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炳南　只因舅公是陈独秀

只因舅公是陈独秀
——老战友吴孟华苏州叙别情
吴炳南
姑苏古城，花月正春风。天蓝、树绿、水清。乌鹊桥畔沧浪亭旁，有座闹中取静的沧浪宾馆，百余老人相约而来共叙别情。一时间热气腾腾、笑语声声。忽然，走进一位北方式大娘，与我四目对视，因感陌生，笑问客从何处来？“河南孟州”一声回答，惊起四周老友高声呼唤：“王——大——妈！”“王大妈”来了，有人还即兴唱了起来：“王大妈要和平，要呀么要和平……”这一唱，像电影倒片回放把我唱了个醒：她，——十兵团文工团的独唱演员。一曲《王大妈要和平》唱遍闽西北老区东南海岛哨所兵营，是位享誉军内外的“小百灵”。1953年我由皖入闽，与她同团不同队，各忙各的业务少有交往，对其身世一无所知。不到一年时间，她又悄然“蒸发”，不知西东。阔别52年后重逢，休怨我人老眼拙，只记其声，忘其大名。互报家门后，我仍然把吴孟华三个字错忆为吴梦华。年逾七旬的她，在中华大地上颠沛折腾，莫非真的是一场梦？
祸起胎中坎坷路
吴孟华并非北方大娘，而是出生在俊杰摇篮、戏曲之乡的安徽怀宁，说起来还是我的大老乡。她的母亲李秀泉早年习读师范，受进步思想影响于1925年入党，是毛泽东领导的湖南农民运动中醴陵县妇女组织的领导人之一，在第五次反围剿中，当地曾贴满布告：“赏洋三千元捉拿李秀泉。”为逃避国民党的追捕，李秀泉流亡异地，与党组织失去联系，算是自动脱党。1932年，她身怀六甲遭国民党逮捕入狱，半年后经多方营救获得释放。年末，生下的第一个女孩便是吴孟华。因此，吴孟华尚未出生便有了“狱龄”，在母胎中似乎就踏上了一条坎坷人生路。吴孟华的父亲吴季严，是中共创始人之一陈独秀的外甥。他志在四方，走出商贾家庭献身革命，视舅舅陈独秀为自己的人生楷模，舅甥感情笃厚，形同父子。向往民主自由的吴季严，远涉重洋，曾先后留学德国、法国和俄罗斯，饱读马恩著作，掌握三种外语，对法国革命史研究尤为精湛，是一位学力深厚的青年才俊。归国后，宏图未及大展，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在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中，陈独秀被开除党籍，作为陈独秀的忠实追随者，吴季严参与八十一人签署《政治意见书》，党籍也被开除。
在苏联求学期间，吴季严和蒋经国有过同窗之谊，抗战事起，吴季严曾一度供职于江西一家报社，蒋经国许诺他出任国民党宣传要职，因政治理念大相径庭而断然拒绝。吴季严留学法国时，与周恩来同学，1945年中共代表团到重庆谈判，得知吴季严在一所中学任教，周恩来派人专程送钱给他接济生活，吴季严则表示：“现在党处于困难时期，我不能收。”他始终坚守清白做人的道德底线。吴孟华长期随父漂泊于汉口、江西、四川、上海等地，居无定所，生活拮据，屡陷啼饥号寒境地，小孟华从未穿过一双完好的鞋，脚趾露在外面，旷日持久营养不良、身体十分虚弱。十多岁的时候，出现尿血症状，患的是因极度贫血造成的肾结核。医生忧虑地说：“这孩子最多只能活半年。”吴季严则斩钉截铁地回答：“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救她一命。”天无绝人之路，所幸手术十分成功，小孟华虽然被摘除了一个肾脏，经过精心治疗和护理，逐渐康复，总算又闯过了一场生死大劫。
花样年华南柯梦
沧浪宾馆是个新词儿，1949年以前的苏州历史上，没有这个名字，而是一座宽敞私宅叫蒋家大院。第三野战军第十兵团文工团横渡长江就在此驻扎，扩招文艺兵信息，像磁石一样把近在上海第二女中就读的吴孟华引来投考。得益于天赋和母亲爱好音乐的熏陶，吴孟华在校学习成绩优异，尤以音乐为最，曾得过考题加素质共120分的高分。1949年7月，在同来应试的7个考生中吴孟华是惟一被录取者。当她点头同意参军眼见没有一个熟人时，又呜呜哭着“不干，我怕……”闹起小孩子脾气要回家去，当时也才16岁。几位主考人相视一笑，大概出于好苗难舍，决定让吴孟华认定一个同伴，竟然破格又录取了一名。五十七年前，百余俊男倩女在蒋家大院集结，着戎装，扛背包，告别“东方威尼斯”向着东海最前线开拔。
吴孟华入文工团如鱼得水，音乐才艺日新月异，很快成为女声独唱演员，18岁任全团声乐辅导员，被保送到福建师范学院进修声乐和钢琴专业，每年被安排住院一次，重点防治肾病，派专人看着她不让多吃盐，团里声乐教员兼指挥郑冶同志送教至病房为她传授乐理知识和进行基本功训练。《王大妈要和平》一炮打响，获得福建省歌咏比赛一等奖，“小百灵”美誉便由此而来，总政授予优秀歌手称号。唱到后来，人未上场，报幕员只要一报出曲名，观众就掌声如雷，连我们同台演员在条幕内也百听不厌且怦然心动。吴孟华说，其实那是群体打造出的成果，从拿到歌曲，首先要求我读懂词曲，把握其内在情感流向而设定演唱节奏，继而在运气换气、吐字归音、包括出场台风，走步、手势每一关节，教员都循序指点，多次组织伴奏者、音乐队同行试听并座谈。两个月打磨之后才登台首唱，表面上是我个人立奏奇效，实际上是集体智慧的展示。
小荷才露尖尖角，无名风雨斜刺来。当吴孟华演唱正红，向艺术高峰攀登时，她离团了，“小百灵”悄然失踪。
1949—1954五年对吴孟华来说，是其人生大梦中最甜最美最能撩动她笑神经的梦，也是她重返出征地可忆可述而不可拽回的南柯一梦。
由晴转阴说迷梦
吴孟华哪去了？不让知道的事不必知道，不该打听的人不能打听，这是部队铁律。1954年，我们文工团还没有大的政治运动波及，次年才有撤消建制的大整编，吴孟华走的蹊跷，不说别人连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如今谈起来还是说不清道不明，其间有个情节倒是很有戏剧性。
领导通知吴孟华于限定期间到另一个单位去报到，她虽然大感意外，一时手足无措，但“哪里需要哪里去”是天经地义，便“打起背包就出发”了。那个单位负责人看到她先是一愣，过些时，就撇不住喊她：“‘王大妈’，你年纪轻轻怎么到我们这儿来啦？你看看来复员大队的人大都年岁较大，多少有点问题……”她一听急了，一如苏州参军时的天真，几乎又要哭：“我有什么问题？军区叶飞司令员、刘培善政委找我个别谈过，说我什么问题也没有，就是照顾我身体，好好休息把病治好。不信你问问叶司令去。”对方一眼不眨，只“噢噢”地回应着。没过几天，吴孟华居然就跨出复员大队营房，转到福建省供销社干部训练班去上班了，其中过节至今还是个谜。从此，军装被迫脱去，专业横遭腰斩，洒满阳光的心头，由晴转阴，罩上一层迷梦般的云翳。
被引出洞遭恶梦
普通一兵的退役，得到大军区司令和政委的单独接见谈话，吴孟华不觉得是一种殊荣，反而使她隐有所悟。因此，当省检察院任检察员的上官成桢向她示爱时，她便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家庭背景与身体状况和盘托出，还说自己脾气不好，希望他慎重考虑，上官成桢憨厚质朴又英俊威武，经过认真考虑后向她表明愿与之白头偕老，无论遭遇何种挫折，将以男子汉宽阔肩膀尽力保护她。1954年底，新婚燕尔的他俩，冒寒北上，双双来到河南三门峡工程局，上官担任有关领导职务，吴孟华当上了小学音乐老师。
一头是假意“考验”张开罗网诱捕，一头是真心靠拢争做积极份子，是邪恶蹂躏善良的大悲剧。吴孟华的音乐教学工作特别出色，后来还兼教三门峡中学的音乐课程，她创造性地自编一套教材被同行迅速推广。但是，她在帮助整风的会上“不爱发言”，被一个小头目指责为“最大缺点”，说这样下去要取消你入党积极份子资格，接着用“生活苦不苦”“工作累不累”苦心“启发”，吴孟华真听话，就把自己工作太忙、大女孩才一岁多、又怀着大肚子排长队买东西实在不方便等情况说了一通。好家伙，污蔑“大好形势！”一条精心泡制的“毒蛇”终于被引出洞，补上了“右派”大榜，反右大字报把吴孟华的“罪行”与陈独秀联挂在一起，当看到舅公陈独秀的名字被划上XXX，犹如一把尖刀捅心上，情何以堪！在她刚记事的幼年，全家流亡四川江津油溪镇，奶奶（陈独秀的大姐）带她去看望舅公陈独秀，还记得他家那道木门槛太高，跨不过去，她是爬着翻进家的，对着一位中年妇女，舅公让她喊“潘女士”（指陈独秀晚年女伴潘兰珍）。吴孟华回忆说，别的事情我不懂，也不记得他和大人们说了些什么，只晓得他在外面是个伟人，可在家里随便得很。有一次，我母亲说舅公小时候把一只小鞭炮系在小女孩辫梢上燃放，顽皮得近于恶作剧。
走安娜·卡列尼娜解脱之路
云谲波诡，灾难频仍。壮志未酬的父亲吴季严在文化大革命前去世，母亲李秀泉却未脱“黑色风暴”肆虐，惨遭折磨。吴孟华这只“右派”死老虎也被当作活老虎打。最让她匪夷所思的是，连累到无辜的丈夫上官成桢，他工作被一调再调，级别被一降再降。吴孟华在不断写检讨书间隙，出于好意另写了一份离婚申请书递给丈夫，上官接过一字不看，片片撕得粉碎，下嘴唇咬出了血。吴孟华要解脱，想到安娜·卡列尼娜的卧轨。安娜受害于无情的丈夫卡列宁和叛情的渥伦斯基走向铁轨，她吴孟华想免除至爱至亲的上官的累赘，拔脚奔向铁路。正在鬼门关前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把她拎了回来，夫妻双双在路边抱头痛哭。
恶梦醒来是早晨

苏州聚会，老战友要听吴孟华的原版《王大妈要和平》
五十年的考验，几乎把吴孟华“烤”糊了。面皱发稀齿牙松，66岁的她终于加入舅公、父母奋斗两代“为人类求解放”的中国共产党。如今，吃穿不愁、儿女事业有成，所教学生桃李满天下。河南省音乐家、优秀教师、孟州市音舞协会名誉主席、河南省优秀母亲等荣誉纷至沓来。亲朋好友以苏轼“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形容她老入佳境，还有朋友调侃：人说恶梦醒来是早晨，你是早晨一步到黄昏，桂冠姗姗来迟呀。吴孟华莞尔一笑，说焦作市最近给她颁了块“感动焦作十佳母亲”匾额。而最感动我的还是1949—1954年五年军旅生活，十兵团文工团战友给予的关爱呵护，我至今没有回报，那真是刻骨铭心也是无奈的呀！”说着，吴孟华再一次老泪浸眼，双唇在微微颤动……
完稿于2006.6.13
附：图片说明
图1：满脸稚气的吴孟华是部队里惹人疼爱的小女兵
图2：共同的革命理想使吴季严、李秀泉（吴孟华的父母）组成爱巢
图3：新婚燕尔的吴孟华与丈夫上官成桢
图4：歌唱正红的“小百灵”
图5：苏州聚会，老战友要听吴孟华的原版《王大妈要和平》
吴炳南相关文章联接
·读喜剧生悲情 兼评吴炳南先生《履痕集》（日期：2004年10月9日）
·华威先生何时休（吴炳南）（日期：2006年2月19日）
·著名剧作家吴炳南简介（日期：2005年10月26日）
·读《履痕集》赠吴炳南战友（王冰）（日期：2005年10月30日）
·江南先生魂归黄山(吴炳南)（日期：2004年10月9日）
·黄山野猴趣观（吴炳南）（日期：2004年10月9日）
·独立特行路难行（吴炳南）（日期：2006年2月4日）
·勿使后人复哀之（吴炳南）（日期：2004年11月22日）
·闻首届中国十大老年新闻人物事迹有感（吴炳南）（日期：2005年2月28日）
·我思故我在－读程克文《暮鼓晨钟》随感（吴炳南）（日期：2006年2月4日）
·《江淮时报》全文转载吴炳南新作“黄山白岳多佳士”（扫描照片）（日期：2005年3月25日）
·请“德先生”、“赛先生”落户神州（吴炳南）（日期：2005年5月8日）
·胡涂老汉话糊涂（吴炳南）（日期：2006年6月5日）
·贺老顽童网站成立四周年（吴炳南）（日期：2006年3月23日）
·拓展生命的宽度（吴炳南）（日期：2006年5月6日）
·一碟香菜　一盘贯心糖－敬祭老团长、著名剧作家沈西蒙（吴炳南）（图）（日期：2006年6月4日）
·沧浪宾馆来了位“王大妈”——重逢陈独秀外孙女吴孟华琐记（吴炳南）（日期：2006年6月22日）
出处：老顽童网站　作者：吴炳南　发表时间：2006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