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安事件调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0:57:20
作者:钱 真

李秀华属鼠,今年36岁。赶上本命年,在村里人眼里,尤其是道坎儿。在他的家乡——贵州瓮安县,迷信的当地人把这叫“伏吟神煞”,克自己,还克家人。
在这个不吉利的年份,李秀华的生活出现了如下变动:
首先,家里种植的烤烟收成不好。往年光是雇的工人都能挤满院子,现在就他们两口子。
其次,买拖拉机跑运输,却始终等不到活。
第三,老婆也嚷着不想跟他过了,说他有了外人。两口子还动了手,这是结婚以来从未发生过的。
第四,眼巴巴地盼着儿子高考,却没想到,考试前孩子折断了右手。
第五件事似乎正要发生,他更不敢想,他觉得再没有比前四件事更倒霉的了。
2008年6月6日,他背着干粮进城了,为的是伺候在城里高考的儿子。
从他家到县城得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再坐半个小时的汽车。
儿子和女儿为了上学,在县城里租房子住。虽然离家不算远,但自从住到县城后,孩子们就很少回来了,他们嫌家里什么都没有。

李秀华背着干粮来到孩子们的住处。另外,他还揣着500块钱的存折。这是孩子们一个月吃和用的钱。
儿子写字的那只手骨折了,接下来能否参加高考也成了问题。他没有选择放弃,打算搏一把,用左手。哪怕考个三本,只为出去。
父亲为儿子惋惜,村里人都知道儿子肯定会给他争气。他问儿子要不再等明年,儿子不答应。
6月22日凌晨,儿子在睡梦中打来电话,李秀华原本以为是个金榜高中的好消息,没想到,却是本命年的第五个坏消息——女儿李树芬出事了。

李秀华一家都不相信女儿李树芬是自己跳下河去的。
女儿是晚饭后和哥哥告别的。那时候,这个女孩还活泼得跟平常一样。那个叫走她的学生叫王娇,是女儿的同学加好朋友。晚上11点多的时候,王娇给她哥打来电话说,李树芬今晚不回去了,就住她家。
这并不是少女第一次未归,李树芬的哥哥也没有反对。他跟妹妹通话的时候,平常得像此前任何一个夜晚。
李树芬的尸体是好心的人们打捞上来的,少女圆睁着的双目,让任何一个看到的人内心都充满了不安。
在农村人的意识里,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没有人相信李树芬是自己跳下去的,而且现场不止王娇一个人,还有两个陌生的少年。
这两个少年不是学生,身上散发着社会青年的散漫气息。这两个人一个名叫陈光权,21岁,目前在瓮安县纸厂打工;另一个叫刘言超,18岁,同样在瓮安县纸厂打工。这些另类的人在老实的李秀华看来,无疑就是决定女儿生死的坏人,强奸的念头开始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
而警察的不作为,成了这种不安情绪的催化剂。哥哥李树勇最先报了案,这位少年称,闻讯赶来的警察拿着手电筒在河面上扫了两圈就放弃了努力。“他们借口,夜太黑,明天再说”。尸体被救起的时候,已经天色泛白,父亲李秀华来到派出所,希望警察去一下现场,得到的答复还是“白天再说”。
到了天亮,不安的情绪开始萌发,县城里爱凑热闹的人们都来到了河边。少女之死,对于这些并不忙碌的围观者充满着戏剧性的诱惑和各种的猜测。事件中,有看上去纯情的少女,有看上去不良的青年,简单的溺水背后,与其说是对于真相的追究,不如说是一场关于民心的投票。

在家属的要求下,22日晚进行了第一次尸检,得到的结论是“溺水”。
所有仰着脖子拭目以待的局内人和看热闹的局外人,都对这个结果不免失望。
自此,李秀华一家开始矛盾地尝试两条解决问题的路子。
一方面,李秀华带着疑问不断向自治州政府和省政府上访;另一面,李秀华的妻子则在县城里不断和政府讨价还价。
而令人意外的是,在提到经济补偿的时候,还不待调停人开口,一个家属里的年轻人就抢着说,“我们要50万,让他们三家出。”
50万的消息传到西门河,人群密集的河边于是炸开了锅。每个看热闹的人都以为这笔钱即将兑现,传言插着翅膀诱惑着那些对钞票充满幻想的人。
于是那两天,另一批热心人开始活跃起来。比如谢新发,他是个开磷矿的老板,据称是李树芬的干爹,但和李秀华一家的关系并不算近,平时鲜有走动。
这一次,在李淑芬死亡当天,他就出钱找来冰棺,收敛了尸体。很少有人知道谢新发的其他背景,2007年他因为带着村民集体冲击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在全县出名。
自此,河边已经不仅仅是个看热闹的案发点,而是一个失意者的阵营,县城里真正的市民广场。这些年瓮安发展引发的一系列问题,在小河边,在那两天,得以万花筒式的呈现。
那些矿权纠纷中吃亏的乡民,那些移民拆迁中失意的流离者,那些为治安忧心忡忡的市民,再就是那些狂热的年轻人。他们在河边找到了共鸣。

6月25日晚,进行了第二次尸检。
尸检一直持续到凌晨,随后,家属们和县政府的代表也再次坐到了一起。家属们要求得知李树芬死亡真相的同时,把经济方面的赔偿降到了6万元。
这是一个不错的转折。而就在第二天,26日,河边又出现了风波。
有人报案说,在打捞尸体的对岸,发现了“强奸现场”。
河边人们的讨论已经炸开了锅,真相仿佛正在向人们此前情感的推断一步步地靠近。强奸、杀人、沉尸,那即是21日晚上发生的一切吗?
李树芬的母亲感觉自己一家像是暴风雨中的孤舟,身不由己,被看不见的力量推来搡去。
6月27日晚上,家属们和政府代表试图最后一次达成共识,他们又坐在了一起。这一次,李秀华也从贵阳回来了。那一夜的协调会,开到了12点,进展异常顺利。
政府在经济上提出了八点补偿,能表的姿态都拿出来了,能动员的部门也都掏了腰包。
那三个孩子,由于家里穷,每家最多只能拿1万块钱。其次,教育部门适当捐助一些;李树芬所在的学校三中,捐助5500元的保险费;他们家所在的玉华乡政府,给予经济补助和粮食补助。另外给家里老人低保方面的照顾,还有李树芬的哥哥,如果考上大学,给予贫困生资助。
李秀华对于这个处理意见没有异议。负责协调的县农机站站长、老党员刘金学不由得舒了口气,他感觉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随即给负责善后的副县长肖松拨去电话。双方商量好,第二天上午到县政府去签字画押。
第二天,28日,早上8点,电话铃声吵醒了刘金学。
电话里是李秀华的声音。他说:“哥,对不起,昨晚的事,我不能答应,我本命年犯斗牛。”
李秀华的出尔反尔彻底惹恼了副县长肖松。他当天下达了最后的处置通知,要求在下午两点半开始,处理安葬李树芬的尸体。
刘金学吓得不敢见县领导,灰溜溜地去上班。大约下午4点,他听到街上喊声震天,跑出去一看,河边的人们上街“请愿”了……
后记
“瓮安不安”,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在瓮安“6·28”事件后如此评价。一个少女的非正常死亡,演变成一座县城的震动;在这座“不安”已久的城市,群众的不满因何长期积累?事件处置工作领导小组组长、贵州省委副书记王富玉分析:“瓮安县党委、政府在长期的工作中,没有正确处理好当地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关系,没有正确处理好群众正当的利益诉求的问题。”长期治理失当,正是群众对当地政府失去信任甚至产生对立的原因所在。正如石宗源指出:“ 我们必须对这一事件进行深刻反思。”
(综合自《中国新闻周刊》
《南方周末》20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