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舍得爱一个人

她就妈这一个孩子，我就妈这一个妈，我们只能住在同一个家里，隔着50年的光阴相互敌视……而直到她离开，都不后悔这一生没有爱过我。因为这一生，她只扮演了一个角色，那个角色叫母亲。

　　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她也不曾喜欢过我。虽然她是我的外婆，可是她不爱我，相反，始终对我有一些怨恨。与生俱来的那种怨恨。

　　记忆中，小时候，她一直叫我小讨债鬼，总是冲我发脾气，看我很不顺眼的样子。因为她板着脸的样子很凶，私下里，我就叫她地主婆，为此我一直被妈训。可我不改，背后还是叫，当面也从来不叫她外婆。而她，也一直叫我讨债鬼。

　　可是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脱离谁，她就妈这一个孩子，我就妈这一个妈，我们只能住在同一个家里，隔着50年的光阴相互敌视。从我年幼到我长大，从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妇人，到她渐渐老去。我们，几乎没有和睦过。

　　她对我的怨恨自我出生时就开始了。妈生我时难产，差点把命搭上。也许因为出生时的不顺，我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动辄会生病，睡觉也是日夜颠倒，晚上不停地哭闹。妈说，两岁前，几乎要整晚抱着我睡。因此妈在我出生后飞快地憔悴和消瘦下去，以前为人女儿时娇滴滴的模样荡然无存，这让外婆很恼火，自然罪责就落在了我身上，待我非常不好。为此，妈有时候也和她争执，但她总是有道理的，会说，小孩子就是不能惯，你越惯她她越不成样子。说的时候，一脸气愤的样子。

　　妈自然不能跟她顶撞，但也是有意见的。妈有次跟爸说，妈也是最会惯孩子的人，怎么到了外孙女这里，就厉害起来了呢？

　　但她是妈的妈，妈的意见也只能私下里提。她依然如故，虽然照顾我的起居，却容不下我有一点任性。有时候，对我非常苛刻。

二

　　我小时候身体不是太好，爱吃肉，但不吃一点肥肉。每次吃饭，妈会把所有的瘦肉都挑出来放在我的碗里。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气愤地盯着我的碗看。好几次，她都气呼呼地又将我碗里的瘦肉夹出去，放到妈的碗里，说，你小时候也不吃肥肉。小孩子以后有的是时间吃肉，不能惯着她。

　　妈哭笑不得，我却老大不高兴。想，她真是对我一点也不好。以后，妈就偷偷地给我留出好吃的东西，等她睡了，端到我的屋里去。

　　那时她就已经有些老了，睡觉比我们都早。我心里一直不高兴，觉得她住在我们家，是个外人，很多余，却又没有办法。谁让她是妈的妈，连妈拿她都没有办法。

　　我的记忆里，除了每天做一些简单的家务，除了看着我时会生气，她最爱做的一件事，是织毛衣、毛裤、手套、围巾、袜子，什么都织。从冬到夏，一天到晚不停地织。但所有的东西，都是给妈的。她连一双袜子都没有给我织过。有时候，妈不让她织，她不听。妈说，要不你也给小嘉织两件毛衣吧。

　　小嘉是我的名字。

　　她会猛地把手里的东西往怀里拉一下，好像怕我抢跑一样，说，我不给她织。你给她买那么多好看的衣服，又舍不得给自己买，我不给你织，你连件新毛衣都穿不上。

　　妈又是哭笑不得，也自然拗不过她，妈好像从来就没有拗过她，索性由她去了。

　　多年后，她离开，我和妈收拾她的东西，在她的卧室的箱子里，找出了9件毛衣，3条毛裤，4条围巾。都是给妈的，没有我的，没有爸的，没有其他任何人的。

　　但那时，她也会给我洗衣服，会把我的脏衣服抢过来，一边洗一边训我，都这么大的丫头了，衣服还要你妈洗，真是的！说的时候，恨不能把我和我的衣服一齐扔出去。

三

　　慢慢地，妈只好趁她午休时做一些事情，她不管看妈做什么，总是要抢的。如果妈的辛苦是为了我，她也肯定要发脾气。有次妈在厨房里炒菜，被烟薰得直咳嗽，她听到，指着我说，都13岁了连饭都不会做，真不知道你妈养你那么大做什么？

　　我不搭理她，心里怨怨地叫她地主婆。

　　妈刚巧听到她的话，把炒好的菜放到桌上说，妈，小嘉还小，我出嫁的时候，你还没让我进过厨房呢。

　　她一时无话可说，却还是生气，半晌，说，那不一样。

　　妈笑笑，不再跟她说这个问题，给我使个眼色，我跑进厨房帮妈拿碗筷，她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反正记忆中，我只要给妈添了什么麻烦，她必定要狠狠斥责我一番的。

　　读中学的时候，有次同学过生日，我回来得晚了，又忘记提前跟家里打招呼，把妈急坏了。偏那天妈身体不好，发烧，拖着病中的身体四下找我，等我自己回了家，妈差点累得昏倒。看妈那个样子，她一把将我扯过来，劈头就是一巴掌。

　　我一下被打蒙了，从出生长到15岁，妈从来没有打过我。我都比妈高了，她却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

　　妈也被她的举动惊动了，说，妈，怎么能打孩子！

　　不听话就要打，她咬牙切齿地说，看她以后还敢给添乱子！竟敢在你生病的时候不回家，这么大了不知道对妈好，还不该打，我想打死她……

　　她喋喋不休地絮叨着，竟然又来了气，还要再抬手打我。我终于忍不住了，捂着脸哭着跑进了我的房间。

　　那天晚上，我一直哭，心里再委屈不过。不知道凭了什么，一个从来没有爱过我的人，她可以抬手就打我，这么狠。

　　虽然妈说了很多话，但我心里还是恨她了，更加不肯叫她外婆。当然，因为长大了，也不会再叫她地主婆，就索性什么都不叫，干脆就很少同她说话。每次不得已，会应答上一两个字。

四

　　上了高中，为了每天不和她面对，虽然离家只有4站路，我还是选择了住校。妈多少知道些原委，暗暗伤感，却也为难，既说服不了我，更说服不了她。她变得更老了，原来很高的个子好像矮了许多，但脾气却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固执。那天看着妈为难的样子，她气哼哼地说，当然要让她住校，这样你就可以省心了。看你，才四十的人，都有白头发了，都是这个讨债鬼把你拖累的。这次，妈只剩了叹气。送我去学校，离开时，妈犹豫着说，别跟外婆计较，她老了，有些糊涂了。

　　我笑笑，没说什么。我想我有什么可以跟她计较的呢？跟一个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也没有被我爱过的人。说到底，我们是生活在同一个家里的陌生人，谁也不爱谁。

　　高中的生活紧张忙碌，有时，我也会半个月或更久回一次家。回去也只是跟爸妈说话，也会和她说话，再简单不过的话。她看着我总是不顺眼，因为回去，妈就会忙个不停，给我做好吃的，带我买东西，还会抢着洗我带回去的脏衣服，这些，都让她不高兴。可是除了生气，她已经不能帮妈做什么了，也发不了脾气，她真的老了。

五

　　我读大学时，她过了70岁生日。大一寒假回来，忽然发现她老得快要让我认不出来了。头发全白了，因为瘦，脸上忽然布满了深深的、沟壑一样的皱纹。在我读大学的时间里，她的身体开始一天天虚弱下去。

　　大四，我回到成长的城市联系了实习单位，妈就我一个孩子，就像她只有妈一个孩子，终归要选择生活在一起。

　　她的身体彻底不行了，肝出了问题。去检查，已经是晚期。妈把她从医院接回来，使用一些能止痛的药物，但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她无法再进食，身体更加消瘦，瘦得我几乎认不出来。看着她，这么多年我对她所有的怨恨开始消散，我在长大，她在衰老，这是生命必然的过程，其实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我对抗的力量。她所有对我的不好，因为她的苍老，都显得那么单薄而虚弱，根本不需要计较。那些天，妈因为心疼她，整夜睡不着。我开始每天都回家，陪妈在她床边坐着，尽可能让她吃点东西，可她却连水都喝不下，喝了就会吐。

　　我已经不再嫌弃她，和妈一起给她洗澡，收拾她换下的脏衣服。她只是一个垂暮的老人，让人同情。但也只是同情。

　　最后的几天，她的意识开始模糊，除了妈，好像不再认得任何人。我感觉到了死亡朝她一步步逼近，越来越近。

　　那晚，我和妈就在她身边守着。她闭着眼睛，形容枯槁。我们开始不停地守着她，整夜地，怕她随时都会离开。后来我困极了，趴在床边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感觉有双手在抚摩我的头发，让我在并不踏实的睡眠中醒来。

　　额头上，是她极度瘦削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骨骼。

　　我的心一酸，握住了那只手。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好好握过她的手，第一次握，那只手几乎没有温度和力量了。

　　我看着她。妈不在，可能去了洗手间。淡淡的灯光底下，只有我和她。

　　小嘉。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虚弱的声音。她在喊我。

　　我将身体靠过去，靠近她的脸。这些年，她很少喊我，即使喊，也是怨怨的，而现在，她没有力量再怨了。

　　外婆。我唤她，小声地。我知道这么多年，我和她真的没有彼此相爱过，可谁也改变不了，我们是亲人。

　　小嘉。她又喊我，手颤颤地，虚弱地抚摩我的脸，呼吸微弱。

　　我握紧她的手，很凉的手，我想传递一点温暖给她。

　　她的嘴唇还在动着，我再次靠近一点去听。听她在这个人世最后的声音。

　　以后，要好好……疼你妈，好好……好好照顾她，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要好好疼她。别……别让她受委屈……

　　我用力地点头，眼泪开始在这一刻急剧地冲出我的眼睛，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她重复着这样的话，声音一点点减弱，减弱，弱到我再也听不见。

　　忽然，她的手在我手中抽搐了一下，一切停止下来。

六

　　她走了。2006年1月26日3时，还有3天，就是除夕。

　　妈端着水回来时，她已经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

　　妈没有哭，将水杯轻轻放下，在灯光下看她，好半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怕吵到她一样。然后，妈伸手出，轻轻用手梳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

　　妈说，小嘉，你别怨外婆，别怨她这么多年不疼你。

　　我摇头，妈，我不怨，外婆她……

　　妈打断我，外婆她真的不疼你，妈知道，因为她这一辈子，都用来疼我了。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是她从外面捡回来的，那时候，她和外公没有孩子。我4岁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她觉得我从小就承受了命运的不公，承受了人生的辛苦，所以，她更加倍地爱我。因为我，她从来不舍得把她的爱再多分给任何一个人。那时候，她不喜欢你爸，怕他委屈了我。后来，她不喜欢你，因为生你的时候我难产，因为我要一直照顾你抚养你，要为你付出许多，就像她为我付出的一样，她知道做一个母亲的辛苦，所以，她心疼我，因为心疼我，所以她真的不喜欢你……

　　妈，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个老人，直到离开的那一刻，对我，都没有丝毫的歉意，直到离开，她都不后悔这一生没有爱过我。她却在最后的时刻，还记得要我来照顾妈，不让妈受任何委屈。在她眼里，妈永远是个长不大的、需要被照顾的孩子，没有人有权利让她受任何委屈。正像妈说的，这一生，她只扮演了一个角色，那个角色叫母亲。

　　那么，我有什么可以怨她的呢？就算她从来不舍得爱我，我还是要完成对她的承诺，在妈的有生之年，疼爱并照顾妈，不让她受任何的委屈。

　　那么外婆，你可以安心地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