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秀菊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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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中《 人民日报 》( 2010年05月19日   16 版)
从成都出发时,阴霾沉郁的天空飘着凉丝丝的细雨,可一过龙溪隧道,便收获了满目阳光和阳光普照下的遍地菊黄!沿途四望,曾经伤痕累累的山体,已在岁月的短暂更迭中,披上了依稀绿意。成片成片的野菊花,在一处处向阳的小山坡上一簇簇地盛开着,恣肆地展示着生命的顽强!“震后映秀,依然美丽”的标语随处可见,诠释着从灾难中走出的映秀人那份坚强和从容。
小广场前,一排排的摊位鳞次栉比。小摊上卖的最多的是成束成捆的黄菊,还有地震碟子和纪念T恤等。摆摊人中有四十几岁的妇女,有五六十岁的老人,也有二三十岁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这些都是经过地震磨难的幸存者。她们很少说话,有人走向摊位,也不会像城里那些小贩那样主动招揽生意,只是默默地站在摊前,静静地候着。也许,地震的伤痛在她们的心里永远都无法抹去,也许她们还要继续呆在这里,与去世的亲人永远相伴。
菊花等产业的兴起,是震后催生的一种旅游经济现象。当地政府考虑居民需要生产自救,因此也将工商营业的政策放宽了。这里每个人都找到了向前走的方式,因为,日子还要过,生活还得继续。
在一间挂着“汶川县邮政局映秀邮政支局”的板房前,我见到了一年前在海南认识的魏绍君和她的同事。她拉着我的手,并特别向我介绍了她的同事张丽——她一直站在绍君身后,面带羞涩,向着每一位客人不停地点头微笑。
地震那天,张丽在营业室当班。而上行政班的支局长魏绍君,于一点半左右来到营业室帮助张丽开具急用的业务票据。地震降临的瞬间,魏绍君一把将自幼腿有残疾的张丽摁到营业柜台下面,并用身体护住了张丽。所幸,60年代建造的木质楼板,坍塌过程中形成了小小的夹角,为她俩留下了足以保命的空间……
尘土蔽日,地声隆隆,气氛恐怖。
面对如此惨状,两个女人紧紧搂抱着哭成一团。不过,这情景大约只持续了十几秒,突然,好像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戛然而止收住了痛哭,之后,扯着手发疯般地向着一个方向跑去——向鱼子溪小学跑去!
在一片烟尘笼罩的废墟面前,两个女人几近绝望……那瞬间的几秒成了一生的记忆。
至今让魏绍君不敢面对的是她的亲妹妹。妹妹的9岁儿子刘毅,一个聪明又调皮的二年级小男生,2008年2月才在她的坚持下从马尔康转来映秀鱼子溪小学,最终阴阳两隔。妹妹的如此重托竟酿成了人世间最大的创痛。
张丽12岁的女儿郭美妮,是鱼子溪小学公认的校花。漂亮大方,能歌善舞,会写会画,在都江堰举行的绘画比赛中拿过二等奖,大尺寸照片曾经在《上海晨报》头版上占过小半个版面……在张丽那狭窄的板房里,她翻开手机给我看2008年5月11日中午为女儿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那天,女儿的一篇作文《妈妈的微笑》在学校得了个头奖,非要缠着爸妈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作纪念。而不巧张丽那天下午正好走不开,为此还把美妮气得掉眼泪。说来也怪,平时十分乖巧的孩子那天非常任性。张丽左哄右劝,女儿才同意用手机拍一张得奖纪念照——谁能想到,这竟是女儿留给家人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张笑脸!
张丽在向我讲述和展示这一切时,语气平和得好像在说别人的孩子和家事——这是一种大悲后的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平静得让人动容。
怀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我们来到了“5·12祭祀台”。手持黄菊的游客络绎不绝,带着无限的悲痛和哀思默默献花,默默行走。随着人流一排排看下去,我的心沉得像铅。仔细看去,大多的墓碑上竟然不止一个人的名字:两个,三个,五个……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爱妻,爱子,爱女……慈父,慈母,恩师……看着这些字眼,心痛依旧。地震是残酷的,但我们的爱是无限的。我没有勇气再继续往前走——愿死者安息,不因我们的到来而受扰。
在一个镌刻着郭美妮头像的墓碑前,张丽停了下来,献上了一大束她亲自采摘的黄菊,我们也把手中的花枝轻轻地摆放在美妮墓前。“女儿最爱菊花了,”张丽说,“她去年过生日时,同学们给她送的最多的是白菊和黄菊,屋子里摆得到处都是。”张丽依然平静地说着。
在另一处有块小石头的地方,魏绍君蹲下身来,就着别人墓碑上的蜡烛燃烧了一沓纸钱。她说,那石头是他为外甥刘毅摆放的,是暂时占个位置,等到闲下来时也要专门立个碑。石头上有一行字,是绍君亲自用红漆写上去的:“外甥刘毅安息!”
一位60多岁的守墓人对我们说,地震已经过去快两年,遇难者坟前的悲哭声少了。人们的悲伤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埋藏在了内心深处。
当我们一行祭奠完毕准备下山时,一曲悠扬动听的笛子独奏《月光下的凤尾竹》留住了我们的脚步。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这样的抒情音乐显然是不太协调的。我们回望,原来在第三排的一处墓碑前,一群穿校服的中学生在为他们一位遇难的老师过“生日”呢。我悄悄问身边一位小男生:“怎么想起以这种方式来祭奠老师呢?”他告诉我说,“我们的连芳老师是为救同学而死的。我们都很想念她。《月光下的凤尾竹》是她生前最爱唱的一首歌,每到学校有大活动,她都登台唱这支歌,我们百听不厌。今天是她的生日,我们就想把这支她最喜欢的歌送给她。”
我们慢慢向山下走去。身后,带着揪心般抒情意味的“凤尾竹”旋律还在悠扬流淌。远处,滔滔不绝的岷江水,依然故我地流过映秀,似乎要洗刷掉地震给人们带来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