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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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七(1918)年,浙东海滨城市宁波的中山路南首开有一家“陈万记山杂货店”。老板陈永泰因年事已高,他将店里的事务交给了儿子去掌管,自己只在店里管管帐目。
  这年的大年初三早晨,天气晴好,宁波街头巷尾的人们沉浸在一片欢乐的节日气氛中。家家户户的门上帖着大红春联,还有那些写有“新春大减价”等文字的横幅和招旗,远近还时而听到喧天的锣鼓声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好一派热闹景象。
  却说小老板吃罢早餐,正在动手打开杂货店排门,连排板还没卸完便见来了顾客,小老板心里分外欢喜:这可真叫作财源茂盛开门红啊!
  顾客是位两鬓斑白,年约六十多岁的老婆婆,她精神矍铄地来到店里,拣了一筒蓝花钝底碗和一筒红花的高脚碗,便将右手伸进自己的斜襟衣袋中摸出蓝印花布的钱包,付完了钱便匆匆离店而去…….不一会她又转到一家叫“盂大茂”的茶食店挑些少量的粒糖和几斤糕饼,让店伙计一一包好后算完帐目准备付钱。可当她伸手往自己的斜襟衣袋里一模,却发现袋子瘪了,“哎唷不好!”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赶紧再摸……一会儿,只见她脸上显露出紧张和惶惑的神色,两只枯柴般的手抖抖索索不知所措。她摸遍身上里外衣袋,可是钱包终究已不翼而飞了,哪里还会有它的影子!
   老婆婆急得额头上沁出了冷汗,眼泪也扑簌簌落个不停。可不是,一年里全家人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一丁点钱,竟这样一下子没了,回家去让她如何向家里人交待?她仰面号哭、抽噎不止。那些围着看热闹的人有说这老婆婆自己粗心的;也有骂扒手丧尽天良,不该偷到这种穷老婆子那里去…….
  就在这老婆婆万般无奈痛苦绝望的当儿,只见一个穿长衫的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赶来,他挤进人群一看,果见是这位来店买碗的老婆婆,便一把拉住她的手,笑容可掬地叫了声“婆婆”。这人就是“陈万记山杂货店”的小老板,他简单问清情况后就把这印花钱包还给了她。
  老婆婆突然丢失钱包正痛心不堪,一转眼却以又奇迹般地失而复得,一切都那么出人意料,真让这老婆婆悲喜交集、激动万分,刚刚还挂着泪珠的脸上顿时一片笑容,她打开钱包,一一地点清蓝印花布钱包里的钱币,确见分文不少。她立刻用双手紧攥着青年的左臂,说啥也非要当面酬谢不可。这种动人的场面引来越来越多的人来瞧热闹,人们以几分惊奇、几分赞美的目光望着、议论着这位小伙子。
  要问这小老板怎么知道那钱包是这位老婆婆所丢?因为在这老婆婆买了碗离店不多时,这小老板就在店柜上发现了这个蓝印花布钱包,他一思索:大清早打这老婆婆来店购物以后直到此刻,还没有来过第二位顾客,想来这钱包该是她所失落。“啊!此时此刻她没了钱包,不知会急成个什么样子哩!”小老板的心里也着急非常。
  于是小老板把钱包的事向在内堂的父亲三言两语作个简述,还没等父亲回答就即刻拔腿到街上来寻找失主,他从街东一直跑到街西,又重向街东折返,半路上见“盂大茂”门前人群拥挤,以为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待他挤过人群走过店门口,一眼就瞧见那位老婆婆在仰天号哭。
  却说这小老板还了钱包后心里十分欣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几次谢绝老婆婆的酬谢,转身离开了人群,踏着和煦的春光,喜孜孜地向着街南走回店来。为了能赶早到店,他拐进一条小巷操近路来到巷口的桥边,一眼看到不少人蹲着的和躬着身的在奉化兰农的兰花摊上拣“落山兰”。他心里临时生起一个念头:我也买丛回去种种。虽然自己不懂兰花品种的好歹,但总以为挑得苗草健壮、数量和花苞多些的就好。就来奇怪,他的手就像生了双眼睛似的,虽随便拣出一块来看看:却有四个花苞一色的绿壳绿筋,形大如指:叶子矮端端、油亮亮、阔扎扎的。卖花人出价为八个龙纹铜板,小老板立即照付完便撮起兰苗撒腿就走。
  回到店里,他先挑了两个中号泥盆,里里外外洗个干净,又找些绍兴老酒坛上的泥帽子——黄泥头打碎成绿豆大小的颗粒作为植料,眼看兰草数量较多,便将兰草对扯开,两边各留有两个花苞,上好盆后就把它们置放在店屋后天井里养植。
  经莫过了十来天工夫,泥盆里的兰花先后相继绽放,它花大瓣厚,颜色翠绿半透亮,不时朝鼻子送来一股股沁人的异香。小老板乐呵呵地端出来其中一盆,把它置放在店堂的柜台上做个摆设,图个吉利,另一盆仍让它留在原处开花。
   一天,有位嘴上蓄着两撇翘胡须的老汉和另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偕同来店买花盆,巧遇柜上的兰花香气浓郁,叶质肥厚,叶形弯曲似弓;短圆而收根放角的花萼上布满白色苔彩和翠绿色的脉纹。那蚌壳状的双捧里一个白色纯洁的大圆舌。他扶了扶自己戴着的老花镜,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哎哟,宝草啊!宝草!”接着便放低声音对同来的那中年人说:“这是荷花新种,花品是如此富有神韵,实在是千载难逢啊!”他扭过头来对小老板说自己要买泥花盆,要他多拿几只来可以让他挑选一下……
   老汉抓起花盆逐只看了盆里边又看盆外边,再翻过来看盆底,还要伸出自己的手指弹弹盆子,侧耳听着所发出的声音是否是十分轻脆的当当声,他挑了一叠盆子又要小老板捧出另一叠让他挑,弹完了第二叠盆子,还要让小老板再捧出第三叠来让他挑……老半天里才挑了五只,可是小老板十分耐心,一一照做,最后又用稻草绳牢牢地把五只盆子捆扎成一叠。
  儿子如此周到地对待顾客本是好事,可是坐在内堂里的老板实在看的生气,他心里在骂:“这老东西大概是墨水喝的太多了,神经兮兮的。便带有几分奚落的尖刻话嗤笑这老先生:“先生真会说笑话。几个铜板的野草花怎会是宝?大概先生的眼睛与众不同,石头都成了黄金!你要不要买?一块洋细卖给你。”
  老先生听了这话,也一下激动起来,他停住刚跨出门的脚,那副下挂在耳朵上的老花镜上端露出两个瞪得圆圆的眼睛,老先生摆出一番要论理的架式,他重又走进店里用手点着柜上的兰花说:“这花瓣短圆而宽阔,多像一朵小荷花,全身是翡翠般的晶莹而无一杂色,叫做既素又荷,你懂不懂?”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当啷一声丢在柜台上说:“好,我就买了。”
  小老板赶忙相劝说些好话:“老伯,新年新岁的,都是自己人,别伤了和气。”他把那块银元放回老汉手中,又抓起捆着绳子的花盆,直送两位客人走了很长一段路。老人的气才慢慢地消了,他捋捋嘴上的八字胡,咳嗽几声,提高嗓门边走边唱:“三两黄金一筒草啊,懂的人称宝,不懂的人叫草。可惜啊,这草怎会落到那‘猪头三’手上!”
  话说陈永泰在无意中听了买花盆的老人夸赞他店里的兰花有如此之好,立刻喜形与色,盼着发财机会的来到。午饭时由于心里高兴而多喝了酒,他迷迷糊糊两手趴在帐桌上睡着了。梦中,他那柜台上的兰花一刹时变长变粗了,那叶子金灿灿银亮亮地闪着耀眼的光,叶里边长出一串串的金银像谷穗子一般多,他用手折了一支又折一支,一下装得所有的衣袋都鼓鼓囊囊的。他竭尽全力喊着儿子快来帮忙,可总是发不出大声音来…….
  在店堂里的儿子听到父亲趴在帐桌上“哦、哦、哦”地惊叫着,知道是他睡着了在做“恶”梦,赶忙推醒他,双手搀着他去床上躺会儿。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陈万记山杂货店”里种有素心荷瓣兰新种的消息,几乎传遍了宁波城,没过几天竟传到苏州,人称兰花巨子的杨祖仁耳朵里。杨先生本是宁波人,他做大生意钱财颇丰,家里设有私人花园,一生里钟情兰事,总是有“新”、有“奇”必猎,是个闻名江南的兰痴。他听说老家出了新素荷,喜出 望外,专程赶往宁波,心里恨不得一脚就能跨到家乡。
  在几位兰友的陪同下,杨祖仁来到“陈万记山杂货店”,相互说了许多客套话之后接着就是赏花:这兰花叶质厚硬,叶形弧中稍带有扭;翠绿的花色、厚糯的肉质,紧边的短阔瓣。杨祖仁的心里实在赞叹。陈永泰对来者察言观色一番,自己却佯装不知。而杨祖仁终于耐不住性子首先出价,愿用十块大洋易花,随后又是把钱一加再加,最后出到三十块银元,陈永泰还装着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才点头同意出卖。
  杨祖仁把这素心新荷带回苏州,翻盆重栽并细心养护,隔了一年之后,它便起了蕊,在来年的春天里放花了,苏州的兰友纷纷来杨家欣赏:这花是短圆的外三瓣,纯白的大圆舌,具绿色筋纹的浅蚌壳捧,给人一种清新淡雅、细腻秀美的感觉,一荷本已难求,竟然还是素心的,真是贵中再贵了。兰友们一致认为它是春兰中难得而又难得的珍贵品种。为了突出荷中素心的含义并联系获得者的姓氏,杨祖仁为它取名杨氏素荷(历来兰界认为素荷品第胜过荷素)。
  可有谁知道大祸从天而降,这杨氏素荷在一个初秋的晚上被老鼠啃得精光,连泥中的根都被扒起,盆泥里还发出一股浓臭的鼠尿味。杨先生见此情景痛惜得连饭都吃不下。无奈下,只好用清水洗了兰根,另换新土重栽,他多么希望这样做之后芦头边会有新芽长出!可是从清明盼到谷雨,又从谷雨盼到立夏梅雨时节,仍未见有新绿冒出,脱盆一看,才知兰根和芦头都已成空壳,杨祖仁的心里真像是剜却了一块肉,在不尽的遗憾中他自问:世上这种千载难逢的宝草,还能再有吗?
  三年之后(1923年)的春天里,喜讯传来:“陈万记山杂货店”里还有这种素心兰种着,且依然年年见花。杨祖仁听此消息,夜不能寐,第二天,便再次匆匆自苏州赶往宁波,亲自去店一看果真如此。他说尽了好话要求陈永泰以原价出让所留的那盆素心荷。但陈永泰借自己要种养自娱为推托,摆出一副断然拒绝的姿态说:“先生呀,已经给过您了,总得让我们留些。”杨祖仁这样一位大老板竟在小小的老板面前恳起情来。还千方百计挽有关的朋友去陈永泰那里通融,价格一直出到三百个银元。到这个份上,陈老板总算点头应诺。
   杨祖仁重获素荷原种,心里异常快慰。此后他更是倍加细心观察、养护它,使它第二次得到的杨氏素荷长的分外健壮,年年放花回报主人的辛勤。
  数十年之后,杨祖仁作古。他的后辈人却不喜养兰。致使当时好大的一个杨家花园逐渐衰落和一片萧条景象。这个曾被爱兰者苦苦追求,十分来之不易的杨氏素荷与众姐妹兰一起遭到厄运,几乎濒临危绝。不多久,那些杨氏后辈人终因家境日困而将杨家花园里的一切尽数卖给了上海的陈义室主人。
  在新主人的重视下,杨氏素荷及众姐妹兰才重新得到依托,但数量一直不多,后来又被在上海的日本人引种去日本培育,而国内原种几乎灭绝。近十余年里,此种又倒流返销国内,但老一辈人说它们在花品乃至株形叶形等方面都与原来的有些差异。其中还有些是叶形花形有些相似的另外品种亦被李代桃僵当作杨氏素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