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荃:如果是非再次被颠倒…… (外一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9:04:35
孙正荃:如果是非再次被颠倒…… (外一篇)   我们这个社会里有些现象是蛮有意思的,一段时间里大肆鼓吹“革命英雄主义”,鼓吹到让全国人民都不顾自己死活的荒唐程度,比如有人劫机了,那么无论机组人员还是旅客,都该拼出命来跟他们搏斗,为了“革命”机毁人亡在所不惜;再比如有人落水了,那么即使是个不会游泳的孩子,也得跳下去,死了封你个“少年英雄”……现在提倡“以人为本”了,情况自然有了大大的进步,可在另外一些与统治者(比如皇帝将相,以及各类各级头头脑脑)相关的事情上,却有了完全相反的“主义”应时而生并迅速时髦起来。叫什么好呢,姑且以“奴婢主义”或“犬儒主义”名之。
  这个感慨是因为最近连续读到几篇颇有名声的作家写的文章,他们通过讲历史讲故事阐明的都是一个道理:知识分子哪,在皇帝面前,自己要识相点!有的文章还惟恐读者看不出他的微言大义,特别对那些骨头硬一点的文人和颜悦色地提出“忠告”:不论谁,谨慎谦恭一点,谅无坏处。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故事呢?篇幅关系,这里只举两例。一个是一本书里的,一个是一篇文章里的。  
  书里有个故事是这样的:汉末文学家孔融是个大名士,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建安七子”之一。可他最后被曹操所杀。何也?作者介绍,孔融原来的日子是很好过的,官至“建筑工程部长”,可是这个家伙非但不知恩图报,却处处跟曹某不合作。文章刚开了个头,作者已经迫不及待要扮演“牧师”的角色了:“知识分子的毛病,就是有了一点资本之后,自我感觉马上就特别地好起来,好到不知好歹,好到不知冷热,好到晕晕乎乎,不知天高地厚”了(这口气让我想起五十年前那场“运动”,气味何其相似乃尔)。接着,作者说:“孔融此人,学问很大,政治上却并不十分成熟(他又不是专业政治家!——引者插笔),勇气不小,斗争经验却相当缺乏(你以为孔融是谁呀?——引者插笔),(又)过于自信,书生意气……和曹操玩了一次以卵击石的危险游戏”。谁是谁非谁对谁错,作者的立场倾向不言而喻。之后,这个姓孔的还多次和曹领导作对,这下激怒了曹操,便以“侮慢诽谤之罪把他抓了起来”。按说,同时代的弥衡、陈琳也骂过曹操呀,曹某何以要将孔融弃市呢?作者揭开谜底:他是“离心力量的领袖人物,这是曹操最深恶痛绝的,所以,他就只有伏刑了。”原来这个家伙是活该,谁让他是“异议人士”呢!作者还意犹未尽,最后这样告戒各位文人:“所以,文人对自己的成就、实力、影响、名声、(如果)估计过高,过于膨胀的话,保险不用太远,便要出笑话的。”我忽然联想到这难道是他半个世纪前吃了那场苦头的自我反省?  
  另一个文章里故事说的是明朝的方孝孺,这个家伙也是有名的硬骨头,文章作者却用极其不屑的口吻这样写道:他“不怕自己杀头也罢,还要放出不怕‘灭十族’的狠话,让他的师们一‘族’也受了株连——虽然主要的罪责在极其残忍的明成祖朱棣,但他的偏执与‘大义凛然’无疑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听听,你姓方的干什么要对皇上“发狠话”嘛,这不是步孔融兄后尘“以卵击石”吗?真叫害己又害人。这是什么逻辑?强盗逻辑,现在时髦的词叫“丛林法则”。这位作者还讲了一个故事来宣传他的犬儒哲学。嘉靖年间的状元、文学家杨慎,为了一个“称谓之争”,竟然“与大臣们一再哭谏于宫门,等于向皇上示威抗议其不守礼制,致使旬日之间两被廷杖,流放云南烟瘴地面直到老死。”作者对此给出的结论是“政治自杀”。如果说,方某悲剧的主要责任还在皇上,那么杨某悲剧则完全是咎由自取。此文若是让四百五十年前的嘉靖老儿读到了,还不给作者封个什么二品三品?  
  最后还有一点要说及的是,著书作文都是知识分子干的活计,现在由知识分子出来给知识分子上课,也可以叫做“自己教育自己”,这原本是传统做法,轻车熟路,不过,这几位甘为公仆做奴仆的知识分子,用心可谓良苦,不禁联想到现在风靡荧屏银幕的所谓“历史剧”,那也是借“历史”之名在贩卖私货:有的是对几千年封建传统政治的露骨赞美和大众对帝王专权臣服的公开称颂;有的则极力渲染统治者对平民百姓的“人性关怀”,从而将耻辱和罪恶一笔勾销;更能迷惑的是假歌颂个人道德节操而遮蔽了整个体制的痼疾,假批判吏治腐败而美化了帝王将相——因为正是明君贤臣给百姓惩治了贪官平反了冤狱。。。。。。这才是鲁迅早就指出的地地道道的“瞒和骗”!  
  回到本文的主题:当年不顾一切的革命英雄主义少了点人文关怀,少了点人性,那么现在反过来倡导跪拜在帝皇脚下做驯服“臣民”,不要有“天理”原则,不要有骨气节操,就有人文关怀了?就有人性了?  
  我差点又要糊涂起来。
  
  五柳村2007年4月14日收到
  
     
  李国文闲话孔融之死  
  孔融,是汉末的大名士。名士,通常有两种,一种是被统治者用来当招牌的,一种是未当成招牌而与统治者别扭的,孔融属于后者。当时,名义上的皇帝是刘协,这位汉献帝,说好了,是傀儡,说不好,就是高级俘虏,用镀金牢笼关起来的囚犯。在许都,曹操说了算,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拥有予取予夺的最高权力。孔融认为自己在给献帝做事,不买曹阿瞒的账,总是跟他不合作。  
  这位大名士,有资格看不起曹操:“你算老几?”因为他是孔子二十世孙,是汉末知识分子的政治领袖,是任过北海太守,为一方诸侯的人物。无论其门阀地位,士族资历,官僚职务,声名学问,在汉末,都称得上众望所归,举足轻重。  
  刘备有一次被孔融请去救陶谦,这位织席贩屦的手工业者,激动得简直不可自已,他问太史慈:“孔文举先生知道世间还有一个刘玄德吗?”他觉得被孔融如此看重,简直太光荣了,这和阿Q与赵太爷攀同宗,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说明孔融的影响力,在当时多么重要。  
  《后汉书》载:有一次,孔融把国舅何进得罪了,何进手下的人“私遣剑客欲追杀融。有客言于进曰:‘孔文举有重名,将军若造怨此人,则四方之士皆引领而去矣。莫如因而礼之,可以示广于天下。’进然之,既拜而辟融举高第。”由此,可见孔融后来从北海到许都,任将作大匠,也就是建筑工程部长,这位大名士具有何等显赫的地位和人望了。  
  知识分子的毛病,就是有了一点资本之后,自我感觉马上就特别地好起来,好得不知好歹,好到不知冷热,好到晕晕乎乎,不知天高地厚。《后汉书》载他和祢衡的一段对话:“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一个成了孔子,一个成了颜回,可以看到他们互相吹捧的热烈程度。正如今日文坛上,某些评家吹作家作品不朽,作家吹评家文章盖世的现象一样,那臭脚捧得相当肉麻而有趣的。  
  何进之所以不愿收拾他,很可能这位屠户出身的大将军,有点像《儒林外史》里那位胡屠户,由于对他中举而疯了的女婿范进,认为是文曲星下凡,才敬畏的。而曹操,在文学上,是领袖群伦的大手笔,在政治上,更是一个纵横捭阖的强者,当然不会把这个大名士的文学成就,多么当回事。但是,政治上的孔融在曹操眼里,是被看作他精神上的主要敌人,是“海内英俊皆信服之”的反对派,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的。曹操的容忍,自然是有限度的,只是当时,军事上的强敌袁绍未灭,江山不稳,才不敢对孔融下手罢了。一个统治者,可以不理会与当局不合作的知识分子,但不合作而且捣乱的知识分子,就不会轻轻放过的了,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孔融此人,学问很大,政治上并不十分成熟,勇气不小,斗争经验相当缺乏。过于自信,对时局估计错误,小看了曹操。书生意气,以为他的自由论坛,是一股抗衡力量。结果,便不自量力地,向曹操发动正面进攻。其实,他不过和曹操玩了一次以卵击石的危险游戏。  
  从曹操下定决心讨伐袁绍起,孔融就与曹操意见相左,在大政方针上与曹操公开唱反调。与被监视的汉献帝过往甚密,动不动就上表,也很犯曹操的忌。煽动祢衡在大庭广众中辱骂曹操,让他很下不了台。  
  有一回曹操禁酒,他反对曹操的极端做法,说:“尧正因为喝酒,才成为圣贤,桀纣虽然以色亡国,但也不能为了防范,不许此后的男女婚姻呀!”袁绍失败以后,他给曹操写了封信,说:“武王伐纣,把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犯了一次傻,问他:“典从何出?”他回答:“以今度之,想当然耳。”因为曹操打下冀州时,把袁绍那位漂亮的儿媳妇甄氏,给了自己儿子曹丕。于是,可想而知,曹操对他多么恼火了。所以,孔融一经人告发,说他有诲谩诽谤之罪,立刻就把他抓了起来。  
  其实,他的两个儿子,也知道他早晚要倒霉,所以,军吏来逮捕孔融时,这两兄弟正在下棋,别人劝他们赶快躲一躲,他们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连小孩子都知道处境危殆,孔融还要当反曹的领袖,这就是文人永远玩不过政治家的悲剧了。  
  按说,孔融的言论,严重程度也未超过祢衡,但曹操不杀祢衡的头,为什么对孔融却不肯轻饶呢?如果说孔融是大文人,曹操同样是大文人,由于文人相轻,嫉妒才华,才要置孔融于死地的话,那么陈琳在文章里,指着鼻子骂曹操,也不曾掉脑袋。那为什么要将孔融弃市呢?  
  我们在曹操赐死崔琰令中,有一句话,值得深思。“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由此可以了解曹操最忌讳的,是反对派结成一股政治势力。所以,不杀祢衡,因他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文学青年罢了,势单力孤,一条小泥鳅,翻不出大浪。不杀陈琳,因他不过是一个写作工具,而且已经认输降服,不可能有多大蹦头。而孔融则非如此。“虽居家失势,而宾客日满其门。”“家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成为当时许都城里一股离心力量的领袖人物,这是曹操最深恶痛绝的,无法容忍的,所以,他就只有伏刑了。  
  伏了刑,曹操还不罢休。在周知全国的文告中,说这个孔融不考无道,竟在大庭广众中宣传,说一个人,与他父母不应承担什么责任,母亲嘛,不过是个瓶罐,你曾经寄养在那里面而已。而父亲,如果遇上灾年,大家饿肚子,你有一口饭,假使他不怎么样的话,你也不必一定给他吃,宁可去养活别人。这样一来,曹操不仅把孔融打倒,还把他彻底搞臭了。  
  所以,文人对自己的成就、实力、影响、名声,估计过高,过于膨胀的话,保险不用太远,便要出笑话的。  不论谁,谨慎谦恭一点,谅无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