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锋:算术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4:31:22

当我打开自己曾经使用过的作业本和算术课本,时光的力量已经渗透在纸页中,它们已经失去了纯白的质地和光泽。我知道,时间总是有用意的,它施加力量必有所图,它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一位哲学家说,短秤隐约地暗示出绝对之物。我想,我曾一次次算过的得数里必定含有关于世界的寓言,它们一直在时光里窥视着我们,就像那个破窗洞里突然出现的眼睛一样。
    题5  鸡兔同笼
    鸡兔同笼,不知其数,但知鸡头比兔头多3个,鸡足比兔足少8只,问鸡兔各若干?
    “在这里面有死去的大自然的恐惧,俄国思想家沃洛申在自己的笔记中说。他一定皱着眉头,想到了一些事情。至少在一万年时间里,人逐渐地将一些可以驯养的禽兽,归拢于自己身旁,变为财产的一部分。那些飞禽走兽渐渐地脱去了野性,失去了自由,同时找到了可怕的归宿——人们把它们豢养起来。猪成为肮脏和愚蠢的代称,牛变为笨拙的苦力,鸡是多嘴婆的另一种说法,驴子终身劳累却被多少寓言和童话讽刺、挖苦——只有善良的、充满孩子气的作家列那尔指着驴子说:这只长大了的兔子。
    我们认为,兔子是可爱的,实际上它的运气也好不到哪里。至少,在我们的算术题里,它和鸡被放到同一只笼子里,让孩子们算出它的数目。有趣的是,通过对两种动物的比较发现,将它们的头的数目加起来,等于它们的实际数目,而将它们的脚数加起来,却变得混乱不堪了。因为兔子和鸡的脚数不同。这就是设题时隐藏着的秘密,将它们各自的脚数分离出来就成为解题的关键。
    从纸页发脆的作业本上可以看出,孩子们完全可以窥破它的奥秘,趣味的核心被挖掘出来:
    设鸡为X只,兔Y只,那么
    X=Y+3
    2X=4Y-8
    得:X=10  Y=7
    答:鸡10只,兔7只。
    一个题得到了解答,它便从乐趣的方向上失去了意义。然而,鸡兔同笼却可以视为一个寓言或童话,它们呆在一个笼子里将发生什么事情?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它们的个性似乎完全相反,一个叽叽喳喳不停叫唤,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另一个则沉默寡言,面对眼前的一切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说,兔子成了一个倾听者,一个永远的倾听者。
    实际上,我们很少将兔子和鸡放在一起,我们所计算的不过是偶然的事例。这让我想起乡村时的日子,天还未完全放白,公鸡们就开始司晨了,它们沙哑的叫声唤醒了睡梦中的庄稼人。一般地,公鸡这时都是站在高处,站在鸡窝顶部或者是土墙上。这样,它的声音才能传得很远。这让我们想起一个皇帝著名的反拗诗:公鸡一唱撅一撅,公鸡二唱撅两撅,三声唤出扶桑日,扫败残星与晓月。多少人津津有味地谈论后两句力拔千钧、王气逼人的突然转折,公鸡的晓唱和帝王的豪情、雄心勃勃和杀气飞扬联系到了一起……因为它们的歌声对日出的光芒作了预言。这时已经有人活动在田间的路上,拾粪者正弯下腰身,用粪叉将还冒着热气的牛粪轻轻地铲入荆条编制的箩筐里。因为车夫们早已出发了,笨重的车轮与坚硬的乡村土路之间的接触,发出了轰隆隆的、隐隐约约的、有点沉闷的回声——就像是很远很远的天边传来的雷雨的消息。那时还没有胶轮马车,仍然是用古老的木轮车,它走得很慢,马车或牛车的影子很久都不会消散。
    女人们也早早地起来了,她们推门出现在院子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开鸡窝的挡板,一群鸡扑打着翅膀呈半飞翔的状态——尽管如此仍然难以掩饰它们身体的笨拙,它们仅仅是摆出了一种试图飞起来的样子而已。可以将鸡们的这一连串的动作视为刚刚醒来之后的伸懒腰、打哈欠,自由的、清凉的晨风将它们吹得羽毛蓬松,就像是一串串棉花球飘了出来。乡村女人们伸开手,米粒或高粱颗粒从她们的指缝里漏了下来,并且嘴里念着含混的、像是魔咒一样的特别用语。那些鸡可能已经听懂了她们的呼唤,也可能仅仅以锐利的目光看清了撒在地上的粮食。总之,它们一哄而上,以惊人的速度抢夺这些粘着尘土的丰盛早餐。
    但是,鸡给我留下了肮脏的印象,它们不讲卫生,随地大小便,我们只要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在一堆鸡粪上。它们的这种坏习惯已经不可能改变,就像它们的外貌一样。虽然鸡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它们却恰好可以飞到窗台上。有时,我在屋子里向外看,玻璃窗外的一双高粱米似的眼睛和伸长的尖尖的嘴正好对准了你,它们目光里的虚无让你恐慌。
    我们再看看笼子里的兔子吧。它们与野兔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那种充满活力的跳跃、奔跑的速度之美,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了兔子的外表:长长的耳朵,红红的眼睛,独特的三瓣嘴唇……它们是温顺的,毛茸茸地卧在你面前,吃着草或者萝卜。因而,它就成为童话和儿童故事捕捉的对象,它总是可爱的受害者,因为它没有进攻的习惯,也缺少置敌于死地的锐利武器。它惟一的能力就是奔跑,跳跃着奔跑,然后躲藏到某一个洞穴里。
    这就是人们爱它的原因。人总是喜欢坐在君王的座位上,去俯瞰他的奴隶。驯服的奴隶总是最好的。兔子正好是这样的一个纯洁、软弱、天真、温顺的原型,无论我们怎样对待它,它都会伸着长长的双耳,乖乖地呆在那儿。它的目光里没有邪恶和凶狠,也没有嫉妒和不满,只有平和的哀求……就是说,它从来没有阴谋和颠覆我们的宝座的企图,这样的事情它想也不想,它只是乖乖地呆在那儿,这就是它的全部生活。我的小女儿在幼儿园里学会的最早的儿歌就是关于小白兔的,那长长的耳朵不仅有趣,而且是人间最纯洁的譬喻之一。这让我想到失去家园的流浪者里尔克的一句话:这个故事死去,人们就将它安葬在书本里。
    我曾经在遥远的儿童时代喂养过兔子。兔子是那样洁净,雪白的容貌一尘不染。它们总是隔着铁丝编制的网栅,一直向外窥望,等待着我提着箩筐归来,将粘着湿土的青草递给它们。我喜欢坐在兔子的窝棚边,听着兔子们吃草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嚓……这是关于善的训导,一种来自灵魂的言语……它们应该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呀。
    实际上,它们就在我的身边,与我们在一起,并且是我们的奴隶。它被关在低矮的、潮湿的、肮脏的窝棚里,没有自由,没有一切一切。这就是我们对善的回答。兔子天生没有发声器官,是一种先天的沉默者,好像是一个被割去了舌头的受刑者。它的沉默和我们的语言一样,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声音,而且可能是更重要、更高贵的声音。
    我们算术题的要旨是,将兔子和鸡关到同一个笼子里。鸡更能代表庸俗的生活,它与我们的物质生活联系得更为紧密,并且不停地呱呱乱叫,是一个语言的滥用者。幻想家博尔赫斯曾虚构过一个故事,人与美洲豹被放在有着一堵隔墙的同一个房间,结果,那个人从豹皮的斑纹上猜中了上帝的秘密。也许,鸡兔同笼的题意根本不在我们所解答的那一数字上,将有声与无声、纯洁与肮脏、庸俗与高贵置于同一个狭窄的空间,其本身就含有上帝深奥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