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 伪达人也来说嫪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8:22:50
伪达人也来说嫪毐 


芦笛 


适才看见网友“师爷”讲嫪毐的典故,他伟大谦虚,说是请达人赐教。我这伪达人教是无法赐的,只能前来讨教。 

师爷先生是真坦诚,说他原来不知道嫪毐的读法。谁不是“有边读边,无边读中间”?我原来也是念“谬毒”,直到文革中,一日我在同学家高谈阔论,逸兴遄飞,讲起战国故事来,“谬毒”长,“谬毒”短,不料同学的父亲实在听不下去,插嘴道:Excuse me,but 那俩字好像念“烙矮”吧? 

那位老先生是右派,而且被罚去做苦力,成了咸亨酒店的短衣帮一类,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面目灰败,形容猥琐,衣破褴褛,最触目的特色乃是胆怯。平时我们在他家高谈阔论,他总是蜷缩在阴暗角落里(他家就只有一间屋),似乎生怕引起谁的注意。我们去他家都只是虚应故事地叫一声“老伯”,接下来便彻底忽略了他的存在,似乎他是一件家具或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摆设。就连他儿子对他都十分凶恶,说话很不客气。这其实是共党作的大孽。那阵子颇有些黑崽子因为自己的终生被断送而怨恨甚至鄙视父母的。 

不料这位短衣帮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我愣了一下,赶快说:对不起,老伯,我不学无术,还请您多指点。虽然我过去视人家如无物,但那其实是受同学对他爹的粗暴态度的影响。长者既然发言,我作为小辈当然只能恭敬请教,家教在这种时候就起作用了。 

不料老先生似乎被自己忍不住的插话吓住了,期期艾艾什么也说不出来,憋得脸红筋涨。那同学也似乎很不高兴,白了他好几眼。我不便再请教,赶快改了话题。过后回家查字典,老先生念得一点不错。他老人家竟会因为纠正了一个无知后生而吓得失语,绝对是那个下流时代才会有的事。改革开放后,我和“改正”的右派有过点接触,才发现他们共同的特色是被我党彻底打断了精神的脊梁骨。那老先生绝非个例。 

言归正传。关于嫪毐的故事,本人高度怀疑(suspect, not doubt)是中国第一个伟大的历史小说家司马迁的文学创造。 

我在旧作中说过,《史记》并非信史,虚构成分太多,只能“观其大略”,也就是看个大致梗概而已,如同看《三国演义》一般,大致事件不错,但谁要相信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描写,那就难免上当。 

司马迁其实已经承认这点了。我在旧作中介绍过,他在《六国年表序》与《太史公自序》中说,秦始皇烧书,毁了各国的史书,只留下秦国史书《秦记》。可惜《秦记》编得太次,“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简直没法用,造成了《春秋》之后先秦时代(亦即战国时代)的历史空白。他填补这段空白的材料来源有三:《秦记》,皇家图书馆“石室金匮”里保藏的文献,以及“天下放失旧闻”。 

那“石室金匮”藏的秘笈,也就是诸侯国留下来的一些民间文稿,后来被刘向编成《战国策》,是司马迁编写战国历史使用的最重要的史料。除此之外,他唯一能使用的历史记录,便是极为简略而且不标明年代的《秦记》。因此,凡是战国时代的史实,可以用《战国策》与《史记》互校。见于《史记》而不见于《战国策》的“史实”,多半不是司马老迁的文学创作,便是来自“天下放失旧闻”,也就是靠不住的民间传说。 

现在来看“烙矮”(或“谬毒”,whatever)。查战国策有关记载有两则,一见于《卷七•秦五》: 

“濮阳人吕不韦贾于邯郸,见秦质子异人,归而谓父曰:‘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 

秦子异人质于赵,处于聊城。故往说之曰:‘子傒有承国之业,又有母在中。今子无母于中,外托于不可知之国,一日倍约,身为粪土。今子听吾计事,求归,可以有秦国。吾为子使秦,必来请子。’ 

乃说秦王后弟阳泉君曰:‘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君之门下无不居高尊位,太子门下无贵者。君之府藏珍珠宝玉,君之骏马盈外厩,美女冲后庭。王之春秋高,一日山陵崩,太子用事,君危于累卵,而不寿于朝生。说有可以一切而使君富贵千万岁,其宁于太山四维,必无危亡之患矣。’阳泉君避席,请闻其说。不韦曰:‘王年高矣,王后无子,子傒有承国之业,士仓又辅之。王一日山岭二崩,子傒立,士仓用事,王后之门,必生蓬蒿。子异人贤材也,弃在于赵,无母于内,引领西往往,而愿一得归。王后诚请而立之,是子异人无国而有国,王后无子而有子也。’ 

阳泉君曰:‘然。’入说王后,王后乃请赵而归之。 

赵未之遗,不韦说赵曰:‘子异人,秦之宠子也,无母于中,王后欲取而子之。使秦而欲屠赵,不顾一子以留计,是抱空质也。若使子异人归而得立,赵厚送遣之,是不敢倍德畔施,是自为德讲。秦王老矣,一日晏驾,虽有子异人,不足以结秦。’赵乃遣之。 

异人至,不韦使楚服而见。王后悦其状,高其知,曰:‘吾楚人也。’而自子之,乃变其名曰‘楚’。王使子诵,子曰:‘少弃捐在外,尝无师傅孙教学,不习于诵’,王罢之。乃留止。间曰:‘陛下尝轫车于赵矣,赵之豪桀,得知名者不少。今大王反国,皆西面而望。大王无一介之使以存之,臣恐其皆有怨心。使边境早闭晚开。’王以为然,奇其计。王后劝立之。王乃召相,令之曰:‘寡人子莫如楚。’立以为太子。   

子楚立,以不韦为相,号曰文信侯,食蓝田十二县。王后为华阳太后,诸侯皆致秦邑。” 

此段引文太长,为篇幅计,只能简介: 

吕不韦微时,问他爹哪行牟利最大,结论是立国君的利润最丰。当时秦王有个儿子名曰异人,在赵国当人质。这是当时的外交常例。各国定了和约后,怕对方变卦,便互换国君的儿子做人质,指望对方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刀兵。作为人质的王子们一般没人巴结。当时秦赵关系恶劣,异人的待遇就更糟糕,吕不韦就瞅准了去“烧冷灶”。他先去游说秦王的舅子阳泉君,说你权势熏天,门下都是贵人,而太子门庭冷落,门下都是咸亨酒店的短衣帮。太子傒不是王后的亲儿子,当然也就不是你的亲外甥。将来国王死了,太子即位,你马上大祸临头。还不如去把异人召回来,让王后认他作儿子,让他继位,则可保富贵。国舅爷然其言,入宫去游说王后,王后于是请赵国把那人质放回来。 

赵国不同意放人,吕不韦又去游说赵王,说如果不把异人放回去,若秦国来讨伐,根本就不会投鼠忌器怕您撕票。如果秦王死了,太子继任,那扣住这异人也不能结好于秦国。不如把他放回去。异人很受王后宠爱,秦国必然感谢大王的恩德,不敢忘恩负义。赵王然其言,就把异人放回去了。 

吕不韦知道秦国王后是楚国人,于是便让异人谒见王后那天穿着楚国的服装,果然邀了那老妇的欢心,当下便认他为己子,改其名为“楚”。他趁方便时劝秦王:陛下当年也曾到赵国为人质,赵国的豪杰多有知道陛下的,陛下返国后也没派个使节去慰问一下他们,只怕这些豪杰之士要生怨望,最好还是传令边境加强戒备。秦王然其言,认为这儿子有出息,再加上王后的枕头风,便立他为太子。秦王死后,子楚继位,是为秦庄襄王,他的儿子就是有名的嬴政,也就是秦始皇。子楚即位后,封吕不韦为相国,号曰文信侯,其俸禄为蓝田等十二县的贡赋。 

现代人应能看出,这段记录本身就靠不住,开了《史记》文学创作的滥觞——“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乐天何来顺风耳,深宫盟誓尽知之?敢情您装了窃听器,不但知道吕不韦和他爹的私下谋划,而且知道他是如何游说秦国国舅和赵王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司马迁窥探这类隐私的神功更是胜过了克格勃。他在《史记•吕不韦列传》中红口白牙地说: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这意思是说,吕不韦在邯郸纳了个舞蹈家作小妾,让她怀了孕。子楚(根据《战国策》,那时还叫异人)去吕不韦那儿喝酒,一见钟情。在为吕不韦祝寿时,请他把那美女送给他。吕不韦闻言大怒,但转念一想,他已经为子楚/异人这政治投资倾家荡产,再赔上个女人又何妨?于是便把那舞蹈家送给了子楚。那舞蹈家隐瞒了怀孕的事,后来就生了嬴政。子楚遂将她封为正室。因此,秦始皇他爹乃是吕不韦。 

这些不见于《战国策》的绝密隐私,请问司马老迁是怎样打听到的?吕不韦干这种事,败露后是要杀头的。当然异人那阵子是个落魄王孙,没能耐杀老吕,但老吕的目的是要扶植他作国王,他就不怕日后秦王发现砍了他的脑袋?而且,若异人当时就发现,岂不是要恨死老吕,那他先前的投资不是全落空了么?老迁竟能连老吕在异人向他索爱时的心理活动都能知道,不亦神乎?这完全是小说写法,如何能用在正史里? 

这且不论,异人也就会傻到连这种当都会上的地步。他明知那舞姬是老吕的,不可能与老吕井水河水两不犯。既然有染,当然就有怀孕可能。如今嫁过来后立即就生子,只要不是白痴,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当了现成爹。为了圆这谎,后世“史学家”们竟然不惜捏造出赵姬怀孕十四个月,以致异人毫无疑心的神话来。晚生的婴儿不罕见,但怀孕而能14月,生出来的就真是“异人”了。 

所以,依愚见,这些屁话统统都是捏造,现代人不该再相信。 

关于嫪毐,《战国策》的《卷二十五•魏四》中有记载: 

“秦攻魏急。或谓魏王曰:‘弃之不如用之之易也,死之不如弃之之易也。能弃之弗能用之,能死之弗能弃之,此人之大过也。今王亡地数百里,亡城数十,而国患不解,是王弃之,非用之也。今秦之强也,天下无敌,而魏之弱也甚,而王以是质秦,王又能死而弗能弃之,此重过也。今王能用臣之计,亏地不足以伤国,卑体不足以苦身,解患而怨报。 

秦自四境之内,执法以下至于长輓者,故毕曰:“与嫪氏乎?与吕氏乎?”虽至于门闾之下,廊庙之上,欲之如是也。今王割地以赂秦,以为嫪毐功;卑体以尊秦,以因嫪毐。王以国赞嫪毐,以嫪毐胜矣。王以国赞嫪氏,太后之德王也,深于骨髓,王之交最为天下上矣。秦、魏百相交也,百相欺也。今由嫪氏善秦而交为天下上,天下孰不弃吕氏而从嫪氏?天下必合吕氏而从嫪氏,则王之怨报矣。’” 

这意思是说,秦国进攻魏国,情况甚为紧急,有策士对魏王说,抛弃比使用难,而死又比抛弃难。大王现在跟秦国打仗,丢掉了土地几百里,城池数十个,而国难并未解除,可见大王只是抛弃了那些土地,并未利用那些土地。如今秦强魏弱,大王还要去斥责秦王,这是不愿抛弃土地而愿意去死,所以是犯了双重错误。如果您用我的计策,就能虽失地而不伤害国家,虽然卑屈而不至于受苦,能解除危难而报仇。 

现在秦国境内,无论朝野,都知道当国的就是嫪毐与吕不韦两家,送礼都分得清清楚楚。以后大王要割地,要当成是嫪毐的功劳;卑辞厚礼臣服秦国,也要当成是嫪毐的功劳。大王以举国之力去赞助嫪毐,则嫪毐必然会在权力斗争中胜出,而秦国太后必然感激大王的恩德。大王为天下人带了这个头,则诸侯谁不会抛弃吕不韦而巴结嫪毐?那时大王的怨恨也就报了。 

这策士可能是嫪毐派去的间谍,我实在看不出巴结嫪毐怎么会是报仇的办法,除非发兵攻打魏国的决策者是吕不韦。但如果这段文字可靠,则它提示: 

1)当时秦国的权臣是嫪毐与吕不韦两家,政事不决于嫪则决于吕。不但秦国举国皆知,而且连诸侯国都知道这内情。 

2)嫪毐与秦国太后的关系不同寻常。 

可以发掘出来的线索,也就仅此而已。嫪毐是不是宦官,是不是身具异禀,谁都不知道。可司马迁偏偏就有这生动而具体的记述: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啖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 

这是说,秦始皇逐渐长大了,而太后还“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跟老情人吕不韦私通(庄襄王当国三年就死了,嬴政继位,赵姬当然成了太后)。吕不韦怕秦始皇发现,又不敢拒绝太后,便悄悄找到个大XX嫪毐作门人,经常召妓纵乐(“乐”亦可作“音乐”解),命嫪毐用他那话儿穿过桐木车轮轴心,挑着那沉重的车轮行走,让太后听到此事。太后听后果然动了心,想与他私通。吕不韦就把嫪毐进献给太后,让人去告他犯了罪,该受腐刑(也就是司马迁受的那刑)。吕不韦一面悄悄地跟太后说,假作阉割了他,这样就能让他在宫中伺候你了。太后于是悄悄厚赐负责施刑的官吏,假作腐罪判决,把他的胡子拔光装成太监模样,侍候太后。太后跟他私通后,爱他爱到了极点,怀了孕。太后怕人知道,就诈称占卜说要避地而居,搬到居雍的宫殿去住。嫪毐经常侍从左右,太后给他的赏赐很多,政事都决于嫪毐。嫪毐家有仆人数千人,为了谋官职而到他家做门人的有千多人。 

这段“史实”又犯了前头说的那个毛病:深宫闺密都了如指掌,连吕不韦是怎么跟太后说的,司马迁都有本事在旁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也同样是毫无书面史料来源——上面已经说过了,春秋之后的先秦历史,《史记》只有两个书面来源:《秦记》与《战国策》。《秦记》已失传,不过绝无可能记录这种“以其阴关(通“贯”)桐轮而行”的宫闱丑闻(前面挂了个车轮还能行走,不亦怪哉?请问如何迈步?要么是效法螃蟹侧行?),而《战国策》则根本未说清嫪毐与秦国太后到底是情人还是亲戚。因此,司马迁当然只能有两个来源:要么是“天下放失旧闻”,要么是司马迁的文学创作。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没有什么可信度可言。《史记》中类似的段落实在太多。在很大程度上,它其实是Collection of Gossips,也就是司马迁自吹的“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