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气用事是人生的一大杀手 - 管卫中的博客 - 管卫中 - 和讯博客

    人的奥妙之一，是他的感觉、思维、言谈、行为无时无刻不处在当时心情的支配之下。女人受心情的支配尤为明显。心情好了，这一天看什麽都顺眼，天湛蓝，云飘逸，花灿烂，小狗活泼，儿童可爱，老人慈爱，同事友善，朦胧的月光更有一种说不清的诗意，就连平日感觉繁累不堪的家务琐事,也变得有滋有味,做起来不觉烦累。心情忽然因一点小事搞坏了，举目都是烦心事，所有的事都不顺心，上司的脸色难看，各揣心思的同事难处，心烦意乱中工作偏偏容易出差错，回到家里还要忍受没完没了的抱怨，美好的东西似乎一下子全都逃得无影无踪了。

    男人们还常常觉得，女人们的心思就像草原上的天气，忽晴忽阴，说变就变，不好琢磨。那正是因为女人更加情绪化，主意和脸色更客易受心情支配的缘故。

    还有，有“侍候”经验的下属们都知道，请上司签字要瞅准机会，看清脸色。领导正为什麽事烦心的时候，你愣头愣脑地撞进去说事，十有八九要碰钉子。领导正高兴的时候，你趁机提一点要求，说笑之中就把事情给办成了。领导也是人，也有心情，而不是任何时候都冷静精确的电脑。

    凡此种种都说明，上至皇帝，下至小女子，只要是人，平常都处在某种心情的包围之中。

    人类的情绪犹如大千世界中千奇百怪的动、植物，千姿而百态，微妙而多变。其中有好多种情绪是美好的，甚至是人活着的真正的意趣所在。譬如初恋时内心的隐隐激动与朦胧期盼，对远方亲人的默默牵挂与祈祷，对“冤家”的柔情与忧怨，对往事的缅怀与感伤，骨肉间的牵肠挂肚与连肉疼痛，朋友间的真诚关切与生死相托……。诗词歌乐之所以动人，就因为它们曲尽其致地传达了人的种种隐秘的心事、情绪。难以想像，如果人类没有了种种情愫，只剩下正确的理智，人生将变得何其枯燥乏味，人间将变得多麽单调冰冷。

    但是,你必须警觉到,情绪又是人身上埋藏的一种很危险的东西。它就像山林中汹涌弥漫而来的大雾,一转眼就能吞没一切密林、峰峦与沟壑;它又像一匹野马,未经驯服,无所顾忌,如果没有缰绳的适时控制,一任它撒蹄狂奔,它就会带着背上的骑者奔下悬崖。它还像咆哮奔腾的洪水,一旦冲决了理智的堤坝,就会顷刻掀翻人生之舟,冲断希望之桥;像一桶被点燃的汽油,轰然爆炸,瞬间毁灭许多东西。

    人世间,有多少人,一生不懂得用理智的缰绳控制情绪的野马,一辈子凭一时冲动,凭意气行事。痛快倒是一时痛快,却造成了多少彼此的深刻伤害,招致了多少惨重的损失！有的人,因为受了上司一点不公正的批评,便情绪冲动,愤然一走了之,丢了工作,生活从此漂泊无着,一步步陷入困境;有的人,与恋人发生了点矛盾,一时赌气扭身而去,发誓不再主动找对方,一去杳无音讯,他年相逢,已是人各有属,隔河相望,愧悔何及！有女人于悲愤无奈之时,摔碟子砸碗,撒泼打滚,找领导告状,上大街泼骂;就想拼他个鱼死网破。你不想让我好活，你也别想活好。男人火起,拳脚相加,以欧打解决问题,结果小事演变成大事,酿成一连串的苦果,叫你一辈子脱不尽干系;有人一言不合,发生口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刀相向,伤害了对方,自己也锒铛入狱,毁了一生,原来只为一点绿豆大的事; 有人失恋或被遗弃时,或用硫酸水毁了对方的花容,或服药跳楼上吊,轻易断送了如花的生命;有少年受了父母、老师一顿训斥,愤然离家出走,葬送了一生前程,有的甚至杀害了父母！人之鲁莽不智至于如此。同样的悲剧,古代有,今天有，绵绵不绝;乡间有,城里也有,盈耳塞目。

    这是小人物。大人物也常常犯同样的错误。当年慈禧太后听信了大臣的谣言煽惑,说洋夷要求太后还政于被软禁的光绪帝,这一刀挑在了太后的心窝上，惹得老妇人一时愤起，旧恨新仇直冲脑门子，下令招几十万义和拳民进京，与清军一起攻打东交民巷各国领事馆,给洋人一点颜色瞧瞧！结果引起列强的强烈抗议。西太后迷信义和拳民的刀枪不入，置之不理，下令继续攻打，致使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中华民族蒙受了一场大流血。这场大灾难,盖出于西太后一时的冲动矣！事后她也后悔不迭,拿刚毅、毓贤等人当了替罪羊了事。三国时,刘备闻知关羽父子被吕蒙所杀的凶讯,急火攻心,不顾大局,尽起蜀国七十余万大军,欲杀奔东吴复仇。大将赵云谏阻,刘备不听;学士秦宓苦谏,刘备大怒说:“朕欲兴兵,尔何出此不利之言！”叱武士推出斩首。诸葛亮闻知,即上表救秦宓,劝阻刘备云:“……愿陛下纳秦宓之言,以养士卒之力,别作良图,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刘备一向对诸葛亮敬重如师言听计从,这一回却掷表于地,说：“朕意已决,无得再谏！”大有一股不顾一切的拼命劲头。蜀军发兵后,东吴派诸葛瑾来向刘备解释、赔罪,说:“今吴候悔之不及。……今吕蒙已死,冤仇已息。孙夫人一向思归。今吴候令臣为使,愿送归夫人、缚还降将,并将荆州仍旧交还,永结盟好,共灭曹丕,以正篡逆之罪。”刘备怒道:“汝东吴害了朕弟,今日敢以巧言来说乎！”诸葛瑾又向刘备分析说:“臣请以轻重大小之事,与陛下论之:陛下乃汉朝皇叔,今汉帝已被曹丕篡夺,不思剿除,却为异姓之亲,而屈万乘之尊:是舍大义而就小义也。中原乃海内之地,两都皆大汉创业之方,陛下不取,而但争荆州:是弃重而取轻也。天下皆知陛下即位,必兴汉室,恢复山河;今陛下置魏不问,反欲伐吴:窃为陛下不取。”刘备大怒说:“杀吾弟之仇,不共戴天！欲朕罢兵,除死方休！不看丞相之面,先斩汝首！今且放汝回去,说于孙权:洗颈就戮！”按当时的形势,魏强而蜀、吴弱。蜀国只有继续实行连吴抗魏的战略方针,方可保持三足鼎立的局面;并趁战争间歇,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壮大实力,才有前途。怎奈刘备情绪冲动,以妇人泄愤的方式处置军国大事,与东吴自相残杀起来,消耗了双方军力财力,给了魏国坐山观虎斗、趁机从背后袭击的机会。刘备这一举,是蜀国从蒸蒸日上走向衰落的开始,也是蜀吴联手抗魏大局被破坏、最终被魏国各个击破的开始,可谓非常不智。蜀、吴交战之中,先前兵败被困、无奈降了东吴的糜芳(刘备爱妾糜夫人之弟),抓住杀了项羽的凶手马忠来投奔旧主。一向仁慈的刘备,这回却残忍无比,命糜芳跪于关羽灵前,亲自操刀将糜芳一刀一刀剐了,以祭关羽。糜芳本非凶手仇敌,如此处置,说明刘备的心智已乱。尤其令人吃惊的是,刘备作为军事统帅,下令自  亭布列军马,直至川口,树栅连营,纵横七百余里,分四十余屯,皆傍山林下寨。魏主曹丕闻报,仰面笑道:“刘备将败矣！”群臣请问其故。曹丕说:“刘玄德不晓得兵法:岂有连营七百里,而可以拒敌者乎？包原隰险阻屯兵者，此兵法之大忌也，玄德必败于东吴陆逊之手。──旬日之内,消息必至矣。”在成都后方的诸葛亮看了马良带来的军队布置图,拍案叫苦道:“是何人教主上如此下寨？可斩此人！”马良说:“皆主上自为,非他人之谋。”孔明叹曰:“汉朝气数休矣！”马良问其故,孔明说:“包原隰险阻而结营,此兵家之大忌,倘被用火攻,何以解救？又，岂有连营七百里而可拒敌乎？祸不远矣！”诸葛亮与曹丕的看法完全相同，只不过，诸葛亮已经看到了此举的深远影响——“汉朝气数休矣”。果然，东吴陆逊使用火攻，火烧连营七百里，蜀汉七十余万大军损失殆尽。刘备侥幸逃出性命，在白帝城忧愧交加，一病不起，一命归天。大伤了元气的蜀国，此后虽有诸葛亮的惨淡经营，苦苦支撑，但终于回天无术，走向灭亡。

    大至国事,小到家事,多少人间悲剧、惨剧、闹剧,皆源于关键时刻的失误、错误决断;而这些致命的失误,又源于人的情绪冲动。可见,意气用事,确为人生的一个蒙面杀手。这个杀手藏在人的心里,人们往往对它不经意,缺乏警惕。

                                               义气

    外国人将《水浒》书名译为《四海之内皆兄弟》，果然有点眼力。一部《水浒》，通篇说的就是兄弟们“义气”两个字。与《三国演义》的非常推崇男人之间争斗时的诡谋相映成趣。中国人的古老的“义气”观念，本来是个好东西。男人之间的相互信赖，忠于义气，危难时刻舍生忘死的相互救助，确实有些动人，至少它比现代人的“宰熟”，以朋友的名义作幌子行利用之实要干净、美好得多了。譬如鲁智深对林冲的一路暗中保护；张青夫妇对武松的一腔兄弟之情；宋江冒险向晁盖7人透信，梁山兄弟又冒死劫杀场救宋江……那时候的人，似乎远比现在的人单纯，实心眼儿。只要几句话投合，彼此认可是好汉，就可以互托死生，就舍得拿出性命来救助对方了。《水浒》中也写到两起不义之事。一次是陆谦利用林冲对自己的信任，对老朋友狠下阴手。另一次是王伦对林冲、晁盖等人的不义之举。陆谦、王伦皆被斩杀。对不义之人，施耐庵是决不客气的。梁山泊上有名的大厅之所以称为“聚义厅”，是因为这些刺了金印或没刺金印的汉子们，都是为了一股义气，而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一起的。义，才是梁山的大旗。

    但有点奇妙的是，《水浒》中的兄弟之义与儿女之情，似乎是常常相矛盾、相悖逆的。对兄弟义气如山的好汉们，差不多个个都是无情之人。算起来，只有林冲对妻子还有点情意；而王英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非情种也。其余众人，皆不正脸看女人。似乎，在他们心目中，只有兄弟义气高于天，浓于血。宋江对于阎婆惜这么一位死了父亲、流落街头的卖唱女子，只有怜悯心；待娶了她之后，便束之高阁，不闻不问，忙他的兄弟之事与衙门公务去了。最后终于为保全自己与梁山兄弟而杀了婆惜。武松面对潘金莲的那一份可以理解的情愫，义正辞严，冷若冰霜；后来也为手足之情而掏了她的心，挖了她的肝。武松拒绝潘金莲，尚可理解，中国人不能不讲伦理，而拒绝娶玉兰姑娘作妻，就毫无来由了。在以兄妹相称的那么长的时间里，玉兰洒扫拆洗，体贴入微，真情流露，他居然毫未动心。最终到底还是结果了她。仿佛这个武松在女人面前永远是一块生铁。石秀帮着杨雄捉奸尚可理解，最后杀了奸妇奸夫的头颅献予哥哥，就有点帮忙帮过了头了。而杨雄由此益发信赖他这位兄弟。这种兄弟之义远高于夫妻之情的逻辑，让人觉得怪别扭的。卢俊义与宋江如出一辙。他本是先受了吴用的陷害，后受了管家的暗算，才鎯铛入狱的。但被放出后，他的怒火全撒在了管家与无主见的妻子身上，他以为背情弃节的妻子与背信弃义的奴才一样可恶，罪无可逭，迫使妻子绝望自尽。而对先谋算他后又救了他的梁山兄弟毫无怨言，索性入了伙，跟兄弟们去了。说来真是奇怪，这些平日对兄弟情重如山的男儿们，到了面对女人、妻子的时候，一个个都变成了铁面人、冷石头。一个个都是捉奸的英雄，杀妻的好汉。在施耐庵、罗贯中的眼中，儿女情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好男人，好女人，绝对不会有半点柔情；有了，就不再是好汉，就变成了淫妇奸夫。这与曹雪芹的极写一个情字可是大相径庭。由此可见了宋明理学的荒谬和误人之烈，见出《红楼梦》与《水浒》在对人的理解上的高下之别。

    再看上了梁山的好汉们，有时也颇有点被义所愚的味道。宋江其人，不过“文书精通、吏道娴熟”的一介小吏而已，无甚出众的武艺、谋略、才学，何以能坐上头把交椅？正如他自己所说，“手里有几个闲钱”而已。他平日最常见的动作是掏钱。平时周济周济穷人，润滑润滑同僚，打点打点官人，便蠃得“及时雨”的美名。赚取了梁山众好汉的钦服与义气。梁山许多好汉，本视忠君报国为狗屁，誓不与官府、狗官共戴天，为了兄弟义气，也只好随这宋江下了梁山，上了官船，终落得个或阵亡、或致残或四散飘零的悲惨下场。最可悲的当数李逵。他一向最维护“宋公明哥哥”，但宋江饮毒酒自杀的时候，怕李逵日后闹事，坏了他的名声，也哄着李逵喝了毒酒。这就是宋江的心地。前人以为《水浒》后四十回是糟粕，而我觉得，它写出了为义所愚、为忠所误的造反者们的惨烈的大悲剧，正是全书最深刻的部位。

                                                                                           199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