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失西岭千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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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失西岭千秋雪

李存修

 


    中国不知有多少处西岭。就连我家乡村西5公里的那个沙土坎坎,也被当地人称为西岭。而本文讲的是杜甫诗中“窗含西岭千秋雪”、离成都80公里的那座西岭。它的东南方是“天下名山”峨眉山和瓦屋山,西南部是连绵的头披白纱、姿态俊逸、如同 4位少女般的四姑娘山和被称为“蜀山之王”、海拔 7556米、世界第11高峰贡嘎山。而再西行一步,便是红军翻过的大凉山。西岭是山区和平坝的界线与屏障,一边是重峦叠嶂的高山密林,一边是河渠纵横的盆地平原。
    今年随家人赴成都过春节。初三那日,我们驱车去西岭滑雪场。自成、渝两地驶往西岭雪山的汽车首尾相接,连成一条粗细不匀、颜色斑驳的长龙。没有玩过雪的南方人,谁不想到银装素裹的雪地里开开眼界?他们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沉沦已久,陷落太深,作一次短时间的背叛,远离那些高楼大厦,忘掉现代物质文明,让紧张压抑的灵魂进行一次放逐。
    我不信什么运气,但出门又常常靠运气。我们去的前一天,山坡上并没有多少雪,山顶上的白盔银冠也不会移到山坡上,8条国际水准的滑雪道靠造雪机的那点功能维持。可初二夜间,一场瑞雪先我们降落西岭。千山万壑,茫茫一片;雪树银花,层层叠叠。大雪圆了多少南方游子的梦!
    或许,我已缺乏那种青春年少的冲动与疯狂,如彩蝶飞天一般在滑雪场上已成了永远的过去,而雪对于我,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缘分。因在那间简陋的草房里降生时,外面正飞舞着大雪。雪里出生的人,自然对雪有感情。上小学时,只要夜间下了雪,全村第一个出门上学的就是我。把一溜小小的脚印留在深深的雪窝里,是我儿时的满足与自豪。
    西岭的夜寒气逼人,人们早早入了房间。那一束束从窗户里射出的灯光,空设了游人与大山的桥梁,可惜我没看见有人走出来。我离开了山坡上的宾馆,寒风夹着碎雪毫不客气地扑打过来。夜晚的雪原,从来就没有出游人,我的出现,给了大自然一个惊喜:怪人、奇人还是疯子?
    白天表面化掉的那层雪,入夜则结成了一层冰,走上去,发出一溜咯吱咯吱的碎响。这脆脆生生、纯纯净净的声音,使我忘记了冬夜深山老林里的恐惧、寂寞与严寒,诱惑我一步步走下去。虽然四周只有半明半暗的静物,一些无言语的影子,模模糊糊的莽林,但心中却有一条明晰的路,让心灵的小舟沿着这条路划过去。能在这暗夜的林海雪原独处一回,人的一生能有几次呢?生理专家说,适当的独处还有利于人体健康。
    又是一夜大雪。
    次日清晨,新开的山路在雪地里消失了,我凭着自己的感觉,又走进了林海雪原。柔软的积雪直往鞋口裤缝里钻。偶而身陷凹处,染一身白,就成了雪人。有时回眸那脚印,完整而又美观,让我又看到了几十年前留在路上的那一行深深足迹。
    雪山的清寂与空灵在我面前展开了一个崭新的画面。身边,如玉、如银、如瑶池仙境、如水晶龙宫。那高挺的冷杉、云杉,无论是粗大的树干,还是横展的枝条,或密匝匝的叶簇,皆裹着一层厚绒绒的雪粉,形成神奇的“雾淞”。而低矮交织的灌木,犹似大海里的珊瑚,晶莹明晰。还有白衣银冠的高山杜鹃,正在一丛丛地进行冬眠。那些大熊猫最喜欢吃的冷箭竹,全被大雪压弯腰肢,一株株弓在雪地里。人行树间,首先感到软绵绵的积雪,雪底下是蓬松松的残枝败叶,柔和中带着缠绵,刺激中透着诱惑。深深及膝、无声无痕的西岭雪,又蓄蕴着无限的生命力,别看被覆盖的山坡、峡谷、树丛一片沉寂,待来日它化去之时,又把自己的无限活力幻化成清澈的小溪、艳丽的杜鹃花和葱郁的大林莽。
    西方一位大哲学家曾这样说过:“天国就在我们身旁的大地上。”我不信大地之外的什么天国,而我却信服这位哲学家的话。对与眼下酷受公害的城市居民来说,“天国”就是拥抱宁静,享受自然,枕着天籁入梦。在这西岭雪山母亲的腹地里,捧一口洁白的雪放进嘴里,然后轻轻吞下,清甜纯爽,如饮母乳。我禁不住想起过去的往事,这不就是我过去的家园吗?感谢这满山遍野的最纯洁最美丽的雪,又给与了我家园般的温馨与厚爱。
    此刻,我久久凝望着眼前那银色世界的西岭冰雪,情不自禁地失声吟哦出那首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
    两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可惜,杜甫这首流传千古的绝句,已失去了昔日那美妙如画的境界,感觉已是一种过时的安慰,得到的只不过是一种矛盾中的失落。成都是一座名城、古城,颇受迁客骚人、名流学士的赞誉。杜甫的“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似乎就为它掩盖了许多不足。如今重温,更有一种酸楚与无耐。
    谁还能听见“两个黄鹂鸣翠柳”?成都市早就失去了宛转悦耳的黄鹂的呜叫,而最悲哀的应是树木,我在成都20年,几乎天天观注路边的柳树、芙蓉及夹竹桃等。几十年来,树叶上一直蒙盖着一层厚厚的尘灰,多年如此,哪有翠柳可言?至于那白鹭,早已远去它乡,消失得无影无踪,常年灰扑扑污蒙蒙的天空,致使白鹭失去了自由翱翔的蓝天。至此,人们又能到哪里去欣赏“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美景?另外,如重庆、武汉、长沙、郑州、西安等,哪座城市还有鸟儿列阵飞翔的家园?
    “窗失西岭千秋雪”,是早已被人们认可的变化与现实,并不是作者有意篡改。
    最沉重的是最后一句:“门泊东吴万里船”。古时,成都的大船可直驶东吴。早杜甫500多年,三国蜀国诸葛亮送费讳出使吴国,便是在市内的万里桥头。十几年前,杜甫草堂外的浣花溪仅剩一沟死水,哪还有入江通航的船只?
    难道使我感叹的仅仅是一首古诗中景物的变迁吗?不是!我关注和担心的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的家园,一个别无选择的家园。
    比如说我那故乡山东,清代江西学人刘凤诰游大明湖时,留下了这样一副对联:“四面荷花三面柳,半城山色一城湖。”近几年,我去过几次济南,空气的质变,湖水的污染,大明湖里哪里还有千佛山美丽的倒影?
    又如唐诗中描述的:“黄河远上白云间”和“孤帆远影碧空尽”等那种清晰温馨的画面,也越来越远离我们而去了。
    物质文明的进步,似乎该唱赞歌,但这是在掠夺性地破坏自己的家园的基础上修建起来的,社会的进步难道要以破坏家园为代价吗?这究竟属于文明还是悲哀?每次从外地回到广州,也曾有过一些真正欣慰的回忆:比如我在远眺高高洛基山、圆圆的富士山、尖尖的阿尔卑斯山和巍巍的天山博格达峰等还是清晰明朗的。看来,在这个地球上,也并不是每口呼吸都使人难过。
    现代工业的高速度发展,正在膨涨着人们对物质追求的欲望,这种无穷无尽的欲望又与地球上的资源环境相互抵捂。据有关资料披露:上世纪有几百种珍禽异兽魂断玉楼,香火已绝。本世纪还有无数动物将与人类永诀。仅十几年前,地球上每隔4天才有一种动物灭绝归天;可是时到今天,仅4个小时便有一种动物种断根绝。归根结底,谁之过?
    人类应该产生一种对地球的生存环境、生态平衡的责任感与危机感,而且已经到了反躬自问的时候了。地球外壳维系人类生存的臭氧层为何日渐稀薄?沙尘暴为什么一年比一年肆虐?珠穆朗玛峰圣洁的白雪里为什么会出现汞与锰的粉末?
    毫无疑问,这是人类之过,摧残地球的不是别人,正是人类自己!人类不能为了无休止的物欲,而自掘坟墓,毁掉自己的家园。
    我们两千年前的老子一语直抵堂奥:“福兮祸所伏。”
    欧洲那位科学老头儿爱因斯坦告诫人类:“科学是让人们生活得更美满,不是让人死得更加沉重!”晚年,他的话更是振聋发聩: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结果难以预料,可是第四次世界大战,人类将手握石斧进行对打!
    1999年秋,我在木兰围场参加了全国环保文学笔会。国内知名的环保专家岩流先生曾说过:
    “在一次会议上,吉林的一位化工厂长说,他们每年给国家上交利税几个亿。我当即就说,你们污染了一条松花江,给不少鱼类造成灭顶之灾,不用说几个亿,你用几十个亿,甚至几百个亿能恢复往日的松花江,让失去的物种再复生吗?”
    中国应多出几个岩流,少出几个那样的厂长。
    我在西岭雪山住了一天一夜,那日进滑雪场的游人有八千之众,但在深山雪原里,我只看到了一个人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