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羡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7:10:29

顾羡季

张中行

  1960年九月初,顾羡季先生卒于天津马场道河北大学住所,到现在已经二十年有余了。我总想写一篇纪念文章,也应该写一篇纪念文章。可是风急雨骤,安不下心,又即使写了也不会有地方发表,于是就“沉吟至今”。现在拿笔,当作“琐话”谈谈,变工笔为写意,也许未必合适。但暂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传记之类,已经有刊在《中国文学家辞典》第二册的一篇(我参加起草);新旧文学作品的释义发微之类,分量太重,我扛不动。不得已,只好合正路而不由,只说说我自己在交往中的一点点感触。但这也有为难之处,是:谈别人,材料常常有限,惟恐不能成篇;谈顾先生正好相反,材料太多,惟恐一发而不可止。折中之道是大题小作,着重谈谈高文典册中不会记载的。
  顾先生原名宝随,后简为随,宇羡季,别署苦水、述堂等,河北省清河县人。他在北京大学是学英语的,毕业正是“五四”时期,自然不能不受“五四”精神的感染。但更重要的是他有才,富于诗情,在学业方面有探险家那样的好奇心。这多种因素相加之和是多方面的就都很高。他写新小说,鲁迅先生曾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他写旧诗,填词,作曲(剧本),单是出版的就为数不少。词比诗写得更多,风格近于北宋早期。曲也写了几种,有一次他同我说:“不敢说好,反正韵律担保不错。”可见都不是浅尝,而是钻到里边。字学他的老师沈尹默,简直可以乱真。据我看,是锋芒较少而脂泽较多,正是各有千秋。以上都属于文的一面。但他又是深沉的思想家,文论方面的著作不少且不说;值得惊奇的是他不只熟悉儒、道,还通佛学,尤其是其中最难的禅学。关于禅学,下面还要提及。至于资历,如果不算细帐,那就很简单,除了早期教几年中学以外,一生都任大学教授,直到归道山的一天。
  顾先生在北京大学国文系任过讲师,也许由于来得较晚吧,我没有听过他的课。推想一定讲得很好,加上人好,学生一定能够深受教益。——也可以说不是推想,因为有人为证。一位是周汝昌先生,同我很熟,每次提到顾先生,他总是既恭敬又感激。另一位是叶嘉莹女士(住加拿大,我没见过),据说也是如此。以下说我亲身经历的。是四十年代后期,我主编一种佛学月刊,筹备时期,觉得稿源相当困难,同学李君告诉我,说顾随先生喜欢谈禅,可以找他试试。其时顾先生住在北城前海北岸南官坊口,由他那里往西不远,偏南是辅仁大学,偏北是有人疑为大观园遗址的恭王府。我住后海北岸,走二十分钟可以到顾先生住处,于是就去谒见。顾先生身材较高,秀而雅,虽然年已半百,却一点没有老练世故的样子。我说明来意,他客气接待。稍微谈一会儿话,我深受感动。他待人,几乎是意外的厚,处处为别人设想,还惟恐别人不满足,受到委屈。关于写稿的事,他谦虚,却完全照请求的答应下来。这之后连续一年多,他写了十二章,成为谈禅的大著《揣仑录》(已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顾随文集》)。许多人都知道,中国的子部中,禅宗的著作是最难读的,有关禅的种种是最难索解的。我有时这样比喻,子部许多著述同是高妙,可是性质有别:就说《庄子》《荀子》等等吧,像是四大名旦演出,虽然高不可及,却都有个规矩;弹就不然,像是变戏法(新称呼是魔术),看了也觉得高不可及,却莫明其妙。莫明要使之明,先要自己能明,然后是用文字来表明。在这方面,顾先生的笔下真是神乎技矣,他是用散文,用杂文,用谈家常的形式说了难明之理,难见之境。我们读禅宗语录,都会感到,这些和尚都有个性,赵州是赵州,马祖是马祖;读顾先生的这部大著,这种印象尤其真切,只要一句半句,就知道这是苦水先生,绝不是别人。世间不少明眼人,第一章“小引”一刊出,就引来各方面的赞扬。这其间,顾先生常常生病,可是他的稀有的诚笃使他不能放下笔,每期总是如期交稿。稿用红格纸,毛笔写,二王风格的小楷,连标点也一笔不苟。十二章,六七万字,一次笔误也没有发现。我有时想,像这样的文稿,可以双料利用之:一是给写字不负责的年轻人甚至有些作家看看,使他们知所取法;二是装袜后悬在壁间,当作艺术品欣赏。遗憾的是,第十二章,也是最后一章的“末后句”,文稿交来,因为月刊不能再出版,竟未得与世人相见。直到八十年代初,天气变好,风调雨顺,有机会印全集,我才把珍藏的手稿拿出来,凑成完壁。
  我主编的佛学月刊,得到许多师友的支援;但由分量重、反响多这方面说,列第一位的是顾先生这一篇。当然,反响中有不少是说难懂的。难懂,是因为顾先生是顺着排家的路径说禅,或说是在禅堂内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