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城外的人不想冲进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2:52:17
       罗马人祸不单:就在坎尼惨败之后,派往北方端高卢人老窝的司法官卢奇乌斯·博斯图米乌斯·阿尔比努斯又在波河流域中伏,两个军团全军覆没,已被选为下一年度执政官的博斯图米乌斯本人也阵亡了。如此算来罗马人已接连失去了10个军团,损失全国将近一半的能战之兵。
  
  此时费边再次临危受命,出来收拾残局。为了稳定人心士气,他非但没有惩处逃回来的瓦罗,还给他一个类似凯旋的欢迎仪式,称感谢他在危难关头没有抛弃城邦。根据我们今天惯常的思维方式,出了什么纰漏之后的第一要务是赶快找个替罪羊来宰掉,以平息公众的不满情绪,并把此举作为最高决策层的免责声明。但费边似乎并不太看重这种于事无补的权谋数术,此时罗马最需要的是上下一心的凝聚力,瓦罗毕竟是人民的选择,对他宽大处理有助于弥合市民和元老院长期积累的矛盾。但和瓦罗一起逃归的残兵败将们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被发配到条件艰苦的西西里战场。可见,西方虽没有刑不上大夫的理论基础,但对当官的和当兵的确实也执行双重标准。
  
  非常时期,罗马元老院执行了铁腕政策,下令各家各户的适龄男子都武装起来,随时准备保卫城市;可能造成失败主义悲观情绪的民众集会被禁止;官方拒绝向汉尼拔赎买俘虏,同时禁止各家私自赎回被俘的家人亲友,以免资敌;家有丧事者,悼念不得超过30天,不得在公众场合哀号啼哭……病急乱投医,费边还派自己的亲戚皮克托赶赴希腊的太阳神阿波罗圣城德尔斐,求取神谕。说来好笑,皮克托满怀虔诚地来到德尔斐,却发现阿波罗神庙两位神圣的女祭司都在通奸,他一怒之下斩了这两个性解放先驱回来复命。费边则借此机会向罗马市民宣示: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在这一切强制措施、激励办法和心理暗示之下,罗马市民逐渐恢复了振作。所有17岁以上的公民都投军报国,富户捐出私家奴隶编入军队,政府也释放犯人准其戴罪立功。全体罗马人严阵以待,汉尼拔如梦魇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他那只独眼中放出的寒光,似乎就投射在罗马的城墙上,每个人都觉得脖子后面冷飕飕的。
  
  罗马人的紧张不无道理,事实上就在坎尼之战的当晚,汉尼拔的副手马哈巴尔就激动地建言,请统帅拨给他一支精兵直抵罗马城下。他豪情万丈地发誓,不消五天,定能让迦太基大军立马卡皮托尔山。汉尼拔理解这位在大战中担任后队,没过着杀人瘾的副将立功心切,他称赞马哈巴尔勇气可嘉,但表示还要从长计议。马哈巴尔带着无尽的失望与不甘,对汉尼拔发表了一段日后几乎被作为后者墓志铭的评价:“汉尼拔啊,你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获取胜利,但你不懂得如何利用你的胜利!我闻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信哉斯言!”
  
  不进军罗马,汉尼拔的这一决策,在此后两千多年中被历代无聊人士讨论个没完,李维在书中说:正是迦太基人这一刻的犹豫,使得罗马城乃至整个罗马共和国免于灭亡。这种论点获得了许多战略家的赞同,比如二战时的英军元帅蒙哥马利。这一派的观点认为汉尼拔放过罗马城,给了对手喘息之机,结果一时纵敌成了万世之憾。
  
  在最接近胜利的时候,没有乘勇追穷寇,这段历史令人读罢确有“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之叹,但细细想来,这种叹息更像是基于情感的惋惜,而不是通盘考虑当时双方战略战术形势后,基于理性分析得出的结论。罗马城外的汉尼拔不想冲进去,其中的考量远非坐而论道的李维所能参悟,至于蒙哥马利,也不过是侥幸赢了隆美尔之后,就自信极度爆棚,乱发怀古幽情而已。
  
  先从最浅显的战术层面上说,在当时的冷兵器时代,攻城是一大难题。《孙子兵法·谋攻篇》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当时《孙子兵法》还没发行到欧洲,汉尼拔肯定没学习过,但上文论及的攻城之艰苦,他却有过亲身体验:萨贡托。当时汉尼拔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兵源、粮饷、攻城器械都不缺货,尚且需要常围久困,八月乃下。萨贡托的城防和守军素质比之罗马,相去不可以里计,而现在汉尼拔手上的兵力,马步军合计只有4.4万人,钱粮补给都没有保障,又缺乏攻城的重武器(过阿尔卑斯山的时候都扔了),这样的力量能否拿得下那座“永恒之城”,实在很成疑问。罗马还有一道无形的城墙,那就是人民抵抗的决心,孟德斯鸠在《罗马盛衰原因论》中写道:诚然,在开头的时候,城里的人是惊恐万状的;不过一个好战民族的沮丧几乎总是会转变成勇气的,因而这种沮丧同只感到自己弱点的劣等民族的那种沮丧是不一样的(《迦太基与罗马的平行地位/对汉尼拔的战争》)。这话说得很傲气,但有事实为证:在坎尼战役之后,罗马不但又迅速组织起新的军团,还向西西里、波河等前线派出增援部队。可见无论人力资源还是战斗意志,罗马人都还大有余勇可贾,面对这样的敌人,恐怕连汉尼拔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况且,罗马的同盟尚在,如果进攻罗马城,他们随时可以传檄盟邦,要求军援,那样的话,围城部队很可能会在坚城之下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其损失可能尚不止“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
  
  综上,进军罗马城的宏大梦想,终究只是看上去很美而已。
  
  除了上述战术层面的“不能”,汉尼拔不进兵罗马,也是出于战略上的“不为”。
  
  孙武子在分析完攻城之弊后,又接着论述道: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在出兵之前汉尼拔就明确了自己的战略意图:通过军事打击动摇罗马的盟主地位,使其主导的联盟瓦解;夺回迦太基在上一场战争中失去的利益,以及对罗马的战略优势。从提契诺河到坎尼,罗马人像个急于翻本的赌徒一样,越赌越大,越输越多,这让汉尼拔有理由相信,他不但赢得了对敌人的战场优势,还赢得了心理优势,接下来可以“兵不顿而利可全”了。根据汉尼拔的估计,罗马连战连败导致威望下降,对其不满的意大利城邦必会倒戈来投,自己如日中天的声望,可以吸引最广泛的反罗马统一阵线,达到孤立罗马的战略目的,而失去作为力量源泉的同盟,罗马的屈服也就指日可待。故而,现在不必再耗费力量于攻城这个下下之法,可以转而通过“伐谋”、“伐交”来保存军队实力,等着“以全争于天下”了。
  
  意大利的第二大城市,位于坎尼以西的坎帕尼亚首府卡普亚,是汉尼拔争取的第一个对象。成事不足保败事有余的坎尼逃兵瓦罗也来到卡普亚,他对当地人民大肆渲染汉尼拔的暴虐,说他们全军都以人肉为食,要卡普亚人必须抵抗非洲魔鬼。但当听众们问他,罗马能提供什么帮助时,这位执政官坦率地表示:拜他本人在坎尼的表现所赐,罗马现在什么帮助也提供不了,卡普亚人只能依仗自己的力量。
  
  这样的动员简直就是为渊驱鱼,变相地将卡普亚推向迦太基人,瓦罗走后,卡普亚执政官帕库维乌斯·卡拉维乌斯决定开城迎接汉尼拔,作为回报,后者许诺不干涉卡普亚内政,不强迫卡普亚人服兵役。
  
  尽管卡普亚变节带来的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但这座意大利第二大城市的投诚让汉尼拔充满乐观地确信,他肢解罗马连盟的釜底抽薪之计,正在一步步地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