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未歇楚人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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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未歇楚人悲

                               汪 康 哉

 

“楚人悲屈原,千岁意未歇”。每到端午节,看到龙舟,每每要想起苏轼的诗《屈原塔》中的这两句。龙舟竞渡里,有读不尽的楚人的悲哀。

楚人为屈原而悲,已经有两千多年了。

屈原因何而悲?

东汉楚辞学家王逸用了两个字来概括:“不遇”。

屈原学识渊博、品行高洁,还具有很出色的治国才能。司马迁就称赞他“其志洁,其行廉”,“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出则应对诸侯。”而且更有其过人之处,那就是忠心。这只要看一看他在《惜诵》中“专惟君而无他兮”(意思是,除了君王,他便一无所有)的表白,即可想见他对君王的忠心已经是到了何等炉火纯青的程度。

然而,这位“德才兼备”的屈原,偏偏遇上了楚怀王、楚襄王这两个“壅君”。才做了几天“左徒”的官,小小地试了一下牛刀,便因受谗言之害,被疏远,被贬谪,被放逐,“美政”的政治理想化为泡影,眼睁睁看着君王成为秦国的阶下囚,郢都也被攻破,终致绝望,抱石沉汨罗江而死。太史公为他深感不平:“屈平疾王之不听也,谗谀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原的一生就是一个悲字。他把他的悲盛在《离骚》里,盛在《天问》里,盛在《哀郢》里,盛在《怀沙》里,盛在他的牢骚歌系列里,还是盛不下,就盛到汨罗江里,年年月月,在楚国的大地上流淌。

屈原沉江后,楚人哀其不幸,年年在他沉江的这一天在江中划着龙船为它招魂,还在他沉江的地方和他的故乡秭归为他修建祠庙,让他的哀魂得到安息。

这哀屈原的龙舟在江上一年一度地划着,船上的鼓声一年一度捶打着岸边人们的心。有谁能读懂楚人的悲哀?

楚人之悲,何止是在悲屈原的“不遇”?

他问天问地、上下求索,求索得形容枯槁、颜色憔悴,还没有求索出一丁点结果来,就糊糊涂涂地跳进汨罗江。,不是更可悲吗?

为什么屈原的求索无果而终?这就不能不说到“忠君”二字。正如朱熹所说,“原之为人,其志行或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楚辞集句》)。

于忠君,他缺少(实际上是不敢有)对君王的怀疑精神。楚怀王和楚襄王,事实上都是刚愎自用、昏庸愚蠢,给人民造成深重苦难,最后葬送国家前途的历史罪人。而子兰、郑袖、上官,不过都是他们的影子。别看屈原扬言“上下求索”,对眼前的最高权力者却丝毫不敢“求索”,只能三缄其口,只有称其为“君”、“美人”的份儿,十分憋得慌得时候,最多也就在背地里向那些影子吐吐口水(学名《离骚》或《楚辞》)。把国家衰败的一切原因都归结到奸臣当道,他自己倒是心理平衡了,可楚国也就完蛋了。

除了沉江,难道就没有另外的路可走?

楚人南宫有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说明以楚国的民心和人力,不仅完全可以与秦军抗衡,而且还有最终打败秦国、取而代之的可能。后来的历史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在秦末农民大起义中,项羽和刘邦的两支起义队伍就是推翻秦王朝的决定性的力量。如果不把振兴楚国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君王身上,而是丢掉幻想、甚至像搬绊脚石一样把他搬开,相信民众、依靠民众,以屈原的能力和威望,组织起一支民间抗秦队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甚至只需利用一下现成的社会力量,有记载称,发动过震惊楚国的郢都起义的楚人庄踽就数次请求屈原与他合作。如果屈原肯迈开这一步,楚国就完全有可能是另外一种命运。如果说,楚国人在他们的国家被灭亡之后尚且有力量推翻强大的秦王朝,那么当他们的国家还在的时候,为什么不可以把秦国打败,并进而统一中国呢?

于忠君,屈原没有走出那一步,楚人也就失去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悲啊!

其实,屈原即使没有这样的胆识,还是有许多路可走的,比如说,孔丘的道路,孟轲的道路,李斯的道路,吴起的道路,再不济,还可以走渔父的道路。这些道路,不管走哪条,都比“尸谏”这条甘愿糊糊涂涂作“壅君”楚王的殉葬品的末路有意义得多。

忠君使他盲目,使他不能在关键的时刻对人生的道路作出最佳选择,最终不仅挽救不了国家,还白白地陪上了自己其实还可以有更多作为的宝贵生命。

因此可以说,屈原的一生,全毁在这“忠君”二字上。而他却是至死也没有弄明白这一点的。这又该是怎样的可悲呀!

 

虽然屈原的生与死都是极为可悲的,但已经悲了两千多年了,君王的时代已经过去,那么,楚人的悲,那一年一度的江上龙舟,那龙舟上的锤得人心疼的鼓声,为什么还要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

 

君不见,虽然屈原早已作古,但他的形象却已是今非昔比。遥想在葬身汨罗的日子里,他只不过是能赚得人们几声叹息的被同情者。在他身后几百年中,所有典籍甚至包括野史,都未对他作任何片纸只字的记载,以致使人怀疑是否确有其人,堪称默默无闻之至。可是,当司马迁把他写进一半是为了表白自己的《屈原贾生列传》,说了他一句“可与日月争光”,情况便起了根本的变化,他的形象便渐渐光辉起来,一跃而成为一个受景仰、被崇拜的大红大紫的偶像。

如果说,当屈原从司马迁的笔下闯入历史的视线之后的汉唐时期,还只是一个“忠直之臣、迁谪之客、狂狷之士”,在两宋洪兴祖和朱熹的《楚辞补注》与《楚辞集注》中还只是一个“忧国”之臣、“忠君爱国”之人,而到热衷造神的现当代,则全在“忠君”后面的“爱国”二字上做文章,把屈原捧上了无以复加的顶峰,终于打造成为“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诗歌之父”,成为“中华民族一面爱国主义精神的伟大旗帜”,成为“伟大的‘民族魂’、‘中华魂’”!

悲屈原的龙舟一年一度地在江上划着,船上的鼓声依旧捶打着岸边看客的心。鼓声里有一种新的更为沉重的悲哀。

那耀眼的桂冠,那眩目的光环,是曾经忠直、狂狷而迂阔的屈原吗?

从屈原牢骚歌系列看,说屈原有那么一点“爱国”的意思,也未尝不可。因为在他近20000字的牢骚歌中,虽然用了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篇幅写君王的英明和自己的忠贞高洁,但“国”字也毕竟出现了四、五次,相关内容也占了百十来字。不过必须特别说明,这屈原所爱之“国”,并非整个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共同休养生息于其间的近1000万平方公里(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中国幅员)的文化与地域空间,而不过是指2000多年前长江中游两岸一块很有限的、被称之为“楚国”的诸侯割据区域。而且这个“楚国”,同所有君主专制国家一样,不过是楚王的私家财产。这财产,有的部分是从别人手中夺过来的,在某些时候,当然也可以随意的让出部分或全部给别人。显然,爱这样的“国家”,其实质就是爱君王,是君王敬献忠心。

屈原的“爱国”诗歌,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摩罗诗力说》),不过是他“不得帮忙的不平”(《从帮忙到扯淡》)而已。

这样的“爱国”,能和现代的“爱国主义”这个概念扯到一起么?这样地“爱”着“国”的人,能作为“爱国主义的一面伟大旗帜”么?

也就是说,我们整个中华民族,必须以屈原为楷模,要像他一样“忠君爱国”,在君王面前跪着“爱国”,为爱君王而“爱国”?当君王不需要你“爱国”的时候,也许可以恩准你走的远远的,只要你有诗兴,甚至还可以哼一点牢骚歌之类,诉说一些“不得帮忙的不平”,但必须像屈原一样“婉顺”,恪守诗教的“好色而不淫,怨悱而不乱”的分寸;要是再想不通时,还可以得到一个成就美名的“负清白以死直”的机会——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最高道德标准和最高精神境界么?

我们民族的诗歌如果只是重复或者“发扬”着屈原“牢骚歌”的这种诗歌,我们的“民族魂”、“中华魂”,如果是以屈原为标尺的这样一种“魂”,我们中华民族还有什么希望?!

焦大是《红楼梦》中贾府的一个对主子忠得一塌糊涂的家奴。鲁迅先生曾经在《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中这样提到他:“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是弄不下去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

从以“骂”(牢骚)尽忠和吃马粪(被逐、沉江)这些如出一辙的“九死其未悔”的人格及下场看,屈原,又何尝不是楚国的焦大?

为什么要把一个愚忠的“迁谪之客、狂狷之士”涂脂抹粉,树立成一面“中华民族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旗帜”?为什么要把一个“楚国的焦大”捧上神坛,硬要让他成为我们的“中华魂”、“民族魂”?这到底是愚不可及还是别有用心?

当真的成为那“旗”那“魂”之日,便是屈原彻底毁灭之时。因为他已经不是屈原,已经成为一个工具,成为一个以爱国之名行毁国之实的“爱国贼”了。如果屈原有灵,将会有怎样的感概?那浅浅的汨罗江,还能盛得下他的悲哀吗?

我想,楚人的悲哀,楚人的龙舟,龙舟上捶得人心疼的鼓声,怕真的是要没完没了吧?

 

200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