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雪:玉树不胜寒(《财经》 201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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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树不胜寒

本文见《财经》杂志 2010年第9期 出版日期2010年04月26日  共有 1 条点评

 

字号: 高原、山路、积困,灾难在这个三江之源的圣地发生后,玉树格外脆弱,高原救援教训深刻
《财经》记者 严冬雪/文 刘军/摄影
 

  玉树,藏文音译,原意“王朝遗址”。现在这里真的成了一片废墟。

  由于位于高海拔地区,植物稀少,人们也称之“树贵如玉”。全州平均海拔4200米以上,位于青海南部,东与四川省和西藏自治区毗邻。这里藏民占到95%以上,州府所在地玉树县结古镇,海拔3700米。

  2010年4月14日发生的青海玉树7.1级地震,震中紧邻结古镇。在这次地震中,90%的民房倒塌。截至4月21日17时,已造成2183人遇难,84人失踪,12135人受伤,其中重伤1434人,后果惨痛。

  灾后及时抵达的救援队伍,发现这里不同于汶川地震的困难——高海拔下的高强度救援引发严重高原反应,成为“救灾过程中最大的困难”。在国内,这方面的经验与准备至今寥寥,玉树本地力量成为灾后救援中不可或缺的一支。

  玉树死伤起于天灾,房屋倒塌或为元凶,数年前即开始推广的“抗震安居工程”新疆经验亦付之阙如(参见本期“玉树不设防”)。

  4月20日青海省召开的灾后重建会议,提出“三年时间完成恢复重建的主要任务”。玉树之生有待时日,玉树之伤教训可察。

  大震来袭

   才仁松保坐在一辆面包车上,穿着白大褂,黑胖的身材,戴着卫生帽,蓄八字胡,脸黑中带红。他胸前残破的胸牌上写着:“玉树县综合医院院长”。面包车绕过被县国税局废墟挡住的道路,在堆满石头的巷子里拐了个弯,开进一个大门已垮掉的院子。如果无人告知,没人会知道这里曾是“玉树第二完全小学”。

  才仁松保所在的县医院,在地震发生后,驻在了这里。

  跟两年前的四川相比,大自然提前给了玉树人一个警告。4月14日早上5时39分,一次4.7级地震袭击玉树。当时才仁松保正在三楼值班,他从梦中惊醒,迅速组织人将住院病人运到了楼下。病人们在零下10摄氏度的低温中度过两个小时后,大地震发生了。

  地动山摇过后,才仁松保发现:这家收治县域病人最多的医院,徒剩一堆瓦砾。

  与大楼一起失去的是才仁松保的同事们。医院一共有医护人员106人,其中6人遇难。剩下的100人中,40人是正式工,60人是临时工。地震后,出现在医院的医护人员仅20余人。其他未出现的医护人员,也许是没顾得上上班,也许是已经遇难。才仁松保不愿多想,也挤不出时间挨个去找。地震发生后,他一天24小时守在医院,无暇回家。病人在地震中无一伤亡,让他感到稍许欣慰。

  但玉树的大多数人不会感到欣慰。玉树兽医站临时工文扎告诉《财经》记者,5点多的那次地震,他感觉到了。“比以往的地震是要强些,但哪里会想到之后还会来大震。”

  跟文扎一样,在玉树街头仓皇不知所归的灾民,都说,哪里想到还有大的地震。

  中国地震主要分布在五个区域:台湾地区、西南地区、西北地区、华北地区、东南沿海地区。地震活动主要分布在五个地区的23条地震带上。其中,“青藏高原地震区”涉及到青海、西藏、新疆、甘肃、宁夏、四川、云南全部或部分地区。这是中国最大的一个地震区,也是地震活动最强烈、大地震频繁发生的地区。据统计,这里8级以上地震发生过9次;7级-7.9级地震发生过78次,均居全国之首。

  61岁的老人文扎、30岁的玉树州中学教师韩春英、22岁的玉树志愿者次仁,还有许多的玉树人,他们曾感受过许多小震。这次大震前的4.7级地震,已是过往的小震里震感最强烈的一次。

  14日清晨5点多,大多数玉树人包括文扎、韩春英、次仁,都以为这次地震也会像以往那样,晃一晃就过去了。在困倦中,他们大都躺回了床上。

  两小时后,7点49分,7.1级地震发生,持续约20秒,产生两个主要的破裂区域,分别位于震中附近和震中东南20公里处,表明这次地震主要朝东南方向破裂。从高空俯瞰,玉树县城位于震中东南方向,这表明玉树城区是受损最严重的区域。

  玉树州20多万平方公里,有大片无人区,地震发生在人口最集中的结古镇,这里有整个州28.31万人的三分之一。

 

  医疗现实

  文扎当时在兽医站值班,他一步就跨到了院子里,毫发未伤。他16岁的女儿刚上学离家200米,被震倒在地上。他65岁的妻子求草,被压在自家房屋下,未能生还。

  4月15日,地震第二天,才仁松保将医院从院内空地搬到第二完全小学的空场上,一同搬去的,还有医院库房里价值100多万元的药品。这些在余震中冒险抢出的药品,一直支撑着县医院医疗点的消耗,直到震后第四天。

  才仁松保说,因为编制少、经费少,医院医疗设施陈旧,仅有的一套X光仪器,也已经用了十几年。

  “我们的医疗水平很差。”院长才仁松保说。在玉树县有四家大医院:玉树州医院、县医院、藏医院以及妇幼保健医院。其中玉树州医院规模最大,条件最好,但因为县医院收费低廉,因此病源最多。

  地震后激增的病人让才仁松保无力应对。“一直到4月17日,我们才领到两箱输液药品。”才仁松保说,震后救助一直靠着那些抢出来的库存,而血浆等急需品,一直没有人配送。才仁松保专门派出副院长,去镇另一头的抗震救灾指挥部协调药品问题。

  在县医院医疗点服务的四川志愿者鲁飞说,玉树县城内道路阻塞严重,救援物资协调乏力,物资发放点仍未系统建立,一些急需品的发放存在失序。

  4月16日凌晨1点,才仁松保迎来援军——四川省绵阳市中心医院院长王东带来的绵阳医疗队。30多人的医疗队也带来大批医疗物资。这30多人,在两年前的汶川地震中,震后五小时就赶到北川开展医疗救援,已有相当丰富的经验。

  王东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场地。“刚到时,垃圾都快堆满了院子,之后焚烧了两天。”他让人一边清扫一边搭建帐篷和简易手术室,同时协助指导才仁松保的队伍搭建医疗帐篷。

  “两年前我们受了灾,清楚医疗帐篷怎么搭、间距多少、怎么保持卫生。”王东解释。

  除了环境堪忧,王东还发现其他问题:因为交通堵塞、语言不通,宣传不够,许多伤员滞留在灾民安置点并未就医。他只能临时派出两支小队,在安置点轮流巡诊,发现重伤患者就与病人沟通带回医疗点。

  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离开。4月17日,医疗小队在赛马场灾民安置点发现29名需要转运治疗的伤员,最后只有12名愿意来医疗点。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其他安置点,有的灾民不愿离开家人,有的在当地藏医处简单的包扎后,宁愿指头坏死也不愿到外地医疗队就诊。

  此外,部分地震伤员的生活习惯也令王东担忧。震后伤员居住集中,帐篷医院空间有限,对卫生条件要求很高。王东不懂藏语,很多病人不懂汉语,他便借助才仁松保院长的藏族医生,对帐篷里的病人一遍遍强调卫生问题。

  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难以一时改变,这令医生们感到为难,而卫生清洁对医疗点至关重要。

 

  高原救援之患

  进出护送伤员的才仁松保,在街上碰到了一群执勤的四川特警。他们维护治安,也指挥交通。才仁松保给这些来自低海拔地区的特警留下手机号,“如果有不适,来找我。”

  第二天凌晨4点多,只睡了两个小时的才仁松保,被响得很急的手机叫醒,一名何姓成都特警呼叫救援。

  这名特警被送到医疗点时,已经因严重高原反应导致肺水肿而昏迷。

  在平均海拔4200米以上的玉树州,空气中氧含量仅平原地区的55%,急性高原病的发病率可高达60%。玉树县结古镇海拔3700米,这对来自平原的特警是个危险的数字。

  在以往,旅游者不被提倡4月进玉树。因为人对高海拔含氧量的适应能力在夏天会更强,而4月的玉树夜间气温可达零下11摄氏度,一些最早到达灾区救援的人员,因防备不足,导致救援要付出比在平地艰苦数倍的努力。

  驻地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四川甘孜州军分区卫生所所长骆立清告诉《财经》记者,按照正常的进入高原步骤,海拔每上升1000米,要驻留适应七天,否则高原反应出现的几率会大大增加。

  但人命关天的救援经不起等待。几乎所有的救援队伍,都在第一时间直上几千米,来到玉树。

  持续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紧张的救援,战士们陆续出现高原反应。青海军区政治部主任李军少将透露,截至4月19日下午,参加地震救援的部队官兵中65人出现严重高原反应。仅4月18日、19日两天,就有五名战士患肺水肿被紧急转诊。

  这些还不是全部。由于事先预估不足,又因灾情紧迫,绝大多数救援队伍在对高原几无准备的情况下,就来到了玉树。

  “事先考虑过高原的特殊性,但哪有时间准备?”随队38小时赶到玉树的绵阳市中心医院医生陈立告诉《财经》记者,临时要找到一批适应高原的医护力量并不现实,最终为此保障的是随队药品中的两箱“红景天”——一种可以缓解高原反应,但需要在上高原前10天就开始服用的药品——然后马不停蹄地向玉树开拔。

  高海拔除了威胁救援队员,同时还谋杀了分秒必争的救援时间。玉树州离青海省会西宁820公里,公路交通不便,通往州外的主路只有一条214国道,车程14小时左右,这对于一些急需转运的伤员是无法承受的。所幸2009年8月,玉树巴塘机场建成通航,从城区到机场只需半个小时。这一便利为主力运输提供了可能。

  但高海拔飞行的特殊性,也限制了机场的作用。机场位置海拔3902米,是国内继邦达、阿里、康定之后的海拔高度第四的民用机场。这个高度限制了许多机型无法使用,另外,还须有高原飞行资格的机组人员。

  高原反应带来的困难很快凸显。被视为地震救援最专业队伍的国家地震灾害紧急救援队也未能例外。该队发布的一篇《战地快报》称:这是近年来救援行动最困难和最复杂的一次。

  “最困难和最复杂”毫不夸张,救援队的搜救犬也出现反应。在该队副总队长刘向阳边上,一只黑色拉布拉多搜救犬蜷成一团,大腿不时剧烈抖动,另有一只出现昏倒现象。刘向阳在汶川地震时曾不间断地工作三天,但这次在玉树,连续工作一天半就感觉支撑不住了。

  由于国家救援队要应对各种条件下的地震救援,此前也曾进行低氧训练。救援队队长尹光辉介绍,该队由120人、9条搜救犬组成,随队携带了两台救援车辆和其他各种救援装备。截至18日,救援队已有7人被转运到西宁治疗,部分队员带病工作,其中还有3名队员病情较重。

  “高原反应比较强,是这次救援的最大特点。”尹光辉这样总结。

  救援部队大都没有经过低氧或高原训练。“救灾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是官兵遇到的高原反应。”4月20日,在国务院新闻办发布会上,兰州军区副参谋长、军队和武警部队玉树抗震救灾联合指挥部指挥组组长王振国说。

  但地震三天后,这才逐渐引起人们的重视。救灾初期,战士们哪管什么“最大的困难”,几乎全都带着“拼了”的想法连轴转,昼夜搜救,这样的高强度无休息工作,恰恰是高原上的最大忌讳。

  几天后,疲惫不堪的战士们开始出现呕吐、发热、感冒甚至肺水肿的症状。救援人员开始切身感受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4月19日上午,广东救援队的150人离开玉树。至此,300多人的广东救援队因高原反应严重全部撤离灾区。

 

  本地力量

  与来自平原的救援队伍相比,身着红色袈裟的本地喇嘛救援大军,成为救援的重要力量。在搜救现场,红衣僧人与橙衣消防员穿插交错,同心协力。僧人们协助搜救,也帮助翻译消防员对现场群众的请求:“请安静,再安静一些。这样才能尽可能得到被压埋人员的信号。”

  扎西科赛马场,灾民安置点之一。军人在卡车上搬送物资,方便面、牛奶被成箱地递给车下一双双伸出的手。卡车不远处,披红袈裟的僧人骑着摩托车,往路边一袋袋分发方便面,肤色黝黑的藏民,拿到同时,叩拜不已。

  在结古镇中心萨格尔王广场,区别于住宿帐篷和医疗帐篷,一个帐篷驻扎在广场靠马路边最显眼的位置。录音机循环播放着唱经声,旁边的牌子用藏汉双语注明,这是为逝者颂经处。帐篷里面摆满酥油灯,僧人们走来走去。

  就在这个帐篷右侧五米处,武警部队设点为灾民提供免费餐饮。

  两股不同方式的力量,协同存在于玉树。提供精神抚慰的同时提供物质保证。治疗伤病,拯救心灵。

  僧人们的工作不止于此。截至4月21日,地震已造成逾2000人遇难。按照当地习俗,葬礼由僧人们负责主持。

  文扎的妻子求草的遗体,就是由僧人们带走的。文扎告诉《财经》记者,妻子的遗体被他安放在县兽医站院子里。很快就有僧人主动找到他,并将遗体运到了玉树周边山上的结古寺。

  拥有550名僧众的结古寺,是玉树州最大的藏传佛教寺庙。住持丹巴阳平说:“震后,寺院派出400多名僧侣去收集遇难者遗体,也有不少家属将遗体送来。我们三天内不停诵经超度,同时登记遗体身份,告知民政部门。”

  在藏区,生死一向由寺庙管理。按照藏人的传统,家中有人去世满三日,要请阿卡(藏传佛教中的僧侣)诵经超度,并送天葬。

  结古寺决定在“扎西大通”天葬台为亡者举行法事,并举行少见的集体火葬仪式。这里传统的葬礼方式是天葬、水葬、火葬和塔葬。其中火葬是仅次于塔葬的高级葬仪,平时仅用于高僧等群体。而平时仪式都较小,僧侣们很少进行这么大的超度仪式。

  在藏语中,“扎西大通”为吉祥平安之意。

  4月17日上午,低沉的诵经声从山坡传来。整个玉树寺院僧侣都来了,还有来自其他地方的僧人约千人,盘腿而坐,手握佛珠,闭目诵念,口吐真言,面容肃穆。

  白色身躯层层叠叠躺在长满黄色荒草的山坡上,身着红色袈裟的僧侣一边诵念经文,一边在赤裸的遗体上涂洒酥油、摆放白木。旁边两道20米宽、一人多高的土坑,堆放着1363名死者的生前用品,和他们身上最后卸下的衣物。

  9点50分,火焰冲天而起,映照僧人袈裟红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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