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之愚,武松之慧(梁山好汉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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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
林冲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愚笨。之所以说林冲是大愚,李逵是小愚,是因为林冲的愚很隐蔽,隐蔽到表面几乎丝毫看不出,甚至还会让人——包括他自己——产生一种林冲心里很有算计的错觉。而真正误事的往往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李逵知道自己笨,就不会因笨而误事,误事也是小事,而林冲始终不知道自己笨,以为自己一身本事,这才是最可怕的。
有一种聪明叫藏拙,但林冲绝对不是。这可以从林冲的两次侦察事件中看出来。一次是被陆虞侯骗去喝酒,给了高衙内调戏林娘子的机会。林冲后来发现上当,去找陆虞侯。
【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还有一次是刺配沧州,听李小二说陆虞侯要来害他性命。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当晚无事。次日,天明起来,早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单独看,看不出来,找不到一个人很正常嘛,说明不了智商低。但万事就怕对比,让武松这里一站,区别就出来了。
武大郎死后,武松归来,见到潘金莲哭,第一句话是:“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
【“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如今埋在那里?”……“哥哥死得几日了?”……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径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银两,带在身边。】
林冲带解腕刀,武松也带解腕刀。出门要杀人,带刀谁都想得到。但武松不仅带刀,还带了钱,他知道办事有用着钱的时候。不仅如此,武松还换了身素净衣服。如此紧张的时刻,连换衣服都不遗忘,可见武松之冷静。林冲是“带”了刀,武松是“藏”了刀。凭林冲武松的本事,杀人用不上刀。林冲带刀,起到把人吓跑的作用,最后找不到人。武松藏刀,起到恫吓的作用,找到了要找的人。
【“却是谁买棺材?”……“谁来扛抬出去?”……“你认得转头何九叔么?”……何九叔见人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抖气。武松将起双袖,握着尖刀,对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
什么人对什么事了解多少,从何人处能得到何种消息,武松一清二楚。他无比顺利地通过何九叔找到郓哥,带身上的银子就派上用场了。
【(郓哥)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瞻。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道:“郓哥,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
摸清原委后,找到西门庆也是分分钟的事。他没像林冲那样站在门口傻等,也没大街小巷乱窜。
【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主管道:“却才和一个相识,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酒。”……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边街阁儿里吃酒。”】
如此,差距毕见。
林冲嗅觉十分不敏感。死到临头,还一点不能察觉。鲁智深都料定公差要在野猪林结果林冲性命,林冲却毫不知情。
【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地。”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绑在树上。……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
碰到这关头,自己先哭了。可见林冲的傻真不是装的,就是对事情毫无预见能力。同样的经历武松也有。武松可没有鲁智深的帮助,而且,要杀武松的还是四个人。
【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倒来扑复老爷!”……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睃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什么去处?”……武松踅住道:“我要净手则个。”那一个公人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里去。】
武松吃鹅,不仅是吃鹅,还起到让对方麻痹大意的效果。武松特别擅长这种手段。在孙二娘的包子铺,武松知她不怀好意,就拿些风话来撩拨她,让孙二娘以为武松色虫上脑,其实武松全识破,只是藏在心里。鲁智深已比林冲心细不少了,在十字坡依然着了孙二娘的道儿,差点丧命。而武松破解孙二娘的道儿不费吹灰之力。
【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
武松是个可怕的角色。别人都以为他中了计,实际上他在将计就计。而林冲不行,高俅差人卖刀给林冲,骗林冲入白虎堂,一骗一个准儿。要是武松,岂能瞒得过他?
【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妇人自忖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武松)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那妇人)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的呆了。】
如果林冲了解武松的手段,就知道自己在智商方面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但林冲完全不知。而最可怕的愚笨就是,自以为十分聪明。
林冲杀死陆虞侯三人后,没逃多久,到一间屋里歇脚,抢人家的酒喝,结果自己喝高了,醉倒在雪地里。要不是人家捆了他,搞不好就冻死了。人家捆了他之后,要不是刚好被柴进撞见,肯定押去报官了。这种人岂是心里有谱的人?
林冲之愚还体现在上梁山时。王伦不接纳他,众人都道是王伦器量狭小,容不得人。事情没这么简单。《水浒》有一种笔法:为尊者讳,为亲者讳。《水浒》以梁山人物为中心,写梁山人物,善的地方多直笔,恶的地方多曲笔。不是不写梁山人物的不好,而是含蓄隐晦地写,在蛛丝马迹中逗露,比如宋江之好色,扈三娘之貌寝,林冲之愚,石秀之恶,都是如此。(插一句,宋江之好色,扈三娘之貌寝,我会在两周后的讲座中聊,时间地点暂不定,届时再通知,欢迎大家关注。)
林冲后来成了梁山泊的当权派,《水浒》的叙事是以“林冲正面”的角度展开的。于是,叙及林冲王伦之冲突,从文字上看,过错都归于王伦,不见林冲实有以致之。但只要细心从他处参照,就不难发露端倪。
比如第十七回,杨志和曹正评价王伦。
【杨志道:“王伦当初苦苦相留洒家,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曹正道:“制使见的是。小人也听的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匾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以此多人传说将来,方才知道。”】
杨志这番话,肯定不是客套。因为王伦、林冲都不在场,没客套的必要。所以,杨志的视角,应该是接近中立的视角。他说王伦“苦苦相留”,虽有可能是假装,也未必不尽如实。而曹正的说法里,短短一句,有三处提到是“传说”,不是亲见。这表明,“王伦那厮心地匾窄,安不得人”,是被加工过的叙事。这种叙事从哪里来呢?曹正是林冲的徒弟,可想而知了。
若说王伦不能容人,宋万是怎么上山的?若说梁山泊不接纳新人,为何林冲刚到山下,朱贵就告诉他:“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汉经过,必教小弟相待。既是兄长来此入伙,怎敢有失祗应。”
可见,在王伦时期,梁山泊早有一套完备的“入职流程”。但入职不仅需要推荐信,还需要面试。一般人面试都没问题,林冲的面试却有点问题。按照“林冲正面”的立场进行叙事,王伦不收留林冲,仅仅是因为林冲武艺高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
但是,武艺高强不是“占强”的充分条件,杨志手段不比林冲逊色,为何王伦愿让杨志入伙呢。若从事后走向看,王伦的确有先见之明,他早看出林冲将来会“占强”,因此不敢留他。果然,最后林冲把他火并了。林冲和王伦的冲突,是互动的因果关系,绝不是简单的因为王伦器量小,林冲才杀他,而是王伦早发现林冲“占强”的动机,对他有所提防,这种提防又恰恰加重了林冲伺机“占强”的心。
且不说王伦。只说林冲何以让王伦觑破他“占强”之心,就足见林冲之愚。
林冲入伙和晁盖不一样。晁盖带的人太多了,比梁山原有头领总数都多,且原头领之间还有内讧。王伦不欢迎晁盖是很有理由的。但林冲上山时,容他一个还是容得下的。而且,王伦很可能本打算留林冲,但刚喝两杯酒,林冲就把事情搞砸了。
【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林冲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王伦动问了一回,蓦地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
王伦先让林冲坐第四位交椅,改变主意却是在“动问了一回”之后。这种“动问”好比面试。一般有了推荐信可以无须面试。观王伦心意的转变,只能说明林冲面试的表现太糟糕了。
究竟王伦如何动问,林冲如何回答,书上全无记载。这就是前文所说的笔法,“带立场的叙事手法”。虽然书上未明写林冲和王伦的问答,但书上写过林冲在别处喝酒后的话。一个人喝了酒爱说什么话,往往是不分对象和场合的。
林冲和陆虞侯喝酒时说:
【“贤弟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
王伦有本事吗?没多大本事。林冲有本事吗?他自以为有。在林冲眼里,王伦是小人吗?是。林冲愿意“屈沉在小人之下”吗?不愿意。很有理由猜测,林冲同王伦喝酒时,喝到兴起,把这番肺腑之言又抛出来了。何以证之?
林冲未见王伦时,已在朱贵酒店题过一首诗。既然见面聊开,这首诗不可能不被说到: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还没上山,就要“威镇泰山东”。——反诗为什么是反诗?“敢笑黄巢不丈夫”反在哪里呢?不就是笑笑黄巢吗?凭什么抓我?——笑黄巢不仅是笑黄巢,还暴露了自身的野心。
故而知道,林冲这一席酒,一番话,一首诗,把自己的上山之路堵得死死的。——梁山泊不怕你武功高,但不能不怕你有僭越的念头。
而王伦的失败,在于太心慈手软。看到这一层,却硬不下心肠把林冲赶走。同是落第秀才,吴用够狠而王伦不够,这就是王伦不能长久为寇的缘故。
且不论王伦,只论林冲上来就被王伦看穿,就足以说明林冲之愚。因为,不仅王伦看穿了他,后来山上的吴用,也一眼看穿了他。吴用头一次见林冲,就对晁盖说:“我看这人,倒有顾眄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
【次早天明,只见人报道:“林教头相访。”吴用便对晁盖道:“这人来相探,中俺计了。”七个人慌忙起来迎接,邀请林冲入到客馆里面。吴用向前称谢道:“夜来重蒙恩赐,拜扰不当。”林冲道:“小可有失恭敬。虽有奉承之心,奈缘不在其位。望乞恕罪。”】
这里又有笔法在。吴用说“小生略放片言”,次日说“中俺计了”,但吴用之计若何,所放之言如何,书中全无记载。但书中点了一句,“夜来重蒙恩赐”。可见,前一天夜晚,吴用一定私下见过林冲。而林冲面见晁盖时提此一句,“奈缘不在其位”。则林冲僭越之心,非但王伦心知,晁盖七人亦肚明。
不是说有僭越之心就愚蠢。而是说,既有僭越之心,又暴露得一塌糊涂,才叫愚蠢。林冲正因如此,才成了别人手中棋子。吴用能利用林冲,也正是他比王伦更加狠毒的地方。王伦料不到初次见面好酒好肉款待的朋友会使出这种手段,所以他被干下去了。
林冲因为太愚笨,处处堵死自己的路。武松则处处有选择的余裕。林冲上梁山,王伦不接纳。武松要落草,同时有二龙山和清风寨两处选择。一处是张青推荐,一处是宋江推荐。林冲拿着柴进的推荐信,却自己堵死门路,多亏杨志才得以栖身,可见愚人之困顿未尝不是咎由自取。
宋江力劝武松去花荣山寨,武松因和宋江志向不同,执意不去。这是武松的原则。武松因为有原则在,每每化险为夷。他和林冲都被刺配过。武松极其宽裕,林冲却处处窘迫。
【(差拨)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林冲只骂的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嫌轻微。”……林冲笑道:“皆赖差拨照顾。”……差拨道:“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值一锭金子。……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林冲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
武松是这样:
【差拨道:“……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管营喝叫除了行枷……须打一百杀威棒……武松道:“……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管营道:“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的,肉也吃的,饭也吃得,路也走得。”】
此处对比,更见武松之骨气,林冲之萎苶。而林冲之愚,不仅体现在把陆虞侯这样的人当朋友,还体现在坑了真正的朋友鲁智深——虽然他并非有意。
野猪林里,鲁智深救了林冲,要杀两个公人,被林冲劝住了。公人想问鲁智深来头,鲁智深岂能上当。
【两个公人道:“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什么?莫不去教高俅做什么奈何洒家?……”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
但很快,林冲就说漏嘴了。
【林冲道:“这个直得什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所以到第十七回,鲁智深对杨志说:
【“不想那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这日娘贼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
有人说,鲁智深因此对林冲怀恨。故而三山聚义时,再见林冲,鲁智深只问林娘子。这也太小觑鲁智深了。鲁智深绝不是这等小心肠的人。说智深对林冲怀恨是绝无证据的,而牵挂林娘子则是金圣叹故弄玄虚的戏笔改作。施耐庵本是这样:
【鲁智深动问道:“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曾知阿嫂信息否?”】
金圣叹改为:
【鲁智深动问道:“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
这是鲁智深自沧州一别林冲后首次再见。此后二人之言语似再无记录。金圣叹于此改作,并自批道:“奇语绝倒,令人闻之,又感又笑。”
恐怕真正可笑的不是鲁智深,而是金圣叹。鲁智深问林娘子,因为鲁智深情知林冲遭遇之始末,不再担心林冲之安危,却不能不担心林冲家人之安危。金圣叹妄添“无日不念阿嫂”数字,弄巧成拙,平添妄想。若鲁智深果念林娘子,早早派人打问林娘子消息即可,何必此时方问林冲。
不过,这话依然有一处要紧,即鲁智深从前称林冲为兄弟;现在称林冲为教头。
这里的缘故是,此刻二人同归梁山泊,列位坐定,鲁智深位次在林冲之后。鲁智深本来是兄长,但此刻林冲地位已较鲁智深为高。鲁智深不是不晓事的人,不会人家都称某人主席的时候还称他老林,那样的话,碰见计较的人,从前再铁的关系也被玩坏了。而林冲恰恰是很计较这些的人。只看他在柴进庄上如何表现,就一清二楚。
【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自肚里踌躇。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贵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宿生万幸。”】
林冲的表现很卑微,未见柴进时,庄客都不待见他。
【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林冲道:“不知几时回来?”庄客道:“说不定……”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别了众庄客,……肚里好生愁闷。】
林冲之卑微更体现在,既见柴进,庄客依然把他当叫花子打发。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
见了洪教头,林冲也是卑微得如同尘埃。
【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那人全不采着,也不还礼。林冲不敢抬头。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
在柴进庄上,遭遇柴进贵客的经历,武松也有。当时是比洪教头尊贵得多得客人——宋江。
【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跐在火掀柄上。把那火掀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逍遣我!”宋江也吃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的亲戚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摘下红。”】
那汉正是武松。相比之下,高下立判。林冲许多遭遇,武松都有。而二人之表现,则大异其趣。武松和林冲实在是《水浒》里的一段大互文。
林冲、武松,二人虽无太多交往,却处处互为反衬。一为马兵之头领,一为步兵之头领。林冲父亲是提辖,武艺全来自体制内。武松兄长是三寸丁,武艺全来自江湖上。
但武松身上的磊落与纯粹,把林冲甩了十万八千里。林冲不是个恶毒的人,却是个俗气的人。因为俗气,举手投足便暴露出小算盘,又对大是大非茫然无睹,这正是林冲愚笨处。去梁山时,要纳投名状,林冲不问是非,便说“这事也不难”。而武松从不如此,虽然武松不乏滥杀无辜的时候,但他断不肯为纳投名状而杀人。
而林冲,先说“这事也不难”,后来却难破头皮,投名状也没纳上来。没纳到投名状并不像老版电视剧《水浒》里所演,林冲是于心不忍。若真于心不忍,就不该答应。按照书上所写,是表现林冲的蠢笨。第一天,白白等过,没见到人。第二天,碰到三百人。
【林冲又不敢动手,让他过去。】
书上说的明明白白,是不敢动手。须知,尾随其伍,杀一个人离开,以林冲的脚力,岂怕人家追上?但林冲的脚力和眼力似乎都很不堪,第三天的事情印证了这点。
【时遇残雪初睛,日色明朗。林冲提着朴刀,对小喽罗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大步行来。】
日色明朗,林冲要杀人,却看不见,反倒被小校指出来才发现。既已发现,却又没逮着。
【林冲将身蹲在林子树科里,一眼觑定。只待那人来得较近,却把朴刀杆剪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林冲赶将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等了三日,方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
事到于今,林冲依然不觉得是自己水平不行,倒归结为“命苦”。如此委弃于命,亦末如之何也已矣。
林冲办事能力极差。他永远喜欢打小算盘,又永远没有大局观。偏偏又生就一身好本事。于是就特别容易被人当棋子。拥护晁盖上位的第一人是林冲,拥护宋江上位的第一人也是林冲,但无论晁盖还是宋江,都永远都只是把林冲当马前卒。林冲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工具。
但武松,宋江是很敬畏他的。初时,宋江劝武松同去花荣山寨,武松拒绝。后来梁山泊里排了座次,乐和唱宋江作的《满江红》,唱到招安,第一个反对的是武松,李逵是第二个。宋江大喝把李逵砍了,却不敢喝武松。后来,李逵被收进监牢,宋江却叫来武松给他讲自家曲衷。此时,鲁智深却替武松说话。而不见林冲任何动静。
鲁智深和林冲本是好兄弟。遇见武松之后,鲁智深和林冲的交往就很少提及了。这不单因为鲁智深和武松都是步兵,而林冲是马兵。恐怕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鲁智深和武松脾性相投。
一直到后来攻打方腊,鲁智深也是每每和武松一处。拿住方腊的人,施耐庵小说中写的是鲁智深,而民间话本里却常常流传武松独臂擒方腊的说法。总之,是武松、鲁智深二人的戏份,都和林冲无缘。
鲁智深圆寂在六和寺。林冲与武松也都卒于此地。智深圆寂之夜,尚与武松同在。
【且说鲁智深自与武松在寺中一处歇马听候。看见城外江山秀丽,景物非常,心中欢喜。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二人正在僧房里睡。】
此夜,智深圆寂,武松从此作别梁山众人。
【当下宋江看视武松,虽然不死,已成废人。武松对宋江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闲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宋江见说:“任从你心。”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后至八十善终。……林冲风瘫,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后半载而亡。】
三人结局如此。而安排武松照顾林冲,是极好的写法。——武松这等人,就算残废了,依然有力量照料林冲。林冲虽有一身本事,到头来,还得残废的武松来照料。
由此可知,一个人的存在感,不在武力如何,而在有无志气。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林冲可做三军之帅,却不是个有志匹夫。
当年,呼延灼斗过鲁智深和杨志,说了一句话:“这两个武艺不比寻常,不是绿林中手段。”这意思书中出现了两次。含义是,江湖出身的人,不单在梁山泊的座次排不到前边,就连武功,也绝不是体制出身的正规军之对手。
但武松与林冲的遭际,却对体制内外的品位高下形成了反讽。林冲这等禁军教头出身的人,要一辈子靠人拯救才活下来。而武松,单凭一双拳头一颗头颅行走江湖。武松是只恃己力的人,而林冲是寄生者。
要打蒋门神时,旁人恐武松气力未足,武松呵呵大笑,问:“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
武松一身头陀装束,却造了不少口业,平生夸下海口无数。早先打趣问蒋门神有无三头六臂,最终,自己断了一臂。这一臂是如此断的:
【包道乙祖是金华山中人,幼年出家,学左道之法……但遇交锋,必使妖法害人。有一口宝剑,号为玄天混元剑,能飞百步取人……鲁智深、武松一路杀来,正与郑彪交手。那包天师在马上见武松使两口戒刀,步行直取郑彪,包道乙便向鞘中掣出那口玄天混元剑来,从空飞下,正砍中武松左臂,血晕倒了。却得鲁智深一条禅杖,忿力打入去。救得武松时,已自左臂砍得伶仃将断。却夺得他那口混元剑。武松醒来,看见左臂已折,伶仃将断,一发自把戒刀割断了。】
砍伤武松臂膊的,不是别的剑,是玄天混元剑。一般的剑,不配砍伤武松臂膊。而且,是行了妖法,趁武松之危,飞来斩伤。于此由嫌不足,更重要的是,玄天混元剑虽砍中武松臂膊,却不能断它。是武松自己使戒刀断了左臂。故知,武松左臂之断,其神勇绝有过于毫发未伤者。而另一重隐喻是,成为废人是武松自己的选择,非为外力所迫。
若论起来,右臂比左臂更擅长使刀,更何况武松一双腿上功夫在飞云浦已威风显露。区区一只左臂又岂足以令武松成为废人。要知道,《水浒》说武松“成为废人”,并不是在他左臂折断的九十七回,而是在九十九回,紧跟着鲁智深坐化之后。可见,武松“成为废人”实非因左臂已断,只因智深已亡。
智深亡去,武松虽已残疾,却有余力看视林冲。而林冲也只活了半载。武松直至八十而善终。
而整部《水浒》里,林冲最令我悲哀的,不是娘子被高衙内调戏时,不是刺配道上被董超薛霸捉弄时,恰是柴进有心抬举他时:
【“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
林冲先前不敢使出本事,至此,终于不再顾忌,上前打坏了洪教头之腿。呜呼,堂堂八尺之躯为银钱驱驰如此,讵知当时孰为可悲可叹者耶!
梁山好汉的真面目
世人都道水浒中的一百零八将个个是令人仰慕的英雄好汉。是些“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神州的真豪杰。一首《好汉歌》令人热血彭湃,彷佛大家都生了义胆。以为大碗吃肉大瓮喝酒,该出手时就出手就算得上英雄好汉了。其实这样的好汉只是水浒中所谓的好汉,从另一角度看这些好汉也就与地痞流氓一般无异了。
或许流氓就是好汉,但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水浒开篇便道洪太尉一意孤行,放走了“伏魔之殿”中的一百单八个魔君,计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天罡地煞,多用于对恶人的称呼,在武侠小说中则更是恶魔的形象了。水浒作者称这水浒一百零八号人物为魔君,虽是一番戏谑之词,但也自有其合理之处。
这些水浒中的人物,这一百零八号魔君,我们无论称之为流氓也好,或是称为好汉也好,他们之所以被称为魔君,身上确实有一些共性。这些共性使这些魔君成为魔君自身,或谓成全其英雄好汉自身,或流氓自身,为了便于人们接受起见,我称之为水浒传中的英雄观。
一:英雄要杀人,杀人越多越好。
无论是哪路英雄,要入那水泊梁山,得交个投名状来。
水浒传第十一回写汪伦要求林冲拿一个人头来当见面礼。
“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
水浒中的英雄个个会杀人,杀人越多越英雄。且杀人时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杀得不是和他们同路的流氓好汉,他们杀后也就个个心安理得了,从不会内疚。
金圣叹《水浒》卷之三“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曾为梁山好汉们排了排队。给予“上上”评价的共有九个人物,但从全书看来,“戏份”较重,评者也较偏爱的无非是这四个人:林冲,鲁达、武松、李逵。
这四个人可说是好汉中的好汉,英雄中的英雄,几百年为人津津乐道,为人所仰慕,崇拜。李逵同志还被封为最富于革命斗争精神的英雄。是农民阶级代表中革命性和反抗性最坚决的典型。在20世纪50年代被封为在绝大多数文学史和研究著作中,都把黑旋风李逵评价。李逵一直被认为是革命性和反抗性最坚决的典型。
然而就是这些梁山中最好的人物,杀起人来也是有滋有味。
从上文可知,汪伦要求林冲去杀个人再入伙,林冲根本没迟疑就答应了。汪伦给他三天期限,在这三天里,林冲烦恼的不是要去杀人,林冲烦恼的是找不到人杀,还好第三天碰到地是青面兽杨志,打了个平手,被汪伦叫停了,要是其他一般的客商,早给林冲给一刀两段了。
林冲先期的手刃陆谦、富安、差拨,到后来的火并王伦,确是不杀人不足以显示其英雄。
鲁提辖算是最慈悲的,杀人不多,从拳打镇关西到杀死生铁佛崔道成,杀得都还是比较有理的。而武松与李逵身上的血腥味可就浓了。武松残杀潘金莲,到杀西门庆、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一路是杀了不少人,特别是在血溅鸳鸯楼这一节中,武松一朴刀一个,前后杀死十五人,方才心满意足。意犹未尽,最后留下八个血淋淋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正义凛然”地向世人公布其英雄壮举。而其中真正可杀地只有二三个主使者而已。其他的皆是滥杀。而金圣叹在评点此一杀人事件时,甚是痛快,连道“真正妙笔”。又道:“杀第四个,又割头,与杀别个不同。”武松割尚未完全被砍死的张夫人头时,金圣叹评道:“半日可谓忙杀腰刀,闲杀朴刀矣。得此一变,令人叫绝。武松找到几个无辜的妇女,武松也把她们杀死在地上,道:我方才心满意足。很有点冷血杀手的味道,可以说已经有点变态的。在中外传统中,打女人都已经不是一个好男儿的做为了,何况是杀她们?而金圣叹的评语居然是”六字绝妙好词。“可见金的心态与水浒作者的心态有同工异曲之处。
武松杀人虽已过滥,但比起李逵则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李逵杀人只图杀得手顺,杀得快活,一味地砍杀,“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杀死的多是“看客”。李逵杀人形同儿戏,为赚朱仝上山,砍死年方四岁的小衙内,内心无一丝愧悔。明人余象斗对此有评语:“李逵铁心,鹤泪猿悲。”
李逵不仅仅是滥杀无辜,而是杀人成性,将杀人作为“快活”,不杀人就会难受。三打祝家庄前他说自己已“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要求自带二三百小喽罗“把这个鸟庄上人都砍了”。扈家庄本来已经表示不与梁山为敌,并配合攻打祝家庄,宋江已经宣布他们“前来投降了”。但在扈成已经捉住祝彪欲解往宋江处的情况下,李逵不但把祝彪砍杀,而且“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只有扈成逃走。在宋江批评李逵时他还说:“谁鸟耐烦!见着活的便砍了。”“……吃(被,让)我杀得快活!”因此李逵的“快活”往往以许多无辜生命的死亡为代价。李逵斧劈公孙胜之师罗真人及道童也属于滥杀。他不仅任意杀戮,且手段极其残忍。73回李逵为狄太公家“捉鬼”,将他女儿及其情夫都砍杀,还说“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将两个尸体“乱剁了一阵”,“剁做十来段”!狄太公、太婆得知自己的独生女儿被杀害,非常伤心,李逵还迫使他们治酒食相谢。
40回里在江州劫法场时他“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只顾砍人……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江边)百姓撞着的,都被他翻筋斗,都砍下江里去。”晁盖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李逵“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41回李逵说:“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又只是知道杀,知道快活。43回里李逵“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士兵都搠死了……李逵还直顾寻人要杀”,被朱贵拦住。
鲁迅对《水浒传》发表过许多精辟的意见,其中不止一次谈到对李逵的看法。他的《流氓的变迁》一文里说道:“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他在《集外集. 序言》一文中明确表示对“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憎恶”。“憎”是痛恨,“恶”是厌恶,很反感。
李逵的杀人在水浒里是突出的,但在杀人方面更滥,更残忍的却也还有不少。
如为了让美髯公朱仝上山,吴用设计,晁盖、宋江下令,吴用、柴进、雷横、李逵进城,趁朱仝离开时“故意教李逵杀害了小衙内先绝了足下(朱仝)归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51、52回)知府之子四岁的小衙内,一个长得非常可爱的孩子,被李逵以板斧将“头劈成两半个”,多么残忍!34回为了让霹雳火秦明入伙,宋江定下计策,让燕顺、王英带领五十余人将青州城外“旧有数百(户)人家,却都被烧成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也就是说为了迫使一个秦明上梁山,杀死了数以千计的无辜百姓。而且由于燕顺、王英等是化装成秦明去的,结果秦明一家被慕容知府所杀。
水浒的英雄们不仅杀人,滥杀,而且不少英雄好汉都开杀人店,甚至擅长吃人。
著名的母夜叉孙二娘就是开人肉店的,她的丈夫张青原是替光明寺种菜园子的。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就把光明寺僧给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於是便做了强盗( “剪径”) ,以后被一个做过“剪径”的老者招赘。他与妻子在此开黑店,卖人肉包子。每日只等那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
——无论从那一角度看,张青与孙二娘都是十足的恶人,在金庸的小说里,这些开肉店的人足以进四大恶人名单里了。然而,张青与孙二娘却是水浒里的好汉。更值得玩味的是武松对这些开人肉店的人的态度。
话说武松假装被蒙倒(27回),抓住了孙二娘,正待要好好揍她,这时张青来了,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才冲撞阿嫂,休怪。”
按理说武松作为一个英雄好汉,正派人物,应该对开人肉店滥杀无辜的张青与孙二娘表示出极大愤慨,谁知张青就这么说了几句话武松心就软了,倒对孙二娘叫起嫂子来了。
而37回里也记道:梁山泊的情报站兼接待站由旱地忽律朱贵负责的那个酒店也是个黑店:“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巴子(干肉),肥肉煎油点灯。”
梁山的领袖宋江则好几次都差点被他以后的好汉们给活吃了!第一次是落在矮脚虎王英手里,宋江的心肝就差一点被王英做成醒酒汤吃了。第二次是落在催命判官李立在揭阳岭开黑店卖人肉包子,若非混江龙李俊及时赶到,宋江差一点也就成了包子馅。
梁山好汉开的人肉店,如张青,除了三种人不杀好汉——一是云游僧道不杀,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二是妓女不杀,怕坏了名声,三是被刺配的罪犯不杀,恐有好汉在里面。其他人都杀。象催命判官李立开的人肉店就杀得更滥了。但他们仍旧名列一百零八将里面。
而有的好汉则吃人肉,象李逵,就把李鬼的腿上好肉给吃了——金圣叹曾评道:人肉亦有好坏之分,又是一奇!而朝廷命官黄文柄则被梁山众好汉给生吃了!原文道:“宋江便把黄文柄剥了湿衣服,绑在柳树上,请众头领团团坐定,宋江便问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于是李逵便拿起尖刀,先从黄文炳的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当宋江等众头领吃完了烤人肉,口干舌燥之际,李逵又拿刀割开黄文炳的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
可见,水浒里的英雄好汉个个都是杀人高手,吃人也甚在行。当然,吃人不是成为英雄的首要条件,杀人才是。因为梁山要得就是“投命状”。从头领宋江晁盖起,哪个手上不是累累血迹。
二:英雄要仗义,要疏财。越仗义,疏财越多,就越英雄。
在水浒第六十八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中,卢俊义生擒了史文恭后,宋江在众好汉面前表示要请卢来做寨主,并陈述自己有三不及卢:“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天下谁不望风而服。尊兄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
宋江所说大体符合事实。若论个人相貌、出身、武艺,宋江的确都不如卢俊义,宋江确实是一没相貌,二没武艺。但就是这么个黑矮的小押司宋江,却是梁山的第一条好汉,成了梁山众好汉心服口服的首领。
道理何在?
道理就在这里,梁山好汉一条最重要标准便是要仗义,要疏财。谁最仗义,谁广施财物,谁就最有声望,武艺相貌乃至出身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就是仗义了。因为梁山的大厅上方就是写着三个大字“聚义厅”。梁山的好汉们最讲义气了。而梁山的众好汉中,宋江又是头号最讲义气的人——至于到底是不是最讲义气的人是大可怀疑的,但江湖上就是这么传说——宋江的所以这黑矮汉子成了头号好汉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宋江号称及时雨宋公明,在江湖上以仗义疏财著称,诸位可曾知道其名气有多大?请看下列情节:
在第三十五回石将军村店寄书,小李广梁山射雁中,流荡江湖的赌徒石将军石勇声称:“老子天下只让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当宋江问是何人时?石勇说:一个是是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孙子,唤做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另一个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石勇又道:“老爷只除了这两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
可见宋江名气之大,那宋江的这个大名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便是通过仗义疏财,对任何一个投奔者都待之以礼,赐以钱财,慷慨大方,有始有终。其做法颇类似于战国四公子。
第二十二回中写武松投靠柴进后,日子一长遭到了柴进的冷遇。而宋江杀了阎婆惜后,逃官司也投奔到横海郡柴进庄园,柴进设宴款待,饮至傍晚时分,宋江起身去净手,由于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结果踏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得了疟疾正在烤火武松身上。引起一场戏剧性的风波。当武松要打宋江时,柴进赶到,对武松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
武松道:“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武松道:“却才说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去投奔他。
从武松的话中,我们可以听出,宋江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而闻名的原因则就在于那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令天下英雄都想要投奔他。如第三十八回里戴宗就对李逵介绍宋江道:“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说明李逵也经常想着要去投奔宋江。
在第三十七回没遮挡追赶及时雨,船火儿大闹洵阳头里,李俊对那要害宋江的张横说道:“兄弟,我常对你说,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细认着。”
这里,宋江就成了天下第一义士了。成了天下第一义士离成梁山首领也就不远了。
宋江的名气及他的一次次地逢凶化吉就主要来自于他的义气。
至于宋江的仗义主要体现在哪里?典型的事例实在不多。主要的就是那生辰纲事发,宋江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通风报信后晁盖的表现。至于疏财,倒是挺多的,也不知道宋江从哪里搞了那么多财过来。比如宋江一遇见李逵,看那李逵缺钱,随手就给了粗人李逵十两银子,搞得粗人李逵甚是感激,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粗人李逵就这么简单地被宋江收买了。
由于梁山好汉个个讲义气,所以一碰到那天下最讲义气的宋江马上纳头便拜也就顺理成章了。施耐庵写水浒最大的不足便是宋江被写成天下第一义士,但具体的事例又不多,而晁盖与宋江一比,往往还显得晁盖更有义气。令人感觉,宋江这天下第一义士称号是被作者硬套上去的。
既然梁山最重义气,爱思考的朋友不禁会问:“那梁山的义气的本质是什么呢?”
水浒义气的本质便是结帮互助,干那为法度所不容的事。义表面上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其实却是本质上彻底地自私自利的一种行为。因为这对朋友好的基础建立在朋友也对自己好的基础上。愿意为朋友卖命是因为相信朋友也会为他卖命。愿意为朋友干那违法之事,是因为朋友也会为他干那违法之事。
梁山的好汉所谓的义遵循的标准便是:你对我好,我也就对你好。你对我极好,你看得起我,我就甘愿为你卖命。
武松为施恩醉打蒋门神,最后杀了蒋门神,蒋门神依仗官势,为非作歹,称霸一方,确实是个十足的恶霸。但金眼彪施恩与蒋门神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快活林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做买卖的商业发达的大镇,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银子换铜钱,大兑坊还能将银票换成银子)。施恩自己说往常他“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倚势)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按:派囚犯中的这八九十个亡命徒监督快活林的百十处大客店和二三十处赌坊、兑坊,收取保护费)。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撰钱。”(29回)所以施恩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霸。只不过蒋门神后台是张都监和张团练,是管辖州府县军事的高中级军官,比施恩的父亲相当于监狱长的管营硬得多,结果打伤了施恩,夺走了快活林。所以施恩与蒋门神之争实际上是黑吃黑,没有任何正义与非正义可言!武松帮施恩夺回快活林后,“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即30%_50% )利息。各店家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而武松之所以愿意帮施恩夺那快活林,无非就是因为施恩对他好,每天送那好酒好肉给他吃。看得起他。所以武松被施恩的酒肉感动后,就对施恩说:“。”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你看,所谓的梁山好汉中的上上人物,天神般的武二郎,其见识也不过如此!
三:英雄不能好色。
元明是市井文学的发展和鼎盛期,小说和戏曲互相改编,塑造出来的英雄人物,共同特征是不好女色。水浒英雄更是如此。如好汉武松面对潘金莲的挑逗,反应是“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 24回)
如在潘巧云美色面前,石秀是:“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 45回) ,“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 46回)
英雄不仅不能为美色所诱,夫妻间的性生活也要尽可能降低。宋江早期形象是个酒色之徒,喝酒、狎妓、杀人、放火①,《水浒传》却反复强调“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 (21回) 。天王晁盖也“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卢俊义“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 (11回) 。表面看来,不亲女色只是为了“打熬筋骨”、“打熬气力”,深一究之,又不尽然。
英雄耽于女色,便“不是好汉的勾当”,宋江教育王英:“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 (62回) “做好汉”是男人取得话语权力的先决条件。好汉耽于女色,必会带来奇耻大辱.
水浒好汉一百零八条,大部分都不曾结婚,也不好色。而最有英雄气概的如李逵、武松、鲁智深、杨志、阮家三兄弟等,就不曾表现出对女色的兴趣。如李逵,对女人全无情趣,全不解风月之情,水浒第38回中,李逵和宋江等人在琵琶亭酒馆喝酒,一个“冰肌玉骨,粉面酥胸”的二八女娘来到跟前,“道罢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的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额头上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对女人能下得了如此毒手,当然是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的啦。唯有称之为水浒“好汉之风神”。
水浒的好汉不好色,也因之给自己惹来一些不幸事。如梁山的第二条好汉卢俊义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冷落了自己的夫人。导致自己的老婆跟他的管家李固勾结起来,告他造反,差点就把卢俊义给整死了。杨雄也是如此,平时对潘巧云不大关心,最终也导致了她的红杏出墙,跟一个和尚好上了,也差点送了杨雄的命。水浒中好色的好汉也就只有矮脚虎王英和小霸王周通两个人了,而王英就是因这,如前文所叙,遭到了宋江的责骂。
四:英雄要喝酒,要吃肉,肉吃得越多,酒喝得越多,则越英雄。
由于禁( 节) 性欲而必然地把精力转向食欲,造成无节制的食欲的大放纵,这是英雄好汉生活中的另一大特色。古人早已有云,“食、色,性也”( 《孟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礼记》) 。不但“食( 饮食) ”“色( 男女) ”并举,而且把“食”放在人的本性欲求的第一位。梁山好汉既然在“色”上已不怎么亲近,那在“食”上就再也不能节制甚至“禁欲”了,于是我们就不会奇怪在“水浒”世界中看到那么多大吃大喝暴吃暴饮的描写了,也不会奇怪阮氏兄弟认为“成瓮吃酒,大块吃肉”是作为“理想世界”的梁山泊的一大魅力所在。鲁智深在五台山两次酗酒闹事就是典型的一例:第一次,他在五台山寺中呆了四五个月就感到“饿得干鳖了”,“口中淡出鸟来”,就去抢了人家一桶酒吃,喝醉了行凶打伤了好多人;第二次,在事过三四个月后,下山吃了二十碗又一桶酒,另加半只熟狗肉,喝醉了上山打坍了亭子,打倒了山门的金刚,又大闹僧堂,打伤十数个人( 第四回) 。俗话说:“酒是色媒人。”梁山好汉既然不近女色,那么喝酒以后还能干什么呢?斗殴闹事,杀人放火。由于“精力过剩”,英雄们的暴力发泄就没有节制了,他们旺盛的生命力就在各种各样的暴力行为中发泄、消耗。
好酒与好色一样,也是要可能妨碍英雄的事业。每次李逵下山,宋江第一要交待的,总是“不可吃酒” (43回) ,李逵因酒闯祸,屡教不改。他惟一一次“端的不吃酒”,是回家搬取母亲。因为此时一旦酗酒,因酒而害了母亲的话,英雄和酒,都将背上“反纲常”的道德骂名,金批李逵忌口是“徒以有老母在”,可谓一语中的。李母一死,李逵马上在曹太公家喝得“酩酊大醉,立脚不住”,作者如此安排,是因为这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英雄的失误都不会背上伦理和道德的包袱。
这里无非传达一个暗示:好色犯的错误是可恶的( 触犯伦理道德) ,好酒犯的错误却是可爱的( 不触动伦理道德) 。英雄犯错导致情节跌宕,好事多磨。所以,如果非得让英雄有些个性缺憾、有些错误发生,最好是拣轻的、不伤伦理规范的错误来犯一犯。好办法就是让英雄醉酒。单是武松之醉,就有醉打宋江、醉上景阳冈、醉打蒋门神、醉打孔亮,其他如鲁智深醉酒五台山,小霸王醉入销金帐,杨志醉失生辰纲,宋江醉酒题反诗等,更是不胜枚举。“醉酒”,在侠义故事中,成为刻画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手段。
好酒不仅不会减损英雄形象,还能为英雄增添可爱和豪气。武松对施恩说:“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力气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 (29回) 鲁智深大闹桃花村,也说:“洒家有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 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英雄与酒的亲密关系,在侠义故事中具有普遍性。
而不同的喝酒方式,区别着手段与目的、小人与英雄。对小人来说,酒是色媒人,那和尚裵如海就是靠那不断地劝酒套下潘巧云的。而对英雄来说,“酒”本身就是目的,所以他们要大碗喝酒,大块切肉,总是一醉方休。
浅析水浒义气及英雄不能好色之缘由
水浒中的英雄们活在一个纯男性的世界里,这里没有柔情,没有缠绵荡气的爱情故事,女性中多是些淫妇与悍妇,唯一可算得上坚贞美貌的女子——林冲娘子也无非只是一个故事发展的道具。英雄们在这个混乱的虚拟的失衡的世界里来往冲杀,见到的唯有那一片血光。
水浒义气之所以为如此义气以及英雄不能好色的缘由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作者笔下的水浒世界是一个混乱的、腐败的,缺失了法制与安全保障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生存的人们,朝不保夕。正是这种生存环境的恶化造就了英雄的如此心态,如此行为。
水浒里有一百二十多个案件,但没有一个案件是秉公处理的。
试看水浒中的卢俊义一案。
卢俊义因被李固诬告造反,打入死牢。李固希望卢俊义死得越早越好,因此找到管牢的两院押牢节级铁胳膊蔡福,此人后来也入了梁山,是一百零八将之一。李固送了五十两金子要求蔡福结果卢俊义,蔡福嫌少,李固要加了五十两,蔡福还是嫌小。要求李固出五百两。李固也答应了,只是要求蔡福当夜就得干掉卢俊义。而当蔡福回家时,柴进又找上了门,送了一千两黄金,并加以武力威胁,令蔡福又改变了主意。于是蔡福又把这一千两黄金中拿出一些买上告下,贿赂了梁中书、张孔目等,于是卢俊义得以不死,仅是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事见第六十三回)。
我们注意到,在这个案件中,一切都只是钱在起作用,而与法制或者良心或者正义无关。
其他的案件也是如此。如林冲案,武松案。林冲案是没道理的重判,武松案是没道理的轻判。这些案件最后判定与执行跟当时的法律都是很有出入的。
而从宋江被刺配到江州首次碰到神行太保时,两人相遇的场景对话中则更能清楚地感受到水浒世界法制的缺失和江湖之义的泛滥。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着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棍,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宋江道:“你便寻我过失,也不到得该死。”
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
我们看到,水浒中的著名好汉神行太保,当时身为大宋的中层官员之一,是多么的飞扬跋扈,目无法制。不仅是个大贪官,而且非常残忍,毫无同情之心。比最坏的土匪还要坏上十倍,显然十穿着官服的大强盗。
且看宋江如何脱围:
“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的,却该怎地?“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说甚么?“宋江又答道:”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你问我怎的?“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正是谁?那里得这话来?“
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说道:“原来兄长正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行。”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看,一旦发觉对方原来是好友吴用的朋友,并且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时,马上就欲亲近了。最妙的是,原来在冷笑的宋江这时也马上对这位显然是大宋不良官员的神行太保套起近乎来,全然不觉得此人坏了——也许本来就不曾觉得他的做法不对。所谓人情人情,在人自愿也不是宋江为人的原则。
从这件事情中我们完全可以看出水浒世界法制的缺失,更可以看出所谓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无非是一个为了自身的生存发展而相聚的利的结合体罢了。
又如林冲新到牢城营时,同牢城的犯人都来看他,并提醒他“此间管营,差拨,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
如后来被宋江杀死的阎婆惜曾经卖唱多年,父亲去世,长期混迹于社会底层,可谓阅尽沧桑,深知当时的公人腐败。她说:“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又道:”做公人的,哪个猫儿不吃腥?“
是社会的黑暗造成了法制的崩溃,法制的崩溃导致生存环境的恶劣化,正是生存环境的恶化造就了水浒的畸形之义。
官人既已如此草菅人命,百姓自然也不会珍惜人命。不仅不珍惜别人的命,也不珍惜自己的命。从官方到民间都体现了对生命价值的轻视。“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所以李逵们自己不怕死,同时也视他人的生命为草芥、为蚊蝇。水浒好汉不仅视杀人如嬉戏,而且还以此为谋生的手段。周作人批评中国文学缺少人道,他在《人的文学》一文中,从纯文学中列举十大“非人的文学”,其中强盗书类即点到《水浒》。
有论者评说《水浒》时这样说:“在这个豺狼虎豹的天地里,只见道德良心的巨大空白。”(注解1)
正是此意。我们在其中看到的义气和替天行道的背后尽是道德良心的荒芜。
所谓替天行道也不过是一个幌子,谋求官位荣禄,以尽的一种手段
也正是这种生存环境的恶化造成了水浒英雄的不近女色。
因为水浒英雄们,过得是朝不保夕,刀口舔血的日子。因此最好是没有家室之累。其次是虽有家室而不坠入情网,不好女色。所谓儿女情长,做事焉得干脆利落?而况江湖男儿拚得就是那份力气与残忍,若是与女人整天如胶似漆,哪来如许力气?古来有诗道:“二八佳人体似酥,腰中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又道:花圃金刚,玉体魔王。绮罗汝做豺狼,结肠斗帐,狱牢牙床。柳眉刀,星眼剑,绛唇枪。口美舌香,蛇蝎心肠,共她者无不遭殃。纤尘入水,片肉投汤。秦楚强,吴越壮,为她亡。早知色是伤人剑,杀尽世人人不防。色伤身,这是中国人一直有的观念,靠力气吃饭的梁山好汉不好色自然是题中之意了。何况,中国人传统思想中又常道:“红颜祸水”,水浒中的雷横一时兴起,听那白秀英唱了几支曲子,便落得勾栏门首戴枷示众,还连累母亲吃人耳光( 32回) 。贞洁如林冲娘子,也是变相的惹祸者。林冲只因娶得美貌“好娘子”,惹着高衙内“自见了多少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7回) ,要将林冲置于死地。故林冲发配离京时对丈人说“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8回) ,听来令人心酸,却是无可奈何。江苏农村打麻将有唱牌习俗,打西风唱“西”:“西门庆呀,武松杀嫂,美貌佳人,惹祸的根苗……丑妻薄田家中宝”[ 注解2] 。一个“惹”字说得好:本人无意为祸,美貌必将引祸。高衙内看上的定是“美貌佳人”。
色既然能让梁山好汉有伤身体,又很可能会惹来祸害,那么,梁山好汉之不好色,自然是可以理解了。反过来,要是梁山好汉们是生活在一个太平的时代,家有余财,吃喝不愁,闲时甚多,那么,精力充沛的梁山好汉们不好色才是咄咄怪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