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如何被封为儒学创始人 (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10:55:39

孔子是如何被封为儒学创始人

 

(下)

 

   东周王室当时究竟穷到什么地步,我们借几个事例,稍作说明。“开国之君”周平王死后,下葬的钱不够,周王室派人到鲁国去求助“丧葬费”。公元前697年,周桓王私自向鲁国求车,说明,王室穷得连车都置不起了。桓王死后,因为没钱,七年后才得以埋藏(见顾德融朱顺龙《春秋史》)

  穷到这种地步,“不能养活众官”(《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165页)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一般书籍,写到这里,都是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最多不过说说官学衰,私学起之类。但照笔者看来,正是在这个历史的节点上,“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庾信《哀江南赋》),发生了足以影响后世中华民族文明传承与文化衍变的重大事件。古往今来众多历史学家,文化学者,将这段历史中的碎骨连筋忽略不述,漠然走过,在笔者来看,简直是最不可思议的历史惊奇。

  随着王室衰微,没钱养活众官,一场被两千多年前岁月风沙堙没的历史剧,上演了。

  大批大批前中央政府王室官员向民间飘散!向那些正在兴起,开始具有日益增长的经济实力,和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的诸侯国飘散。

  “公元前520年,王子朝结合一批丧失职位的旧官,起兵争王位,兵败,率如氏、毛氏、尹氏、南宫等残部,带着王室所有的曲籍,逃奔到楚国。这是东周文化最大的一次迁移。周人和周典籍大量移入楚国,从此楚国代替东周王国,与宋鲁同为文化中心。”(《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165页)可以想见,在东周全部的414年里,这只不过是一次上规模,有组织,有记载的转移。在此之前,更早、更多“散户”流亡式“移民”,如风吹沙扬,细水长流,已完全迭散于史籍之外。

  而这,就是儒的历史起源线。

  东周王官向民间散落的过程,就是儒之最初的形成过程。

  也就是说,由于周王室衰弱,大量官员被裁减,或自动流失,从而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形成最初的细胞、土壤、血液、精脉。从物质构成的来源说,他们就是太炎先生所说的王官。而从某种礼仪精神的源流来讲,他们跟周之前朝——殷商后人之间,存在某种渊源关系,也不是没有可能(胡适说)。至于《汉书艺文志》推断“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精细的同时,多少有点缩杵为针了。

  现在,我们得稍稍解释一下,周朝王官的官字。

  周朝的王官,跟我们今天的官,其含义颇有不同。周朝的官,其一,权力意味要小,职位意思更重。其二,周朝的王官,跟礼紧密结合在一起。《三礼》中的《周礼》,其实就是有周一朝的全部职官表。周朝是所谓礼制社会,要想在周朝任职为官,必须对周王朝礼制的方方面面,其思想、制度,言词,仪式,操作,法度,规矩,做到通晓娴熟。什么样的人能做到?首先,必须是有知识的人,才有可能。

  所以,王官即是知识分子。而周朝的知识分子,不当官的,几率微乎其微。

  现在,我们有稍许的恍悟了。难怪中国的文人,直到如今的知识分子,看上去一个个的这么像官,这么的想当官,原来用荣格集体无意识理论来说,不过是潜藏极深的历史心理的复位啊。

 那,王官们又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后世所称的儒的呢?

  要精确全面地回答这个问题,着实有些难度,孔子的话,“不足征也”,材料太少。于是我们只好借助侯外庐先生的著作,来稍作勾画。

  侯外庐并没有直接说,儒者,来自于周朝王官,而是根据庄子的话,认为儒者来自邹鲁搢绅。侯先生叙述儒的演变过程,精劲有力,转述如下:

  到了春秋,公子与富子(大夫)争夺,富子大夫取得政权,礼固失其基础,《诗》亦不容于作批判的活动。礼不是成了贵族的交际礼貌仪式,即成了冠婚丧祭的典节,《诗》则流于各种各样的形式。这样便把西周的活文化,变成了死规矩”,“然而,这一项讲究,并不是平常人所能胜任的。它必须有传授的行帮才能给贵族装势头,所谓道诗书礼乐者,即成为名为儒者的职业。”(侯外庐《孔子批判主义社会思想底研究》)

  原来在官府里任职,官、礼一体,因为中央政府没钱养不活,官没了,只剩下礼;除了礼,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没有营生的本领,又失去了原有的生存依靠和舞台(平台),只能去向新兴的权贵者找饭吃。而这时的礼,失去了原先的精神与内质,徒然剩下一副装门脸的样子和工具,好比游走卖唱者手中的三弦与二胡,迹近于小丑与乞丐。概言之,这就是儒在中国历史上春秋中后期的嚆矢与滥觞。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点的是,在这大群大群向民间飘散的王官当中,有一批被称为士的群体。许多学者把儒的生成,跟士紧紧联系起来,我觉得,这多少有点类似《汉书艺文志》把儒的起源,限定在司徒一职上。士本身原先最早也是周王朝体制内的人,是王官的一部分(集中于这一阶级的最底层)。他们有的凭能力,机遇,攀升到上层权势的位置,但更多的,沦落为儒,或其它非文人职业者。不过,并没有根据,也没有必要,把所有的儒的产生,全都只归结于士的身上。我们知道,在春秋乱世,百里奚这样的奴隶,管仲这样的死囚,朝夕之间,可以成为宰相,而那许许多多的败落“王官”,也就有可能上门乞食。《左传》写到过,晋公子重耳流亡途中,向野人乞食,野人给他土块。

  对于这样一批被称为儒的人,与孔子时代接近而稍后的墨子,有过这样著名的描写、刻画:

  “繁饰礼乐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贪于饮食,惰于作务,陷于饥寒,危于冻馁”,“五谷既收,大丧是随,子姓皆从,得厌饮食。富人有丧,乃大悦,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墨子非儒下》)

  儒、墨对立而相争,上述语也许可视为论敌的诬蔑。那就来听听儒学大师荀子的高见:

  “偷儒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俨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荀子非十二子》、《荀子 儒效》)

  更加不堪入耳,不堪入目了。“偷儒”、“贱儒”、“俗儒”,全来了。墨子还是冷嘲,荀子已是痛骂。但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到“嗜饮食”,看来,这算是儒者们的共性了,也正是儒者生存景况的写实和记录。——迄今仍为世人所司空见惯。

  现在,让我们回到本篇起首,《说文解字》段玉裁的注,继续对儒,作另一角度的破解和剖析。

  “儒、柔以叠韵为训。”郑氏《三礼目录》云:“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

  儒、柔以叠韵为训,说得很明白,这就是训诂学上的音近而义同,音同而义近。那柔又作何解呢?郑氏者,两汉经学首屈一指的大师,郑玄也。儒之言优也,柔也。一语道破。儒-优-柔,这是古今中外,汗牛充栋,堆山填海般关于儒,关于儒家、儒学,哦,对了,还有儒教的文字中,最一针见血的注解!——原来,柔即优也。有个成语,优柔寡断。那么,什么是优呢?优者,戏也。《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有:“庆氏之马善惊,士皆释甲束而饮酒,且观优,至于鱼里。”此处“优”字,即指演戏,后引申为“演戏的人”。倡优连用,今日仍不时一见,用前人的话说,就是戏子。儒者在权贵家里,那让人眼花缭乱的繁文缛节,不正像是一出戏?像在演戏吗?《史记孔子世家》其实还有一处出现了儒字,那就是“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有古汉语基础的人知道,至少在秦汉以前,汉语词汇基本由单音节词构成,优倡侏儒应该是四个独立,但意思相近的词,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儒的这个作戏的影子,直到今天,不也仍在我们时代影影绰绰,我舞我蹈吗?从儒的诞生之初起,它就是专业的“第三产业服务员”。而它的服务对象,由于自谋生路的需要,一开始,就已固定不移了。也就是鲁迅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所指:“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根柢即在于此。

  这就是儒,在春秋时期的基本生存面貌和形象。说得直白点,就是谁家有喜事,赶紧凑个班子过去热闹一下;谁家有丧事,又赶紧拉上一拨人马,过去热闹一下。——弄顿吃的,攒点零花钱。还记得《史记孔子世家》,写孔子死后葬鲁城北泗上,最后写到的那群像是无名鼠辈,偷偷溜出来的诸儒吗?

  说到这,又得插入两句。许慎《说文解字》:儒,柔也,术士之称。这个术字,前人虽多有语涉,但总给人语焉不详的感觉。如果我们把术和前文中的优字相联系,情形也许就豁然开朗了。一场大戏做下来,可不是得有术么?太炎先生《原儒》中,引述儒者们求雨时的装扮和作派,没术,可是玩不转的。秦始皇坑儒,有人说坑的是术士,其实术士,也就是那时的儒。他们帮秦皇“作戏”,作到中途,全部开溜。始皇一怒之下,把他们全给埋了。一直到两汉皇朝终结之前,儒生,术士,就是一帮抱着古礼,像抱着神秘莫测的“装修工程图”的礼仪表演队,以装神弄鬼的方式,时好时坏,混口饭吃。

  儒学在叔孙通手里,借用刘邦的汉宫平台,第一回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其身份、作用,是纯粹工具性的,跟一台戏班子,并没有太大不同。随后,儒学渐渐展现它的政治潜能和天赋,由工具向实体进化,坐稳了皇宫的嘉宾席,成为固定不变的“嘉宾兼主持人”。随着儒学现实本体性的确立、强化、固化,儒学理所当然成为皇家社稷——也就是现在某些人眼里的中国——文化辨识、鉴别的底本校正器。

  从此,儒学,拥有了早年那帮一母同出兄弟难以望其项背的特殊身份——中华文化唯一垄断代理商和经销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