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宋教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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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
 
宋教仁在这个世上只活了32岁,他的革命、从政生涯不过十年,但他确乎是20世纪初中国政治史上一颗耀眼的流星。作为同盟会发起人和领导人之一,作为中部同盟总会核心人物和国民党实际领袖,他在辛亥革命前后发挥了不可替代的独特作用。从1911年秋到他1913年3月被暗杀,短短一年半时间,他如流星一般划过,刹那光华就是永恒,一部民国史开篇再也绕不过宋教仁这个名字。
 
就在他遭暗杀前不久,上海《民立报》发表一篇署名“崇拜英雄”的读者来稿,比较国民党三大领袖:“听孙(中山)先生演说,理想高远,是一大哲学家;听黄(兴)先生演说,诚坦动人,是一大实行家;听宋(教仁)先生演说,条分缕析,是一大政治家。”
 
《民立报》记者徐血儿发表《当今之政治家》,直言宋教仁有沉毅的魄力,运用的手腕,尤其有系统的政纲,而且能坚持政见,不屈不挠,属于“当今第一流之政治家,而无有可以企及者也”。
 
1913年早春,宋教仁告别故乡湖南桃源,抵达长沙,然后从武汉顺江东下,一路在安徽、上海、浙江、江苏等地演说,言论风采,倾动一时,在长江中下游刮起了一股“宋教仁旋风”。此时国会选举即将揭晓,他领导的国民党已胜券在握,各路捷报频传。按《临时约法》的规定,一旦国民党占有多数议席,身为党魁的他就将出任国务总理,组成纯粹的政党内阁,这是他一贯的政治理想,他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在湖南时他就考虑过新内阁人选,曾和当地国民党人讨论,由谭延?]担任内务总长兼湖南都督,想利用谭和袁世凯的世谊(其父亲和袁的叔祖父袁甲三是拜把兄弟),在未来府、院之间起协调作用。计划曾电告北京的国民党总部,袁世凯密探也得到了这一消息。
 
他到杭州西湖正值雪后初晴,登南高峰,还写下一首踌躇满志的《登南高峰》诗,其中有“徐寻曲屈径,竞上最高峰……海门潮正涌,我欲挽强弓”等诗句。
 
3月份揭幕的国会选举结果毫无悬念,国民党以绝对优势获胜,如果不考虑跨党因素,国民党在参议院获132席,占48.2%,在众议院269人,占了45.1%,统一、共和、民主三党在参、众两院相加仍不及国民党的2/3,当选议员平均年龄仅36岁,其中2/3以上在国内或国外受过新式教育。这是中国第一次公开的国会选举,虽有选举资格的一些限制(受教育程度和财产等),全国确认具有选举资格的选民只有4000多万,只占全国总人口的1/10(真正参加投票的人数更少,有些研究说只有400万人左右,占全国总人口的1%),而且有贿选等不正常的现象,但大体上仍不失公平。国民党的获胜与当时的时势有紧密的关系,但离不开这位年轻而成熟的政治家在后面运筹帷幄,在前台奔走演讲。
 
我曾把宋教仁称为中国政治史上的阳光人物,在我心中,他和蔡锷占有同样的地位。他们不是闪电,不是雷霆,他们是阳光,透明而温暖,短暂而永远,一部中国近代史因为有他们而有了新的质地,尽管他们都只活了三十多年,但许多时候,人的生命不是用肉体存在的时间计算的。
 
辛亥革命发生不久,享有“革命文豪”声誉的章太炎发表宣言,说孙中山长于议论,是元老之才,“总理莫宜于宋教仁”,说他“智略有余,而小心谨慎,能知政事大体”。直到1920年他为宋教仁日记作序,仍一口咬定他有宰相之望。
 
当时舆论认为宋教仁有当总理的私心,所以才主张内阁制,结果在组建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时,孙中山提名他为内务总长也遭到许多人反对,他只能屈就法制局长,但他看得很淡。袁世凯当上临时大总统,在新内阁中他出任农林总长,却隐然是整个内阁的中心,因为政策的内动力在他身上。在这个位置上,他洞察了混合内阁不可为,虚有其名的挂名式政党内阁同样不可为,一心组织纯粹的政党内阁,所以才着力推动同盟会与其他政党、政团组成国民党。
 
他在武汉的一次演讲最能呈现他的政治见解:
 
“选举的竞争,是公开的,光明正大的,用不着避什么嫌,讲什么客气的。我们要在国会里头,获得过半数以上的议席,进而在朝,就可以组成一党的责任内阁;退而在野,也可以严密的监督政府,使它有所惮而不敢妄为,应该为的,也使它有所惮而不敢不为。”
 
他在上海演说时表示,革命党与政党虽然都是过政治生活,牺牲进取的精神也始终一贯,但从事政治的方式毕竟大为不同,“昔日在海外呼号,今日能在国内活动,昔日专用激烈手段谋破坏,今日则用和平手段谋建设。”他解释说,“建设”就是要排除原有的恶习惯,吸引文明的新空气,最终达到真正共和的目的。他当时力主“先定宪法,后举总统”,这和袁世凯“先举总统,后定宪法”的盘算针锋相对。
 
在辛亥一代革命党人中,宋教仁也是一个满腔热血的男儿,曾亲赴辽东,运动“马贼”,策划武力革命,最后武昌起义也与他组织中部同盟会,推行“上中下三策”之“中策”关系最大。
 
他提出的上策是中央革命,联络北方军队,以东北为后援,一举占领北京,号令全国;中策是长江流域各省同时起事,设立政府,然后北伐;下策为边境革命,或云南、或两广、或东北,在国外设立秘密机关,先占据边隅之地,徐图进取。在辛亥革命前夜,他主持《民立报》笔政,以“渔父”等笔名发表大量光焰逼人之文,内政外交、经济文化无所不谈,笔锋犀利,学识远大,为世人钦服。
 
在同盟会领导层中,他最看重制度建设,蔡元培为他的日记写的序言说:“(同盟会)其抱有建设之计划者居少数。抱此计划而毅然以之自任者尤居少数,宋渔父先生其最著也。”他初到日本,本来想学陆军,后来还是选择了法政。他之所以“专心研究政法、经济诸学科”,就是“为将来建设时代之需”。他深知要以新的政治制度代替旧的专制制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当时革命党人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
 
在日本留学六年,他研究各国政治、法律、官制、财政,翻译过日、英、德、美、匈牙利、奥地利等国的宪法、官制、财政制度等。他在这方面确实走在同时代人的前面。景梅九回忆,他在回国前夕曾说:“但破坏容易,建设难,我看同志从事于破坏一途的太多,对于建设,很不注意,将来要组织共和国,不是玩笑的事!什么临时约法,永久宪法,都须乘此功夫,研究一番才好!所以我很想邀集精悉法政同志们,一齐干起来,你以为如何?”在他死后,景梅九追忆往事,痛心不已。
 
1913年3月20日晚上,宋教仁被小小的子弹击中,三天后离世。无论杀手幕后的真正主使人是谁,从当时的政治计算来看,最大的赢家无疑是袁世凯,然而从百年历史和更长的历史刻度来看,真正的赢家还是宋教仁―――历史的评判体系不同于现实权力的评判体系。一代人杰,一个一心要完成革命党向普通政党转型,暴力革命向民主宪政转型的阳光人物,含恨而去。那一刻,整个中国都为他的死感到悲伤,包括嫉恨乃至杀害他的人那一刻恐怕也感到了失去对手的痛苦。(题签:吴瑾)
 
◎傅国涌,学者,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