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奥古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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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奥古斯丁的精彩处:
1美是事物本身使人喜爱,而适宜是此一事物对另一事物的和谐,
2犹如愤怒来自内心的冲动,内心动作失常,毫无忌惮地倒行逆施,便犯罪作恶;情欲起源于内心的情感,情感如毫无节制,便陷于邪僻;同样如果理性败坏,则诐辞邪说沾污我们的生命。当时我的理性即是如此。我并不知道我的理性应受另一种光明的照耀,然后能享受
真理,因为理性并非真理的本体
3:“地要生出荆棘蒺藜”①我们原靠劳动才能得食,这命令在我身上执行了。
4    当时像我这样一个听命于各种私欲的坏奴才,能阅读一切所谓自由艺术的著作,能无师
自通,有什么用处?我读得津津有味,但并不能辨别出书中所有正确的论点来自何处。我背
着光明,却面向着受光明照耀的东西,我的眼睛看见受光照的东西,自身却受不到光明的照
耀。我不靠别人的讲解,不费多少劲,能理解一切有关修词、论辩、几何、音乐、数学的论
著,主、我的天主,你都清楚,因为我的聪明,我思想的敏锐,都是你的恩赐;但我并不以
此为牺牲而祭献你。所以这些天赋不仅没有用,反而害了我。我争取到我的产权中最好的一
部分,我不想在你身边保守我的力量,反而往远方去,挥霍于荒淫情欲之中。良好的赋禀,
不好好使用,为我有什么用处?因为一般勤学聪敏的人认为极难理解的那些问题,为我毫无
困难,只有向他们解释时,才能感觉到疑难之处,他们中间最聪明的,也不过是最先能领会
我的解释的人。
5,我将在我天主之前,谈谈我二十九岁那一年了。
这时有一个摩尼教的主教来到了迦太基。这人名福斯图斯,是魔鬼的一张巨大罗网,许
多人被他优美的词令所吸引而堕入网中。我虽则赞赏他的词令,但我能把词令和我所渴求的
事物真理区分开来;我对于人们交口称道的福斯图斯,不着眼于盛词令的器皿,而着眼于他
对我的知识能提供什么菜肴,因为我先已听到他学识渊博并擅长自由艺术的声誉。
6,他们不认识“道路”,不认识你的“道”:你是通过“道”而创造了他们所计算的万
类,创造了能计算的人类,创造了他们观察万物的官感和所以能计算的理智。“你的智慧是
无限无量的。”①你的“独子”“成为我们的智慧、正义与圣德”,②成为我们中间的一
员,向凯撒纳税。他们不认识这一条从自身下降到“圣子”,再通过“圣子”而上升到“圣
子”的道路。他们不认识这条道路,自以为高高在上,与星辰一样光明;因此堕落到地上,
他们冥顽的心便昏暗了。他们对于受造物有许多正确的见解,但不能以虔诚的心寻求真理、
寻求造物的主宰,因此一无所获;即使找到,“认识了天主,但不能以崇奉天主的敬礼光荣
他”,感谢他;他们的思想流于虚妄,反自以为聪明,把本属于你天主的占为己有,为此之
故,他们既狂且瞽,竟然以自身种种强加于你天主,即是以虚妄归于你真理本身,“把不朽
天主的光荣比于朽坏的人,比于禽兽蛇虫一般的偶像,以你的真理变为邪说,他们不崇拜奉
事造物的主宰,反而崇奉受造之物”。       7,主、真理的天主,是否只要通晓这些事理,就能使你愉悦?一人精通这一切而不认识
你,是不幸的,相反,不知道这一切而能认识你,是有福的。一人既认识你,又明白这一
切,并不因这些知识而更有福。相反,如果能认识你,能以敬事天主之礼光荣你,感谢你,
不使思想陷于虚妄,那末他的幸福完全得之于你。
一人有一棵树,虽则不知道这树高几肘,粗几肘,却能享用这棵树而感谢你,比了另一
人知道有多少高,有多少桠枝,并不占有这树,也不认识这树的创造者,一定更好。对于信
徒也如此,世间一切财富都属于他,“似乎一无所有,却一切都有”①;他归向你,一切为
你服务,即使连北斗星的轨道也不知道,但毫无疑义,这人比起一人能计算天体星辰,称量
元素,却忽视了“用尺度、数字、衡量处置万物”②的你,一定更好。
8,但谁要求一个摩尼教徒论撰这些事物呢?即使不知道这些事,也能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你对人说过:“诚信即是智慧”。①有人即使精通这些学问,也能不知诚信为何物;但一人
对此种学问一无所知,却敢无耻地教导别人,这人不可能是虔诚的信徒。标榜那些尘世间的
学问,即使确有心得,也是虚妄;而诚信则在乎运用这些学识来赞颂你。于此可见,摩尼教
人违反了此项原则,对那些事物信口雌黄,已由精于此道者证明他不学无术,那末更能清楚
看出他对于其他比较深邃的问题也是一窍不通。但这人又不愿别人小觑他,力图使人相信那
赋畀信徒恩宠的“圣神”、“施慰之神”,威权神力都附在他身上。有人揭发了他关于天体
日月星辰运行的谬论,这一切本与宗教无关,但他的狂妄依旧敢公然亵渎神明,因为他不仅
谈论所不知的事情,甚至恬不知耻地发挥他不经的言论,还自称有神圣的威权。我听到某一基督徒错误百出谈论他不懂的事情,我能耐心地听他的见解,我认为这种错
误无害于他,因为即使他不懂物质世界中受造物的位置和性质,但对于你万有的创造者未尝
抱有不正确的信仰。相反,如果他认为这些问题关系到信仰的道理,而且敢于固执他错误的
成见,那末便有害于他了。但即使有这样的弱点,在信仰的摇蓝中时,有母亲的慈爱扶持
着,从新生成长为“完人”,便“不再随各种学说的风气而飘摇动荡了”。②
9,    在近乎九年之中,我的思想彷徨不定;我听信他们的话,怀着非常热烈的愿望等待那位
福斯图斯的莅临。因为我偶然接触到一些教徒,他们不能答复我所提出的问题,便捧出福斯
图斯,据说只要他来,我和他一谈,这些问题便迎刃而解,即使有更重大的问题,他也能清
楚解答。
他终于来了。我觉得他确是一个很有风趣、善于词令的人物,一般老生常谈出于他的口
中便觉非常动听。可是这位彬彬有礼的斟酒者递给我一只名贵的空杯,怎能解我的酒渴呢?
我的耳朵已经听够了这些滥调,我认为并不能因说得更妙而更好,说得更详细而更真实,我
并不认为福斯图斯相貌端好口才伶俐便有明智的灵魂。向我吹嘘福斯图斯的人并没有品藻人
物的本领,不过因他娓娓的谈论,便以他为有慧根、有卓见。
我不接触到另一类人;他们以为敷陈真理,如通过粲花妙论,便认为可疑,不能倾心接
受。我的天主啊,你用奇妙隐秘的方式教导我,我的所以相信,是因为你的教诲都是正确
的,不论在什么地方,凡真理照耀之处,除了你,别无其他真理的导师。我受你的教导,已
能懂得一件事不能因为说得巧妙,便成为真理,也不能因言语的朴拙而视为错误;但也不能
因言语的粗率而视为真理,因言语典雅而视为错误;总之,智与愚,犹如美与恶的食物,言
语的巧拙,不过如杯盘的精粗,不论杯盘精粗,都能盛这两类食物。
我对这人企望已久,这时听他热烈生动的议论并善于运用适当的词令来表达他的思想,
的确感到佩服。我和许多人一样佩服他,而且让别人更推重他;但我感到不耐烦的是他常被
听众包围,我无法同他作一问一答的亲切谈话,向他提出我所关心的问题。机会终于来到,
我和朋友数人能和他叙谈,而且时间也适宜于互相酬答,我便向他提出一些使我不安的问
题,我发现这人对自由学术除了文法外,是一无所知,而对文法也不过是寻常的造诣。但由
于他读过几篇西塞罗的演说,一两部塞内卡的著作,一些诗集和摩尼教用良好的拉丁文写成
的几本书,加上日常口头的训练,因此获得了应对的口才,而且由于他善于利用自己的优点
和某种天赋的风度,因此更有风趣,更吸引人。
主、我的天主,我良心的裁判者,据我记忆所及,是否如此呢?我在你面前,提露我的
心和我的记忆,当时你冥冥之中在引导我,把我可耻的错误胪列在我面前,使我见后感到悔
恨。
我明白看出他对于我以为他所擅长的学问是一无所知,我本来希望他能解决我疑难的问
题,至此我开始绝望了。如果他不是摩尼教徒的话,那末即使他不懂这些学问,也可能具有
真正的虔诚信仰。但摩尼教的书籍,满纸是有关天象日月星辰的冗长神话:我希望的是福斯
图斯能参照其他书籍所载根据推算而作出的论证,为我作明确的解答,使我知道摩尼教书中
的论点更可取,至少对事实能提出同样使人满意的解答;这时我已不相信他有此能耐。
但我依旧把问题提出,请他研究和讨论。他很谦虚地推却了,他不敢接受这个任务。他
知道自己不懂这些问题,而且能坦白承认。他并不像我所遇到许多大言不惭者,竭力想说服
我,却不知所云。他确有心计、虽则他的心并“不坦坦荡荡的对着你”①,但真有自知之
明。他知道自己学识不够,不愿贸贸然辩论他毫无把握并将使他陷入绝境的问题。他的诚实
更使我同情他。因为虚心承认的美德比了我所追求的学问更属可嘉。对于一切疑难的、微妙
的问题,我觉得他始终抱此态度。
11,天主啊,你是知道我为何离此而他往,可是你并不向我点明,也不指示我的母亲;我的
出走使她悲痛欲绝,她一直跟我到海滨。她和我寸步不离,竭力要留住我,或跟我一起动
身;我欺骗她,推说有朋友等候顺风开船,在他出发之前,我不愿离开他。我说谎,欺骗了
我的母亲,欺骗了这样一位母亲!我竟出走了。你的慈爱宽赦了我这一罪行,因为你保留了
满身丑恶的我不被海水淹没引导我到你恩宠的泉水中洗涤我,并擦干了我母亲每天在你面前
为我流在地上的泪水。
我的母亲不肯独自回去,后来勉强听我的劝说,答应那一夜留在离我们泊船不远的一所
纪念西普利亚努斯①的教堂中。可是就在那一夜,我偷偷地溜走了,她还在堂中祈祷痛哭。
①Cyprianus,基督教早期教父之一,迦太基主教,在258年上殉教。
风起了,扯足了我们的布帆,海岸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到了次日早晨,留在彼岸的母
亲悲痛得如痴如狂,她的埋怨声、呻吟声上彻你的双耳,而你并不理睬她;你为了扫除我的
私欲,使我的欲望攫我而去;你用痛苦的鞭子惩罚我母亲偏于骨肉的爱,因为她欢喜我在她
身边,如寻常母亲的心情,而且远过于寻常母亲,但她想不到我的出走,是你为她准备莫大
的快乐。因她不会想到,所以只有痛哭、悲号;这种苦况说明夏娃传给她的遗产,她在呻吟
中生育了我,又用呻吟来寻觅我。但她埋怨了我的欺骗,埋怨了我的忍心后,又转而为我向
你祈祷,回到家中继续她的日常生活,我则继续我前往罗马的行程。
12,    我到罗马了,迎接我的是一顿疾病的鞭子,我正走向着地狱,带着我一生对你、对我、
对别人所犯的罪业,这罪业既多且重,加重了使“我们在亚当身上死亡“①的原罪的铁链。
这些罪恶,你尚未在基督之中宽赦我,基督也尚未用十字架解除我犯罪后和你结下的仇怨。
因为我当时所信仰的基督不过是一个幻象,幻象怎能用十字架解除仇怨呢?我的灵魂已附于
真正的死亡,而我当然还以为基督肉体的死亡是虚假的;基督的肉体真正死亡过,我这个不
信基督肉体死亡的灵魂也只有虚假的生命。”
①见《新约·哥林多前书》15章22节。
我的热度越来越高,已经濒于死亡。如果我那时死去,我将到哪里去呢?只能到烈火中
去,按照你的真理的法则,接受我一生罪恶应受的极刑。我的抱病,我母亲并没有知道,但
她虽则不在,却为我祈祷;你是无所不在,不论她在哪里,你俯听她的祈祷;我虽身在罗
马,你却怜悯我,恢复我身体的健康,虽则我叛逆的心依旧在痼疾之中。
我处于如此严重的危险中,并不想领受“洗礼”。童年的我真的比当时的我好,我童年
时曾要求热心的母亲为我举行“洗礼”,这一点上文已经回忆而忏悔过。我所度的岁月不过
增加我的耻辱;你不使如此不堪的我灵与肉双双死亡,而我的狂妄反而讥笑你忠告的药石。
如果我母亲的心受此打击,这便伤将永远不会痊愈。我真是无法写出我母亲对我所抱的心
情,她的精神生养我所担受的劬劳,远过于她肉体生我时顾复的勤苦。
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猝然死去,必将使慈母肝肠寸断,我不知道这创伤将如何治疗。她
作了如许的祈祷,她连续不断的祈祷到哪里去了?不会到别处去,只能到你那里。你,慈爱
的天主,能轻视一个节妇的“忏悔谦抑的心”①吗?她是乐善好施,服从并伺候你的圣贤
们,她从不间断的每天到你的祭台前参与献礼,从不间断的每天早晚两次到你的圣堂中,不
是去听些无稽之谈,或老太婆们的饶舌,而是听你的圣训,你也听她的祈祷。她的流泪,不
是为了向你要求金银,或人世间飘浮脆弱的东西,而是要救护自己儿子的性命,她的所以能
如此,是出于你的恩赐,你能轻视她的眼泪,拒绝而不援手吗?主啊,当然不会的,相反,
你在她身边,答应她的要求,按照你预定的步骤而实行。你在梦中给她的答复,上文我已提
到的和没有提到的,她是念念不忘,在日常祈祷中,奉为你授给她的左券,你决不会欺骗
她。因为“你的慈爱是永永不匮的”②,你宽免了一人的负债后,,你对这人许诺什么,反
而如你自己负有债务。
13,那时我还以为犯罪不是我们自己,而是不知道哪一个劣根性在我们身上犯罪,我即以置
身于事外而自豪;因此,我做了坏事,不肯认罪,不肯求你治疗我犯罪的灵魂,我专爱推卸
我的罪责,而归罪于不知道哪一个和我在一起而并非我的东西。其实这完全是我,我的狂妄
把我分裂为二,使我与我相持,我既不承认自己是犯罪者,这罪更是无可救药了;我是如此
无赖凶悍,宁愿你全能天主在我身上失败而任我毁灭,不愿你战胜我而挽救我。
你尚未“为我的口设下遮拦,为我的唇装置关键,使我的心不倾向于邪恶的言语,使我
不和作恶的人同恶相济”①,因此我依旧和他们的“选徒”往来,但我对于这种错误学说已
不再希望深造;在我尚未找到更好的学说之前,我决定暂时保留,但已较为冷淡松弛了。
①见《诗篇》140首3—4节。
这时我心中已产生了另一种思想,认为当时所称“学园派”②哲学家的识见高于这些
人,他们主张对一切怀疑,人不可能认识真理。我以为他们的学说就是当时一般人所介绍
的,其实我尚未捉摸到他们的真正思想。
我也毫不掩饰地批评我的居停主人,我觉得他过于相信摩尼教书中所充斥的荒唐不经之
说。但我和他们的交谊依旧超过其他不参加摩尼教的人。我已不像过去那样热心为该教辩
护,可是由于我只和他们熟稔——有许多教徒匿居罗马——我便懒于探求其他宗教,我也不
再希望在你天地主宰、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创造者的教会内寻获他们先前使我脱离的真理。
我以为相信你具有人的肉体,相信你和我们一样方趾圆颅,是太荒谬了。想到我的天主,我
只能想像一团物质——我以为凡存在的东西都是如此——这是我所以坚持我不可避免的错误
的主要而几乎唯一的原因。
②按即阿尔塞西拉斯(Arkesilas公元前375—240)等所创的“新柏拉图派”。
为此我也相信存在着恶的本体,是一团可怖的、丑陋的、重浊的东西——摩尼教名之为
“地”——或是一种飘忽轻浮的气体,这是他们想像中在地上爬行的恶神。由于我尚有一些
宗教情感,我不得不相信善神不能创造恶的本体,因此我把这团东西和善对峙着,二者都是
无限的,恶的势力比较小,善的势力比较大;从这个害人的原则上,产生了其他一切侮辱神
明的谬论。
我的思想每次企图返回到“公教”①信仰时,总觉障碍重重,因为我理想中的公教信
仰,并非公教的信仰。我以为设想你天主——我向你解说你的慈爱的天主——除了和恶神对
立的部分我认为必然有限度外,其余部分都是浩浩无限,比了设想你各部分都限制于人的形
体之中,一定更符合虔诚的宗教精神。我以为相信你没有创浩恶——由于我的愚昧无知,我
心目中的恶是一个实体,甚至是物质的实体,因为我只能想像精神是一种散布于空间的稀薄
物体——比了相信恶的本体来自你,也比较好。至于我们的救主,你的“独子”,②我以为
他为了拯救我们,从你光明的庞大体质中分出,除了我的凭空想像外,我对他什么不相信。
因此,我以为这样的性体不可能生自童女玛利亚,否则必然和肉体混淆;而按照我的想像,
我看不出怎样能混合而不受玷污。因此我害怕相信他降生成人,因为我将不得不相信他受血
肉的玷污。
现在,凡蒙被你的宠光的人读我的忏悔,将善意地、亲热地哂笑我;可是我当时的确是
如此。
14,这种人哪里还有人格,他们“远离你而犯奸淫”①,流连于时间所玩弄的浮影,贪嗜着
沾污他们双手的粪土般的利益,拥抱着这个消逝的世界,却蔑视永久存在的你,正在呼唤并
宽恕一切失身于邪恶而能迷途知返者的你。现在我一面是憎恨这种人的败坏无耻,一面却爱
他们,希望能纠正他们,使他们能爱所钻研的学问过于金钱,爱你真理的天主,更爱真正幸
福的泉源与纯洁的和平过于学问。但那时我只为自身打算,不愿忍受他们的恶劣行为,不能
为你打算,希望他们改过迁善。
15,    在我祈祷时,我还不知道呻吟,向你乞援,我却专心致志地探求,我的思想为辩论而辗
转反侧。我眼中的安布罗西乌斯不过是一个世俗场中得到许多大人先生们尊敬的幸运人物。
惟有他的独身不娶,我认为我是办不到。至于他所抱的希望,他由声望高而遭受的考验,所
作的奋斗,他在困难中所享到的安慰,他心灵的口舌咀嚼你的“饼”时所尝到的滋味,对于
这一切,我是毫无概念,也一无经验。
同样,他也不知道我内心的动荡,我所面临的危险深渊,我不可能照我的愿望向他请教
我所愿请教的事情。他门庭若市,都是有要事有困难请他帮助的人,不容许我和他细谈,向
他请益。至于没有人找他的一些余暇,他为了维持身体,进必要的饮食,或为维持精神而从
事阅读。
在阅读的时候,他的眼睛一页一页浏览下去,他的心体味意义,他的口舌不出声而休
息。往往我们到他那里——因为他从不禁止任何人入内,也没有事先传达的习惯——见他在
凝神阅读,我们在静默中坐了片刻,便退出了(因为看见他如此全神贯注于书中,谁敢打扰
他?)。我们猜想他仅仅得到这片刻的空暇,摆脱事务的纷扰,不作它用,专用之于调养精
神,便不应该冒昧打扰他。可能他的不出声,是为了避免听者注意,遇到晦涩的文字要求他
解释,或讨论疑难的问题,因而耽误了时间,不能读完他所预定要读的书。另一方面,他的
声音很容易嘶哑,为了调养声息,也更有理由默读了。总之,不论他如此做有什么用意,像
他这样的人,用意一定是好的。
除了和他作简短的谈话外,我确实没有机会请教驻在他胸中的神圣指导者。我想找寻他
空暇的时间,向他倾吐我的郁结,可是找不到。每逢星期日,我去听他对群众正确地讨论真
理之言,我日益相信过去那些欺骗我的骗子用狡狯污蔑的方法,对圣经造成一系列的症结,
都是可以消解的。
我一朝发现你通过慈母公教会赋予恩赐而使之再生的精神子女们,对于《创世纪》上
“人是依照你的肖像而创造的”①一节的解释,并不教人相信或想像你具有人的肉体的形
状,虽则我对于精神体的性质还是丝毫捉摸不到,但我已很高兴地感到惭愧,我多年来的狂
吠,不是反对公教信仰,而是反对肉体想像出来的幻影。一个本该研究学习的问题,我却先
予肯定而加以攻击,在这一点上,我过去真是太卤莽、太放肆了!你是高高在上而又不违咫
尺,深奥莫测而又鉴临一切,你并无大小不等的肢体,你到处充盈却没有一处可以占有你的
全体,你不具我们肉体的形状,但你依照你的肖像造了人,人却自顶至踵都受限于空间之
中。
16,我既然不懂“你的肖像”所指何物,应该推究、探索这一端信仰的意义,不应悍然加以
抨击,似乎信仰仅是我所猜想的。我的心越被尖锐的疑虑消蚀,催促我接受真理,我也越悔
恨自己如此长期被一个真理的诺言所玩弄欺骗,犯了幼稚的错误和盲从,把许多谬论说成是
真理。至于这些谬论,我以后才明白看出。我从此也确切知道,在我盲目地攻击你的公教会
时,是以不可靠的见解视为确实可靠。我虽尚未认识公教会所教导的都是真理,但至少认识
到我过去竭力攻击的并非公教会的道理。为此,我的天主,我感到惭愧,思想有了转变,我
高兴看到你的唯一的教会,你的独子的妙体,我幼时教给我基督名字的教会,并不使人意味
到幼稚的废话,它的纯正的教义并没有把你万有的创造者约束在空间——虽则是广大无边的
空间——之中,限制在人的肉体的形状之中。
还使我高兴的,是我不再用过去的眼光读《旧约》的律法和先知书了,过去看到许多矛
盾荒谬之处,指责你的圣贤们有这样的思想,而其实他们并无这种思想。我很高兴听到安布
罗西乌斯在对群众布道时一再提出要我们谨守的金科玉律:“文字使人死,精神使人生”
①;对有些记载,单从字面看,好像错误,他移去神秘的帷幕,揭出其精神意义,虽则我对
于他的见解还不能辨别真伪,但听后并不感到抵触。我执持着我的心,不敢轻易相信,害怕
堕入深渊,可是我的趑趄真害死我。我希望对于我所不了解的问题,能像“三加七等于十”
一样的明确起来。当然我不会如此狂妄说这一点也不能理解,但我要求其他一切,凡我耳目
所接触不到的物质,或我思想只能悬拟为物质的精神体,也都能同样地明确起来。
我本来能够用信仰来治疗我的疾病,澡雪我的思想,使之趋向你永久存在而没有丝毫欠
缺的真理;可是犹如一人受了庸医的害,往往对良医也不敢信任,同样我灵魂的病,本来只
能靠信仰来治疗的,但由于害怕信仰错误,便不愿治疗,拒绝你亲手配制的、施送世界各地
的病人的、具有神效的信仰良医。
17,我注意到有无数事物,我既未目
睹,又未亲历,而我相信了:臂如各国历史上的许多事迹,有关某地某城的许多事件,我并
未看见,我听信朋友们,医生们,以及许多人的话,因为不如此,我们生活于此世便不能有
所作为。最后,对于父母生我,我不是毫无疑义吗?而这一点,我只能凭耳闻而相信,否则
我不能知道。
18,我在如此思索时,你就在我身边;我叹息时,你倾听着;我在飘荡时,你掌握我;我走
在世俗的大道上,你并不放弃我。
19,我热中于名利,渴望着婚姻,你在笑我。这些欲望使我遭受到辛酸的困难,但你的照顾
却远过于放任我享受那种不属于你的乐趣。
主,你愿意我回忆往事并向你忏悔,请你看看我的心。你把我胶粘于死亡中的灵魂洗拔
出来。希望它从此能依附于你。
我的灵魂是多么可怜!你刺它的创伤,使它抛弃一切而转向超越万有、万有赖以存在的
你,希望它转向你而得到痊愈。我是多么可怜!你采取什么办法促使我感觉到处境的可怜
呢?这是在我准备朗诵一篇歌颂皇帝的文章的那一天。文中说了许多谎言,而这些谎言会获
得知音的激赏。这时我的心惦念着这件事,燃烧着狂热的思想。我走过米兰某一条街道时,
看见一个贫窭的乞丐,大概喝饱了酒,欣欣然自得其乐。我不禁叹息着对同行的几个朋友说
起,我们醉生梦死带来了多少痛苦,在欲望的刺激下费尽心机作出如许努力,而所背负的不
幸的包袱却越来越沉重的压在我身上,我们所求的不过是安稳的快乐,这乞丐却已先我而
得,而我们还可能终无所获。这个乞丐花得几文钱,便获得当前的满足,而我正在艰辛困顿
中百般追寻。果然他所得的快乐并非真正的快乐,可是我所贪求的比这更属渺茫。总之他是
兴高采烈,我是神情颓丧,他是无忧无虑,我是顾虑重重。如果有人问我:“你愿意快乐
呢,还是愿意忧患?”当然我回答说:“愿意快乐。”如果再问我:“你愿意和那个乞丐一
样,还是像你现在这样?”我却仍愿在徊徨疑虑中与我周旋。这是由于错误的偏见,并非由
于真理。因我不应自以为学问富裕而比他优越,我的学问并不给我快乐,不过是取悦于他人
的一套伎俩,不是为教育人们,只是讨人们的欢喜。为此,你要用纪律的杖“打碎我的骸
骨”
如果有人对我的灵魂说:“关键在乎快乐的趣向。乞丐之乐,志在酣醉、你则志在光
荣。”希望我的灵魂避开这样的人。主啊,所谓光荣,是什么光荣?并不是在你怀中的光
荣。所谓快乐,并非真正的快乐,这光荣也不是真正的光荣,只会更捣乱我的精神。那一
夜,乞丐醺醺熟睡,我则带着我沉醉的心情而入睡,睡而又起,起而再睡。你知道,多少天
在这般情况下过去了!的确,关键在乎快乐的趣向,我知道神圣的希望所带来的快乐,和这
种虚空的快乐有天壤之别。但在当时,我们两人也有差别,无疑地他是更幸福,不仅因为他
是一团高兴,我是满怀愁绪,而且他是祝望别人幸福而获得了酒,我是用谎言去追求虚名。
那天,我在这一方面对朋友们说了很多话,而且遇到类似的情况,我往往反省自身的处
境,看到生活的不协而使我感觉痛心,倍增我的苦闷,遇到幸运的机会,我也懒于伸手,因
为机会入我掌握之前,便已飞跃而去了。
20,有一天,我坐在讲席上,面对着学生的座位,阿利比乌斯来了,他向我致敬后,坐下来
用心听我的讲论。适巧我手中拿着一篇文章,我解释时,偶然想起用竞技游戏作为比喻,为
了使听者更有趣味、更清楚了解我的意思,我尖锐地讽刺了那些为此种不良嗜好所俘虏的人
们;我的天主啊,你知道我那时绝不想治疗阿利比乌斯所染上的疾疫。可是他把我的话拍在
自己身上,认对我是为他而发的;别人听了会对我愤恨,而这位正直的青年听了却愤恨自
己,反而更热烈地敬爱我。
从前你已经说过,而且记录在你的圣经中:“责备具有智慧的人,他必然爱你。”①我
并不责备阿利比乌斯,但你利用一切若有意若无意的人,随从你预定的程序——这程序也是
公正的——使我的心和唇舌成为通红的火炭,灸除这个具有良好希望的灵魂的腐烂部分,使
之痊愈。谁不体会到我从肺腑中倾述的你的慈爱,就任凭他沉默而不歌颂你!
阿利比乌斯听了我的话,便从他自愿堕入而且感觉无比乐趣的黑暗深坑中跳出来。他用
坚强的自制,刷新了自己的心灵,摆脱了竞技游戏带来的污秽,不再涉足其间了。后来他消
解了父亲的意见,仍欲从我,他的父亲也依他的愿望,重使他就学,但也和我一起陷入迷信
的罗网;他敬重摩尼教徒们所炫耀的苦行,以为真是如此卓绝。其实这种刻苦不过是疯狂和
欺骗;一些尚未接触到高深道德的人,容易被伪装的道行所迷惑,以致优秀的灵魂也会堕入
他们的圈套。
21,阿利比乌斯并不放弃他的父母向他夸耀的世俗场中的前途,因此先我到罗马,攻读法
律;在那里,又不可思议地、怀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热情被角斗表现所攫取了。
开始他对此只觉得厌恶。有一次,他的朋友们和同学们饭前在路上偶然碰到他,不管他
的竭力拒绝和反对,用一种友好的暴力,把他拖到圆形剧场,场中这几天正在表现这种残酷
惨厉的竞赛。他说:“你们他把我的身体拉到那里,按在那里,可是你们能强迫我思想的眼
睛注视这种表现吗?我身在而心不在,仍是战胜你们和这些表现!”虽则他如此说,朋友们
依旧拉他去,可能想看看他是否言行一致。
入座以后,最不人道的娱乐正在蓬勃地展开。他闭上眼睛、严禁思想去注意这种惨剧。
可惜没有将耳朵堵塞住!一个角斗的场面引起全场叫喊,特别激动他,他被好奇心战胜了,
自以为不论看到什么,总能有把握地予以轻视,镇定自己;等到他一睁开眼睛,突然在灵魂
上受到了比他所见的角斗者身上所受更重的创伤,角斗者受创跌倒所引起的叫喊,使他比斗
败者更可怜地倒下了。叫喊声从他的耳朵进去,震开了他的眼睛,打击他的灵魂,其实他的
灵魂是外强中干,本该依仗你,而现在越依靠自己,越显得软弱。他一看见解血直流,便畅
饮着这残酷的景色,非但不回过头来,反而睁大眼睛去看,他不自觉地吸下了狂热,爱上了
罪恶的角斗,陶醉于残忍的快乐。他已不再是初来时的他,已成为观众之一,成为拖他来的
朋友们的真正伙伴了。还有什么可说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叫大嚷,他带走了催促他
再来的热狂,他不仅跟随过去拖他来的人,而且后来居上,去拉别人了!
你用非常坚强而又非常慈悲的手腕把他挽救出来,教他懂得依靠你,不应依靠自己。但
这日子还远着呢!
22,他热烈地追求着幸福生活,邃
密地探索着各种最疑难的问题,也和我一样在呻吟叹息,傍徨不定。我们这三个饥渴之口,
彼此都迫切地想吸取所需要的东西,都企望你“赐给他们应时的粮食”。②由于你的慈爱、
辛酸紧随着我们世俗的生涯,在辛酸之中,我们探问着担受这些辛酸究竟为了什么;眼前是
一片黑暗。我们转身叹息着问道:“这种种到何时为止?”我们屡次如此说,可是我们一面
说,一面并不放弃这样的生活,因为我们看不到确切可靠的东西,足以使我们拳拳服膺而放
弃目前的种种。
23,特别使我惊惧的是回想到我十九岁那一年,开始酷爱智慧,准备寻获智慧后便抛撇一切
空虚骗人的愿望,至今已有这么长的一段时期了。现在我年已三十,依旧在同一泥淖中挣
扎,追求着飞驰而过的、消触我心的现世事物。我对自己说:“明天会找到的。只要明白清
楚,我便会紫握不放。福斯图斯就要来了。他会说明一切。那些学园派的大人物,真的我们
不能抓住任何可靠的东西来指导我们的生活吗?我们更用心追求吧!不要失望。教会书籍中
我过去认为矛盾的,现在看出并不矛盾,而且能有另一种合理的解释。我幼时父母安置我在
哪里,我便站定在那里,等我寻到明显的真理。可是哪里去找寻呢?什么时候找呢?安布罗
西乌斯没有时间,我也没有时间阅读。哪里去找书籍?哪里去购买?什么时候买得到?向谁
借?把时间计算一下,为挽救灵魂,把时间分配一下。巨大的希望起来了:公教信仰并不是
我所想像而斥为虚妄的东西。”
“公教中的明哲之士以为相信天主限制于人的肉体形象之内是大逆不道。我还迟疑不
决,不肯叩门,使其他真理也随之而敞开。我上午的时间为学生们所占有。其余时间,我们
做些什么?为何不用于该项工作上?可是什么时候去拜访有势力的朋友呢?我们不是需要他
们的帮助吗?什么时候去准备学生们所要购买的东西?什么时候调养身体呢?我们的精神不
是需要摆脱牵挂,稍事休息吗?”
“这一切都不去管他吧!抛开这些空虚无谓的勾当!我们该专心致志追求真理。人生是
悲惨的,死亡是无从预测的;突然来抓我,我怎能安然而去?再到哪里去探求我现世所忽视
的真理呢?是否将担受我疏忽的惩罚?如果死亡将斩断我的知觉,结束我的一切,将怎么
办?对这一点,也应该研究一下。”
“但决不会如此的。基督教信仰传布于全世界,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权,决不是偶然而毫
无意义的。如果灵魂的生命随肉体而同归澌灭,神决不会对我们有如许作为。如此,我们为
何再犹豫不决,不肯放弃世俗的希望,全心全意去追求天主和幸福生活呢?”
“可是又得思索一下:世间种种也自有可爱之处,也有相当的甜味,不应轻易和它们割
断关系,因为以后再想返回到它们那里是可耻的。目前已经差不多就要得到一些地位了。可
是在其他方面,我还贪求些什么?我已交上不少有势力的朋友;如果我不是急于想出人头
地,至少已能谋得一个主任的职位。娶上一个有些财产的妻子,不致加重我的负担。我的愿
望不过如此。许多大人物,最值得我取法的人物,不是结婚后依然从事研究智慧吗?”
我这样自言自语,刮着倏顺倏逆的风,我的心便东飘西荡,光阴不断过去,我拖延着不
去归向天主,我一天一天推迟下去不想生活在你怀中,但并不能推迟每天在我身上的死亡:
我爱幸福,却又害怕幸福的所在地;我追求幸福,却又在躲避幸福。因为我担心我没有一个
女子的拥抱,生活可能太痛苦;至于你的慈爱是治疗我这种弱点的良药,我却绝不想到,因
为我一无经验;我以为清心寡欲全凭自身的力量,而我感觉不到这股力量;我真糊涂,竟然
不知道圣经上明明写着:“除非你赐与,否则谁也不能洁身自守。”①如果我用内心的呻
吟,上彻你的耳鼓,以坚定的信心把我的顾虑丢给你,你一定会赐与我的。
24,我提出有些人结婚后服膺智慧、有功于天主,对朋友也始终不渝,作为例子来反驳他。
其实这些人的伟大胸襟我是望尘莫及,我不过是肉欲的奴隶,我带着我的枷锁,还感到死亡
的甜蜜,我害怕脱身,拒绝别人的忠告,好像解救我的手碰痛了我的创伤。
不仅如此,长虫还通过我对阿利比乌斯说话,笼络他,用我的唇舌在他的道路上撒下温
柔的罗网,想绊住他正直而自由的双足。
他对我也非常诧异,他素来崇拜我,而我竟会陷在这种肉情的胶漆中,我们讨论这问题
时,我竟然肯定我独身不娶,便不能生活。我见他不胜惊奇,为了替自己辩护,我甚至说他
过去那一次抢来的、偷偷摸摸的体验,几乎已经忘怀,因此很容易对此表示轻蔑,丝毫无所
系恋,这和我生活上的乐趣有很大区别。这种乐趣如果再挂上正大光明的婚姻美名,那末便
不会诧异我为何不能轻视这种生活。最后他也开始想结婚了,当然不是被肉体的快乐所吸
引,而是出于好奇心。他说他是欢喜目前的生活,而我却以为没有那种乐趣,生活便不成为
生活,而是受罪,因此他愿意知道这乐趣究竟如何。他的精神本是自由而不受这种束缚,所
以奇怪我甘愿被奴役,从奇怪进而也想尝试,这尝试可能会使他陷入他所奇怪的奴役中,因
为他愿意“和死亡订约”,“谁爱危险,将跌入危险之中”。①我们两人都很少注意到婚姻
的光荣在乎夫妇和谐与养育子女的责任。对于我,主要是贪求情欲的满足,情欲俘虏我,磨
折我;对于阿利比乌斯,则是好奇诱导他步武我的后尘。
我们当时的情况是如此,直至你至尊天主不放弃我们这团泥土,怜悯我们的不幸,用奇
妙而隐秘的方式来解救我们。
25,我的心呵叱着一切幻象,我力图把大批绕我飞翔的丑恶影像从我心目中一麾而去。可是
随散随集,依然蜂拥我前,遮蔽我的视线。
26,我听说我们所以作恶的原因是自由意志,我们所以受苦的原因是出于你公正的审判,我
对于这两点竭力探究,可是我还不能分析清楚。我力图从深坑中提高我思想的视线,可是我
依旧沉下去;我一再努力,依旧一再下沉。
有一点能略略提高我,使我接近你的光明,便是我意识到我有意志,犹如意识我在生活
一样。因此我愿意或不愿意,我确知愿或不愿的是我自己,不是另一人;我也日益看出这是
我犯罪的原因。至于我不愿而被迫做的事,我也看出我是处于被动地位,而不是主动;我认
为这是一种惩罚,而不是罪恶,想起你的公正后,我很快就承认我应受此惩罚。
但我再追问下去:“谁创造了我?不是我的天主吗?天主不仅是善的,而且是善的本
体。那末为何我愿作恶而不愿从善?是否为了使我承受应受的惩罚?既然我整个造自无比温
良的天主,谁把辛苦的种子撒在我身上,种在我心中?如果是魔鬼作祟,则魔鬼又是从哪里
来的呢?如果好天使因意志败坏而变成魔鬼,那末既然天使整个来自至善的创造者,又何从
产生这坏意志,使天使变成魔鬼。”这些思想重新压得我透不过气,但不致于把我推入不肯
向你认罪,宁愿说我屈服于罪恶而不顾承认我作恶的错误深渊。
27,他听他父亲说,当他的母亲怀孕斐尔米努斯时,朋友家中一个女奴也有妊了。女奴的主
人,对家中母狗产小狗尚且细心观察,对此当然不会不注意的。他们一个对自己的妻子,一
个对自己的女奴,非常精细地计算了时辰分秒,两家同时分娩了,两个孩子自然属于同一时
刻,同一星宿位置。当两家产妇分娩的时候,两人预先约定,特派专人,相互报告孩子生下
的时刻。他们既各是一家之主,很容易照此传递消息。当时两个家人恰在中途相遇,所以竟
无从分判两小儿星宿时辰的差别。但斐尔米努斯生于显贵之家,一帆风顺,席丰履厚,且任
要职,那个奴隶,始终没有摆脱奴隶的轭,仍在伺候着主人们,这是认识这奴隶的人亲口讲
的。
28,我的心经受了多少辛苦折磨,发出了多少呻吟哀号!我却不知你正在倾耳而听。我暗中
摸索,向你的慈爱号呼,这是内心无词的忏悔。我所经受的,除你之外,更无人知。我的口
向我最知己的朋友们泄露了多少呢?他们怎能听到我内心的喧哄?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
言辞可以尽情倾吐。但一切只有上达到你耳际,“我的心在嗟吁吼叫,我的志愿呈露在你面
前,我眼睛的光明却不和我在一起”,①因为这光明在我心内,而我则散逸于身外;这光明
不在空间,而我则注视着空间的事物;我找不到安息之境,这些事物既不接纳我,使我能
说:“够了,很好!”又不让我重返较安的处所。因为我在你下面,但高出于这些事物之
上;如果我服从你,你将是我的欢忭,你将使一切次于我的受造物服从我。这是所谓允执其
中,是我得救的中庸之道,使我能继续承袭你的肖像,能控驭着我的肉体而奉事你。可惜我
妄自尊大,起来反抗你,“我挺着似围了坚盾的颈项”②向我的主直闯,卑微的受造物便爬
在我头上,紧压我,绝不使我松过气来。我举目而望,只见它们成群结队,从各方面蜂拥而
前;我想敛摄心神,而那些物质的影像已拦住我反身之路,好像对我说:“你想往哪里去,
不堪的丑鬼!”这一切都从我的创伤中爬出来,因为“你屈辱骄傲的人,使之如受重创”;
③我的鸱张使我和你隔离,我浮肿的脸面使我睁不开眼睛。
29,我从经验体验到同样的面包,健康时啖之可口,抱病时食之无味;良目爱光亮,而病眼
则有羞明之苦;这是不足为奇的。你的正义尚且遭到恶人的憎恨,何况你所造的毒蛇昆虫
了,毒蛇昆虫本身也是好的,适合于受造物的下层。恶人越和你差异,便越趋向下流;越和
你接近,便越适应上层受造物。我探究恶究竟是什么,我发现恶并非实体,而是败坏的意志
叛离了最高的本体,即是叛离了你天主,而自趋于下流,是“委弃自己的肺腑”,①而表面
膨胀。
30, 我希望能具有享受你的必要力量,我寻求获致这力量的门路,可是无从觅得,一直到我
拥抱了“天主与人类之间的中保,降生成人的耶稣基督”,②他是“在万有之上,永受赞美
的天主”,③他呼唤我们,对我们说:“我是道路、真理、生命”,④他因为是“道成为血
肉”,⑤以自己的血肉作为我们的饮食——但这时我还没有取食的能力,——使你用以创造
万物的智慧哺乳我们的幼年。
我的谦卑还不足以占有我的天主,谦卑的耶稣,这还不能领会他的谦卑所给我的教训。
因为你的道,永恒的真理,无限地超越着受造物的上层部分,他提拔服从他的人到他身边,
他用我们的泥土在下界盖了一间卑陋的居室,为了促使服从他的人克制自己,吸收他们到他
身边,治疗他们的傲气,培养他们的爱,使他们不至于依靠自身而走入歧途,使他们目睹卑
以自牧的神性在他们脚下,穿着我们的“皮衣”,①因而也能安于微贱,能废然自觉,俯伏
于神性之前,神性将起而扶掖他们。
30,这时,我读了柏拉图派学者的著作后,懂得在物质世界外找寻真理,我从“受造之物,
辨识你形而上的神性”,②虽则我尚未通彻,但已认识到我灵魂的黑暗不容许瞻仰的真理究
竟是什么,我已经确信你的实在,确信你是无限的,虽则你并不散布在无限的空间,确信你
是永恒不变的自有者,绝对没有部分的,或行动方面的变易,其余一切都来自你,最可靠的
证据就是它们的存在。对于这种种我已确信不疑,可是我还太软弱,不能享受你。我自以为
明白,我高谈阔论,但如果我不在我们的救主基督内寻求出路,我不会贯通,只会自趋灭
亡。我遍体是罪恶的惩罚,却开始以智者自居,我不再涕泣,反而以学问自负。哪里有建筑
于谦卑的基础、基督上的爱,这些书籍能不能教给我呢?我相信你所以要我在读你的圣经之
前,先钻研这些著作,是为了使我牢记着这些著作所给我的印象;以后我陶熔在你的圣经之
中,你用妙手来裹治我的创伤,我能分辨出何者为臆断,何者为服膺,能知道找寻目的而不
识途径的人,与找寻通往幸福的天乡——不仅为参观而是为了定居下来——的道路,二者有
何区别。
因为假如我先受你圣经的熏陶,先玩味你的圣经,然后接触到这些著作,这些著作可能
会推翻我诚信的基础;即使我的情感上能坚持所受到的有益影响,可能我会认为仅仅读这些
著作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
31,我以迫不及待的心情,捧读着你的“圣神”所启示的崇高著作,特别是使徒保罗的著
作。过去我认为保罗有时自相矛盾,和《旧约》的律法、先知书抵触;这些疑难涣然冰释之
后,我清楚看出这些纯粹的言论绝无歧异之处,我学会了“战战兢兢地欢乐”。①
32,你的话已使我铭之肺腑,你已四面围护着我。我已
确信你的永恒的生命,虽则我还“如镜中观物,仅得其仿佛”③;但我对于万物所由来的、
你的不朽本体所有的疑团已一扫而空。我不需要更明确的信念,只求其更加巩固。我的暂时
的生命依旧在动荡之中,我的心需要清除陈旧的酵母;我已经爱上我的“道路”,我的救
主,可是还没有勇气面向着崎岖而举足前进。
我已经讨厌我在世俗场中的生活,这生活
已成为我的负担。我先前热中名利,现在名利之心已不能催促我忍受如此沉重的奴役了。由
于我热爱你的温柔敦厚和你美轮美奂的住所,过去的尘情俗趣在我已不堪回首。但我对女人
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忘情。使徒并不禁止我结婚,虽则他劝我们更能精进,希望人人能和他
一样。不中用的我却选择了比较方便的行径;仅仅为了这一事,我便为其他一切缠扰得没精
打采,种种顾虑将我磨难,因我既已接受婚约的约束,对于我不愿承当的其他负担也必须配
合着夫妇生活而加以适应。
我曾听到真理亲口说过:“有些人是为了天国而自阉的;可是谁能领受的,就领受
吧!”①“那些不认识天主的人,都是昏愚的人,因为他们徒见悦目的东西,而不识物之所
从来”。②我已经破除了这种昏愚,已能高出一筹,从万有的证据中找到你天主,我们的创
造者,找到你的“道”,与你同在的天主,与你同是唯一的天主,你因他而创造万物。
①见《马太福音》19章12节。
②见《智慧书》13章1节。
另有一种大逆不道的人,“他们虽然认识天主,却不当作天主去光荣他,感谢他”。①
我也曾堕入此种错误之中,你的手拯救我出来,把我安放在能治愈疾病的处所,因为你对人
说过:“诚信即是智慧”;“不要自以为聪明,因为谁自称为聪明,谁就成为愚蠢”。②我
已经找到了“明珠”,我本该变卖所有一切将它购进,而我还在迟疑不决。
33,你的仆人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讲完了维克托利努斯的故事后,我是满心想效法他,这正是
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讲述这故事的目的。他又附带说,犹利安帝①在位时,明令禁止基督徒教
授文学和雄辩术,维克托利努斯遵照法令,宁愿放弃信口雌黄的教席,不愿放弃你“使婴儿
的唇舌伶俐善辩”②的圣“道”。我以为他的运气不下于他的毅力,因为他能以全部时间供
献于你了。我是叹息想望着这样的安闲时间。我并不为别人的意志所束缚,而我自己的意志
却如铁链一般的束缚着我。敌人掌握着我的意志,把它打成一条铁链紧紧地将我缚住,因为
意志败坏,遂生情欲,顺从情欲,渐成习惯,习惯不除,便成为自然了。这些关系的连锁—
—我名之为铁链——把我紧缠于困顿的奴役中。我开始萌芽的新的意志,即无条件为你服
务,享受你天主,享受唯一可靠的乐趣的意志,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压伏根深蒂固的积习。
这样我就有了一新一旧的双重意志,一属于肉体,一属于精神,相互交绥,这种内哄撕裂了
我的灵魂。
从亲身的体验,我领会了所谈到的“肉体与精神相争,精神与肉体相争”③的意义。我
正处于双重战争之中,但我更倾向于我所赞成的一方,过于我所排斥的一方。因为在我所排
斥的一方,更可以说我并非自觉自愿地做而大部分出于勉强承受。习惯加紧向我进攻,这也
未尝不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我是自愿走到我所不愿去的地方。惩罚跟着罪恶,这也是理所
当然的,谁能提出合法的抗议?我过去往往以为我的不能轻视世俗而奉事你是由于我对真理
认识尚未足够,我也不能用这种假定来推卸罪责,因为我已确切认识真理。我还和世俗牵连
着,不肯投到你麾下,我的害怕消除牵累,无异于人们害怕沾惹牵累。
世俗的包袱,犹如在梦中一般,柔和地压在我身上;我想望的意念,犹如熟睡的人想醒
寐时所作的挣扎,由于睡意正浓而重复入睡。谁也不愿意沉沉昏睡,凡头脑健全的人都愿意
醒着。但四体非常疲乏时,往往想多睡片刻。即使起身的时间已到,不宜再睡,可是还有些
依依不舍。同样,我已确知献身于你的爱比屈服于我的私欲更好。前者使我服膺,驯服了
我;后者使我依恋,缠绕着我。你对我说:“你这睡着的人,应当醒过来,从死中复活,基
督就要光照你了。”①我是没有一句话回答你。你处处使我看出你所说的都真实可靠,真理
已经征服了我,我却没有话回答,只吞吞吐吐、懒洋洋的说:“立刻来了!”“真的,立刻
来了!”“让我等一会儿。”但是“立刻”,并没有时刻;“一会儿”却长长地拖延下去。
我的内心喜爱你的法律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我肢体中另有一种法律,和我心中的法律交
战,把我掳去,叫我顺从肢体中犯罪的法律。”②犯罪的法律即是习惯的威力,我的心灵虽
然不愿,但被它挟持,被它掌握;可惜我是自愿入其彀中,所以我是负有责任的。我真可
怜:“除了通过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依靠你的恩宠外,谁能救我脱离这死亡的肉身?”②
34, 我将叙述你怎样解除了紧紧束缚着我的淫欲与俗务的奴役:主啊,我的救援,我的救
主,我将称颂你的圣名。
我照常生活着,但我的苦闷有增无已,我天天向你叹息,每逢压在我身上使我呻吟的事
务外,一有余暇,便经常到圣堂中去。阿利比乌斯和我在一起,他第三次担任法律顾问后,
已经停止这方面的事务,这时正好闲着,等待机会再出售他的法律顾问,和我出售雄辩术一
样——如果这种技术可能有人请教的话。内布利提乌斯为了我们的友谊而自愿牺牲,担任凡
莱公都斯的助教。凡莱公都斯是我们最知己的朋友,米兰人,在米兰教授文法;他希望,而
且以朋友的名义要求我们中间有一人能赤胆忠心地帮助他,因为他觉得非常需要。内布利提
乌斯的所以如此,并非为了利益,——照他的才学,如果他愿意的话,能找到更好的出路—
—这位非常忠厚、非常和气的朋友,为了体贴我们,不愿拒绝我们的要求。他办事非常谨
慎,避免世俗场中那些大人物的赏识,因此也避免了这方面可能带来的麻烦,他愿意保持精
神的自由,尽量取得空余的时间,以便对于智慧进行研究、阅读或讨论。
一天,我和阿利比乌斯在家——内布利提乌斯外出,原因我已记不起来了——有一位客
人,名蓬提齐亚努斯,访问我们;他是非洲人,是我们的同乡,在宫中担任要职:我已记不
起他向我们要求什么。我们坐下来交谈着。他偶然注意到在我们面前一张安放玩具的桌子上
有一本书,他拿了过来,翻开一看,是使徒保罗的书信。当然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本
来想是我教学用的一本书。他含笑望着我,向我道贺,对于他意外发现在我跟前仅有的这一
本书表示惊讶。他是一个热心的教友,经常到圣堂中去,跪在你、我们的天主之前作长时的
祈祷。我对他说,我现在特别致力研究这书。他便向我讲起埃及隐修士安东尼①的事迹,安
东尼的名字早已盛传于你的仆人之中,但直到那时,我们还是初次听到。他知道这情况后,
即在这题目上,把这样一个伟大人物介绍给我们这些少见多怪的朋友,他也不免诧异我们的
孤陋寡闻。我们听了自然不胜惊奇,竟在这样近的时代,就在我们的并时,你的灵异的迹象
在纯正的信仰中,在公教会内显示了确切不移的证据。对于如此伟大的事迹,我们大家同声
惊叹,而他却纳罕我们的懵懂无知。
①安东尼(约251—约356),古代基督教著名的隐修士。
他谈到了许多隐修院,谈到隐修士们德行的馨香如何上达天庭,如何在旷野中结出丰盛
的果实;这一切为我们都是闻所未闻的。而且就在米兰城外,有安布罗西乌斯创办的一所隐
修院,院中住满了热心的隐修士,我们也从未得知。蓬提齐亚努斯讲得娓娓不倦,我们穆然
静听。他又讲到某一天,在特里尔城中,那天午后皇帝来观马车竞赛,他和同事三人在城墙
附近一个花园中散步,他们四人分作两起,蓬提齐亚努斯和一人是一起,其余两人又是一
起,各自信步闲行。其余两人走向一间小屋,屋中住着你的几位仆人,是“天国为他们所
有”①的神贫者。这两人进入屋中看见一卷安东尼的传记。其中一人取而阅读,顿觉惊奇、
兴奋,一面读,一面想度如此生活,预备放弃官职,为你服务。这两人都是皇帝的近臣。而
此人竟然勃发神圣的热情,感到真纯的悔恨,睁眼注视着他的朋友说:“请你告诉我,我们
如此殚心竭力,希望达到什么目标?我们究竟追求什么?我们为谁服务?我们在朝廷供职,
升到‘凯撒之友’②,不是荣宠已极吗?即使幸获这种职位,也不是朝乾夕惕,充满着危险
吗?真的,冒了很大危险,不过为了踏上更大的危险!况且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呢?不如为
‘天主之友’,只要我愿意,立即成功了。”
他说这些话时,正处于新生命诞生的紧张阶段中。他的目光回到书本上,他继续读下
去,他的内心正在变化;只有你能明鉴。他遗世绝俗的意志很快就表现出来。他读此书时,
思潮起伏汹涌,他望准了更好的方向,当机立断,已经成为你的人了。他对他朋友说:“我
已将我的功名意愿毅然斩断,我已决定奉事天主了。此时,此地,我即实行。如果你不同情
于我,则不要阻止我。”那一位回答说,愿和他同享这种赏报,分担这项工作。他们已经属
于你了。他们放弃了所有一切,追随你,用了必要的代价,共同起造救生的宝塔。
①见《马太福音》5章3节。
②“凯撒之友”在罗马帝制时代,形成一个特殊阶层,往往担任最重要的职位。
这时,篷提齐亚努斯和另一位正在花园另一部分散步,开始找寻他们两人,找到后,催
促他们回去,因为天色已晚。两人便告诉他们自己打下什么主意和计划,又说明了这种愿望
产生的经过,表示已经下了决心,要求他们如果不愿参加,则亦不要阻挠。蓬提齐亚努斯
说,他自己和那一位朋友虽与这两人分道扬镳,但不免泣下沾襟,同时向他两人祝贺,并请
他们代为祈祷,便带着一颗人世的功名心回到朝中,那两人却逊心天上,从此栖隐于小屋之
中。
那两人都已订婚,两位未婚妻听到这消息后,便也守贞不字,献身于天主。
35,蓬提齐亚努斯讲了这些事。主啊!在他谈话时,你在我背后拉着我,使我转身面对着自
己,因为我背着自己,不愿正视自己;你把我摆在我自己面前,使我看到自己是多么丑陋,
多么委琐龌龊,遍体疮痍。我见了骇极,却又无处躲藏。我竭力想逃避我的视线,而蓬提齐
亚努斯还在讲述他的故事,你又把我按在我面前,强我去看,使我猛省而痛恨我的罪恶。
我认识了,但我闭上眼睛,强自排遣,于是我又淡忘了。
当时,我越佩服他们两人能激发有益的热情,贡献全身,听凭你治疗,相形之下,越觉
得自己的可耻,便越痛恨自己。从我十九岁那年读了西塞罗的《荷尔顿西乌斯》一书引起我
对智慧的爱好后,多少年月悠悠过去了——大约十二年——我始终留连希冀于世俗的幸福,
不致力于觅取另一种幸福,这种幸福,不要说求而得之,即使仅仅寄以向往之心,亦已胜于
获得任何宝藏,胜于身践帝王之位,胜于随心所欲恣享淫乐。可是我这个不堪的青年,在我
进入青年时代之际已没出息,那时我也曾向你要求纯洁,我说:“请你赏赐我纯洁和节制,
但不要立即赏给。”我怕你立即答应而立即消除我好色之心,因为这种病态,我宁愿留着忍
受,不愿加以治疗。我又走上狂悖迷信的邪路,但对于这种迷信,我本无真实信心,不过以
为较优于其他理论,而所谓其他,我却无意诚求,只不过抱着敌对的态度加以攻击。
我自以为我的趑趄不前,不肯轻视世俗的前途而一心追随你,是由于我没有找到确切的
南针,来指示我的方向。但时间到了;我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面前,我的良心在谴责我:
“你还有什么话说?你一直借口找不到明确的真理,所以不肯抛弃虚妄的包袱。现在你可明
确了,真理在催迫你,只要你脱卸负累,自会生翅高飞,已不必辛苦探索,更无须再费一二
十年的深思熟虑了。”
我的心灵在腐蚀着,蓬提齐亚努斯讲述时,我感到非常可怕的羞愧。他讲完后,办好了
应办的事,告辞而去。我以心问心,自怨自艾,我对我自己什么话没有说过?我思想的鞭策
为了催促我努力跟随你曾多少次打将下来?我倔强,我抗拒,并不提出抗拒的理由。理由已
经说尽,都已遭到驳斥。剩下的只是沉默的恐惧,和害怕死亡一样,害怕离开习惯的河流,
不能再畅饮腐败和死亡。
36,我突然间对于抛弃虚浮的乐趣感到无比的舒畅,过去惟恐丧失的,这时却欣然同它
断绝。
37,
凡莱公都斯对于我们的幸福却是忧心如捣,因为他看到自己由于无法摆脱的束缚,将不
得不和我们分离。他不是基督徒,但他的妻子则已受了“洗礼”;他的所以不能和我们同
行,最大的阻碍便是他的妻子,他自称惟有一个办法可以奉教,而这办法他却不能采用。
但他诚恳地把房屋借给我们,任我们居住多久。主啊!你将在义人复活的时候赏报他,
因为你已经以义人的结局给予他。离别后,他前往罗马,患了疾病,病中领受洗礼,奄然逝
世。这样你不但哀怜他,并且也照顾到我们,使我们不致于想起这位推诚相与的良友竟屏置
于你的羊群之外,而感到无尽无极的悲痛。
感谢你,我的天主!我们是属于你的,你的劝告,你的抚慰都证明这一点。既许必践的
你,以万古常春的天堂的温暖,酬报了凡莱公都斯借给我们避暑的加西齐亚根别墅,你宽赦
了他此生的罪业,把他安置于“富饶的山上,你的山上,膏腴的山上”。①那时凡莱公都斯
闷闷不乐,内布利提乌斯却同我们一起高兴。他尚未奉教,而且曾经堕入最危险的荒谬学说
的深坑,他认为你的圣子——即真理本身——的肉体不过是幻象,但此时已抛弃了他的谬
见,虽未领受教会的“圣事”,却正在非常热烈地追求真理。当我们弃邪归正,通过你的洗
礼获得更生后不久,他也成为虔诚的公教信徒,全家也跟着他接受了信仰;他和家人一起留
住非洲,在淡泊宁静的完美生活中敬事你,你就召他脱离尘世。
①见《诗篇》67首16节。
现在他生活“在亚伯拉罕怀中”②——不论此语作何解释——我的内布利提乌斯,我的
挚友。主啊,他由奴隶而获得自由,成为你的义子,他现在生活在那里。为这样一个灵魂,
能有其他更好的归宿吗?他生活在那里;关于这个境界,他曾向渺小愚昧的我提出许多问
题。现在他已不再侧着耳朵靠近我的口边了,现在他的超出尘凡的口舌尽情畅饮着你的灵
泉,吸取你的智慧,度着永永无疆的幸福生活。但我想他不会沉沉醉去而把我忘却,因为他
畅饮了你,而你是始终顾复我们的。
②见《路加福音》16章22节。
我们当时的情况是如此,我们竭力安慰凡莱公都斯,他虽则对于我们的归正闷闷不乐,
但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我们鼓励他尽好分内的,夫妇生活的责任。对于内布利提乌斯,则
我们等待他加入一起,他和我们不过相距咫尺,而且几乎就能实现了。这些日子终于过去,
为我真是度日如年,因为我渴望着空闲自由的时刻,为了能尽情歌唱:“我的心向你说:
我曾找寻你的圣容,主,我还要找寻你的圣容。” 38,正式脱离雄辩术讲席的日子终于到了,虽则我思想上早已脱离。大事告成:你已解放了我的心,现在又解放了我的口。我兴高采烈地感谢你,和亲友一行,启程到别墅中去。在那里我写了些什么?我的文学已经为你服务,但还带着学校的傲慢气息,一如奔走者停步后呼吸还觉得急促;在我记述和友好谈论或在你面前自问自答的语录中以及和外出的内布利提乌斯的通讯中,都流露着此种气息。我已经急于要转到更重大的事件了。什么时候我才有充分的时间来追述你尤其在这一阶段中所加给我的一切洪恩厚泽呢?过去种种如在目前。主啊!向你忏悔往事,我还感到温暖,譬如回想你不知用了哪一种利剑刺我的心灵,降伏了我;你怎样“削平了我思想上的山丘,修直了曲折的道路,填平了崎岖的峻坂”;②你怎样用你的独子,“我们的救主耶稣基督”③的圣名使我心爱的弟兄阿利比乌斯俯言就范,起初他甚至在我们书札中看到这名字便生憎恶,宁愿在我文字中嗅到学校中的、已被“你砍倒的香柏”的气味,不愿闻教会内防御毒蛇有奇妙功能的药草。   ②见《路加福音》3章4节。 ③见《彼得前书》3章18节。 我的天父啊!我讽诵大卫的诗歌、洋溢着衷心信仰的诗歌、最能扫除我们满腹傲气的诗歌时,我向你发出哪些呼声?这时我对于真正的爱还是一个学徒,我和阿利比乌斯都是“望教者”,①住在乡间别墅中,母亲和我们在一起,她虽然是个妇女,但在信仰上却是杰出的丈夫,她具有老年的持重,母亲的慈祥,教友的虔诚。我在讽诵这些诗歌时,发出哪些呼声?使我内心燃起对你多么大的爱火?我抱着如此热情,假如可能的话,真想将这些诗篇向全世界朗诵,用以谴责人类的狂妄!可是全世界不是都在讽诵吗?“没有一人能挣脱你的煦育。”②我是多么痛恨那些摩尼教徒?却又怜悯他们的昏昧,不懂那些奥赜,不识那些妙剂,反而至死不悟,訾诋续命的药饵。我真希望他们隐在我身旁;当我心旷神怡讽诵《诗篇》第四首时,希望他们看看我的面容,听听我的声音,希望他们体会到这些诗歌如何为我而发:“我的公义的天父啊!我向你呼吁时,你应允我;我在困苦之中,你使我舒畅;求你怜悯我,俯听我的祈祷”。③希望他们窃窃私听,而我则并不觉察;否则他们必以为我诵读这篇诗是针对着他们的;其实如果我知道有人听着看着,我决不会说话,决不会说那些话;他们呢,也决不认为这些话出于我肺腑,只是在你面前,对我自己说的。   ①见《诗篇》28首5节。 ②见《诗篇》18首7节。 ③同上,4首2节。 我一面是战栗恐惧,一面却欢欣鼓舞地信慕你的慈爱。当你的慈祥之神对我们说:“人的儿子们,你们心事重重何时为止。你们为何要喜爱空虚,寻觅虚伪?“①上述种种心情已自然而然露于目光,流于声息。的确,我喜爱过空虚,寻觅过虚伪。但是主,“你已经显扬你的圣者”,②“起之于死中,升之于诸天,位之于己右”,③又自天派遣他所许的“施慰之神,真理之神”。④他已经派遣,而我还茫然不知。他已经派遣,因为他已复活升天,受到显扬。在此以前,“圣神”尚未降临,因为耶稣尚未受荣显。先知呼喊说:“你们心事重重,何时为止?你们为何喜爱空虚,寻觅虚伪?你们该知道天父已经显扬他的圣者。”他至今在呼喊:“你们该知道,”而我仍长期愤愤,喜爱空虚,寻觅虚伪。为此,我听了不胜惊怖,因为我回忆过去的情况,这些话真是针对着我这样的人。我奉为真理的那些幻像,不过是空虚,是虚伪。我回想及此,禁不住痛恨而长太息。希望那些至今还在喜爱空虚、寻觅虚伪的人听听这些话,可能他们也要转侧不安而唾弃前非。如果他们向你呼吁,你一定俯听他们,因为“代我们求你”⑤的基督,以血肉之身真的为我们受死。   ①同上,3节。 ②同上,4节。 ③见《以弗所书》1章20节。 ④见《约翰福音》14章16节。 ⑤见《新约·罗马书》8章34节。 我读到:“发怒吧,不要再犯罪!”①我的天父,我多么感动,我已经知道恼怒我以前种种,决定今后不再犯罪;我理应发怒,因为并非另一个黑暗窳败的天性利用我身而犯罪,一如那些不知道自恨、“为自身积蓄着天父公义审判的忿怒”②的人们所说的。我的财富不在身外,也不是在太阳之下用我肉眼找寻得到。凡以快乐寄托于身外之物的,容易失去操守,沉湎于有形的、暂时的事物,他们的思想饥不择食地去舐那些事物的影子。唉!巴不得他们感到空虚厌倦而喊出:“难能指示我们幸福?”③我们将回答他们说:“主,你的圣容神光深印在我们心中”。④因为我们不是“普照生灵”⑤的真光,我们是受你的光照:我们“本是黑暗,在你怀中成为光明。”⑥唉,巴不得他们能够看出身内的永恒真光!我虽已体味到,但无法向人揭示。巴不得他们背着你面注视着外物的眼光能向我流露出他们的内心,肯对我说:“谁能指示我们幸福?”我原来也就在这方寸之间恼怒,就在心坎深处发出悔恨,宰割了“故我”作为牺牲后,我的“新我”开始信赖你而入于深思,也就在此时,你开始使我体味到你的甘饴,“使我心悦怿”。⑦我口诵心维,欢呼雀跃,不愿再放情于外物,啮食时间,同时为时间所吞噬,因为我在永恒的纯一本体中有另一种“小麦”,另一种“酒”,另一种“油”。⑧   ①见《诗篇》4首5节。 ②见《罗马书》2章5节。 ③见《诗篇》4首6节。 ④同上。 ⑤见《约翰福音》1章19节。 ⑥见《以弗所书》5章8节。 ⑦见《诗篇》4首7节。 ⑧同上,8节。 读到下一节,我的内心禁不住高呼说:“啊,在和平中,就在存在本体中,我安卧,我酣睡”。①圣经上所说的“死亡被消灭于凯旋之中”②一朝实现,谁还敢抵抗我们?始终不变的你就是存在的本体,在你之中足以得到扫除一切忧患的宁静,因为无人能和你相比,也不须再追求你以外的其他一切。“主,你巩固了我,收敛我于希望之中。”③   ①同上,9节。 ②见《哥林多前书》15章54节。 ③见《诗篇》4章9节。 我讽诵着,满怀是炽热的情绪,但想不出怎样对付那些充耳无闻的死人,过去我也是其中之一,曾经散布疫疠,对流注天上蜜露、映彻你的光辉的圣经,曾经恶毒地、盲目地狂吠;想到那些与圣经为敌的人,真使我悲不自胜。什么时候我能追述这次假期中的一切经过?但对于你严厉的鞭策和疾于迅雷的慈爱,我决不会遗忘,决不会默尔而息的。这时你用牙痛来磨难我,痛得我连话都不能讲。我想起请在场的亲友们代我祈求你一切救援的天父。我写在蜡板上递给他们看。我们双膝刚刚下跪,热切祷告,我便霍然而愈了。多么剧烈的疼痛:怎样消失的呢?主,我的天父!我真是惶恐不安,我承认,因为我一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况。你的德能渗透到我心坎深处,我在信仰之中感到喜悦,歌颂你的圣名,但这信仰对于我过去未经洗礼赦免的罪恶还不能使我安心。39,我们两人外,加上我孽海中来的儿子阿得奥达多斯。这个孩子,你给他很好的资质,还不满十五岁,而聪慧超过许多青年博学之士。主,我的天父,我承认这都是你的恩赐,你是万有的创造者,你能斡旋我们的丑行。我在这孩子身上,除了罪业之外,一无所贻。至于我们所以能遵照你的法度教养他,也是出于你的启发,不是别人指导。因此我只能归功于你的恩赐。在我所著《师说》一书中,记述了他和我的谈话。你知道书中所列和我交谈者的议论,便是他十六岁时的思想。我记得他还有许多更突出的见解。这样的天赋真使我惊悚,除了你之外,谁能制造这样的奇迹?你不久就使他脱离尘世,我对此感到安心,他的童年、青年以及他的一生,我可不必为抱杞忧了。他和我们同时领受你的恩宠,并将在你的法度中栽培成长。我们受了洗礼,过去生活上种种阴影已是荡涤无余。那些时候,我钦仰你为救援众生而制定的高明沉潜的计划,感到无限恬怿,但并不以为已足。听到你的圣堂中一片和平温厚的歌咏之声,使我涔涔泪下。这种音韵透进我的耳根,真理便随之而滋润我的心曲,鼓动诚挚的情绪,虽是泪盈两颊,而放心觉得畅然。40, 我的天父,你那时在做什么?你怎样照顾她呢?你怎样治疗她呢?你不是用别人锐利刺耳的谩骂作为你秘传去疾的砭熨方法一下子把腐烂部分消蚀了?经常陪她到酒窖去盛酒的使女,一次和这位小姐争吵起来,那时只有她们两人,这使女抓住她的弱点,恶毒地骂她:“女酒鬼。”她受了这种刺激,立即振发了羞恶之心,便从此痛改前非,涓滴不饮了。朋友们的投其所好,往往足以害人,而敌人的凌侮却常能发人猛省。当然你处理这些人,仅凭他们损害别人的意愿,而不是依照你利用他们所得的善果。那个使女发怒时,只想使女公子难堪,并不想纠正她的缺点;她或是由于两人吵架的时间和地点别无人在,或是以为历时已久而方始揭发可能对自己反有嫌疑,遂乘着没有旁人的机会才敢放肆。但是你,天地的主宰,千仞的悬瀑,时代的洪流,无一不随你的意旨而盘旋、而奔注;你用一个人的积怒治疗了另一人的积习。明察者不应以别人听我的忠告而去恶从善,便自以为出于我的力量。41,她这样在贞静俭素之中长大起来,与其说是父母教导她尊奉你,尤应说是你教导她顺从父母。到了成年出嫁,便“事夫如事主”,①设法使丈夫归向你,用贤德来向他宣传你,你也用这些懿范增加她的端丽,得到丈夫的敬爱赞叹。她忍受了丈夫的缺点,对于他的行为从未有所忿争。她只等待你垂怜丈夫,使他信仰你而能束身自爱。   ①见《以弗所书》5章21节。 我父亲的心地很好,不过易于发怒,她在丈夫躁性发作时,照常言容温婉,等待他火气平息,才伺机解释自己所持的理由,指出他可能过于急躁,未加思考。许多夫人们,丈夫的气性不算太坏,但还不免受到殴辱,以致脸上伤痕累累,她们闺中谈话往往批评丈夫的行为,我的母亲却批评她们的长舌,带着玩笑的口吻,给她们进尽忠言:在听人读婚约①的时候,她以此为卖身契,因此主张谨守闺范,不应和丈夫抗争。这些妇女知道她嫁着一个粗暴的丈夫,但传闻中或形迹上,从未听到或看出巴特利西乌斯曾殴打妻子或为家庭琐事而发生口舌,因此都很诧异,闲谈中向她询问原因,她便把上述的见解告诉她们。凡是受她指导的,琴瑟和好,每来向她致谢;不肯遵照的,依旧遭受折磨。   ①当时风俗,女子出嫁时,在证人及父母前读婚约,见奥氏《讲道集》51篇22节。 由于坏丫头的簸弄是非,她的婆婆开始也生她的气,但后来便为她的温顺忍耐所感动,竟把女仆们造成家庭间、姑媳间不和的谗言向儿子和盘托出,命令处罚她们。我父亲听从我祖母的话,并且为了整顿家规,保持家人和睦起见,便鞭责了我祖母所愤斥的女仆;祖母还声言谁再说媳妇的坏话,将同样受责;从此无人再敢妄言,家人之间融融泄泄,值得后人怀念。“我的天父,我的慈爱”,②你还赋与你忠心的婢女——在她怀中你创造了我——一种可贵的美德:人们发生龃龉争执,她总尽力调解;争吵的双方都是满腹怨气,像有不解之仇,人前背后往往会说出种种尖锐毒辣的话,发泄自己的怨恨,她听到任何一方丑诋对方的语句,不但从不宣泄,只有从容劝解。   ②见《诗篇》58首18节。 这种庸德庸言似乎不足称道,但人们刺心的经验,世间有不少人沾染了广泛流行的罪恶疫疠,不仅把积怨的双方对于仇家所发的言论尽量搬弄,甚至火上添油地加以造说;凡有人道的人,不仅不应该挑拨离间,增剧别人的怨毒,却应尽力劝说,平息双方的怒气。我的母亲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你在她内心的学校中默导她。在我父亲去世前一段时期内,她又为你赢得了他。我父亲成为教友后,对他未奉教前她所受的委屈绝不追怨。她真是你的仆人们的婢女。凡认识她的人,都因她的懿范而赞扬你、热爱你;他们感觉到你是在她心中,她的圣善生活的结果证明这一点。她“以忠贞事夫,以孝顺事亲,以诚笃治理家政,有贤德之称。”①她教养子女,每次看见他们疏远你,便每次进行再造之功。主啊,至于我们,你的仆人们——由于你的慈爱,我们敢这样自称——在她去世前,领受了洗礼的恩泽,我们已同心同德生活在你的怀抱中,而她关心我们,真是我们一辈的慈母,她服侍我们,又似我们一辈的孝女。
42,相近她去世前的某一天,——她的去世之日你是清楚的,我们并不知道——你冥冥之中安排着,使我们母子两人凭在一个窗口,纵目于室外的花园,这时我们小住于远隔尘嚣的梯伯河口;长途跋涉之后,稍事休息,即欲挂帆渡海。我们两人非常恬适地谈着,“撇开了以前种种,向往着以后种种”,①在你、真理本体的照耀,我们探求圣贤们所享受的“目所未睹,耳所未闻,心所未能揣度的”②永生生命究竟是怎样的。我们贪婪地张开了心灵之口对着“导源于你的生命之泉”③的天上灵液,极望尽情畅吸,对于这一玄奥的问题能捉摸一些踪影。   ①见《腓立比书》3章13节。 ②见《哥林多前书》2章9节。 ③见《诗篇》35首10节。 我们的谈话得到这样一个结论:我们肉体官感的享受不论若何丰美,所发射的光芒不论若何灿烂,若与那种生活相比,便绝不足道;我们神游物表,凌驾日月星辰丽天耀地的穹苍,冉冉上升,怀着更热烈的情绪,向往“常在本体”。①我们印于心,诵于口,目击神工之缔造,一再升腾,达于灵境,又飞越而进抵无尽无极的“膏壤”;②在那里,你用真理之粮永远“牧养着以色列”,③在那里生命融合于古往今来万有之源,无过去、无现在、无未来的真慧。真慧既是永恒,则其本体自无所始,自无所终,而是常在;若有过去未来,便不名永恒。我们这样谈论着,向慕着,心旷神怡,刹那间悟入于真慧,我们相与叹息,留下了“圣神的鲜果”,④回到人世语言有起有讫的声浪之中。但哪一种言语能和你常在不灭,无新无故而更新一切的“道”、我们的主相提并论呢?   ①同上,4首9节。 ②《旧约·以西结书》34章14节。 ③见《诗篇》77首71节。 ④见《罗马书》8章23节。 我们说:“如果在一人身上,血肉的蠢扰,地、水、气、天的形象都归静寂,并自己的心灵也默尔而息,脱然忘我,一切梦幻,一切想像,一切言语,一切动作,以及一切倏忽起灭的都告静止——这种种定要向听的人说:“我们不是自造的,是永恒常在者创造我们的”①,言毕也请它们静下来,只倾听创造者——如果天父直接说话,不凭其他而自己说话,让我们听到他的言语,声音不出于尘间的喉舌,不由于天使的传播,不借云中霹雳的震响,也不用譬喻瘦辞来使人揣度,而径自谛听他自己说话;我们本在万物之中爱他,现在离开万物而听他自己,一如我们现时的奋发,一转瞬接触到超越万有、永恒常在的智慧;如果持续着这种境界,消散了其他不同性质的妙悟,仅因这一种真觉而控制,而吸取了谛听的人,把他沉浸于内心的快乐之中;如果永生符合于我们所叹息想望的,那时一刹那的真觉,则不就是所谓“进入主的乐境”②吗?但何时能实现呢?是否在“我们都要复活,但不是都要改变”③的时候?   ①见《诗篇》3首5节。 ②见《马太福音》25章21节。 ③见《哥林多前书》15章51节。 我们谈话的内容是如此,虽然是用另一种方式、另一种语辞。主啊,你知道就在我母子俩这番谈话中觉得世间一切逸乐不值一顾时,他对我说:“我儿,以我而言,此生已毫无留恋之处。我不知道还有何事可为,为何再留在此世;我的愿望都已满足。过去的所以要暂留此世,不过是望你在我去世之前成为基督公教徒。而天父的恩赉超越我本来的愿望,使我见到你竟能轻视人世的幸福,成为天父的仆人。我还要做些什么?”43,我深恨自然规律与生活环境必然造成的悲欢之情对我的作弄,使我感觉另一种痛苦,因之便觉有双重悲哀在磨折我。
安葬的时候,一路来回,我没有流过一滴泪。依照当地风俗,入土前,遗体停放在墓穴旁边,举行赎罪的祭礼,向你祈祷时,我也没有流泪。但是整天忧伤苦闷,虽尽力哀求你治疗我的痛楚,却不曾获得允许。我相信,即使仅仅这一事,已能使我记住,对于一个已经饫闻不能错误的金言的人,习惯的束缚仍复有此作用。这时我想去沐浴,因为听说沐浴一词,希腊语义为袚除烦闷。但是“孤儿们的父亲”,①我要面对你的慈爱而忏悔:我浴后,和浴前一样,依然没有洗刷内心的酸苦。我睡了一觉,醒来时,便觉得轻松了一大半:独自躺在床上,默诵你的安布罗西乌斯确切不移的诗句:“天父啊,万有的创造者,穹苍的主宰,你给白天穿上灿烂的光明,给黑夜穿上恬和的睡眠,使安息恢复疲劳的肢体,能继续经常的工作,松弛精神的困顿,解除忧伤的郁结。”②   ①见《诗篇》68首5节。 ②见法国米涅氏所辑《拉丁教父集》(Migne:PatrologiaIatina)16册403页。 这样,我又逐渐回想到你的婢女一生对你的虔诚和对我的爱怜,一旦溘然长逝,我忍不住在你面前想到她而为她痛哭,想到我自己而为我自己痛哭。我任凭我抑制已久的眼泪尽量倾泻,让我的心躺在泪水的床上,得到安息,因为那里只有你听到我的哭声,别人听不到,不会对我的痛哭妄作猜测。主啊,我现在在著作中向你忏悔。谁愿读我所作,请他读下去,听凭他作什么批评;如果认为我对于在我眼中不过是死而暂别、许多年为我痛哭使我重生于你眼前的母亲,仅仅流了少许时间的眼泪,是犯罪的行为,请他不要嘲笑,相反,如果他真的有爱人之心,请他在你、基督众弟兄的大父之前,为我的罪恶痛哭。44,我和别人有什么关系?为何我要人们听我的忏悔,好像他们能治愈我的一切疾病似的?人们都欢喜探听别人的生活,却不想改善自己的生活。他们不愿听你揭露他们的本来面目,为何反要听我自述我的为人。他们听我谈我自己,怎能知道我所说的真假?因为除了本人的内心外,谁也不能知道另一人的事。相反,如果他们听你谈论有关他们自身的事,那末决不能说:“天父在撒谎。”因为听你谈论他们自身的事,不就是认识自己吗?一人如果不说谎,那末认识自己后,敢说:“这是假的”吗?但“爱则无所不信”,②至少对于因爱而团结一致的人们是如此。因此,主啊!我要向你如此忏悔,使人们听到。虽则我无法证明我所言的真假,但因爱而倾听我的人一定相信我。
而这方寸之心才是真正的我。
45,在我身内探索:我自身成为我辛勤耕耘的田地。现在我们不是在探索寥廓的天空,计算星辰的运行,研究大地的平衡;是在探索我自己,探索具有记忆的我,我的心灵。一切非我的事物和我相隔,不足为奇。但有什么东西比我自身更和我接近呢?而我对于记忆的力量便不明了,但如果没有这记忆力,我将连我自己的姓名都说不出来:我又能记得我的遗忘,这是确无可疑的事实。这怎样讲呢?是否能说我记起的东西并不在我记忆之中?或是说遗忘在我记忆之中,是为了使记忆不遗忘。这两说都讲不通。  对第三种解释有什么看法?我能否说我回忆遗忘时,记忆所占有的不是遗忘本身,而是遗忘的影象?我如此说有什么根据?事物的影象刻在记忆中之前,必须事物先在场,然后能把影象刻下。譬如我记得迦太基或我所到过的其他地方,我记得我所遇见的人物,或其他感觉所介绍的东西,如记得身体的健康或病痛:事物先在场,记忆然后撷取它们的影像,使我能想见它们,如在目前,以后事物即使不在,我仍能在心中回想起来。  因此,如果记忆保留了遗忘的影象,而不是遗忘本身,那末遗忘必先在场,然后能摄取影象,如果遗忘在场,怎能把影象留在记忆之中?因为遗忘一出场,便勾销了所认识的一切。但不论如何深奥难明,一点是确无可疑的,便是我记得这个破坏记忆的遗忘。46,我的天父,记忆的力量真伟大,它的深邃,它的千变万化,真使人望而生畏;但这就是我的心灵,就是我自己,我的天父,我究竟是什么?我的本性究竟是怎样的?真是一个变化多端、形形色色、浩无涯际的生命!  瞧,我记忆的无数园地洞穴中充塞着各式各类的数不清的事物,有的是事物的影象,如物质的一类;有的是真身,如文学艺术的一类;有的则是不知用什么概念标识着的,如内心的情感——即使内心已经不受情感的冲动,记忆却牢记着,因为内心的一切都留在记忆之中——我在其中驰骋飞翔,随你如何深入,总无止境:在一个法定死亡的活人身上,记忆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真是多么伟大!  我的天父,我真正的生命,我该做什么?我将超越我本身名为记忆的这股力量,我将超越它而飞向你、温柔的光明。你有什么吩咐?你高高在上照临看我,我将凭借我的心神,上升到你身边,我将超越我身上名为记忆的这股力量,愿意从你可接触的一面到达你左右,愿意从你可攀附的一面投入你的怀抱。飞禽走兽也有记忆,否则它们找不到巢穴,做不出习惯的动作,因为没有记忆,便没有习惯。我将超越记忆而达到你天父,达到使我不同于走兽,使我比飞禽更聪明的天父那里。我将超越记忆而寻获你。但在哪里寻获你,真正的美善、可靠的甘饴,我将在哪里寻获你?如果在记忆之外寻获你,那末我已忘掉了你。如果我忘掉你,那末我怎能寻获你呢?47,一个妇人丢了一文钱,便点了灯四处找寻,如果她记不起这文钱,一定找不到,即使找到,如果记不起,怎能知道是她的钱?我记得我找到许多丢失的东西,找寻时,别人问我:“是否这个?是否那个?”在未获我所遗失的东西之前,我只能回答:“不是。”假如我记不起,即使拿到手中,也认不出,找不到。我们每次找寻并寻获失去的东西,都是如此。一件物质的可见的东西在我眼前不见,但并不被我的记忆丢失,记忆抓住了这东西的影象,我们凭此找寻,直至重现在我们眼前为止。东西找到后,根据我们心中的影象,便能认识。假如记不起,便不认识,不认识,便不能说失物已经找到。因此,一样东西在我眼前遗失,却仍被记忆保管着。
但是,如果记忆本身丢失了什么东西,譬如我们往往于忘怀之后,尽力追忆,这时哪里去找寻呢?不是在记忆之中吗?如果记忆提出另一样东西,我们拒而不纳,直至所找寻的东西前来;它一出现,我们便说:“就是这个。”我们如果不认识,便不会这样说;如果记不起,便不会认识。可是这东西我们一定已经遗忘过了。  是否这事物并未整个丢失,仅仅保留一部分面找寻另一部分?是否记忆觉得不能如经常的把它整个回想出来,好似残缺不全,因此要寻觅缺失的部分?  我们看见或想到一个熟悉的人而记不起他的姓名,就是这种情况。这时想到其他姓名,都不会和这人联系起来,我们一概加以排斥,因为过去思想中从不把这些姓名和那人相联,直到出现那个姓名和我们过去对那人的认识完全相符为止。这个姓名从哪里找来的呢?当然来自记忆。即使经别人的提醒而想起,也一样得自记忆。因为不是别人告诉我们一个新的东西,我们听信接受,而是我们回忆起来,认为别人说的确然如此。如果这姓名已经完全忘怀,那末即使有人提醒,我们也想不起来的。因此记得自己忘掉什么,正说明没有完全忘怀。一件丢失的东西,如果完全忘掉,便不会去找寻的。主啊,我怎样寻求你呢?我寻求你天父时,是在寻求幸福的生命。我将寻求你,使我的灵魂生活,因为我的肉体靠灵魂生活,而灵魂是靠你生活。我怎样寻求幸福生活呢?在我尚未说,在我不得不说:“够了,幸福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得到幸福。为此,我怎样寻求幸福生活呢?是否通过记忆,似乎已经忘怀,但还能想起过去的遗忘?是否通过求知欲,像追求未知的事物,或追求已经忘怀而且已经记不起曾经遗忘的事物?不是人人希望幸福,没有一人不想幸福吗?人们抱有这个希望之前,先从哪里知道的呢?人们爱上幸福之前,先在哪里见过幸福?的确,我们有这幸福;但用什么方式占有的?那我不知道了。一种方式是享受了幸福生活而幸福,一种是拥有幸福的希望而幸福。后者的拥有幸福希望当然不如前者的实际享受幸福,但化了既不享受到也不抱希望的人高出一筹;他们的愿意享福是确无可疑的,因此他们也多少拥有这幸福,否则不会愿意享福的。他们怎样认识的呢?我不知道,他们不知怎样会意识到幸福。我正在探索这问题。这意识是否在记忆中?如果在记忆中,那末过去我们曾经享受过这幸福。是否人人如此,或仅仅是首先犯罪的那一个人,“我们都在他身上死亡”①,因此生于困苦之中?现在我不讨论这个问题。我仅仅问:幸福生活是否存在记忆之中?如果我们不认识,便不会爱。我们一听到这名词,都承认自己向往幸福生活,而不是这名词的声音吸引我们,希腊人听了拉丁语便无动于衷,因为不懂拉丁语;如果我们听到了,或希腊人听到希腊语,便心向往之,原因是幸福本身不分拉丁希腊,不论拉丁人、希腊人或其他语言的人都想望幸福本身。于此可见,人人知道幸福,如果能用一种共同的语言问他们是否愿意幸福,每一人都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愿意。”假如这名词所代表的事物本身不存在他们的记忆之中,便不可能有这种情况。
这种回忆是否和见过迦太基的人回忆迦太基一样?不是,因为幸福生活不是物质,不是肉眼所能看见。  是否如我们回忆数字那样?不是,对于数字,我们仅有概念,并不追求,而幸福的概念使我们爱幸福,使我们希望获得幸福,享受幸福。  是否如我们回忆辩论的规则那样?不是,虽则我们一听到雄辩学这名词就联想到事物本身,而且许多不娴于词令的人都希望能擅长此道——这也证明先已存在于我们意识之中——但这是通过感觉而注意、欣赏别人的词令,从而产生这种愿望。当然,欣赏必然通过内在的认识,能欣赏然后有愿望。幸福生活却绝不能凭肉体的感觉从别人身上体验而得。  是否如我们回忆过去的快乐呢?可能如此,因为即使我们现在忧闷,却能回忆快乐,一如我们在苦难之中能回忆幸福生活。我的快乐不能用肉体的官觉去视、听、嗅、闻,体味捉摸,我欢乐时仅在内心领略到,快乐的意识便胶着在记忆之中,以后随着不同的环境回想过去的快乐或感到不屑,或表示向往。譬如过去对于一些可耻的事物感到快乐,现在回忆起来,觉得厌恶痛恨;有时怀念着一些正经好事,可能目前办不到,因此带着惋惜的心情回想过去的乐趣。  至于幸福生活,过去我在何时何地体验过,以致现在怀念不忘、爱好想望呢?这不仅我个人或少数人如此,我们每一人都愿享幸福。如果对它没有明确的概念,我们不会有如此肯定的愿望。但这怎么说呢?如果问两人是否愿意从军,可能一人答是,一人答否;但问两人是否愿意享受幸福,两人绝不犹豫,立即回答说:希望如此;而这人的愿意从军,那人的不愿从军,都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是否这人以此为乐,那人以彼为乐?但两人愿得幸福是一致的。同样,如果问两人愿否快乐,答复也是一致的,他们称快乐为幸福。即使这人走这条路,那人走那条路,两人追求的目的只有一个:快乐。没有一个说自己从未体验过快乐,因此一听到幸福二字,便在记忆中回想到。
我见到许多人欢喜欺骗别人,但谁也不愿受大欺骗。他们在哪里认识幸福生活的呢?当然在认识真理的同时。他们爱真理,因为他们不愿受欺骗。他们既然爱幸福,而幸福只是来自真理的快乐,因此也爱真理,因此在记忆中一定有真理的某种概念,否则不会爱的。但为何他们不以真理为快乐呢?为何他们没有幸福呢?原因是利令智昏,他们被那些只能给人忧患的事物所控制,对于导致幸福的事物仅仅保留着轻淡的记忆。人间“尚有一线光明”;前进吧,前进吧,“不要被黑暗所笼罩”。①既然人人爱幸福,而幸福即是来自真理的快乐,为何“真理产生仇恨”②?为何一人用你的名义宣传真理,人们便视之为仇敌呢?原因是人们的爱真理,是要把所爱的其他事物作为真理,进而因其他事物而仇恨真理了。他们爱真理的光辉,却不爱真理的谴责。他们不愿受欺骗,却想欺骗别人,因此真理显示自身时,他们爱真理,而真理揭露他们本身时,便仇恨真理。结果是:即使他们不愿真理揭露他们,真理不管他们愿不愿,依旧揭露他们,而真理自身却不显示给他们看了。
确然如是,人心确然如是;人心真的是如此盲目偷惰,卑鄙无耻,只想把自己掩藏起来,却不愿有什么东西蒙蔽自己的耳目。结果适得其反,自身瞒不过真理,真理却瞒着他。同时,他们虽则如此可怜,却又欢喜真实,不爱虚伪。假如他对一切真理之源的唯一真理能坦坦荡荡,不置任何障碍,便能享受幸福了。
48我爱你已经太晚了,你是万古常新的美善,我爱你已经太晚了!你在我身内,我驰骛于身外。我在身外找寻你;丑恶不堪的我,奔向着你所创造的炫目的事物。你和我在一起,我却不和你相偕。这些事物如不在你里面便不能存在,但它们抓住我使我远离你。你呼我唤我,你的声音振醒我的聋聩,你发光驱除我的幽暗,你散发着芬芳,我闻到了,我向你呼吸,我尝到你的滋味,我感到饥渴,你抚摩我,我怀着炽热的神火想望你的和平。
我以整个的我投入你的怀抱后,便感觉不到任何忧苦艰辛了;我的生命充满了你,才是生气勃勃。一人越充满你,越觉得轻快;由于我尚未充满你,我依旧是我本身的负担。我理应恸哭的快乐和理应欢喜的忧苦,还在相持不下,胜利属于哪一方,我尚不得而知。主啊,求你垂怜这可怜的我。我的罪恶的忧苦和良好的喜乐正在交绥,我不知胜负谁属。主啊,求你垂怜这可怜的我。我并不隐藏我的创伤,你是良医,我患着病;你是无量慈悲,我是真堪怜悯。“人生岂不是一个考验”吗?①谁愿担受艰难?你命我们忍受,不命我们喜爱。一人能欢喜地忍受,但谁也不会喜爱所忍受的。即使因忍受而快乐,但能不需忍受则更好。在逆境中希望顺利,在顺境中担心厄逆。两者之间能有中间吗?能有不受考验的人生吗?世间使人踌躇满志的事是真可诅咒的;由于患得患失,由于宴安鸩毒,更该受双重的诅咒。世间的逆境也应受诅咒,由于贪恋顺境,由于逆境的艰苦,由于耐心所受的磨难,应受三重诅咒。人的一生真是处于连续不断的考验中!
我的全部希望在于你至慈极爱之中。把你所命的赐与我,依你所愿的命令我。你命我们清心寡欲。古人说:“我知道,除非天父恩赐,无人能以真白自守的;而且能知此恩何自而来,也就是智慧。”①清心寡欲可以收束我们的意马心猿,使之凝神于一。假使有人在爱你之外,同时为外物所诱,便不算充分爱你。我的天父,你是永燃不熄的爱,请你燃烧我。你命我清心寡欲,便请将所命的赐与我,并依照你的所愿而命令我。
你肯定命令我谨戒“淫欲、声色、荣华富贵”。②
你禁止男女的苟合而不废婚姻,但又指出优于有家有室的生活方式。由于你的赐与,在我成为你的“圣事”的施行者之前,已经选择了这一种生活方式。但上面所述的种种前尘影事仍未免出没隐见于我记忆中,这是我的根深蒂固的结习。当我清醒的时候,这些影象隐隐约约地现于心目,但一人梦境,它们不仅赢得我的欢悦,甚至博得我的同意,仿佛使我躬行实践。幻象对我的灵魂和肉体,还起着如此作用:我醒时所不为的事情,在梦中却被幻象所颠倒。主、我的天父,是否这时的我是另一个我?为何在我入梦到醒觉的须臾之间,使我判若两人?我醒时抵拒这一类的想像,甚至在事物真身进攻前所持坚定的理智,梦时到哪里去了?是否和双目一起紧闭了?是否和肉体的感觉一起沉睡了?又为何往往在梦中也会抵抗,也能记起我们的决心而坚持不释,对这一类的诱惑绝不顺从呢?但这二者有很大的差别:譬如梦中意志动摇,醒时仍觉问心无愧,则由于二者的界线分明,我们感觉到刚才在我们身上无端出现的、我们所痛恨的事情并非我们自身的行为。  全能的天父,是否你的能力不足以治愈我所有的痼疾,还需要你赋畀更充裕的恩宠才能消灭我梦中的绮障?主啊,请你不断增加你的恩赐,使我的灵魂摆脱情欲的粘染,随我到你身边,不再自相矛盾,即使在梦寐之中,非但不惑溺于秽影的沾惹,造成肉体的冲动,而且能拒而远之。全能的天父,“你能成全我们,超过我们的意想”,①要使我不但在此一生,而且在血气方刚的年龄,不受这一类的诱惑,甚至清心寡欲者梦寐之中有丝毫意志即能予以压制的微弱诱惑也不再感受,在你并非什么难事。我已经对我的好天父诉说过,我目前还处于这一类的忧患之中,对你的恩赐,我是既喜且惧,对自身的缺陷,悲痛流泪,希望你在我身上完成你慈爱的工程,到达完全的和平,等到“死亡被灭没子凯旋之中”,②此身内外一切将和你一起享受和平。
还有一句名言:“无论什么境况,我都能知足,我知道如何处宽裕,我也知道如何处贫困。我依靠加给我力量的天父,所以能应付一切。”③
我被围于诱惑之中,每天和口腹之欲交战;这种贪欲和淫欲不同,不能拿定主意和它毅然决绝,如我对于绝欲的办法;必须执住口腔的羁勒,驾御控纵。主啊,哪一人能丝毫不越出需要的界限?如果有这样的人,真是伟大,请他赞美你的圣名。我呢,我是一个罪人,我决不能如此。但我也赞美你的圣名。希望战胜世界的耶稣,为我的罪恶代求,希望他把我列为全身残弱的肢体之一,因为“你的双目洞烛它的缺陷,人人都记录在你的表册上。”①
芬芳的诱惑对我影响不大;闻不到,并不追求;嗅到了,也不屏绝;但我准备终身不闻芬芳。至于我有此打算,可能估计错误。因为我内心一片黑暗,使我看不出我本身能做什么,以致扪心自问我有什么能力时,我也轻易不敢自信,除了经验已经证明外,我内心一切往往最难测度。人的一生既是连续不断的考验,对于生活谁也不能有恃无恐,一人能改恶从善,也能变好为坏。唯一的希望,唯一的依赖,唯一可靠的保证是你的慈爱。为那些醉心于世俗的瞎子,我所说的物质的光明给生活撒上了逗人的、危险的甜味。但谁能因这种光明而赞颂你天父、赞颂万有的创造者,则已在对你的歌颂中吸取光明,而不是在醉生梦死中被光明所吸取。我也愿意如此。我拒绝了眸子的诱惑,不让它们阻碍我的双足走你的道路;我向你睁开了无形的眼睛,盼望你把我双足从罗网中解脱出来。我双足不断蹈入罗网,你是不断地把它们提携起来。遍地是罗网,我经常失足,你不断拯救我,因为你是“以色列的保护者,你是无休无止的清醒着。”①
这诱惑是要人们畏而爱之,别无其他目的,只是求逞自己的私意,其实这并无什么乐趣。人生真是可怜,而它的妄自尊大实是丑恶!
由于人类社会的某些义务,我们必须得到别人的敬爱畏惧,敌人不甘心我们享受真正幸福,便在各处撒下罗网,喝采叫好,要使我们在贪婪地收拾这种诱饵时,不知不觉地为所擒获,使我们的快乐和你的真理隔绝,欢喜别人的敬爱畏惧,不是为了你,而是替代了你;这样,他使我们和他相似,占有了我们,不是为了团结于仁爱之中,而是和他同受极刑;他高坐在北方,教我们在黑暗寒冷之中,伺候这个狡狯阴险地模仿你的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