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甿:为了怀念的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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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怀念的记念

  发表日期:2004年4月12日          【编辑录入:base】
 

为了怀念的记念

─忆与唐师母在一起的日子

吴甿

 

唐师母的追思会在星期六上午举行。我那天有课,预先向学生说提早下课,但仍是去晚了。唐师母的遗像已经除下,人们陆续散去,留下挽联花圈摆满了整个大堂,一直摆到信道。我只能在心里向师母告别,并且感觉到她老人家已经和唐先生在一起;虽然过去二十二年,唐师母在精神上从未离开过唐先生。

我所认识的唐师母,是完全自觉承担作为一位文化意识之巨人与伟大哲学家身旁的伴侣、知己和永远的支持者,众弟子心目中这样一位永远的师母;客观地说,则唐师母是在唐先生逝后,继志述事,延续并扩大先夫的哲学和文化功德;无愧为儒林学案里一位最杰出的师母。

 

一.

一九七八年唐先生逝世,同时即要求为他的思想言说作一次结集。以唐先生的波澜壮阔,深沉广大,著述繁富,这次集结可是一项庞大的文字观念组编工程。激活这工程,并努力不懈,多次召集,主事以至毕全功的,便是唐师母。我想,早在唐师母嫁给唐先生那天开始,《唐君毅全集》就已经在师母心中筹划了。

唐先生几十年来所写字稿,整篇或片断,凡未发表者,师母皆郑重保藏;已发表但未入书,包括记者访问,则剪贴成册;唐先生所写书信,师母在寄出前都誊写一遍,一字不易的抄写在学生用的练习簿上。唐先生讲演前写的大纲,随手写的字条,开会简记,审查学生论文的评语,即使词组只字,师母都保存下来。当我接过师母交给我的这些多年「字纸」时,我想我真领略了「珍惜」二字之意。于是想:唐先生真有福气,是幸福,也是道福。扩大而言,师母一生为《唐君毅全集》准备,亦正是中国学界的大福气。

没有几位当代中国学者有这份福气,也不配有这福气。中大里的文史哲的书主要藏新亚钱穆图书馆。扑面而来的粗鄙简体字,每次都刺激我想:这满室满架的大陆印刷物,里面可以找到几句有价值的真话?早在五十年代,梁漱溟讲了半句真话,马上消失了。余下的金岳霖、冯友兰、贺麟等人靠公开作文批判同道老友及自我批判来自保。汤用彤在一次批胡适的会后脑溢血,不几年去世了。张东荪长期失踪,后知被逐出校,到图书馆当小职员,终以八十岁高龄被捕,死于狱中。熊十力闲门,终亦被斗。冯友兰不甘寂寞,不惜改写他的《中国哲学史》,「孔子」改为「孔丘」,直至写完第七卷《中国现代哲学史》,自序时才承认这大堆东西全是打诳,其时已九十多岁多翁。结果是这第七卷因他这几句话不能在大陆出版,也就不能入他的《三松堂全集》。而读他的全集的人,除了感叹其编制之芜杂混乱外,又有谁不因其中所涉问题,而为三松堂老人汗颜?余更不足论。故有搬弄「西学(物质文明)为体,中学(精神文明)为用」之颠倒之论的某学者,当台湾出版社商请他出全集,他老羞成恼,宣称无人应出全集。同情的了解是:他们大半辈子言不由衷,或竟就曾相信邪道,出全集等于跟他过不去。举目二十世纪中国哲学界,能够对写过的每句话负责的,我们几位老师最当之无愧,唐先生是最当之无愧最早有全集的。而唐师母则是最早认识到唐先生是要有全集的,并终生为此。

二.

我曾向唐师母说过这个意思,说唐先生有这福气。师母非常谦虚,反说:「唐先生有福气,最后晚年还有你这个学生。」我说:「唐先生还要不断有学生。」事后回想,却也感到如牟宗三师常所喜言:师生缘份不可思议,又似全在意料之中。我在大陆念书时,数、理、化学成绩优异,高一时学校推荐去听华罗庚的课,课余则全读文科方面的书。父亲家教严肃,逢周日召集孩子开家庭会议,孩子们轮流三省其身;但父亲很快做了「右派」,被隔离了。故我又似在无人管教中长大。我有自己的房间,在天台阁楼,四面临空,最宜天问,思入风云;春温秋肃,日换星移,感染者唯破裂与孤独,念天地之悠悠。我在学校作文不慎流露这种怅惘,仿照三十年代文学笔调,遂被认为思想「思想落后」,「对现实不满」;我又不懂讨好共党政治老师兼班主任,父亲又是右派,最后,又被发现看《红楼梦》,「文革」爆发前一年已被下放农场,没有参加学校「文革」。随后几年我目睹一场世纪初开始累积的由观念主导的大毁灭。我深解其中因果,但仍迷惘。我出走香港,寻找真理,直接投到唐、牟、徐门下,一切便都像上天的安排了。初来香港,坊间的文字完全不能触动我。那些所谓政论尤令我厌恶;把一切作权势的解释和权谋的头脑,我至今不能接受。几年间只发现两个人,一个是弗洛姆,一个是唐君毅。弗洛姆的心理学,其预设部(本体论)是孟子的滥觞;唐君毅则是「最有思想和洞识的中国人」(我当时说的话)。牟宗三先生的哲学书、徐复观先生的思想史是入新亚研究所后才读的。记得《中国时报》记者访问我,我说我在研究所的老师有李璜、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她瞪大眼,「都是大师!」大陆不准读书,我为读书不顾一切,竟一下子读到几位大师门下,这不是上天安排是什么──我至今感觉幸运。去年秋天,友人从异国回来,梁瑞明先生宴请,聚谈间说到唐先生的最后一课,是讲评我读「《礼记》乡饮酒义」之报告。岑咏芳说我「三生修到」,我说「是呵!并且是预定论的」。

唐师母多次问我:「你认为编唐先生全集对学问有帮助么?」我每次都答:「大有帮助。亦是我的幸运。」师母的意思是怕占用太多我的时间,耽误了我的什么计划。其实我哪来什么计划。我喜念书,喜欢把存在脑里的问题反复的想下去,喜欢怀念、喜欢与人对话,此外,我压根儿不懂计划自己的生活。来香港后,除了有一段时间靠画油画、卖画维生外,后来的每份工作都是别人替我安排的。八二年我离开杂志社,专心回研究所念书,唐师母正在召集门生弟子筹编唐先生全集,大概是霍韬晦先生的提议,让我在研究所半工半读,负担具体的编辑工作。唐先生生前没有发表的文稿、书信(唐先生致友人书信多由师母抄录,唯致徐复观先生之旧函,徐先生悉数保留)、日记、扎记、访问稿、授课录音、照片等的整理、誊写、编定入书,唐先生已发表旧文之收集,佚文之确定、订正,各有关唐先生的文字材料、纪念文的发现、收集、甄选;更重要的是,全集的结构、编制,各书之分类入卷,版本之对勘、新结集各书之命名入卷、以至个别章句文字之重订,专书由各编辑委员校读,每卷书后之索引,则由台湾黄振华教授指导学生编制。然各卷校读后须有一重检、说明,等等,都是马上意识到的工作。此外,全集封面的设计、题字、扉页、插图、目录……,虽不重要,又很重要,因为想到是唐先生的全集呵!

那两年平日到研究所上班,上课,星期日则到九龙塘和域道唐府,助唐师母重检、登记唐先生的遗稿文物,一边听师母讲述每件物事的来历。唐府大厅向西北是落地窗和阳台,种了几盆植物,不很繁茂;有一株昙花,师母说倒是常结花苞,作如是绽放。工人事先烧好午饭,师母到时热一热。川菜却少辣而偏甜,也不油不燥,很合我口味。我是极不考究饮食之人,师母问到,便随意说了,不想师母都记住了,吩咐工人这样做。午饭后,师母回房小息,我则观看挂在厅壁的字画。溥心畬绘赠的渔翁图,笔简意远,百看不厌。那时候师母自己早年手绘的苍松图还没有裱挂,而地板仍是旧木地板,仿佛还可以听到唐先生拖沓的脚步声。

傍晚,抱着大堆文稿和听到的唐先生的故事向师母告辞,师母每次送到楼梯口。

三.

然而多奇怪,我除了编全集时翻过《致廷光书》和《爱情的福音》,至今并未真读过唐先生这方面的写作。一位弄语言分析的朋友向我称赞唐先生的《人生的体验》是巨著,我自己亦视唐先生几篇回忆童年故乡、少年朋友的自传性文字为瑰宝,然而为何不看唐先生上述方面的文字,现在回想,恐怕因我生性太偏于思辨,而又太感性的缘故。又或因我的生活体验,拜大陆经历所赐,早已承受不了任何「轻」。死亡,在思想性活动中尚且不觉其有独立之地位,余更不足论。贪嗔痴固可悯,然对治之道,我以为学问仍在忽忘;事既无聊则必乏味,只宜还它个无事。前年赴台开纪念孔子会议,中央大学的朱建民、李瑞全二教授宴请韩国两位学者,还来了位台大哲学系的教授,另加一个我;席间有人讲到人事。朱建民教授说:「当年唐先生来台养病,台大很多先生同学去探望,有人讲起人事。唐先生插话说:我们能否看淡这些事,不谈它,把眼光看高远些,也就没事了。唐先生这一说,空气马上畅和。那天大家心情非常愉快。」这故事让我知道唐先生也是用的忽忘的办法。但唐先生写了好几本谈论这些病痛的书,则显是应机之作。以唐先生思想学问之深沉广大与情志之纯正,固可作这工作,亦唯唐先生可以有这番「看得透,忍不过」的菩萨心肠。唐先生致友人的旧信中,有一封谈到牟先生为某君谋事。唐先生在信中有些无奈,说此君竟放言说唐先生不懂哲学,我想大概是因为唐先生这方面的书。现在牟先生去世了,此君最近又放言说牟先生不做工夫。他难道全不懂当年为他谋事的牟先生做的正是忽忘以存真的工夫?知道事情始末的我,真替两位老师不值。

至今师母逝世,我一直未曾全读师母当年送我的初版单行本《致廷光书》,实在对不起师母。在整理唐先生旧文稿时,我喜读的是纯理论文,如<三论宗与勃拉得箂比较>、<意味的世界>诸篇,都令我赞叹不已。唐先生关于文化与时代问题的反省,令人感佩;致友人书信中讲学问辨理入微处尤可喜;中国哲学之论述,文化哲学之提炼,唐先生自己哲学体系的建构,则如大海汪洋,澄之不清,扰之不浊,最教我临海兴叹。我奇怪有人把唐书读成浑沦欠精严。唐先生行文甚坚定精严。校读唐书,有错落处一目了然,即明证。故我极力反对改动任何唐着原有字句,除非一目了然是手民错落者;因浅解者以为不妥处,其实甚妥。我又奇怪有人把唐书读成心理治疗,不敢正视唐君毅哲学乃当代最大的唯心论,足与牟宗三哲学并称者。

四.

师母每隔一段时间,便召集编辑委员共进晚饭,一面谈全集的事。论辈份,在座都是唐先生早期的学生,且多是我在研究所的老师,我却常坚持己见。现在回想,亦觉无礼。师母从不责怪,每次只说:「看大家意见。怎样办嘛!」我于是在实际操作时继续坚持己见。我尤不耐任何有欠严肃学术意识的意见。全集的序,只有唐先生本人可以写;既然唐先生没有写下,则无人可以写。至于时贤的序,唯牟先生能写。唐师母于是叫我请牟先生写序。牟先生答应了,但第二天回研究所,说:「你们算不算得是唐先生的门人,很难说;唐先生的书你们看了多少?懂了多少?我还在想这个问题。」再隔一天,牟先生把写好的序带来研究所给我,有点自得地说:「我写了一个时辰,一下写好了。」并展开,每句念给我听,还讲解。念到「阿修罗场」,老师迟疑了一下,「这阿修罗场,等于是魔道。」但歇了一会,最后改为「屠场」,全句为:「时代之症结是自由与奴役之争,是文化意识之沉落。人类一方面陷于物质文明之痴迷中而放纵恣肆,一方面即有陷于嫉恨之邪妄之中而期毁之者。此一带有普遍性之缠夹源于西方而倒映于中国,如是中国遂不幸而落于嫉恨心特重之徒之手中,而成为一大屠场。」

师母说:唐先生常说,学问上的事,有两个人总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一个是牟先生,一个是钱(穆)先生。

师母继续将唐先生旧着寄赠在大陆的师友,并请他们作文。最难得的是九十多岁高龄的梁漱溟先生写的纪念唐先生的文章。师母还帮助唐先生的故友发表学术著作,有一次给我一包手稿,内容关于中国文化,是许思园先生的遗稿,在大陆一直不能发表。「这个人有早慧,很年轻就著书、跟爱恩斯坦通信论学。唐先生赞他聪明。这部手稿是他太太托我找地方发表。你看有莫有办法?」我记得把书稿分成独立专文,分别在相熟的两家月刊上发表了。唐师母还每次设法把稿费寄回去。那年,贺麟先生来香港,唐师母在泮溪酒楼设宴。本来请牟先生一起,牟先生要我回话说「牟先生不在香港」。此见牟先生严峻但又体谅故人的一面。贺麟以讲黑格尔唯心哲学闻名,曾着文讥讽所谓辩证唯物论,又在书中称赞唐、牟为当代唯心论的新代表,四九年后即自我批判,长期转作马氏唯物论解说者。无论他本人或师生故友,几十年后相见,情何以堪!换是别人,牟先生早已断然拒见,改说「不在香港」,实在意味深长。牟先生覆大陆故人信,拿给我看,信末是庄子那句「不如相忘于江湖」。足见牟先生是深情之人,不能作态。唐师母之宴请贺麟,亦正合唐先生之风格,温厚、念旧。席间,唐师母一如往常,蔼然从容。贺先生八旬高龄,食欲奇佳,到我们都停箸了,老先生仍不断从盘中找东西,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帮着挟到老先生碗里。我看到这情景,只想到:「多少人熬不到今日呵!」心里为老人加劲:多吃一点。第二天,牟先生一见面就问我贺麟的情形。我说:「身体、精神都很好,很能吃。身旁一位女士很照顾老先生,也懂一点哲学,似是秘书。」牟先生把头一侧,说:「当该是后来的太太。」牟先生其实很念旧。牟先生跟着讲他当年听贺麟课的趣事:有一次贺来晚了,牟从学生席走上讲台,大讲辩证法。贺来到,坐到学生席,说:「你继续,讲得很好。」多熟悉的故事,我想起自己亦有相同的往事,很多人都有。牟先生其实很深情。不久,收到贺麟老先生写的述唐先生早期哲学之文,刚好赶得及收入全集之纪念集。

唐师母自己有《忆先生唐君毅先生》一长文,女儿安仁也有一篇<伯伯>。师母向我解释:宜宾称父亲作伯伯。我一点不奇怪,因我乡下称父亲作「阿叔」,称母亲作「阿嫂」,与宜宾乡俗刚好成对。文章刊在《书目季刊》,我看后觉得很好,以《书目季刊》读者不多,提议请《鹅湖》转载。师母不反对,说已经刊登过了。我附了一信寄去,意思大概说唐师母此文意义重大,等于是唐先生最后托师母写的关于「世界无穷愿无尽──儒者生命的终结与永生」之大文章。后来好象也没有转载。

五.

师母知我在研究所收入微薄,常想方法送我东西。一次托同学跟我说:师母有一只表,无人合用,放着可惜。你就要了吧!我说好。几天后同学把表给我,有盒子装着,里面还有保用书,才知道是新表。我确是没有手表,让师母看到了。同学直笑我愚笨。师母又把唐先生生前用的两部旧相机送给我,还让我在唐府挑合穿的衣服。照相机至今仍是我唯一的相机,一部给了儿子,衣服仍经常穿著。一件淡啡色的毛背心,仍是每年秋冬穿著最多的,已经二十年了,有很多小洞了。

自小在家里得父母惯纵,在学校得老师偏护(高中政治老师例外),又总是朋辈的好友,因此,进研究所后,得几位老师、师母关爱、赵先生照拂、研究所同学维护,全不觉有异,以为理当如此,常放言纵论,指点激扬。所幸对老师长辈是由衷的感偑和尊敬,故亦守礼,然亦无热心追随某师之意。几位老师中,牟师率性,骂人不拘前后,然亦常称赞人;讲到学问,有时不免凶猛,其实最易相处、最单纯。牟师母则只跟同学话家常。同学可以随意到牟师家吃饭,师母摆上满桌小菜,半数是昨天吃剩的,很高兴我们来帮忙把剩菜吃掉。徐师也不讨好学生,就我所知,曾拒做学生的指导教授,又曾对以前指导过的学生表示失望。我考入研究所后不久,徐师把我叫到休息室,要我从他作近代思想研究。我不知何故,竟拒绝徐师,说是哲学组的,归牟师指导。徐师很有点生气,用浓重的湖北话讲了很久。我至今仍感很对不住徐师。徐师母则非常慈祥,完全就是一位传统老太太。在徐师逝世后,徐师母回香港,我们同学去探望她,她居然还操心买小孩衣服给我的小儿。徐师母曾细说当年认识徐师的往事,惜没有记下。一次我和牟师讲到徐师母,牟师严肃的说:「徐太太有智能。」一般的说法,唐师最善待学生,但我知道唐先生有很不高兴的时候。唐先生带病讲课,常逾时下堂,有学生看已超过半小时,有事先离开课堂,唐先生即很不高兴。每逢这时候,唐师母便走到课室门口站一会,提醒唐先生该下课了。唐师逝后,师母在研究所授书法和古琴,与学生谈话,话题都是琴法、书法、修辞,我从来没听到过唐师母谈生活琐事。唐先生各书的书名,都是唐师母的法书,全集也是师母的题字,隶书体,雄浑、凝聚、苍润,字字如商周宝鼎,全不沾巾帼气。全集扉页的彖书题字,也是师母的书法。我说喜欢,师母于是题「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送我。落款时,师母说:「吴明,你要起个号,不然不好落款。」我便随意说,叫子明吧。」师母便在印行的《毅光集》的序里,称我为「子明」。师母平常则自署「方回」,取义效方颜回,听说是唐先生给起的。每次向牟师讨字,牟师落款时也问。我说直写我姓名好了。牟师便摇头。九二年冬那次牟师病危,恢复后返港,已过了农历新年很久了,一次我陪老师去饭馆,车上牟师忽然问师母:「今年过年有没有给唐太太拜年?」牟师母说因身体不好,没有去。牟师不高兴。人皆知牟师不拘礼,但不知牟师亦甚重礼。

六.

与我同期考入研究所的廖宝泉,原是中大崇基哲学系毕业生,基督徒,立志将基督教中国化。他与我的思想性格不同,却最相交,常激辩不休。他和女友徐珍妮(后来的太太)访问唐师母,我把访问稿拿去杂志发表。他跟我讲师母说唐先生晚年很失望,在香港教了几十年书,教不出学生。唐先生自四九年与钱先生创办新亚,坚守到最后,死在香港,却宁归葬台湾。廖宝泉以未能亲炙唐先生为憾,便常跟我谈论唐先生,甚至萌发从唐师母学书法古琴之意。宝泉的硕士论文写天台宗山家山外的问题,他说弄懂佛教中国化是为思考基督教中国化准备。他在英皇教书时,曾约李荣添、我和弟弟吴岷,在他学校宿舍阳台烧烤夜谈。不料两年后弟弟逝去,再两年他亦逝去,呜呼痛哉!宝泉病重期间,仍不断作文,见证对死亡之哲学与宗教体会。临终,写字条给我,笔迹颤抖,其时癌细胞已侵蚀全身,巨痛刺骨,仍嘱我要爱护身体,为中国文化奋斗。唐师母对我弟弟和宝泉的早逝,十分痛心,亲临吊唁,并应宝泉临终请求为宝泉书「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挂于灵前。多年后在中大图书馆碰到徐珍妮,她说她至今仍在问为何失去宝泉。我则十多年来几乎每晚临睡或早上将睁开眼睛,便在脑里浮现弟弟的面容,亦仍在问为何我失去弟弟。而如今唐师母也逝去了呵!

我曾提议研究所图书馆门口该挂个象样的木刻馆名匾,于是请唐师母题字。一个平日写所谓艺评的人,自荐会刻字,不过要收钱,我问准赵潜先生,便把师母题字交他去做。不料没有了下文。半年后催他,他满口应承说只待平底就好了。再过半年,亦如此回答。我不知如何是好,不懂另找人做,亦不懂向唐师母解释,就这样图书馆的馆名匾一直没有做成,我亦一直没有向唐师母解释。现在回想,实在没有礼貌至极。

那年,李璜老先生安排我为一家杂志当特约撰稿。一年多后,居然存到两万元,再向朋友借一万,凑够首期,买下隔壁空置的屋子。唐师母知道后很高兴,约同徐师母一道来我家吃晚饭庆贺。那天两位师母搂着思嶷小儿拍了很多照片。如今孩子已经长大到伦敦念书去了,而两位师母相继作古。现在是凌晨五时,外面正刮八号台风。我翻看这些照片,却出奇地平静。僧肇谓:「昔物自在昔,不从昔以至今;今物自在今,不从今以至昔。故仲尼曰:回也见新,交臂非故。」存在之不在,一如存在之永在。幽明之存或不存、隔或不隔,所赖唯一念之诚明。

七.

有一年春祭,研究所师生都在静候唐师母到来,这是不寻常的。约半个小时后,师母由亲友陪同来了,如常举行祭礼,并留在慈航净苑吃素。后来才知道,那天早上师母迟来,是因为到医院看身体检验结果,得知患了癌。

九五年初冬,师母咳嗽气喘,进了医院。得国强兄通知,赶到医院看师母。据安仁姊说病情有点急。我向师母讨了医生的诊断报告和所开的针剂、药方,打电话给广州的家兄,他是呼吸系统、特别是胸科的专家。家兄第二天传真过来满满一纸的医疗意见书,我即拿去给师母。那次,师母很快复元。据家兄电话中说,他看过诊断书和师母所服药,医生的治疗很相应。师母要我两周后到唐府吃饭。我心里计算,知道是师母八十大寿。

师母刚复元,那天只有很少几位亲友在家贺师母大寿。师母坐在安乐椅上,我们随意的围着师母坐,安仁和夫婿、李国钧先生和太太、梁琰伦、我。自助餐方式,大家很随意。饭后,安仁和夫婿、梁琰伦还唱歌。谈话间,师母说到唐先生的大妹唐至中的事,她一直还在校看已经出版了的唐先生全集里面的错字,以期将来再版时改正;她的丈夫,因看到全集的内容,很害怕,不许至中继续校看,最后竟为此事与至中离了婚。我听后惊愕嗟叹不已。我曾在八八年在香港见过唐至中先生一面,她专为出席纪念唐先生逝世十周年学术会议来港七天。晚会上,她一身泛白的旧蓝色制服、瘦削、整洁、端庄、专注。经介绍知道(唐师母或曾在家信里提到我),那种恺切、一见如故的亲切诚挚之神态,我至今历历在眼前。散会后,我送她搭车回旅店,路上她一直握着我的手臂,似有千言万语,惜只匆匆一见。后来收到她从大陆寄到研究所给我的信,我马上回信,覆她所询之事。我哪里会想到其时她正遭大变。她与唐先生兄妹之情,对大哥的忠诚和奉献,其实亦是文化使命的。将来民国儒林传,当不应忘记唐至中。大概又二年后,师母告诉我,唐至中去世了。

写至此,翻读唐先生全集之纪念集里唐至中悼大哥的文章、唐师母忆先夫的文章,那末深沉、无饰、晶莹、坚挚。我不禁要摘引师母怀念唐先生的一段文字,亦就说出我们对师母、对唐先生应有的怀念:

「当我望着你的遗像时,觉得你亦在望着我,似乎在对我说话,我当下即有一种跃然的心情。你说过死亡是永远不能补偿的悲痛,我要承担这应有的悲痛,我要化悲痛为力量,我要加倍尽我应尽之责任,我要向往你由责任使命感出发作事的心情,我要学你生前尽其在我,死则视死如归的精神。你常说苟且偷生是大大的耻辱,我亦永远记得。」

 

这就是唐师母。想到唐师母就想到唐先生,想到唐先生就想到唐先生的一家,想到新亚,想到新亚的老师同学,想到这个时代,想到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命运;想到人类的命运;想到自己当下的责任。

愿师母回到唐先生身旁,永远看顾这无尽山河、绵延不绝之华族文化,「宇宙无穷愿无尽,海天寥阔立多时」。

二零零一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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