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和人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0:07:57

2010年5月8日文汇报

岁月和人生

俞自由走了,走在这个多雨而阴冷的春天。

告别那天,她穿着中式服装,戴着有帽舌的银灰色薄呢帽子。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喜欢自己安排自己的一切,包括墙上的那幅正看着大家的照片。耳边回荡着二胡曲《江河水》,这也是她选定的。音乐时而强劲,时而哀怨,有时细弱得似乎要断了,但总连着,好像有一根结实而韧性的丝带,牵着,像她的人生,从来没有闲散过。

那天,我遇到了很多当年的知青,看到不少熟悉的脸庞。41年前,我们坐同一列火车去蒙城。俞自由是67届高中生,下乡时已有一定文化基础。后来,她的小组在改造农村中拉电线、修水利、育良种,做出很多成绩。再后来,她由妇女队长、大队书记、公社书记而至县委副书记,革委会主任。不满23岁的她,主管公安司法、组织、农业。在一个农业县,这三项几乎占了整个县城工作的大半。

俞自由规划农村基本建设,推广科学种田,整顿干部队伍,整顿城镇户口,伸张公平正义。这些举措在蒙城如惊雷,自然也触犯了很多人的利益。在后来变幻的政治风云中,有人写了威胁信,在信封里放了两粒子弹,塞在她宿舍的门底下,说小心你的狗头。俞自由被要求写检查、遭批判。我那时已在复旦读书,当时我们已回上海的知青们,无时不在为她忧心,因为我们就像了解自己一样,清楚俞自由们是怎样的人,为了建设蒙城,他们是可以奉献出自己一切的。

后来,俞自由被调往较为富裕的天长县当分管工业的副书记、副县长。她提出天长县要办工业才能富起来。她把李斯的《谏逐客令》拿到县的四套班子会上念,说我们要用“客卿”。县里就授权她来上海寻觅人才。俞自由到上海电台发广告,说愿意到天长工作的相关专业人员,可以解决家属的城镇户口。一些来自外省农村在上海学习工作的年青才俊,就这样去了天长。县里用一百十多个户口,引进了21名人才,结合同时引进的先进技术、设备和项目,办起了一批工厂,使天长县成为安徽省发展地方经济的榜样。当时,有位公社的老干部抱怨,说革命了一辈子家属还没解决城镇户口呢。俞自由说,现在得解决年轻人就业,你要是能办起工厂,解决100个人就业,我也给你家属解决户口。

天长县的领导给予她的,不仅是工作环境上的支持,还有身为老同志的品格力量。县里有一个规定,县领导的子女不能进县委大院工作。县委书记的女儿在招工录取后却被安排进来了,没人提出问题,俞自由找老书记谈了这件事。这位书记在班子大会上说,你们大家都是在害我,只有俞自由是为我好,是为我好啊!书记的女儿后来去了公社做电影放映员。书记的老伴为此找俞自由整整谈了两个半小时,哭诉说跟了书记那么多年,吃尽了苦。俞自由同情她,但她觉得自己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书记。

这时,俞自由的丈夫赵国屏已是复旦大学生物系学生。他把自己做过的数学题寄给她,她规定每天晚上十点半之后,人家不能来找她,她坚持自学,做完了两千道微积分习题,她的“高等数学”科目就是这样完成的。那时我在复旦留校做学生指导员,中文系的学生宿舍有我一间,生物系的宿舍就在对面,俞自由回上海来复旦时,有时就在我的宿舍里和赵国屏见面。记得那时她总是来去匆匆,有时也抱怨。毕竟他们一年只有两个假期相聚,一次在天长,一次在上海。

后来丈夫赴美深造,她也去美国陪读了,我们的来往就少了。直到她八年后回国,我才断断续续了解到,她在大洋彼岸的艰辛和奋斗。原先学俄语的她,从26个字母开始学英语,在打工时和婴儿一起开始学说话。还要照顾赵国屏的生活,做家务。她说逢到考试,厨房水池里堆满碗碟,到考完试一起洗,要是有人来,就在门口堵住,免得看到不雅。每天都要凌晨才能睡觉。就这样,她竟然直接被美国普度大学接受为研究生,奇迹般地攻下了硕士、博士学位,成为当时我国为数不多的农业经济学留美博士之一。在这个过程中,美国学校看重她在中国的工作经历,她善于理论联系实际,勤于思考,注重实践又异常刻苦的学风,给了她很大的助力。

俞自由回国后在上海交通大学管理学院当教授,当过系、院和校的领导,后来去了财经大学金融学院。1998年起,受聘香港岭南大学管理学院任教,以后就一直在沪港两地来来往往,并在香港用学校给的房贴,在钻石山靠近地铁处买了一套公寓。

我曾去过那里,俞自由和她的学生们出出进进,在那样的环境里,很惹眼。据说在香港,这套七八十平米的房子就是豪宅了,她说在整个楼盘,如她这样的“家”是唯一的。她总是匆匆地走在通往公交车或是地铁站的路上,和她同行,走着走着就会跟不上。那次回上海,从家里打包开始,她拖着很大很重的行李车,从家里出发,坐地铁,到罗湖口岸入关,再到深圳机场上飞机,一路敏捷利索,直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们在星期天一起去过离岛,坐那种简陋的船,在海边小摊上吃最新鲜的鱼。俞自由总是兴致勃勃,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Verynice。晚上回来,到超市买很多吃的,到家里,学生们熟门熟路地洗、切、炒,一会儿就摆了一大桌饭菜。饭桌上的谈笑是有趣的。俞自由和赵国屏的爱情像一首诗,自然是常提起的话题。曾经有人开玩笑说,俞自由的学生有钱,赵国屏的学生有才,两边牵牵线,婚姻一定美满。俞自由会发表看法,她认为夫妻相处,最重要的是价值观要相同,要谈得来,她和赵国屏是在下乡插队的艰苦岁月里相识、相知和相爱的,他们是可以没完没了地谈的。他们也确有无数谈资,从20岁开始的共同经历,那是一种怎样的积累啊!

我们在一起聊天,艺术、文学、社会现象、两岸关系、金融形势,俞自由总能对她有兴趣的话题侃侃而谈,那是些多么开心的时光。有时,她会说起儿时的艰辛,说起如今的工作压力很大,要完全用英语工作,要每年在国外杂志发表两篇英语论文。但她并不絮絮叨叨。

去年一月,我病了。六月,她病了。她原本是回上海过端午的,她的教案还摊在香港家里的桌上。八月八日,蒙城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来上海看我们,他们带来了蒙城父老乡亲的关心祝愿,带来了我们蒙城上海知青联谊会资助的蒙城二中学生折叠的千纸鹤。录像里,孩子们一个个对着镜头,祝愿俞妈妈早日康复。那天,俞自由激情洋溢,她说我们可以组织讲师团,给蒙城老师培训,孙小琪讲语文,我讲数学,讲经济,我们一定受欢迎的。当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帽子,我的因化疗脱落的头发还没长出来。而俞自由,我看了看她坐在椅子上还撑着拐杖的手。赵国屏在边上说:精神支柱,精神支柱。

俞自由去世后,关于她的生平简介里,提到了她曾任职的许多头衔,她在专业领域的科研和教学,在各种相关协会、学会的积极工作。她的香港同事为她写的悼词中,提到了卡里·纪伯伦(Kahlil Gibran)语录:“从工作里爱了生命,就是通彻生命最深的秘密。”认为俞自由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称她“执著于真理,又善解人意,并敞开心胸与人讨论”,“是极少数会对学校高层的政策及决定直接表达不同意见的人士之一”。我想,她是从来如此的。

她是一个敢爱敢恨,活得真实而生动的人;一个从不虚度光阴,努力奉献于社会的人。在从蒙城调天长工作时,她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如果明晨我将离开世界,

今晚也要将爱留在人间;

无论富贵或贫贱,

无论职高或位卑,

要像“人”一样的生活!

我并不追求惊天动地,

我只追求做人的尊严!

那时,她35岁,经历了蒙城的大起大落,她这样来解读岁月和人生——“尽情地将爱奉献于世,在你爱的雨露被泽的地方,便是你人生价值的所在。”由是,她的一生,都在自由地为爱而活而工作,伴着那风雨兼程的脚步。

告别那天,已是中科院院士的赵国屏泣不成声。他说到,俞自由临终曾让他转告知青朋友:她要走了,她真的要走了!这不舍的依恋,引出大厅里一片抽泣。化不开的知青情结——这一代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