛响起渔阳鼙鼓,喧声震天,依稀有铁骑突出,驰骋纵横。你再来到阿婆头 前,两尊巨大的石狮,昂首挺胸,迎天怒吼,一副眸睨一切,平吞天下之气概。
何为气?那正是秦汉唐三代的帝王气。
李贺诗云:“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何等的气魄!谈笑间,一扫群雄;干戈动,天地为之变色。
这种帝王之气,乃是人的气魄。
霍去病墓里,有一尊人熊互搏的石雕,一块巨石,粗粗勾勒,可以见得出人抱着熊啃,熊头被人咬进嘴里大半,熊身和脚留在外面。传说汉武斗熊,把斗熊作为健身运动。如此气魄,何所不能!
这种人的气魄,贯注于艺术中,艺术就有气势、气韵、生气;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笔下就有霸气、大气、英雄气。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蒋介石来到西安,情不自禁吟咏李白诗句。白诗无敌,蒋军是否无敌?
秦王骑虎,汉武斗熊。“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毛泽东坎坷半生,到了陕北,终成大业,终于悟出何谓英雄豪杰。看看他从前诗 词,还是“书生意气”、“装点此关山”;而到了《沁园春·雪》,是何等的襟怀!他慷慨作歌,惜秦皇汉式、唐宗宋祖、一代天娇;他饮马长城侧,欲与天公试比 高。
假如不到陕西,无论在南京的六朝旧地,还是在北京的紫禁城,都很难和秦汉唐接应得上。到了陕西,得到帝王之气,感到人的气魄,你会觉得城市屋宇、宫殿禁苑,不过盆景耳;你会把视野投向云霞江海,宇宙洪荒。
不到陕西,不知秦汉。不知秦汉,则不知何以中国的封建文明为世界封建文明之首。立足秦砖汉瓦,看到唐的赫赫功业,方万感到中国的辉煌。
然而,随着杨玉环红消魂断,大唐盛世夕阳西下。李煜“终日以泪洗面”,柳永“执手相看泪眼”,八大山人以画哭,曹雪芹“一把辛酸泪”。他 们再也不能“马上击狂胡”。马上意气,进入闺中,化为山水意境。元人铁骑,横冲直撞;八旗兵马,铺天盖地。”念腰中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秦汉唐三代,石马、石虎,足大,首昂,胸挺,结实健壮,并不精雕细琢,却有顶天工地的气概;后来,纤巧了,圆熟了,柔和了。中华民族这尊 雄狮,曾经金刚怒目,叱咤风云,粗大的四肢牢牢踩着大好河山,后来,狮子的头低下了,脚下玩弄绣球,头发一绺一绺卷曲起来,呵呵地张大嘴巴,呈现出一副媚 态。
英雄气短,不再说难孤愤,不再说六国兴亡,不再劝字致仕;儿女情长,江山平菱,江上执酒,池塘生春,一洒潘江。
“大自然啊!大自然啊!”
地球转到十九世纪,处于小岛上的英国人,强烈呼唤大自然。可是他们呼唤自然,并非沉醉于大海,而是复活沉睡已久的海盗精神;他们赞美风浪,是要在世界大洋中扬帆远航。
文明的东方古国,公元前几百年,庄子就回到自然。之后,辞官者、罢官者、失意者,纷至沓来。陶渊明载欣载奔,李太白放鹿青崖,苏东坡把酒 对月。在历史社会的现实中,他们急步抽身;在天地万物的自然中,他们不愿出来。他们“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中国,封建政体延宕了两千年;中国,近代发轫比英国落后了三百年。是否由于大量的英才过早出世,是否因为他们去而不返!
“秦王骑虎游八极”。秦王已去,八极犹存;虎气安在哉?(孙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