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使用家長的權威令子女做無止境的『退讓』

別使用家長的權威令子女做無止境的『退讓』

早上看到一個經常上網玩線上遊戲的資優生，家人把他電腦鎖起來，導致這個資優生在家燒炭自殺的新聞。很小的孩子，才15歲。買報紙的地方是7-11，兩個店員都很年輕，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我就問他們：「你們年輕人能不能瞭解他為什麼會自殺？」

兩個人跟我說了蠻多的。

報紙上也登了很多人的意見，有家長的、醫生的、專家的。奇怪的就是沒有人去問其他也玩《曙光 Online》線上遊戲的孩子，尤其是同樣也是只有15歲的孩子的意見。要知道這個15歲的男孩為什麼會自殺，跟他同年齡、同背景、同喜好的孩子不是應該最能瞭解為甚麼嗎？

我家小孩也玩線上遊戲，看到這個新聞，我們兩個人的共同意見是：

1.一定又會有大官要出面呼籲來禁止線上遊戲了；

2.許多作父母的、作師長的，對孩子玩線上遊戲一定管制的更嚴了；

3.玩線上遊戲又將被當成為小孩學壞或自殺的替罪羊，好像是因為孩子們沈迷線上遊戲，才導致他們的負面傾向，導致他脫離現實，反社會....等等等等。

我不玩線上遊戲。不過說實話，我有個親戚玩線上麻將。看她打麻將時跟那些不熟識的網友互動，寒暄、招呼、侃大山、調情，飛來飛去不亦樂乎。她說她每天都要去摸上幾圈，偶而無法節制時會玩上十幾個鐘頭。

玩麻將難道就不是線上遊戲？一定要是孩子們玩的才叫做線上遊戲？我親戚因為和我一樣是老人家，所以就沒有人會去把她電腦鎖起來，不然我猜坐在輪椅行動不便的她，再被剝奪人生最後的樂趣，泰半也會去燒炭自殺。

她今年八十七歲，腰腿骨都不大方便了，玩線上麻將是她唯一的人際關係，是她唯一的生趣。而我相信線上遊戲對一個15歲的孩子，最大意義可能也不僅僅是為了「玩」，而其實已經是他人際互動的土壤了。

我曾跟小兒子聊天，他說線上遊戲：「有時好玩，有時不好玩」。那好不好玩是取決於難易程度嗎？取決於打死幾個怪獸拿到多少寶物嗎？他說不是，有朋友在線上的時候好玩，不在的時候不好玩。

其實現在人際關係的互動已經與過去完全不同了，如果一昧認定孩子們一定要走出門去才交得到朋友，未免狹隘。某方面來說，在大人世界裡MSN，雅虎通，Skype，不也一樣是網路交友嗎？大人不懼怕網上會交到壞朋友，那為什麼就要認定孩子們在線上遊戲裡交到的就不會有好朋友呢？

要認真說起來，線上遊戲裡交到的朋友，可能比MSN，Skype 或雅虎通裡交到的更可靠呢。線上遊戲是這樣一種東西，所有玩家進入虛擬世界中，使用各自挑選的身份，在這身份背後，可能是15歲的小孩子，可能是87歲老人，其實都無礙，重點是進入線上遊戲世界之後所共同建立出的生死交情。

在這虛擬世界裡，有一個狀態是現實世界不能相比也無法想像的。在虛擬世界裡出現的都是「真」人。由於使用的是虛假的身份，在線上遊戲裡，一個人往往會直接了當的暴露他的本質。當然有大的假裝是小的，小的假裝是老的，男的裝做是女的，女的假裝是男的，或是恐龍裝美女，美女裝帥哥各式各樣的情形。不過選擇角色這件事的微妙處就在於，所做的選擇中往往透露出我們本質的某個部分。

參與遊戲之後，會結交同伴。就算在虛擬世界，獨行俠也是難以成事的。我們在現實世界，有時候要幫助人，會心有餘力不足，在遊戲世界裡就簡單多了；我們在現實世界，有時候要陷害人，會左顧忌右害怕，在遊戲世界裡也簡單多了。在遊戲世界裡大家所呈露的，極大部分都是個人的本性。在遊戲裡會為你兩肋插刀的人，通常在現實社會，他會做同樣選擇，雖然事實上可能未必做的到。而會陷害你的人，在現實世界裡，就算外表觀之似君子，給他機會，他下手決不會留情的。

因為網路裡無須負責，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惹了再大的事，消失便是。換個帳號再上來，不用二十年，兩分鐘之後就又是一條英雄好漢。在無須負責、匿名、隨時可以消失隱藏、隨時可以重來的這個虛擬世界裡，唯一需要負責的，只是自己的良心而已。所以，一個人本性如何，在玩線上遊戲時，看的最清楚。

跟孩子聊時，他們說到一件事讓我震動。兒子說他們在遊戲裡要攻城，必須跟陌生人結盟，幾場戰役下來，誰忠誠、誰可靠就一目瞭然的看出來了。這些線上朋友，後來就培養了『生死交情』。有一次相約見面，見到本人的時候，真是不可思議，有小學生、有老頭、有上班族、也有檳榔辣妹。但是因為大家都是同好，互通一下線上的暱稱，立刻就熟絡起來。他們在現實環境中相處時，所看到的都是「真」人，是那在攻城掠地時呈現自己本質的「真」人。這樣一群人在不相干的人眼裡看來，可能是怪異的集合吧，但是他們很快進入狀況，毫無隔閡的開始交流。

兒子說：「談到後來，你根本就不覺得他是老頭子，覺得他就是遊戲裡那個角色。」

我聽了覺得真是一種天人的場合，所有的人是直指心性，以『本我』相交，他們越過了『皮相』的表面，直接走進了人的內在。

看到燒炭自殺的資優生在線上遊戲《曙光 Online 》裡是「囤墾團團長」的位置，可以想見他手底下一定不少人馬。會有這種威望，坐到這位置，我相信困難度與現實社會並無太多不同，其不同處只是現實世界裡不會有人去信服一個15歲少年。對這位資優生言，想必他自己也覺得他帶領的那些團員是他必須負責的，這跟一位大企業家覺得要對他的員工負責的心理並無二致。而一個鎖電腦的動作不僅只是阻隔了他上網，其實也等於摧毀他在網路上建立的人生地位與價值。

聽7-11店員講，電視新聞說他雖然是以榜首進入所讀的高工，但其實他想唸的是另一所學校。15歲的「囤墾團團長」，連選擇自己未來想走的路的權力都沒有，家裡說他『沈迷』網路遊戲，考完入學考試後玩得更凶。其實他家人沒有理解到，他在放棄自己想唸的學校之後，唯一能紓解心理情緒的管道就只有線上遊戲了。他母親說：「以前也曾經鎖過電腦，都沒出事」。我從這話裡聽到的是，這是個一直被約束的孩子，他想做的任何事，如果不是大人認可的，基本上都有隨時被中止的風險。

我實在為這個孩子感到心痛，在他這一生裡，究竟他曾退讓過多少事情我們不知道，他書唸的不錯，或可推知他其實已盡到他身為子女或學生的本分，但是，他依然必須在生活裡做無盡的『退讓』。

在這個孩子的遺書裡他寫到：「我的人生已經快過不下去了，現在連最後的依靠又失去了，除了死，我別無選擇。」

我兒子說：「看到遺書的時候，我只有一個想法。他一定在心裡給自己設了底線，告訴自己，如果這條底線也被越過，那我就不活了。」

對於這個15歲的男孩，如果還可以繼續玩《曙光 Online 》，那麼生活無論是『退讓』到多麼無奈的地步，他還可以忍受下去，但是家裡又鎖住了電腦，沒有人瞭解到那是把他逼到了沒有退路之處。

大約十年前吧，台灣有個植物人，昏睡七年之後醒來了。當時是很大的新聞，但是後續的情況，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這男孩唸大學的時候出了車禍，就此成了植物人。當時在班上他有個要好的女朋友，在這個男孩昏迷之後，這女朋友天天來看他，一年過去了，男孩沒醒來，男孩的母親於是勸那女孩放棄自己的兒子，因為他可能永遠也不會醒來了。但是女孩子離開之後六年，男孩醒來了，由於肢體萎縮，雖然他醒了過來但如同半殘廢，必須坐輪椅，男孩的母親給他弄了個刻圖章的小店讓他維生。這時候，當年的女朋友又回來了，她依然愛他，願意和他在一起。可是現在的男孩是個靠刻印章維生的半殘廢人，而女方大學畢業，在外商公司工作。男孩母親認為這段因緣最終一定以悲劇收場，因而強力阻攔，不讓兩個人在一起，最終終於拆散了兩人，女孩再度離開。

母親告訴兒子，她是為他好，女方條件和他太過懸殊，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幸福。她怕女方有一天會拋棄他，她不忍心讓兒子受那種打擊，所以為了保護他，才勸女方離開。

兒子沒有說話，當天晚上就上吊自殺了。

家裡把電腦鎖住的時候，那個資優生也沒有做任何表示。母親作主的時候，兒子沒有說話。他只是把門縫用報紙塞住，在自己的臥室裡點燃一盆碳火，絕望的燒炭自殺。

我有時候認為，家長們對子女所能夠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相信他們的能力，然後站在一旁，幫助他們、看著他們成長並給予鼓勵與贊賞。身為父母就應該像園丁，給樹木澆水，除蟲之後，剩下來就是看它生長。我們不會去規定玫瑰要變成茶花，但是許多自己是香蕉的父母，卻常常想讓孩子變成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