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什房院里的彭德怀

小七：什房院里的彭德怀

　　爽直将军贵姓彭

　　心如铁石气如鲸

　　三军一致称模范

　　粗布征衣半老兵

　　——续范亭

　　离北京西郊公主坟不远，有一处神秘的地方，叫作什房院。据说此处原来为英国人的一个赛马场，解放以后，李富春、蔡畅夫妇居住于此，在李富春因任职中央政治局常委搬至中南海后，这个空置下来的什房院便成了“文革”其间关押“重要犯人”的场所：如彭德怀、谭政、万里、罗瑞卿、黄克诚、孔原、郑天翔、赵凡、荣高棠、王尚荣、甚至还有活佛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等。本文历史资料主要来源于自一九七〇年二月至一九七一年五月在什房院担任“狱卒”班长的郭云梦所著的长篇纪实文学——《沧桑——彭德怀和他的“狱友”们》一书，去年在中图旧书店淘来此书，查阅网上关于本书以及作者的相关信息，发现少得可怜，不过可以证实作者以及作品的真实性。郭云梦以其亲身经历和回忆写下的历史碎片，虽因历史原因显得很是约束，但亦从另一个角度还原了历史真实。或许也正因如此，此书和作者才比较“低调”吧。

　　在作者于什房院担任“狱卒”班长期间，关押于此的有彭德怀、谭政、罗瑞卿、黄克诚、孔原、郑天翔、赵凡、荣高棠、王尚荣、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等。分章记录，重点在于彭德怀。在第一部分：“浩气干云的铁血元帅——彭德怀”的记录和叙述中，有一些彭德怀当时被关押时的细节描摹值得关注。据此，我根据文本加以整理，以便读者可以从中有所思考和启示：

　　在什房院担任“狱卒”工作，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等原因，可以说是一项艰巨而秘密的任务。“因为什房院的勤务很特殊，不仅不能写信告诉家里人，对于当时在军事博物馆、八一电影厂执勤的同连战友也不能谈及什房院的事。”这些被严格审查后指派到什房院担任监护的战士，其监护任务是保证监护对象做到四不：“不死、不跑、不见面、不串供。”对于关押在此的“犯人”，不得称呼其名，而代之以号数，彭德怀为“一号”。而且管理非常严格，“犯人”们的任何举动：喝水、坐、站、打扫、洗衣等等一切，必须向哨兵报告征得同意后方可为之，“犯人”晚上睡觉只能仰身而卧或向外侧身，被子不准盖住嘴和头等等。由此可见关押于此的彭德怀等人，人生自由受到了何等限制。郭云梦到此执行任务时，彭德怀当时已经是七十二岁高龄的老人。

　　虽然在当时，对于这些年轻的官兵而言，毛主席就是神，既然毛主席说了彭德怀等人是“反党集团”，他就是反党头目。郭云梦说到他当时对彭德怀的看法就是：“我只是觉得他很不值，你已经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了，干么要反对毛主席，好好当你的副总理不就结了？”但是，在于彭德怀的长期接触下，作者便开始思考，开始怀疑，似乎他发现无法将眼前的这个人与“反党头目”的身份联系起来。后来，作者开始渐渐明白了彭德怀所遭受的，其实皆为冤屈。当时，郭云梦的副教导员曾在彭德怀身边工作过，在他要离开北京时和郭云梦说到很多关于彭德怀的事迹，彼此对彭德怀的冤屈心照不宣，教导员还对郭云梦私下表示：临走前想最后看彭总一眼。于是郭云梦亲自安排，支开旁人、躲过哨兵来到彭德怀的一号房间，悄声告诉彭德怀此事，并把那位教导员给彭德怀买的苹果递给他时，彭德怀将苹果紧紧攥在手中，眼睛湿润；而那位教导员只能透过观察窗看着彭德怀，捂住嘴不断落泪。在这一幕里，郭云梦感慨到：“感情、友谊，多么神圣，可在什房院，竟像个贼。”

　　彭德怀是敢于直言、粗中有细，不拘俗套、性情率真，勇敢果断、倔强不屈的人，这种性格和品质，可以说造就了的辉煌，也同时加剧了他晚年的遭遇。而在那时——一个“整人”的时代，彭德怀的不屈和直言更是“要不得”。在那些记录彭德怀“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的部队反面教材里，郭云梦印象深刻的有几处：彭德怀好像在什么地方说过：“毛主席在战略上是非常有远见的，战术上也不过如此。”；在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上，彭德怀对将毛泽东思想作为全党指导思想写进党章的做法有异议；而彭德怀也说过：“苏联已经不再唱斯大林颂了，我们今后在欢迎外宾时也不宜再唱《东方红》”等等之类的“反党言论”。其实，彭德怀说的很多话，其实在今天看来，是十分有见地的，而且对于党建和政府工作都具有积极的促进意义，但是在当时却是“反党”、“反毛主席”；另外，这些搜集的关于彭德怀的反党言论，还有很多是断章取义、无中生有的，那时候，为了整人可以说是不择手段、颠倒黑白。郭云梦在书中就举了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比如说，一个领导干部在大会上讲：美帝、苏修攻击我们，说我们中国人民没饭吃，都是共产党领导坏了。为了整这个领导，就可以把前面的话去掉，只留下‘中国人民没饭吃，都是共产党领导坏了’这句话，当然就成了典型的反党言论了。”

　　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下，对于各种领导小组、指挥部、专案组的“提审”，彭德怀一直坚持实事求是，不说假话——“不顾事实地瞎说一气，我不干！就是杀了老子的头我也不干！我没长那样的骨头！”“没长那样的骨头”的彭德怀在什房院里写下了“自述”。后来参照彭德怀其他的“交代材料”以《彭德怀自述》为名出版。在写这些“自述”期间，彭德怀十分认真，因为什房院里关押“犯人”们的房间时不熄灯的，以便哨兵随时监视，所以彭德怀晚上就请假来写，而且还要去减少自己的难得的“放风”时间。他曾对郭云梦说过：“从内心来讲，这份材料我是不乐意写的。因为，我已写了多次，他们说是组织上要我写的。我是个党员，要服从组织。既要写，就得写好，尽量少出差错。”而且在写这份“自述”材料时，彭德怀经常出现情绪反弹，有时候写着写着就会突然停止，仰着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打江山和坐江山时，人之间的感情和思考方式是不一样的。而彭德怀如此一位自平江起义起，戎马一生，战功赫赫的率直之人，正如两把菜刀起家的贺龙一样，或许不会也不屑去考量那些政治磁场里的繁复险要、权谋乱术。一九五八年七月十日晨，彭德怀去找毛主席当面反映问题，谁知毛主席刚睡，于是当晚彭德怀就给毛主席写信，并与第二天由其机要参谋送至毛主席住处。可是彭德怀没想到，这样一封供参考的“私人信件”，竟在七月十六日由中央办公厅以《彭德怀同志的意见书》的醒目标题公开印发。对此，彭德怀深有意见，在一次中央领导开会时，按规定，中央政治局常委坐主席台、中央政治局委员坐台下前排，中央委员和各省、市、自治区负责人坐在政治局委员之后，而此时彭德怀为表示对毛泽东印发其私人信件的不满而坐在了最后一排。毛主席对此当然看在眼里；再回朔历史，在延安时期，为扩大陕甘宁边区根据地，毛泽东组建红军抗日先锋军东征，在众人畏缩不前时彭德怀出任先锋军司令员，率领部队取得了辉煌战绩，毛泽东喜及之下，题诗一首：“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他将诗拿给彭德怀看后，彭德怀并未“如获至宝”，将其珍藏，却将诗的最后一句改为：“惟我英雄红军”，又把诗还给了毛泽东。从这些历史细节里，或许我们可以参悟出一些彭德怀遭遇的原因。

　　在什房院被关押的彭德怀以及那些他的革命战友们，同在一屋檐下，却因什房院里的“四不政策”而无法交流，甚至是看一眼都有可能遭来危险。郭云梦记录彭德怀被关押的房间门前是一个二三尺高的小平台，顺着平台往北，穿过二号谭政大将的房间，便到过屋，过屋门前有一个三层台阶，二号谭政、三号郑天翔被提审或“放风”时，都要走过这个台阶，而彭德怀却很少走这个台阶，当时七十几岁高龄的他却总是直接从上面跳下去，回房间时也直接跳上去，因为他若走台阶，必然要经过二号谭政的房间。彼此革命战友，亲密无间，若是经过，怎能忍得住不关切地望一眼？而这一望，不仅可能威胁到彼此，也让作为哨兵的郭云梦等年轻人难堪。而离彭德怀住处约五丈远的黄克诚，因为身体虚弱，忍不住咳嗽，咳声喷腔而出，整个什房院的人都可听见，每回黄克诚咳嗽时，彭德怀就会站在他的门前，露出痛苦而无奈的神情。他们虽不得相见交谈，但是彼此太熟悉了，谁的声音都能辨别。只可惜，昔日的战友，如今的阶下囚，又同关押一处，其内心之苦痛与冤屈，着实揪扯人心……

　　一九七四年四月，彭德怀身体恶化，患直肠癌需要手术，知道自己生命即将停止的他坚决拒绝手术，并想以此做最后一次努力，他说：“我要见毛主席，我有话要向毛主席说。不把我的话说出来，我是不会做手术的。今天让我见毛主席，明天我就上手术台。我留着这条命，就是要尽到我这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可惜，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如愿，最后他不得不接受手术，在病情继续恶化时，他对自己的侄女彭梅魁嘱咐到：“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恩格斯的故事吗？我死以后，你们把我的骨灰送回老家埋起来，在上面种几棵苹果树，让我最后报答报答家乡的土地，报答报答父老乡亲。”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彭德怀走完了其辉煌而悲惨的一生。痛惜的是，他的遗愿亦未能实现，他的骨灰没有被送往老家湖南乌石，而是用“王川”的化名秘密运到了四川成都。专案组报告中央说：“受审人员彭德怀，因患直肠癌，经治疗无效，于1974年 11月29日病死。……彭德怀是里通外国、阴谋夺权的反党分子。我们意见，将其化名为王川，尸体火化后，骨灰存放成都一般公墓。”直到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才审查和纠正了对彭德怀所做的错误结论，同年12月24日，在为彭德怀平反昭雪召开追悼大会后，其骨灰盒才被安放于八宝山革命公墓。19年的批判，8年的囚禁，4年的徙骨灭名，彭德怀承受着怎样的苦楚与悲哀？！到1996年12月17日，彭德怀的侄儿侄女彭钢、彭梅魁等7人联名向中共中央写信，请求遵照彭德怀最后的意愿，在 1998年10月彭德怀同志百年诞辰纪念时，将其骨灰从八宝山革命公墓安迁至湖南湘潭故里，与他的两个烈士弟弟葬在一起。直至1999年12月28日，在乌石峰下举行了简朴的安葬仪式后，彭德怀终于回归故里。

　　当你在什房院，彭德怀写完自述材料后，将其交给郭云梦，他说：“有一张纸写废了，我能不能丢掉？”

　　郭云梦回答：“送上去，让他们毁掉更合适。”

　　那张写废的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一行是：事久自然明！！

　　另一行是：真理之光照耀中华，前途是光明的！！！

　　再一行是：真理之光照耀中华时，前途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