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幽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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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卷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
无善无恶是圣人,善多恶少是贤者,善少恶多是庸人,有恶无善是小人,有善无恶是仙佛。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莼鲈以季鹰为知己,瓜以邵平为知己,鸡以宋宗为知己,鹅以右军为知己,鼓以祢衡为知己,琵琶以明妃为知己。
一与之订,千秋不移。若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正所谓不可与作缘者也。
为月忧云,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鳞虫中金鱼,羽虫中紫燕,可云物类神仙。正如东方曼倩避世金马门,人不得而害之。
入世须学东方曼倩,出世须学佛印了元。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
楷书须如文人,草书须如名将。行书介乎二者之间,如羊叔子缓带轻裘,正是佳处。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愿作木而为樗,愿在草而为蓍,愿在鸟而为鸥,愿在兽而为鹿,愿在虫而为蝶,愿在鱼而为鲲。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昼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云“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艺花可以邀蝶,垒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才子而富贵,定从福慧双修得来。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薙草而已矣。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有毒。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假使梦能自主,虽千里无难命驾,可不羡长房之缩地;死者可以晤对,可不需少君之招魂;五岳可以卧游,可不俟婚嫁之尽毕。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取解语者也。
窗内人于纸窗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秋雨,宜于孟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
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无一文,死后每饶楮镪;天下唯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后必多跪拜。
蝶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别号。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羸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
古之不传于今者,啸也、剑术也、弹棋也、打球也。
诗僧时复有之,若道士之能诗者,不啻空谷足音,何也?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物之稚者,皆不可厌,惟驴独否。
女子自十四五岁至二十四五岁,此十年中,无论燕、秦、吴、越,其音大都娇媚动人。一睹其貌,则美恶判然矣。耳闻不如目见,于此益信。
寻乐境乃学仙,避苦趣乃学佛。佛家所谓极乐世界者,盖谓众苦之所不到也。
富贵而劳悴,不若安闲之贫贱;贫贱而骄傲,不若谦恭之富贵。
目不能自见,鼻不能自嗅,舌不能自舐,手不能自握,惟耳能自闻其声。
凡声皆宜远听,惟听琴则远近皆宜。
目不能识字,其闷尤过于盲;手不能执管,其苦更甚于哑。
《水浒传》武松诘蒋门神云:“为何不姓李?”此语殊妙。盖姓实有佳有劣—— 如华、如柳、如云、如苏、如乔,皆极风韵;若夫毛也、赖也、焦也、牛也,则皆尘于目而棘于耳也。
花之宜于目而复宜于鼻香,梅也、菊也、兰也、水仙也、珠兰也、莲也;止宜于鼻者,橼也、桂也、瑞香也、栀子也、茉莉也、木香也、玫瑰也、腊梅也,余则皆宜于目者也。花与叶俱可观者,秋海棠为最,荷次之。海棠、虞美人、水仙又次之。叶胜于花者,止雁来红、美人蕉而已。花与叶俱不足观者紫薇也、辛夷也。
高语山林者,辄不喜谈市朝事。审若此,则当并废史汉诸书而不读矣。盖诸书所载者,皆古之市朝也。
云之为物,或崔巍如山、或潋滟如水、或如人、或如兽、或如鸟毳、或如鱼鳞。故天下万物皆可画,惟云不能画,世所画云亦强名耳。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天下玩器之类,其制日工,其价日贱,毋惑乎民之贫也。
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
十岁为神童,二十三十为才子,四十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
武人不苟战,是为武中之文;文人不迂腐,是为文中之武。
文人讲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
斗方止三种可存:佳诗文一也,新题目二也,精款式三也。
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甚矣!全才之难也。兼之者,其惟莲乎!
著得一部新书,便是千秋大业;注得一部古书,允为万世弘功。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无是处。
积画以成字,积字以成句,积句以成篇,谓之文。文体日增,至八股而遂止。如古文、如诗、如赋、如词、如曲、如说部、如传奇小说,皆自无而有。方其未有之时,固不料后来之有此一体也。逮既有此一体之后,又若天造地设,为世所应有之物。然自明以来,未见有创一体裁新人耳目者。遥计百年之后,必有其人,惜乎不及见耳。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
大家之文,吾爱之慕之,吾愿学之;名家之文,吾爱之慕之,吾不敢学之。学大家而不得,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也;学名家而不得,则是画虎不成,反类狗矣。
由戒得定,由定得慧,勉强渐近自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清虚有何渣滓。
虽不善书,而笔砚不可不精;虽不业医,而验方不可不存;虽不工弈,而楸枰不可不备。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
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厌催租之败意,亟宜早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
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月下谈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一日之计种蕉,一岁之计种竹,十年之计种柳,百年之计种松。
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钞写之笔墨,不必过求其佳;若施之缣素,则不可不求其佳;诵读之书籍,不必过求其备,若以供稽考,则不可不求其备;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则不可不求其妙。
人非圣贤,安能无所不知。只知其一,惟恐不止其一,复求知其二者,上也;止知其一,因人言,始知有其二者,次也;止知其一,人言有其二而莫之信者,又其次也;止知其一,恶人言有其二者,斯下之下矣。
史官所记者,直世间也;职方所载者,横世间也。
先天八卦,竖看者也;后天八卦,横看者也。
藏书不难,能看为难;看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用为难;能用不难,能记为难。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见于君臣,则尤难之难。
何谓善人?无损于世者则谓之善人。何谓恶人?有害于世者则谓之恶人。
有工夫读书谓之福,有力量济人谓之福,有学问著述谓之福,无是非到耳谓之福,有多闻直谅之友谓之福。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
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言妻子难言之情,乃为密友。
下  卷
风流自赏,只容花鸟趋陪;真率谁知,合受烟霞供养。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芰荷可食而亦可衣,金石可器而亦可服。
宜于耳复宜于目者,弹琴也、吹箫也;宜于耳不宜于目者,吹笙也、擪管也。
看晓妆宜于傅粉之后。
我不知我之前生当春秋之季,曾一识西施否?当典午之时,曾一看卫玠否?当义熙之世,曾一醉渊明否?当天宝之代,曾一睹太真否?当元丰之朝,曾一晤东坡否?千古之上相思者,不止此数人,而此数人则其尤甚者,故姑举之以概其余也。
我又不知在隆万(隆庆、万历)时,曾于旧院中交几名妓?眉公、伯虎、若士、赤水诸君,曾共我谈笑几回?茫茫宇宙,我今当向谁问之耶?
文章是有字句之锦绣,锦绣是无字句之文章,两者同出于一源。姑即粗迹论之,如金陵、如武林、如姑苏,书林之所在,即机杼之所在。
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种花须见其开,待月须见其满,著书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虞卿以穷愁著书,今皆不传。不知书中果作何语,我不见古人,安得不恨?
以松花为粮,以松实为香,以松枝为麈尾,以松阴为步障,以松涛为鼓吹。山居得乔松百余章,真乃受用不尽。
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孩提之童,一无所知。目不能辨美恶、耳不能判清浊、鼻不能别香臭,至若味之甘苦,则不第知之,且能取之弃之。告子(名不害)以甘食,悦色为性,殆指此类耳。
凡事不宜刻,若读书则不可不刻;凡事不宜贪,若买书则不可不贪;凡事不宜痴,若行善则不可不痴。
酒可好不可骂座,色可好不可伤生,财可好不可昧心,气可好不可越理。
文名可以当科第,俭德可以当货财,清闲可以当寿考。
不独诵其诗、读其书是尚友古人,即观其字画,亦是尚友古人处。
无益之施舍,莫过于斋僧;无益之诗文;莫过于祝寿。
妾美不如妻贤,钱多不如境顺。
创新庵不若修古庙,读生书不若温旧业。
字与画同出一原,观六书始于象形,则可知已。
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闲人园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不得已而谀之者,宁以口,毋以笔;不可耐而骂之者,亦宁以口,毋以笔。
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尽属多情;红颜者必薄命,而薄命者未必尽属红颜;能诗者必好酒,而好酒者未必尽属能诗。
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鸟,在植物莫如柳。
妻子颇足累人,羡和靖梅妻鹤子;奴婢亦供职,喜志和樵婢渔奴。
涉猎虽曰无用,犹胜于不通古今;清高固然可嘉,莫流于不识时务。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蝇集人面,蚊嘬人肤,不知以人为何物。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妾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五色有太过,有不及,惟黑白无太过。
许氏《说文》,分部有止有其部,而无所属之字者。下必注云:“凡某之属,皆从某。”赘句殊觉可笑,何不省此一句乎?
阅《水浒传》,至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即不能有其事,亦须著得一种得意之书,庶几无憾耳。(如李太白有贵妃捧砚事,司马相如有文君当垆事,严子陵有足加帝腹事,王之涣、王昌龄有旗亭画壁事,王子安(王勃)有顺风过江作《滕王阁序》事之类。)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如姜芥。
冰裂纹极雅,然宜细,不宜肥,若以之作窗栏,殊不耐观也。(冰裂纹须分大小,先作大冰裂,再于每大块之中,作小冰裂,方佳。)
鸟声之最佳者,画眉第一,黄鹂、百舌次之。然黄鹂、百舌,世未有笼而畜之者,其殆高士之俦,可闻而不可屈者耶?
不治生产,其后必致累人;专务交游,其后必致累己。
昔人云:妇人识字,多致诲淫。予谓此非识字之过也。盖识字则非无闻之人,其淫也,人易得而知耳。
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园亭之妙,在邱壑布置,不在雕绘琐屑。往往见人家园子屋脊墙,雕砖镂瓦,非不穷极工巧,然未久即坏,坏后极难修葺,是何如朴素之为佳乎。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
官声采于舆论豪右之口,与寒乞之口,俱不得其真;花案定于成心,艳媚之评与寝陋之评,概恐失其实。
胸藏邱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
梧桐为植物中清品,而形家独忌之甚,且谓“梧桐大如斗,主人往外走”,若竟视为不祥之物也者。夫剪桐封弟,其为宫中之桐可知,而卜世最久者,莫过于周。俗言之不足据,类此夫。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饮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读书者不以忙闲作辍。
蛛为蝶之敌国,驴为马之附庸。
立品须法乎宋代之道学,涉世宜参以晋代之风流。
古谓禽兽亦知人伦。予谓匪独禽兽也,即草木亦复有之。牡丹为王,芍药为相,其君臣也;南山之乔,北山之梓,其父子也; 荆之闻分而枯,闻不分而活,其兄弟也;莲之并蒂,其夫妇也;兰之同心,其朋友也。
豪杰易于圣贤,文人多于才子。
牛与马,一仕而一隐也;鹿与豕,一仙而一凡也。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
孔子生于东鲁,东者生方,故礼乐文章,其道自无而有;释迦生于西方,西者死也,故受想行识,其教皆自有而无。
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
严君平以卜讲学者也,孙思邈以医讲学者也,诸葛武侯以出师讲学者也。
人则女美于男,禽则雄华于雌,兽则牝牡无分者。
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
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月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秋虫春鸟,尚能调声弄舌,时吐好音。我辈搦管拈毫,岂可甘作鸦鸣牛喘!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者,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
吾家公艺(唐,张公艺),恃百忍以同居,千古传为美谈。殊不知忍而至于百,则其家庭乖戾睽隔之处,正未易更仆数也。
九世同居,诚为盛事,然止当与割股庐墓者作一例看,可以为难矣,不可以为法也,以其非中庸之道也。
作文之法:意之曲折者,宜写之以显浅之词;理之显浅者,宜运之以曲折之笔;题之熟者,参之以新奇之想;题之庸者;深之以关系之论。至于窘者,舒之使长;缛者,删之使简;俚者,文之使雅;闹者,摄之使静;皆所谓裁制也。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买得一本好花,犹且爱怜而护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
观手中便面(扇),足以知其人之雅俗,足以识其人之交游。
水为至污之所会归,火为至污之所不到。若变不洁而为至洁,则水火皆然。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也。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古人之所贤也;贫而无骄,富而无谄,今人之所少也。足以知世风之降矣。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
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无傲骨则近于鄙夫,有傲心不得为君子。
蝉是虫中之夷齐,蜂为虫中之管晏。
曰痴、曰愚、曰拙、曰狂,皆非好字面,而人每乐居之;曰奸、曰黠、曰强、曰佞,反是而人不乐居之,何也?
唐虞之际,音乐可感鸟兽,此盖唐虞之鸟兽,故可感耳。若后世之鸟兽,恐未必然。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镜中之影,著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钩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得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
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取亵耳。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如何是独乐乐,曰鼓琴;如何是与人乐乐,曰弈棋;如何是与众乐乐,曰马吊。
凡物皆以形用,其以神用者,则镜也、符印也、日晷也、指南针也。
才子遇才子,每有怜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无惜美之意。我愿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后快。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天极不难做,只须生仁人君子有才德者耳三十人足矣。君一、相一、冢宰一及诸路总制抚军是也。
动物中有三教焉:蛟龙麟凤之属,近于儒者也;猿狐鹤鹿之属,近于仙者也;狮子牯牛之属,近于释者也。
植物中有三教焉;竹梧兰蕙之属,近于儒者也;蟠桃老桂之属,近于仙者也;莲花葡萄之属,近于释者也。
佛氏云:“日月在须弥山腰”。果尔则日月必是绕山横行而后可。苟有升有降,必为山巅所碍矣。又云“地上有阿耨达池,其水四出,流入诸印度”。又云“地轮之下为水轮,水轮之下为风轮,风轮之下为空轮”。余谓此皆喻言人身也,须弥山喻人首,日月喻两目,池水四出喻血脉流通,地轮喻此身,水为便溺,风为泄气。此下则无物矣。
予尝偶得句,亦殊可喜,惜无佳对,遂未成诗。其一为“枯叶带虫飞”,其一为“乡月大于城”。姑存之以俟异日。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二句极琴心之妙境;“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二句,极手谈之妙境。“帆随湘转,望衡九面”二句,极泛舟之妙境。“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二句极美人之妙境。
镜与水之影,所受者也;日与灯之影,所施者也,月之有影,则在天者为受而在地者为施也。
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泉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草声、有波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蕉荷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中声。
文人每好鄙薄富人,然于诗文之佳者,又往往以金玉珠玑锦绣誉之,则又何也?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先读经,后读史,则论事不谬于圣贤;既读史,复读经,则观书不徒为章句。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囿,以书籍当友朋。
邻居须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仅能办五谷而测晴雨,久且数未免生厌矣。而友之中,又当以能诗为第一, 能谈次之,能画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觞政者又次之。
玉兰,花中之伯夷也(高而且洁)。葵,花中之伊尹也(倾心向日)。莲,花中柳下惠也(污泥不染)。鹤,鸟中之伯夷也(仙品)。鸡,鸟中之伊尹也(司晨)。莺,鸟中之柳下惠也(求友)。
无其罪而虚受恶名者,蠹鱼也;有其罪而恒逃清议者,蜘蛛也。
臭腐化为神奇,酱也、腐乳、金汁也;至神奇化为臭腐,则是物皆然。
黑与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与臭混,臭能胜香,香不能敌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势也。
耻之一字,所以治君子;痛之一字,所以治小人。
镜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权、剑不能自击。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计惟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燹之余,或值旱涝灾耸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借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全文完)
朱锡绶《幽梦续影》
真嗜酒者气雄,真嗜茶者神清,真嗜笋者骨癯,真嗜菜根者志远。
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善贾无市井气,善文无迂腐气。
学导引是眼前地狱,得科学是当世轮回。
求忠臣必于孝子,余为下一转语云:求孝子必于情人。
造化,善杀风景者也。其尤甚者,使高僧迎显宦,使循吏困下僚,使绝世之姝习弦索,使不羁之士累米盐。
日间多静坐,则夜梦不惊;一月多静坐,则文思便逸。
观虹销雨霁时,是何等气象;观风回海立时,是何等气势。
贪人之前莫炫宝,才人之前莫炫文,险人之前莫炫识。
文人富贵,起居便带市井,富贵能诗,吐属便带寒酸。
花是美人后身。梅,贞女也;梨才女也;菊,才女之善文章者也;水仙,善诗词者也;茶蘼,善谈禅者也;牡丹,大家中妇也;芍药,名士之妇;莲,名士之女也;海棠,妖姬也;秋海棠,制于悍妇之艳妾也;茉莉,解事雏鬟也;木芙蓉,中年侍婢也。
惟兰为绝代美人,生长名阀,耽于词画,寄心清旷,结想琴筑。然而闺中待字,不无迟暮之感。优此则絀彼,理有固然,无足怪者。
能食淡饭者方许尝异味,能混溷市嚣者方许游名山,能受折磨者方许处功名。
非真空不宜谈禅,非真旷不宜谈酒。
雨窗作画,笔端便染烟云,雪夜哦诗,纸上如洒冰霰。是谓善得天趣。
凶年闻爆竹,愁眼见灯花,客途得家书,病后友人邀听琴,俱可破涕为笑。
观门径可以知品,观轩馆可以知学,观位置可以知经济,观花卉可以知旨趣,观楹帖可以知吐属,观图画可以知胸次,观童仆可以知器宇,访友不待亲接言笑也。
余亦有三恨,一恨山僧多,二恨盛暑多蝇,三恨时文多套。
蝶使之俊,蜂使之雅,露使之艳,月使之温,庭中花斡旋造化者也。
使名士增情,使美人增态,使香炉茗碗增奇光,使图画书籍增活色,室中花附益造化者也。
无风雨不知花之可惜,故风雨者,真惜花者也;无患难不知才之可爱,故患难者,真爱才者也。风雨不能因花而止,患难不能因爱才而止。
琴不可不学,能平才士之骄矜;剑不可不学,能化书生之懦怯。
美味以大嚼尽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浅语传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贵以骄奢处之,俱失造化本怀。
楼之收远景者,宜游观不宜居住;室之无重门者,便启闭不便储藏;庭广则爽,冬累于风;树密则幽,夏累于蝉;水近可以涤暑,蚊集中霄;屋小可以御寒,客窘炎午。君子观居身无两全,知处境无两得。
忧时勿纵酒,怒时勿作礼。
不静坐不知忙之耗神者速,不泛应(广泛交往应酬)不知闲之养神者真。
笔苍者学为古,笔隽者学为词,笔丽者学为赋,笔肆者学为文。
读古碑宜迟,迟则古藻徐呈;读古画宜速,速则古香顿溢;读古诗宜先迟后速,古韵以抑而后扬;读古文宜先速后迟,古气以挹而后永。
物随息生,故数息可以致寿;物随气灭,故任气可以致夭。欲长生,只在呼吸求之;欲常乐,只在和平求之。
雪之妙在能积,云之妙在不留,月之妙在有圆有缺。
为雪朱阑,为花粉墙,为鸟疏枝,为鱼广池,为素心开三径(归隐之居处)。
筑园必因石,筑楼必因树,筑榭必因池,筑室必因花。
梅绕平台,竹藏曲园,柳护朱楼,海棠依阁,木犀匝庭,牡丹对书斋,藤花蔽绣闼,绣毯傍亭,绯桃照池,香草漫山,梧桐覆井,酴縻隐竹屏,秋色(雁来红等花)倚栏干,百合仰拳石,秋萝亚曲阶,芭蕉障文窗,蔷薇窥疏帘,合欢俯锦帏,柽花媚纱槅。
花底填词,香边制曲,醉后作草,狂来放歌,是谓遣笔四称。
谈禅不是好佛,只以空我天怀;谈元不是羡老,只以贞我内养。
路之奇者入不宜深,深则来踪易失;山之奇者入不宜浅,浅则易境不呈。
木以动折,金以动缺,火以动焚,水以动溺,惟土宜动。然而思虑伤脾,燔炙生冷皆伤胃,则动中仍须静耳。
习静觉日长,逐忙觉日短,读书觉日可惜。
少年处不得顺境,老年处不得逆境,中年处不得闲境。
素食则气不浊,独宿则神不浊,默坐则心不浊,读书则口不浊。
空山瀑走,绝壑松鸣,是有琴意;危楼雁度,孤艇风来,是有笛意;幽涧花落,疏林鸟坠,是有筑(古乐器)意;书帘波漾,平台月横,是有箫意;清溪絮扑,丛竹雪洒,是有筝意;芭蕉雨粗,莲花漏续,是有鼓意;碧瓯茶沸,绿沼鱼行,是有阮意;玉虫(灯花)妥烛,金莺坐枝,是有歌意。
琴医心,花医肝,香医脾,石医肾,泉医肺,剑医胆。
对酒不能歌,盲于口;登高不能赋,盲于笔;古碑不能摸,盲于手,名山不能游,盲于足;奇才不能交,盲于胸;庸众不能容,盲于腹;危词不能受,盲于耳;心香不能嗅,盲于鼻。
静一分,慧一分;忙一分,愦一分。(憩云居士曰:静中参动是大般若,忙里偷闲是三菩提。)
至人无梦,下愚亦无梦,然而文王梦熊,郑人梦鹿。圣人无泪,强悍亦无泪,然而孔子泣麟,项王泣骓。
感逝酸鼻,感恩酸心,感情酸手足。
水仙以玛瑙为根,翡翠为叶,白玉为花,琥珀为心,而又以西子为色,以合德(赵飞燕之妹,其肤香滑)为香,以飞燕为态,以宓妃为名,花中无第二品矣。
小园玩景,各有所宜:风宜环松杰阁,雨宜俯涧轩窗,月宜临水平台,雪宜半山楼槛,花宜曲廊洞房,烟宜绕竹孤亭,初日宜峰顶飞楼,晚霞宜池边小彴(独木桥或水中踏石)。
雷者天之盛怒,宜围坐佛龛。雾者天之肃气,宜屏居邃闼。
富贵作牢骚语,其人必有隐忧;贫贱作意气语,其人必有异能。
高柳宜蝉,低花宜蝶,曲径宜竹,浅滩宜芦,此天与人之善顺物理,而不忍颠倒之者也;胜境属僧,奇境属商,别院属美人,穷途属名士,此天与人之善逆物理,而必欲颠倒之者也。
名山镇俗,止水涤妄,僧舍避烦,莲花证趣。
星象要按星实测,拘不得成图;河道要按河实浚,拘不得成说;民情要按民实求,拘不得成法;药性要按药实咀,拘不得成方。
奇山大水,笑之境也;霜晨月夕,笑之时也;浊酒清琴,笑之资也;闲僧侠客,笑之侣也;抑郁磊落,笑之胸也;长歌中令,笑之宣也,鹘叫猿啼,笑之和也;棕鞋桐帽,笑之人也。
医花十剂,壅以补之,水以润之,露以和之,摘以宣之,火以泄之,日以涩之,雨以滑之,风以燥之,祛蠹以养之,纱笼纸帐以护之。
癯字不能尽梅,淡字不能尽梨,韵字不能尽水仙,艳字不能尽海棠。
樱桃以红胜,金柑以黄胜,梅子以翠胜,葡萄以紫胜,此果之艳于花者也;银杏之黄,乌桕之红,古柏之苍,莨竿(幼竹)之绿,此叶之艳于花者也。
脂粉长丑,锦绣长俗,金珠长悍。
雨生绿荫,风生绿情,露生绿精。
村树宜诗,山树宜画,园树宜词。
抟土成金无不满之欲,画笔成人无不偿之愿,缩地成胜无不扩之胸,感香成梦无不证之因。
鸟宣情声,花写情态,香传情韵,山水开情窟,天地辟情源。
将营精舍先种梅,将起画楼先种柳。
词章满壁,所嗜不同;花卉满圃,所指不同;粉黛满座,所视不同。
爱则知可憎,憎则知可怜。
云何出尘?闭户是。云何享福?读书是。
厚施与即是备急难,俭婚嫁自然无怨旷(怨女旷夫),教节省胜于裕留贻。
利字从禾,利莫甚于禾,劝勤耕也;从刀,害莫甚于刀,戒贪得也。
乍得勿与,乍失勿取,乍怒勿责,乍喜勿诺。
素深沉,一事坦率便能贻误;素和平,一事愤激便足取祸。故接人不可以猝然该容,持己不可以偶尔改度。
有深谋者不轻言,有奇勇者不轻斗,有远志者不轻干进(谋仕)。
孤洁以骇俗,不如和平以谐俗;啸傲以玩世,不如恭敬以陶(喜悦、欢喜)世;高峻以拒物,不如宽厚以容物。
冬室密,宜焚香;夏室敞,宜垂帘。焚香宜供梅,垂帘宜供兰。
楼无重檐则蓄鹦鹉,池无杂影则蓄鹭鸶。园有山始蓄鹿,水有藻始蓄鱼。蓄鹤则临沼围栏,蓄燕则沿梁承板,蓄狸奴则墩必装褥,蓄玉猧(小狗)则户必垂花。微波菡蓞(荷花)多蓄彩鸳,浅渚菰蒲多蓄文蛤。蓄雉则镜悬不障,蓄兔则草长不除。得美人始蓄画眉,得侠客始蓄骏马。
任气语少一句,任足路让一步,任笔文检一番。
以任怨为报德则直切,以罪己为劝人则沉痛。
偏是市侩喜通文,偏是俗吏喜勒碑,偏是恶妪喜诵佛,偏是书生喜谈兵。
真好色者必不淫,真爱色者必不滥。
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
宁受嘑蹴之慧,勿受敬礼之恩。
贫贱时少一攀援,他日少一掣肘;患难时少一请乞,他日少一疚心。
舞弊之人能防弊,谋利之人能兴利。
善诈者借我疑,善欺者借我察。
过施勿谢,自反必太倨;过求弗怒,自反必太卑。
英雄割爱,奸雄割恩。
天地自然之利,私之则争;天地自然之害,治之无益。
汉魏诗象春,唐诗象夏,宋元诗象秋,有明诗象冬,包含四时,生化万物,其国初诸老之诗乎?
鬼谷子方可游说,庄子方可诙谐,屈子方可牢骚,董子方可议论。(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