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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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井问茶
从独木老桥的博客 作者:独木老桥
四月初,清明刚过,谷雨未至,架不住春天的诱惑,奔了趟杭州、安吉、上海。
尖酸点说,国人若这辈子没见过春情荡漾的杭州,算是世上白走一遭。自古,杭州便是销魂所在。阔别十九年,一踏上这方金粉之地,便如清照大婶所言:“沉醉不知归路。”
九溪十八涧里,清翠欲滴,正值采茶盛季,茶园中,采茶女草帽竹篓,掐芽遏萌,“明前”已毕,“雨前”正炽。元人胡紫山有话:“一春能得几晴明?三月景,宜醉不宜醒。”此言极是,涧中路上,不见醒人,红男绿女,个个两眼矇眬,脚步飘渺,为景,更为茶。
老衲还是年青和尚时,常来杭城,但时为红尘中人,多因奔走俗务,从未静下神来细品杭州,更未有心来访这羲皇上人的妙境九溪十八涧。
徜徉涧中,不知何往,见到一妇,推车徐行,想必为涧栖之民,于是趋前打探三物:茶、春笋、河鲜。大妺子一脸精明,眼睛在眉毛底下热辣辣地一扫老衲,即刻断定面前这位俗物三点:其一,慕龙井盛名而来;其二,乃六根不净、唯吃喝是趋之徒;其三,是只站在笤帚上的鸡,假充大尾巴鹰的货,好糊弄。
不错,龙井,正是老衲深好之物。洒家驴饮大碗茶出身,随老北京儿的大溜,曾饮“香片”数年,何故弃“茉莉”而投“绿芽”?缘于一次羞于启齿的经历。
上学有年暑假,壮游天下,攀山涉水,最后一站来到黄山。因没买到进山的长途车票,仗着年青火力壮,越陌度阡,翻山爬沟,渴饮山泉,饥呑干粮,沿后山抄上了北海,疲惫得像只被抹了脖子的鸡。那时,山间旅栈简陋而寥落。一众山客翘首苦候,及北斗当空,方等到栖身之处。说来可怜,只求倒头一觉,境遇猫狗不如。若大一间饭厅,不避风雨,晚饭毕,堂倌将桌子高高码于墙角,地上汤水污迹,肮脏粘腻,笤帚略扫,即铺芦席,把臭气冲天的虱被折成四折码于席上,再用粉笔编号于地,每个号位仅两拳宽,成行成列,由内墙一直铺展到门口,二块大元一位,爱睡不睡。当晚,里面撂倒百多口子,抵足而眠。我挨墙睡在最里一排,因铺位过于狭促,不能仰卧,仅容侧躺,众人胸背相贴,九窍塞堵,放屁打嗝都成奢望。我的睡邻发如鸦巢,酸腐莫名,把脸钻在鸦巢中入梦,那罪受的,光屁股抱头豪猪睡觉都比这好熬。
屋漏偏逢连阴雨。半夜,我腹中突起情况,火山随时将要喷发,我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奔厕。厕所,餐厅门口即是,却让人犯了大难。
山月银辉,映窗洒入,照见地上肉花花一片,支胳膊架大腿,撂肩膀叠肚皮,横七竖八,胴体横陈,铺满饭厅的地板。我倚墙而坐,看着同类鲜活的皮囊,踯躅再三,久久不忍下脚。
早先,有个糟改李太白的段子。说青莲居士醉酒,夜半跑肚而奔厕不及,手忙脚乱间,竟至污染客栈墙壁。诗仙乃潇洒之人,晨起见状,即挥管题壁:“只因昨晚太贪杯,半夜腹中响闷雷。待到拂晓天明后,粉墙倒挂一枝梅。”洒家明白,再不狠心踩这人肉毯子,分分钟也要闹出墙梅的动静。
那晚后半夜,我像一具游魂,来回奔走在肉毯之上,每迈一步,下面都有鬼域之声应脚而起,或嚎、或吟、或咒。中医有魂魄之说,人活着,魂魄相守如一,而人死,魂魄即各奔东西,魂上沿鼻嘴二窍而出,而魄下走谷道而遁,因而后窍雅称魄门。那夜,我这魄兄擅自出走,不知跑到哪儿去快活,忘了带门,以至魄门洞开,我跋涉在肉毯之上,深一脚浅一脚,没把“梅花”挥撒在肉毯上,已属万幸。
天明之后,我衰乏地像片秋风打下的落叶,举步维艰。有好心人见状,说到茶水摊上买上半两黄山毛峰,酽酽地沏上,乘热饮下,可使窜稀立止。一上午,我死守住玉屏楼边的一个茶水摊子没敢挪窝。果不其然,两大壶毛峰灌下肚皮,魄门键锁,台风骤逝,肚子里干得像腾格里大沙漠。我雀跃而起,步履轻爽,当晚,在山下甩开腮帮子造进四碗米饭还嫌不饱。
从此,我非绿茶不饮。每年春季,都会去京师大栅栏的“张一元”茶庄购足一年的绿茶。出门在外,囊中必备电壶一只绿茶一罐。在异乡僻壤的小客栈里,品一杯热茶,甘甜润心,辛劳尽逝,乡情浮动,天涯海角,这清幽的绿茶总给人一股家的感觉。有过一个念想,在老衲“巴搭仓”之前,啜上一杯极品绿茶,走上黄泉路之际,便不会有孤独的感觉。
于此,周家老二有过描述,让人深有同感:“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因家乡浙江,周二嗜茶,以致把他京城八道湾的宅子由“苦雨斋”都改名为“苦茶庵”。说他有首茶诗当时流传颇广:“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可是,茶本是醒脑提神之物,周二居士怎会越喝越糊涂,“胜业”竟修到倭人那里去,附逆当起贰臣来了?不提也罢。
我识龙井,得益于二十年前谋的一份差事。那家公司有间子公司在杭州,而这间子公司有方股东是杭州茶厂。那几年,真是掉到茶叶罐里了,想不喝龙井都不成。去杭州公司出差,进门屁股刚沾板凳,一位负责杂务的大嫂便笑盈盈地揣上一杯龙井,之后,这杯茶像长了脚一样,你到哪儿,它跟到哪儿,添水换茶,始终茶色浓郁、热气飘袅,昭示着杭州女子的细腻。工作之余,泛舟西湖,船娘穿蓝布碎花大襟小褂(遗憾,如今都换成了糙老爷们,满世界吆喝,情趣尽失),打浆荡船,轻滑如驶。舟中沏上龙井,看湖波水影,衔山落日,品足了“天上人间,未知今夕是何夕”的滋味。登岸,再到楼外楼尝几道清雅杭菜,春笋、老鸭煲、龙井虾仁,你纵有无边的愁绪,也全能消溶在这清幽之间。
说到苏杭女子的细腻,采茶可见一斑。看电视,茶都印度锡兰地界,茶农背负若大一筐,粗手大脚,将茶叶横扯竖揪下来,往背筐里一扔,做派甚是粗犷鲁莽,比之吴地采茶姑娘的身段有天渊之别。此番造访九溪十八涧,方知上好龙井制做之精,非亲眼所见无法想象。采茶女子仅腰挂小号竹篓,采摘之细,宛若绣花。据说若采“明前莲蕊”,熟练的采茶女,纤纤玉指,翻飞如梭,一天最多也仅得十两八两之数。难怪,吴地出品之物,龙井、丝绸、刺绣,无不为精工细活,非江浙女子所不成。不信,你从北京街头拽出几位昂脖子挺胸、嗓门震天虎妞般的大姐过去采摘春茶,不出两天,怕有一多半就得神经错乱、地头撒起癔症来不可。
吴地老话:“烹煎黄金芽,不取谷雨后。”龙井茶,上品采在清明之前,谓“明前”;次则采于谷雨之前,谓“雨前”。一芽曰莲蕊,嫩芽初抽,状如莲心始现;二芽曰旗枪,嫩芽稍长,一芽一叶,若矛缨之枪;三芽曰雀舌,一芽两叶,如雏嘴微启。茶季,芽芽都是金子,采茶女晨曦未明便要下园,日坠西山方能返家,可谓争分夺秒。早年,顶极“明前”须由豆蔻年华的未婚少女采摘,称之为“女儿红”,这不是迷信,而是因为少女指若削葱,舞动似蝶,茶芽一则不能触手太重,二则不能在手际停留过久,否则对茶味及茶色都有影响。看古书介绍先人喝茶斗茶的讲究劲儿,采茶采到如此之精,信是不假。可是,说这还不是极品龙井。韶华女子的手再软再快,仍免不了在茶芽上留下掐痕。有何妙法?只剩一招儿,唇采!由黄花姑娘轻启蜜橘瓣般的的两片嫩唇,将茶芽轻轻含下,不碰齿,不沾舌,如此,方能采出超越凡品的仙家龙井。
到了,大妹子把我引入她在龙井村的家中。如今的龙井村,一水的两、三层的新建小楼,白墙灰瓦,窗明几净,家家透着殷实多银。大妹子拿出两只小布口袋,小心翼翼解开袋口,趋前一嗅,清香盈鼻,嘴中一咬,脆干四散。再没二话,裤腰里捻出银子,购下六筒。大妹子喜笑言开,唠起家常。告说每户茶农的龙井春茶,三分之一上贡中央,三分之一国家收购,三分之一自销。问,这采茶旺季,何故家中闲坐?告曰如今全由雇工打理,每逢茶季,十几个赣湘之地而来的茶农吃住家中,按劳付银。
闻之心头一动。忙问大妹子,要不老衲明春也来此仙境采茶,管吃管住不说,还兼得品茗养生之利。大妹子抿嘴暗笑不予作答,潜词写在脸上:“你这老胳膊老腿儿,酒囊饭袋一个,谁稀罕要你!”大妹子差矣,老衲虽手粗指糙,采摘不济,不过,可奋起白薯干般的两爿老唇薅芽而下,虽免不了口水哈喇子,但上贡中央,让京师宰辅饮之,享受龙井的甘美之余,还可品察小老百姓口中的酸苦味道,别忘了身为公仆的大任。大妹子,仔细惦量惦量,老衲采茶,关系国计民生,何乐不为呢?
2009年5月18日

到杭州不到九溪十八涧的龙井问茶,您算是枉走一趟杭州。

九溪十八涧的茶园,比金子还珍贵,有这么片园子,世上还有何事能让你生愁?

梦想中的世外桃园。

采茶女正在采摘“雨前”。

人间仙境。

是真是幻?

当年乾隆走的这条路进的九溪十八涧。

龙井村。旁边推车者就是大妹子,将老衲引入她家。

茶农的宅子,城里人只有做梦的份儿。

大妹子在家中堂屋正给老衲称茶,那一小白布口袋的龙井能换回一口袋哗哗响的票
子,真叫人眼里冒火。桌上那黄牌是她家老公炒茶获奖的证书,照片是韩国电视台
采访后留下的纪念。怕我不信她家的茶,全拿出来作证。

大妹子家的“农舍”,据说涧口还有一栋,想十万一年租给城巴佬。

大妹子的老公,炒茶名家。当年曾申请到我当差的公司当粗工而不果,如今日进斗
金。念这段“老交情”,大妹子又白饶我两小包“龙井高碎”。还说下次到龙井村
不用下馆子,直接奔她家吃春笋江鲜,就凭这话,我还得去一趟龙井村。

大妹子家的炒茶锅。虽已是电锅,但炒茶还是靠手,功夫大了去了,没个十年八年
学不下来。

贴几张西湖小照。平湖春水。

当年是船娘荡舟,如今是糙汉打浆,少了几多幽情。

杭州是吾华生活最惬意的城市。

苏堤春晓。当年坡公与朝云姑娘走过的路。

山水明瑟。看完这景,晚上再饱塞一顿杭府菜(当晚,老衲吃了一处叫“外婆家”
的馆子,候到八点半才有座),若再有佳人作陪,你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

世上还能有什么愁绪不能溶解在这春水之中呢?

当时,老衲的心都变成千层酥了。

落日衔山。那太阳落下的地方便是九溪十八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