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困的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12:39:45

一八八七年,莎拉·艾默里出版了《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在十九世纪美国女性世界,倘若艾米莉·狄金森是最深邃的心灵,那么艾默里则代表着亢奋与愤怒。一直到一八九五年去世前,她是个不停息的讲演者、社会活动家、女权主义者和宣传册作家。狄金森对着自己的内心喃喃自语,艾默里则在中西部的农民中找到了广泛的共鸣。

《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把艾默里推到了影响力的巅峰。它在五年里印刷了三十六万册。倘若考虑到美国只有七千万人,他们分散在如此广阔的疆域,全国性的阅读群体尚未形成,无法计算的盗印,这实在是个惊人的数字。这本书的特性确保了这种成功——它毋需阅读,标题说明了一切。

艾默里把这本书献给了“一个即将死亡的共和国的受奴役的人民”。很多美国人相信自己正是其中之一。南北战争后的美国,迎来了一个镀金年代。开采石油、架设铁轨、钢铁厂的烟囱高高矗立、工业资本主义开始了;纵贯大陆的铁路网,苏伊士运河的开通,海底电缆连接了大西洋两岸,从澳大利亚到阿根廷,再到古老的中国、印度、欧洲,它们都是全球市场的一部分,都与一个美国农民的生活牵连到了一起。

 一些人在其中发现了无限的机会,他们创造了从未预料的财富,成为了钢铁大王、铁路大王、石油大王、棉花大王;更多的人则感觉到,他们的生活正被扯进了无法理解的动荡中。他们发现自己的收成卖不了原来的好价格,觉得自己辛苦的劳动带不来生活的改善。日后的历史学家会说,那是一八七三年的经济危机的结果,是一场全球性的价格下跌。

日常生活的困顿,因为贫富差距的加大和生活景观的骤然改变,变得更加不适。似乎两个截然不同的美国正在兴起。一个美国是不断的兴起、膨胀的城市,是新的财富与权力的傲慢与炫耀,是传统道德的消蚀,是工业家、金融家、城市人的美国;而另一个美国则是乡村的,是勤勉、节俭、纯真的象征。后一个美国,似乎正残酷的被前者盘剥——南北战争是它的前兆,工业的北方战胜了庄园的南方。

到处酝酿着不满与躁动,昔日稳固的信念也动摇了。这块大陆曾经许诺给每个人以自由与富足,“新边疆”诱惑着一代代人移居此地。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机会正在减少,生活并非他们设想的那样,他们可以依靠自己的头脑与双手,建设一个美好家园,他们被一种无形却强大的力量操纵着。

所有的情绪,因为“绿背纸币运动”而汇集到一切。而艾默里为这些所有的不安、焦虑、愤怒、困惑,找到了一个明确的敌人——是华尔街的金钱之王们,操纵了这一切。他们可以通过操纵货币,随自己的意愿来让这个国家的商业升值或贬值,来创造繁荣或者带来萧条。他们拥有着这样的权力,而且总倾向于作恶。她抚慰她那些身心疲惫的读者们,南北战争之前的美国是一个伊甸园,它的堕落正是从华尔街执掌一切开始的。

一些人把莎拉·艾默里的指控,推到了更远的地方。美国陷入了一个欧洲强加的金融系统,另一位小册子作家威廉·哈维在一八九四年写道。这本《硬币的金融学校》比七年前的《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更为畅销,它在十一个月里卖出了四十万册,一位国会议员发现——“报童在每个火车站叫卖它,每个雪茄店都有售……几乎每个人都在读它”。不是华尔街,伦敦的犹太金融家罗斯柴尔德家族才是一切灾难的源头,他们要摧毁整个美国。 

很少有人记得莎拉·艾默里与威廉·哈维,更不会去阅读他们的作品,它们是夸大其词、种种偏见的产物。但倘若你要去理解十九世纪的美国历史,它们则是无法错过的角度。它也为理解人类社会的迷狂与偏执提供了再好不过的材料。当一个社会陷入思想上的混乱与内心的焦虑时,简单、武断的结论——不管它多么缺乏理性——往往能掘取住整个社会的想象力。它也是人类社会永恒的诱惑与灾难的源泉。

在美国两百年的历史中,莎拉·艾默里与威廉·哈维的阴谋论既不新鲜、也未终结,它们以各种面貌出现。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德发现,早在建国之初,美国人常常忧虑于来自欧洲的国际阴谋,它正试图摧毁这个年轻的共和国,阴谋主要来自于政治与宗教领域。到了十九世纪末,它变成了金融与经济领域的威胁。而到了二十世纪中期,美国不再忧虑于欧洲,但东方共产主义则笼罩在人们心头。人们不再天真的相信威廉·哈维式的阴谋——连美国总统克利夫兰都不过是犹太银行家的代理人。但这样的谣言却在上空飘荡——约翰·肯尼迪是共产主义的代理人,他的遇刺是因为没能完成苏联共产党交给他的任务,没能在美国迅速实现无产阶级革命。

而在世界范围内,莎拉·艾默里与威廉·哈维则从不缺乏呼应者,他们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历史时刻出现。它可能是十七世纪英国的捉巫行动,是一九二零年代的德国,是犹太人让这个伟大的国家输掉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陷入了屈辱;也可能是一九九零年代的日本,西方的金融家们强迫日本人签订广场协议,洗劫了繁荣的日本经济。最新的例证是二零零七年的中国,一位叫宋鸿兵的业余历史学家用写作了《货币战争》一书。

与《硬币的金融学校》、《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一样,《货币战争》宣称自己发现了历史的秘密。滑铁卢之战,六位美国的死亡,希特勒的崛起,日本经济泡沫的破裂,亚洲金融危机,一位旅居美国的业余历史学家言之凿凿的宣称,这些横跨两个世纪、彼此无关的事件,都缘于一小群国际银行家争夺“货币发行权”,而罗斯柴尔德家族是其中最显赫的角色。

最初,出版方勉强的接受了它,它文笔粗糙,逻辑与事实似乎都不令人信服,至多能卖出一万册。作者也毫无期待,宋鸿兵出生于六十年代末的四川,九十年代初前往美国,做过程序员、分析师种种职业,与大部分美国中产阶级唯一的不同,他还是一位历史爱好者,这本书是个人小小虚荣心的满足。

但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它卖出了超过两百万册,盗版则是散落在全国街头的小摊位上,不仅是公众热情的拥抱了它,一些政商两界的重要人物也为之所动。“某些企业的高管最近来问我,这一切似乎确有其事”,一位经济学家说。而另一位经济学家在私下里说,一位副总理问他这本书能否作为决策参照。一些政府部门则批量购买,分发学习。而作者则变成了中国身价最高的演讲者,一位大众英雄。他被《商业周刊》评选为影响中国的四十位人物之一,与胡锦涛、王歧山、柳传志、章子怡并肩而立。被意外的成功震惊的业余历史学家变成了时不我待的预言家。两年前他说“我从未想过,这本书会如此畅销,就连高层领导人都会阅读”。两年后,他的名片上印上了“环球财经研究院院长”,出席种种论坛,为公众阐述他的最新理论,他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移。这本书为何如此成功? 

罗斯柴尔德家族不会引起太多读者的兴趣,即使犹太人能激起中国人特别的感情,它也于阴谋与仇恨相差甚远。中国人赞叹犹太人的金钱控制力,中国最富经商才华的人群,温州、潮州人经常自称“东方的犹太人”。犹太人甚至增加了中国人的自傲,是中国文化将独一无二的犹太文化同化,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对大批欧洲犹太难民的慷慨救助。

引人入胜的是阴谋论与及这种阴谋论与中国的关系。“本书的目的,就在于将世界十八世纪以来的重大金融事件背后的黑手曝光出来,回放、观察、体会、对比、总结这些人的战略目的和惯用手法”,作者在序言中写道,“从而预测他们未来对中国打击的主攻方向,以及探讨中国的反制之道。”他相信“战争已经开始,虽然看不见硝烟!”。对手的是明确的,他们是美国的金融官员与银行家,他们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另一种形态的继承人。倘若罗斯柴尔德要为十九世纪的历史负责,那么这群美国的金融家们则是瓦解苏联、日本经济泡沫破裂与东南亚金融危机的幕后人物,而中国则可能是下一个目标……

与南北战争之后的美国一样,一九七八年后的中国是另一个“镀金时代”,经济增长是这个时代的主题。在多年的政治运动与物质匮乏之后,人们什么都想生产,什么都想消费。理想已经破灭,物质代表着最后的自由与希望。欲望催生了惊人的变革,三十年来的中国是工业化、城市化、信息化、全球化、市场化这诸多力量的产物。变化太迅速、太庞杂,最初人们感到由衷的喜悦,他们更自由了,生活的可能性被拓展了,从前的禁锢被打破了,他们对于生活的期望,则不断的提高。

但大多数人逐渐发现变化并非总符合他们的期待,自己经常不是变化的主人,而是它的俘虏。他们在获得某种自由的同时,新的焦虑也随之而来。你不用忍受单位令人窒息的压抑,你的阶级出身、政治面貌、学历程度都不再重要,却发现金钱正成为新的主宰。生活的一切,都被金钱化了,自由、尊严、爱情、友情、个人价值、生活意义,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更糟糕的是,你发现自己在这个新的系统中,并不一定能成功,即使取得了暂时的成功,也很难保持这种成功。金钱是那么不稳定,数字是那么的赤裸裸与残酷,它给你带来即刻的满足,也令你陷入的无穷的焦虑。你看到一些人正变得如此富有,昔日平等的朋友,如今的生活却是如此不同。一种更可怕的预感是,你开始感觉到富裕之路的坎坷。一九九二年开始的商业热潮,曾经造就了无数的财富英雄,但机会正迅速的减少,财富的分配已然定型。倘若这让你充满无力感,那么一些人的迅速富有,则令你心生愤怒,他们不是凭借个人的勇敢与智慧,依靠的是权力关系。你对他们既羡慕、又愤愤不平。

倘若创业致富的机会日渐渺茫,股票市场像是最后的机会。在几年的时间里,似乎人人都在发财。大盘上升的曲线和上涨的数字,成为了欢乐与幸福的来源,生活变得不仅货币化,甚至变成了抽象的数字。目睹着金钱的迅速的流动,空气里到处是金钱的味道,它挑逗起无穷的欲望,也引发不安。但股票市场却陡然崩溃了,你甚至说不清原因是什么,只是知道自己拥有的东西突然少掉了一半、或者更多,像是一个强大无比、又无形的劫匪突然把你洗劫一空,你觉得命运不在自己的手中。 

上涨的股票带来的安慰消退了,而生活的不安全感却不断增加,你不仅买不起房子与汽车,还要忧虑食品有毒,医院的见死不救,孩子怎样上一所重点小学……三十年的经济增长的财富,没转化成社会保障系统,也没建设出足够的公共设施。突然之间,你发现一个小小的家庭,要承担起整个社会失序的后果。你要早晨起来送孩子、陪他做作业到深夜;每天要在令人绝望的交通系统里耗上两个小时;要想办法托各种人情关系,在医院里为父母找一张病床……所有昔日能给你带来暂时安慰的网络,大家庭、朋友、甚至办公室里热心给你张罗对象的大姐,都慢慢消失了。你要在这个庞大的社会竞争场里,孑然一身的战斗或是随波逐流。

电脑屏幕中的虚拟世界可以暂时抚慰你,你可以表达自己的挫败与愤怒。但是,它也给你新的焦虑,世界以前所未有的复杂形态拥挤到面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要了解这么多东西,从水景住宅到磁悬浮铁路,从汉武大帝到股票市场,从流水线管理到Web 2.0,从山寨手机到雷姆·库哈斯的建筑理念,从梁朝伟的眼神到迈克·杰克逊的舞步,从道琼斯的指数到人民币的汇率。你也听到了很多人谈论中国的奇迹,中国不仅被世界影响,也正在影响世界,全球的金钱正涌向中国……一种更强烈的感受也随之而来,你觉得中国越来越富有,身边的一些人越来越富有,自己的生活却越来越艰难,什么都在涨价,自己的收入却没上涨。你觉得生活被一种莫测的力量左右。

倘若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农民感觉到“新边疆”的消失,感觉到生活希望的暗淡,他们成为了《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的追随者,他们用猜忌、怀疑来对抗失落。中国的中产阶级的乐观气氛,在二零零七年后迅速减弱。这一年的二月二十七日,中国的A股市场在一天内蒸发了接近一万亿。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中国逐渐开放金融市场,QFII让外资可以买A股了,QDII可以让中国人投资海外市场,“港股直通车”要到来,股指期货据说也要粉墨登场了。人民币的汇率问题,中国的主权基金问题,在把Made in China输送到全世界之后,中国进入了全球化最后、或许也最难以理解与控制的过程——金融的全球化。原有的不安全感,随着这一更复杂的进程的到来加剧了。股民们早已谈论了很长时间,海外的热钱如何洗劫股市,如今这种危险似乎变得更清晰了。当然,他们也同样殷切的期望,在一个广阔的资本市场里,自己最终也分到一杯羹。但是这希望与焦灼,都那么模糊。宋鸿兵这本言之凿凿的《货币战争》,能解除他们的焦虑,给他们应对之道吗?无知与猜忌,带来了阴谋论的横行。因为不知道如何理解自己的困境,因为日常生活的不安全感,所有新的事物都可能是危险的。

《货币战争》击中了公众的心,因为他们信息的匮乏,因为他们日常生活的受困。那么这些领导者呢,他们理应掌握着更确切的情况,他们也该有着更长远的判断,如何会被这种拙劣的阴谋论所迷惑?

政治学家白鲁恂曾经感慨中国的政治生活缺乏“现代人”。获取权力的人,不是那些了解现代世界的人,而经常是那些更熟悉中国传统游戏规则的人。中国政治的封闭性,让领导人成为天然的阴谋论的信奉者,他们的每一次升迁,不都是建立在某种意义的阴谋之上吗?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现象——中国的领导人有着双重的角色。在国内政治生活中,他们遵循一套游戏规则,这套规则以权力斗争为核心,察言观色、明哲保身、熟练的运用意识形态为自己辩护、没有原则的个人忠诚,是他们能力的表现。但当中国要进入国际舞台,要谈论全球经济、气候变暖,和其他领导人同台辩论时,他们却不知道如何扮演这一新角色。他们在无穷的政治斗争中历练出过人能力,却对如何运转一个现代国家,理解金融体系,几乎一无所知。当他们内心慌张时,他们就必须用更空洞的概念掩饰无知。于是,经济问题变成了意识形态问题,货币汇率则是民族大义。迫在眉睫的国内问题,变成了一个国际问题,正常的解决方案,必须要服从国家利益。汇率不再是汇率问题,金融也不仅是经济问题,它是另一种战争,而在战争状态下,政府可以动用一切非常规手段。 

帝国主义再次回来了。在宋鸿兵迅速兴起时,只有一位经济学家的欢迎度堪与作比。与前者业余历史学家的出身不同,朗咸平接受过最好的经济知识训练,是一位商学院的教授、一名锋利的谈话节目嘉宾。但在过去两年中,他公开宣扬他开始阅读列宁关于帝国主义的论著,他的一系列广受欢迎的书有着这样的名字《产业链阴谋》,《新帝国主义在中国》。又一场‘货币战争’开始了,它的敌人更为明确,郎咸平为中国失衡的经济结构、人们普遍的被剥夺感,寻找到一个真实、似乎也是可信的敌人——金融资本主义不正是帝国主义的最高形式吗,它早已经残酷而无形的掠夺了我们。

这是一个官方与公众都乐于接受的解释。它不仅似乎也有道理,更与这个国家多年来的内心感受有关。一个世纪以来,每个人都熟悉这样的论调——近代中国的所有悲剧,都是帝国主义带来的。倘若你对郎咸平的《新帝国主义在中国》感兴趣,你也可以阅读历史学家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它出版于一九四八年,它为近代中国丛生的问题,找到了帝国主义这个便捷与愤慨的答案。这也是中国共产党在胜利的前夕,它的主张与理念,令很多人相信——中国所有的问题,都将在新政权到来后迎刃而解。它出版于一九四八年,我有一九五三年的第三版,五三年,是朝鲜战争最后时刻。在很多中国人的印象中,“美帝国主义”取代了“八国联军”,试图扼杀中国的独立与强大。

如今,我们知道了胡绳是一位深陷意识形态的历史学家,而朝鲜战争也并非不可避免,毛泽东对“美帝国主义”的强调,是另一种国内动员的方式——他渴望不断革命,让中国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输出中国的革命模式。但仅仅用“宣传”来理解胡绳的著作,有失偏颇。他的确触碰了很多中国人的敏感神经。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人的屈辱感不断增加。这种屈辱庞杂而暧昧,它来自于战乱、颠簸、死亡,也来自于日常生活的贫困、不公。伤害你的可能是长官、警察、投机商人、黑帮、甚至是身边的朋友——在一个物质匮乏、又道德失序的年代,人人彼此争斗。而在所有压迫你的等级中,西方的外来者,似乎占据着最高等级。他们在自己的租借区,过着与那个混乱、贫穷、肮脏的中国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们傲慢、高高在上、有时还用大炮轰击我们。似乎没人能触碰他们的特权,平定了太平天国的曾国藩要小心翼翼的处理“天津教案”,这样一个再造帝国的人物,竟然担心得罪洋教士;统治了中国半个世纪的老佛爷,则仓皇离京;不管是僧格林沁的精锐之师还是义和团的刀强不入的神功,都不敌他们的枪炮;帝制推翻了,共和到来了,但是他们的特权没有一丝触动,甚至延伸到更广泛的地区,开办工厂与洋行,到处是洋布、洋火、洋烟、洋油,中国军事强人们,从袁世凯到蒋介石,都必须竭力寻找他们的帮助。与此同时,中国却日渐分崩离析,到处是挫败、愤怒与绝望。

再也没有什么比对“帝国主义”的谴责,更适合释放这种挫败、愤怒与绝望了。它不仅是等级秩序中的最高层、也是一个外来的异端,距离普通人足够遥远。对他们的谴责,既合情合理,更是一种团结自身的驱动力——在一致对外的情绪中,中国内部的分裂与矛盾,可以暂时忽略。它也是一种“受害者”情结的释放——中国人和中国,都是受害者,他们不应为自己的失败承担责任,帝国主义者要为此负全责。 

胡绳的著作暗藏了这样的逻辑——从满清到民国(他只写到一九二四年,否则一定要包含国民党政权),所有的中国政权也都是帝国主义者的工具,他们加深了中国的困境。而只有共产党的到来,中国才可能获得独立,伴随着帝国主义的离去,中国将重获强大与繁荣。

新中国赶走了洋行、查封了他们的财产、驱赶走他们的外交官,并的确出人意料的在朝鲜战场了与美国人打了个平手——尽管中国的伤亡惨重,但对于一个新生国家来说,这却是惊人的成就,倘若再追溯之前的漫长屈辱,它不仅是第一次战胜西方国家,还是最强大的一个。

中国赶走了很多帝国主义者,却投入了另一个帝国主义者的怀抱——苏联,尽管它被称呼为“社会主义的老大哥”。这种关系破裂后,中国真的摆脱了所有帝国主义的影响。但伊甸园并没有随之而来。相反的,它是一连串更深的困境。大饥荒造成的死亡,要比之前所有的战乱与入侵还要多。尽管中国几乎没有任何“帝国主义者”,“帝国主义”仍频繁的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人们逐渐形成这样一个印象——它们仍在围困着中国,是它们的封锁与制裁,才使中国陷入如此困境,他们还想实行“和平演变”,彻底推翻中国为之不易的稳定。一种矛盾的心理不仅出现在官方的文件里,也深入人心——一方面,我们对“帝国主义”忧虑重重,它们仍无处不在,“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积极备战;另一方面,“帝国主义”又仅仅是一只“纸老虎”,它一戳就破,它的脆弱证明我们的强大……但是它现在以金融家的面貌又回来了,它是另一只纸老虎吗?(待续)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