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的记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0:45:38
    烟,已经抽了四十年;如今,在亲友的规劝和大环境的制约下,已大大收敛,但仍未根除。
   
    每逢独处,我喜欢点上一支烟,吐纳之间,秋思自来。
   
    小时候,正赶上困难时期,物质短缺到了极点。除了自来水,几乎什么都得凭票供应。每天配给的六两苞米面,用开水兑出六碗糊糊,每顿两碗,撒两泡尿,便又饥肠辘辘。大人们谈论的话题总离不开“吃”。谁家要是弄到点儿吃的,周围便布满饥饿的目光。邻居家的杨婶不忍面对五个啼饥的孩子,用结婚时的金镏子,换回五个大萝卜。
   
    饥民中,也有另类。
   
    一日,我和父亲去车站接一位远道而来的亲戚。走进候车室,见商店的柜台上,除了几份当天的报纸和灰尘,什么都没有。拐角处,蹲着一个脸色蜡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人。他面前放着一颗大白菜。那白菜,鲜绿翠白,引人驻足。问到价格,那人也不搭话,只用手指指白菜前面的一张字条。字条上写道:“白菜换烟——两盒”。我很奇怪:“这么好的一顿美餐,为什么拿来换烟?难道烟对他就那么重要吗?”
   
    几年后,经济稍有好转,人们可以填饱肚子了,可社会却乱了。我们像暮秋的树叶,随处飘零。两年后,返回学校,教室里竟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七个老师,背负着“畏罪自杀”的罪名,去了另一个世界。
   
    不久,我们被动员上山下乡。
   
    出发的那天,几千名师生齐聚操场,红旗和口号声从校园的操场飘到火车站。车厢内,是身份变为知青的学生;车厢外,是送别的家长;叮嘱的话早在不眠的前夜讲完,剩下的是隐忍不住的泪水和 “别忘了给家里写信”的异口同声。
   
    列车启动。强大的车身撕开拉扯的手臂;长长的车尾抹去翘首的人群;载着狂热和燥气,列车驶向漠远的前方。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漫无目的地向外张望。忽然,一股烟味飘来;扭头去看,见车厢的一角,几个高中男生正挤在一起抽烟。白色的烟雾从他们的口鼻喷出,显得很老练。
   
    “学生是不允许抽烟的”我想。可又蓦然意识到,我们已不是学生了!那么我们是什么呢?知青?对。这是我们刚被赋予的含混而宽泛的称谓!
   
    我没吸过烟,对烟绝无好感。此时,我倒真想尝试一下。或许,吸烟可以填补空寂,表明身份,显示成熟?
   
    来到农村,正赶上秋收。我们在农民小组长的带领下割玉米桔;每人一条垄,割到头休息。由于不得要领,工具又不应手,眼看着那些农民撒着欢往前赶,我却无可奈何地落在后面;好不容易割到头,已经浑身瘫软,一下躺倒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
   
    一位农民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拿出烟荷包卷烟。烟是当地产的被称作“蛤蟆癞”的青烟,烟纸是孩子用过的作业本。他把卷好的烟放到嘴边,用唾沫黏好,然后又划火点着,递给我:“抽袋烟吧,解乏(当地农民把“抽支烟”叫做“抽袋烟”)”。他一脸的诚挚,令我难以推却。我坐起来,接过烟,嘬了一口,立刻被呛得五官挪位,鼻涕眼泪一起流;我的窘态引来一片笑声。
   
    北方的农村,灶台连着炕洞,只要有炊烟,就有暖融融的热炕头。一群远离亲情的青年,只能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去农民家寻找可依的枝桠。
   
    我发现,不管你到谁家,他们都会把你让到炕头,再递给你一枝用唾沫粘好的“蛤蟆癞”卷烟。此举虽不卫生,却是他们对人亲近的表示。用当地农民的话讲,叫“不惜外”。在到处都是硬邦邦的四分之二拍的年代,这质朴的热情,确曾令我忘掉被漠视的卑微。
   
    不久,我也能像当地的农民一样,熟练地卷烟,再用唾沫粘好,然后,卷缩在地头炕头,喷云吐雾。
   
    几年后,知青开始返城。当小扛的学徒的上学的,无论干什么,每个人都在笑。当年“扎根农村”的豪言壮语,早和那“蛤蟆癞”一道,飘散无遗。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再也没有抽过“蛤蟆癞”。然而,它却给我留下一段辛辣的记忆。
   
     我不怀疑香烟毁人健康的结论,也曾多次试图戒烟,但都没有成功。为此,我常宽慰自己:“人应该活得写意一点,对自己不必过于苛刻。”
   
    我欣赏郭小川的那句诗: “不抽烟我怎么能够思考,不喝酒我怎么能够停止思考?”;也赞成董桥的那句话:“不认识胆固醇,不认识癌症的饕餮岁月最过瘾”。
    
    我有一幅外国漫画,画上:一个衣着邋遢的人,翘着二郎腿,懒懒地斜靠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支烟雾飘渺的香烟;画面下的提款是:“keep your bad habit, until it''s illegal”(保留你的坏习惯,直至它违法)。我把它贴在书房的墙上,谁劝我戒烟,我就会指给他看。看的人不再讲话,我内心却隐约为这诙谐掩饰下的蛮横内疚!
   
    我有一条戒律,就是看书时绝不抽烟;我怕烟灰脏了我的书。但在写作时,我是离不开烟的。在缕缕青烟中,许多人物的影像化为文学虚拟:“丘吉尔的雪茄,飘出诺曼底登陆的硝烟;鲁迅的香烟,飘出匕首投枪; 林语堂的烟斗,飘出《京华烟云》;棚屋前老伯的烟袋,飘出苦于生计的愁云锁雾;街边少年衔着的香烟,飘出不谙世事的浅薄;还有那个画家黄永玉,他的烟斗飘出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鬼气”。
   
    我把这些说给老婆听,她冷冷地回道:“我只知道烟里飘出来的是三级毒品”。一句话,把我好不容易萌生的一点文学想象力,彻底摧毁。
   
    令我不解的是,人们对香烟的讨伐严厉而有效,却对能在瞬间致千万人于死地的核武器,对日益恶化的环境,对无处不在的食物污染优柔寡断,苍白无力!
   
    三更过后,芙蓉影暗。邻家的男孩儿还在弹他的吉它;忧伤的格调,穿壁而来。不知他是在诉说失恋失意还是失衡?或许成年之后,他会扔掉吉他,像我一样,点上一支烟,在冷露无声的长夜中,念起旧时的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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