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冯雪峰的“受难”时期(王逡义 丁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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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冯雪峰的“受难”时期:一个单纯、脆弱的人
王逡义 丁东
在五六十年代,牛汉与冯雪峰先同事,后“同棚”,他从这个侧面回忆了冯雪峰的往事,这是冯雪峰的“受难”时期,牛汉看到的是一个单纯、脆弱的冯雪峰。
我和冯雪峰见面是1953年4月1日那天。我是1953年3月初,也就是斯大林逝世那天离开沈阳的,在火车上得知斯大林逝世的消息。回到北京休息了三个多礼拜。
我是冯雪峰调来的。4月1日上午,来人民文学出版社报到,首先看望仰慕多年的社长雪峰同志。我穿一身军装,一跨进雪峰的办公室,敬了个军礼。雪峰让我坐下来说话。我一向随随便便,见墙边有一个木箱,就不假思索地坐在上面。雪峰对我说:“这木箱坐不得!”当时我并不理解雪峰话里所包含的庄严的内涵。过了一两年,我在老前辈孙用的办公室又见到这只木箱,这时才感到它的价值非同小可。原来木箱里珍藏着鲁迅的全部书信和日记。
冯雪峰对我非常好,1953年他看过我的诗,主动提出,让我出一本诗集,他为我选定稿子,并定名为《爱与歌》,对我的诗还算欣赏吧。1954年出书了。那时我是支部委员,最初是青年委员兼团支部书记,后来是宣传委员。当时的支部党员人数很少,社里的事我们一起商量。他住在出版社提供的一个小院里,在苏州胡同。我和他住得很近,在西裱背胡同,中间只隔一条胡同,开完支部会经常坐他的车回家。冯雪峰对我还是很重用吧。
1955年,他已把我作为副总编报上去了,上面也已批了,只是没有宣布。我那时打算到北京市文联搞专业创作(1955年5月14日,牛汉先生因胡风集团案被捕,1957年5月至1958年2月交由街道派出所看管。——整理者注。)1958年2月初,我回去上班了,这时晓得冯雪峰已被划成丁陈反党集团成员。他没上班,也变成一个和我差不多性质的人了吧。我虽然上班了,但不让编书,经常劳动,还检查卫生什么的,干一些杂活。
1958年初夏,大约是五六月份吧,我到他家里,见到他了。他穿着灰衣服,刚刚做了胃切除手术,住院回来,景况很惨,见面心里都很难过。
他划为右派了,家也从苏州胡同搬到梯子胡同了。里外间的房子,只有一张床板,和住店似的,我心里特别难过。他说我既然只是一个一般编辑了,就应和大家一样。冯雪峰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离开苏州胡同的小院时,把公家的所有东西都还了,包括沙发、地毯、书架……公家的东西一点儿都没带,包括院里的花。因为往常接见外宾,院子是经过布置的,桃花啊什么的,他都还了,只带他自己的简单行李,像逃难时一样只带必需品,一个多么清白的人。
我看他的家,家徒四壁呀,桌上摞着一些书,有《鲁迅全集》还有其他一些书,还有柜子,破破烂烂、简简单单这么过着。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有自己的个性,生活作风非常朴素,很简单。
看到这些,我有我的看法了,这真是一个生活上、政治上清清白白、正正派派的人,要说*么,这就是真正的*。
就是在1958年6月左右,冯雪峰也上班了,我们在一个编辑部。叫做现代文学部五四文学组,后改为新创作组。我们在这个组做些工作,但是好多编辑工作不让做。我记得他编的第一部稿子便是《郁达夫选集》,是当时从印度尼西亚大使任上退下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任副社长的王任叔分配给他的。冯雪峰和郁达夫有交往,又是同乡。他对郁达夫的为人和作品还是偏爱的。当然,郁达夫的文人气息重一点,这是比较次要的。初稿中选的作品多了一点,王任叔不同意选入《沉沦》这部中篇小说。王任叔对郁达夫有点成见。什么原因呢?王任叔和郁达夫抗战时在新加坡一带一起工作过,还有胡愈之,后来他们一起转移到印度尼西亚一个什么岛上,在那里潜伏着。郁达夫当时换了一个名字给日本人当翻译,王任叔怀疑郁达夫在政治上不坚定。这当然是不对的。郁达夫后来是被日本人杀害的,壮烈牺牲,应该是烈士。胡愈之后来有文章,在回忆录中把这个问题澄清了。但是王任叔当时还是有看法的,现在看,王任叔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当然王任叔和郁达夫又是好朋友。总之各种原因吧,我因为了解情况不多,其他我就不知道了。冯雪峰很正直,他还是选了《沉沦》,他觉得不选不公正。当时他对我说:这个太片面,不对。不能这样对待郁达夫。五四时的作品不选,认为是消极的、颓废的,这是不对的。不能这样看,它代表那个时代的一代青年的苦闷,有它的时代特征,不像现在,你要是革命青年,就要大喊大叫。它是真实生活的再现。冯雪峰对《沉沦》是肯定的,同意入选的。但是王任叔毕竟是搞政治的,政治上敏感一点,最后还是撤下了《沉沦》。在郁达夫问题上,冯雪峰是非常正确的,对文学史,对五四新文学的作家,特别是像郁达夫这样重要的作家,怎样评定他的作品,冯雪峰基本上是对的。但是出这个没有选入《沉沦》的《选集》,冯雪峰是责任编辑,前面的出版说明也是他写的。他一直很难受:“对不起郁达夫,不能这样评价他。”他觉得感情上过不去,对不起好朋友郁达夫,这么干,让后人怎么理解我冯雪峰?1960年以后,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胡愈之建议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一个编译所,由此慢慢形成一个国家编译馆,由楼适夷任所长,所里有冯雪峰、萧乾、张友鸾、绿原、舒芜、王利器、顾学颉、我等等,很多人。这时冯雪峰提出了《郁达夫文集》的选题,由他自己做责编,他想这回要给郁达夫好好出一个文集。我记得他把自己家里有郁达夫作品的藏书全撕掉,剪开粘贴起来,怀着深厚的感情来编这本书。全部编好了,这时“文革”开始了,整个书稿没有了,他非常遗憾、内疚。我记得他是从《人民日报》拿来的郁达夫日记,全部约有三五万字,他全部一笔笔抄写下来。作为一个普通的编辑,这件事反映了他艺术观点的正派,人格非常高尚。
后来又让冯雪峰和林迂道两个人搞一本文类辞典,这是个闲差事,没事干就编吧,十年、八年地编去吧。他们在四楼,我在三楼。每到中午休息他就叫:“牛汉,中午到我那儿休息一会儿,聊聊天。”这样谈了不少事情。
冯雪峰其实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内心非常非常单纯,到死都有他非常单纯的一面。我认为他不适于做政治工作。
他的起点是1921年晨光社诗人,后来和应修人、潘漠华组成湖畔诗社,到晚年他也说:“我最看重的是诗人的头衔。”其实他就是个诗人。现在诗坛没有给冯雪峰的诗以应有的地位,而是主要侧重他的文艺理论方面。我觉得他的诗写得不错,诗品很高。当然他的诗结构上有弱点,他自己也知道的,但他写得很真实、很诚恳。
1958年以后他写字也有些困难,所有表态的大字报,都是我代他写的。他说:“你的字写得好。”我说:“就说让我给你劳动就行了。”1958年反铁托的那个时期,大概是让说体会吧,他写,非他写不可。他想回到党内。我俩有时聊起这件事,都坚信事情迟早会搞清楚的,迟早会恢复的,不会颠倒黑白一辈子,不会冤枉一辈子的,就是我们死了,将来后代还会为我们平反的,但是材料要写好。
“文革”中我和冯雪峰一起睡大通铺,他睡边儿上,我稍靠中间一点儿,两个人合用一个一头沉的办公桌,他开玩笑地把他的景泰蓝烟灰缸往中间一放:“我不侵占你,你也不要侵占我啊。”他要写的材料特别多,几乎天天有人找他写外调材料,每一份材料都要一式三份,外调人员一份,交本单位造反派一份,自己留一份。用复写纸写三层,使劲写,右手写得都僵了。有一次,冯雪峰又表现出了他软弱的一面。当时造反派分成两派,以前交的材料只让其中的一派占了,分出的一派也要他交材料,这样就成了一式四份了,写起来更费劲,更困难了。可能是1967年的二三月吧,我记得造反派来了一男一女,都是二十多岁,他俩是另外一派的,来了就让冯雪峰把所有的外调底稿都交出来,逼他拿出来。我在旁边对他说:“不能交。”冯雪峰也对他们说:“这个材料不能交给你们,因为里面记着好多事,经常有重复的就照抄了,省好多事。我也没有精力再重写了,写起来太困难了,你们就多体谅我吧。”很诚恳的。但是那两个人一直坚持:“不行,非交不行。”后来就要上来抢,没办法,冯雪峰最后还是交出来了。交了以后,冯雪峰当时就号啕大哭起来:你们这样逼得我怎么办呢?什么都交出去了,如果再要重要材料我记不清楚,前后不一致怎么办呢?该说我说假话了。我得有个根据,要体谅我这个,可是他们一点儿也不体谅。冯雪峰在性格上就是这样。当时不能交出去,交了也不用哭,有什么好哭的呢?而且是号啕大哭,我就不哭。这点上我比他野得多,我不哭。冯雪峰就是这样一个人。普通人的感情。回想起来特别感人,那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坐在那儿,哭得都哭不出来了,哭得真难受。
冯雪峰的习惯是后半夜睡觉,前半夜工作,大概到二三点才睡觉。集中起来关了牛棚以后,他就不习惯了,十点以后灯就关了,连电闸也拉了。他睡不着。我是一躺下就呼呼大睡了,他就推我:“醒一醒,醒一醒,我睡不着,真想读本书。”有时也像开玩笑地说:“我真想喝咖啡。”他喝咖啡不加糖,越苦越好。我说:“我到哪儿给你找去呢?”他苦,睡不着觉就那么干瞪着眼,后来就在晚上和我谈好多他的历史上的事情,好多事吧。
来源:《口述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