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缺的正是“唱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07:01:16


芦笛


那天胡棋源网友转了孙立平先生论国内正在加速溃败文字来,因为那文字早被转贴到本区,网友业已讨论过,所以没人回帖。小胡不知就里,上贴问大家为何不发言,唐好色网友乃代表本区公民发言,说没人回帖是因为那是老掉牙的唱衰,两人于是争辩了一通。

对国人抨击国内生态灾难的文字,唐好色网友也不以为然,认为三峡大坝就是该建,而“权威政权还是有点优势的”(其实通用的是“威权政体”或“威权制度”),其论据便是“中国的能源政策相对合理, 在建水电站和核电站, 已经计划建100多座. 于此相对, 美国已经因为集体恐惧而几十年没建核电站了. 全球暖化问题已经吵了10多年, 美国现在才又开始考虑重新建. 结果多年来, 火电成了default. 这实在糟糕.”他进而认为,王维洛反对三峡工程,也是类似的无理性的恐惧。至于人家列举出来的那些充分证据,唐先生照例是视而不见。而举世闻名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灾难是否与苏联人民没有“唱衰”权有关,当然也不会在他的视野中。

我早说过,本人一直在考虑上书联合国,请他们通过立法,严禁台湾人奢谈大陆的事,违者一律课以1万美元的重罚,用于支持《海纳百川》网站的运作:)

顺便说一句:唐网是台湾人,这是我的猜测,其实并不是他泄露的。这猜测的依据非常简单,有次我长篇大论地论证中国根本没有过封建社会。唐网评论道:这也值得说?所谓封建社会是欧洲中世纪Lord啊,骑士啊那一套,中国何时有过这些东西?我当即断定他是台湾人,这才会丝毫不知大陆官定的“社会发展分期”,而这在大陆乃是每个小学生都耳熟能详的事,绝不会有哪个大陆人以为我论证中国传统社会并非封建社会是废话。

这不是搞地域歧视。台湾人当然有权议论大陆事务,但最好能谦虚谨慎一些,说话不要那么“高屋建瓴”,斩钉截铁。别说是唐网,就连我这在大陆度过了三四十年光阴的老同志,在谈论国情时也必须高度尊重国内网友,虚心听取人家的意见,盖我毕竟长期生活在海外,对大陆没有第一手感受,何况是你这位半个汉学家?

如果上述看法只限于唐网那一类汉学家倒也没关系,但问题是唐网那种大无畏气魄在大陆知青中并不罕见,方舟子便是代表。据唐网说,方舟子有一种使命感,正是在这种使命感而不是利益的驱动下,方才不遗余力地在大陆叫卖转基因食物。唐网友不知道,若方舟子真是如某网人指控的那样,是在代表美国某家生物产品公司叫卖,那还不是那么可怕。若真是出于某种使命感,那可真是令人肝颤了,盖中国从来不缺乏各种各样祸国殃民的使命感,缺的就是“唱衰”。

当年我曾和唐网争论过中医是否有效,他彻底否定了中医,认为那是迷信,而这是我党搞迷信的结果。我当即告诉他,他完全弄错了。世上再没有哪个政党比我党更讲究“尊重科学,尊重客观规律”的了。无论是马克思,是列宁,还是毛泽东,都无比坚定地认为他们代表了“历史潮流”与“客观规律”,而这就是他们的事业必胜的基本原因。无论是方舟子还是唐网,都深得此中三味,至今仍在不屈不挠地发扬19世纪的科学教传统。

已经在旧作中反复解剖过了,马列主义乃是19世纪的科学教的结晶,最充分最彻底地反映了幼稚人类无知无畏的宏大气魄,其基本信条就是“客观世界是可以认识,可以把握的,而掌握了客观世界后便能从必然走向自由,任意改造大自然,‘驯服山河建天堂’”。这其实不独马列主义为然,19世纪的欧洲知识份子或多或少都有这毛病,尤以德国人最甚,他们秉承了黑格尔的传统,最擅长的便是top down的“青城剑法”,动辄归纳出个囊括一切的“客观规律”来,而科学便是他们的新上帝。

直到上世纪50年代初,科学一直都是西方的新上帝,就连教会也同样崇拜科学家们揭示的“客观规律”,其与无神论者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把那看成是上帝的旨意。这种崇拜甚至荒唐到这地步:当年美国人在太平洋的“比基尼”小岛上试验氢弹,不但大批参与其事的官兵暴露在射线之下与蘑菇云合照,引为平生至荣至幸,而且某奸商竟然将新推出的三点式游泳衣命名为“比基尼”,使得商品风靡全球,捞得个盘满钵满。

但此后人们便开始知道科学是把两面刃了,并开始认识到人类未必能及时发现那另一面刃的存在。首先是大批放射病患者的出现,包括那些与“比基尼蘑菇云”合照的原子勇士们,其次是大批公害病患者的出现,以日本的水俣病最为触目惊心。西方人从此开始意识到,大自然是非常复杂的,“掌握和运用客观规律“并不是如19世纪知识份子们的直线头壳想象的那么简单明快。因此,在一种新技术发明出来后,必须采取非常审慎的态度,从各方面审视观察它可能有的不良效应。若是像过去那样一头扎进去,等发生了预想不到的严重副反应时才知道后悔,那就太迟太迟了。

这就是为唐网抨击的“集体恐惧”的由来,是西方人热衷于“唱衰”的基本原因。它其实是最简单的人类常识,但同时也是大智慧,老话说的“吃一堑长一智”、“亡羊补牢”就是这个意思。它当然与为唐网和我党官员乃至御用知青们激赏的“举国体制”的“高效率”相冲突,然而却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人为灾难。

这简单道理,只怕连小白都能明白吧?小胡已经在跟帖中举了澳大利亚的兔和猪作为雄辩的反例。澳大利亚土生动物里没有兔和猪,欧洲殖民者便把这两种物种带去。因为缺乏天敌与拥有胜过中国人的繁殖能力,兔子在澳洲疯狂繁殖,从原来的5只繁殖到5亿,给农田带来了巨大损失。国民花费了巨量的人力物力去猎杀野兔,仍然收效甚微。最后是老天爷帮忙,让兔子害了某种传染病大量死亡,兔灾才得到控制。猪的情况也类此:家猪变为野猪,在缺乏天敌的情况下大量繁殖,而且变得相当凶狠,同样给庄稼造成极大损失,只是为害不如兔灾那样激烈罢了。

这些教训,使得人类开始有了“外来入侵物种”的概念。这就是吃了一“堑”长出来的“智”。如果不吃那堑,则谁也不知道引入某种新物种会引出这种完全意想不到的灾难。美洲过去没有马,是西班牙殖民者引入的,那也是外来入侵物种,但它也不曾造成什么灾难性后果不是?所以,若是唐网生于当年,假定有人反对在澳洲引入兔子,他肯定要认为那是毫无科学根据的“唱衰”,是“集体恐惧”,用我党的话来说便是“封建迷信”,还一定会引用在美洲引入马并无灾难性后果来反驳。

科学教徒们不知道:客观世界实在太复杂,科学不是万能的,科学的预见能力也非常有限,一种新技术会具有什么副反应,并不总能在事前通过学术论证发现,无论那分析是如何周密都如此,许多事要到发生后才知道。

这方面的最近例子,是科学家们一度非常热衷的“基因疗法”。人类基因组现已基本测定,每个基因是什么功能都查得清清楚楚。于是科学家们便设想可以用基因手术治疗遗传病(例如在血友病患者的胎儿中引入所缺的编码血凝因子的健康基因),甚至可以设计出既聪明又健壮又漂亮的“完美”胎儿来。这从理论上来说完全是可能的,根本没有什么“唱衰”的余地。然而科学家们在把某些基因引入动物后,却发现新物种出现了与该基因无关的性状,而这用现有的分子生物学理论根本就无法解释,说明人类对基因的互动作用的认识还非常肤浅。任何姨爹都该想得过来,在弄清所有的潜在恶果前便大规模采用“基因手术”,将会给人类造成何等可怕的灾难。

又如为唐网友讴歌的三峡大坝吧。只有隧道眼才会看到它的发电功能而忽略它必然给生态带来的一系列影响。尽管国际上早对此问题有了定论,先进国家早就停止此类大工程了。但这问题之复杂,还远不是科学家们已经全部认识了的。例如我早在70年代便从《参考消息》上看到科学家们对大坝引发地震等副反应的介绍(记得我党曾将埃及阿斯旺大坝引发地震作为反修宣传材料,盖那工程是苏联援建的),对大坝的副作用早就耳熟能详。然而我还是没想到,长江水变清后会冲蚀河床,致使下游水位降低,导致洞庭湖,鄱阳湖等湖泊缺水;也没想到三峡水库的巨大热容量能降低该地气温,使得印度洋的冷空气无法如过去那样,流向西南的低气压区,形成锋面而降雨。这两个恶果的区别,只在于长江水位降低、湖泊缺水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而水库导致西南大旱还只是一种理论可能,然而不排除这种可能便贸然动工,完全是以国事为儿戏,以万民为刍狗。

因此,对某种新技术、某个大工程的必须持明智的谨慎态度,起码不要一下子全面铺开,否则万一出现了某种无法预见、或延时发作的副反应时就悔之晚矣。从这个角度来看,作为一种补偏救弊的制衡机制,持反对态度的“唱衰”者的存在是绝对必要的。只有方舟子那种一知半解的民科,才敢不但不遗余力地叫卖转基因食物,而且把所有的反对者都打成必须动用政府暴力镇压的阶级敌人,其气吞万里如虎的霸王气度恰与其惊人的肤浅相辉映,充分印证了“唯无知者始能无畏”的格言。

这不是说“唱衰”都一定合理,但作为一种制衡措施,它必不可少。例如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发现是在生物学中作出的,从DNA双螺旋模型的建立到遗传密码的破译,直到人类基因组的测定,都是无与伦比的伟大突破。而作出这些伟大发现使用的基本技术便是基因工程。然而在此新技术大规模投入使用前,科学界内外曾有过大量的“唱衰”者。他们生怕制造出一种携带着各种抗药基因的“超级细菌”,不受人类已有的一切抗菌素的制约,因而为人类的健康带来巨大的灾难。事实证明这是过虑了,然而人们却决不能说它是无必要的。相反,正因为有着庞大的“唱衰”大军,科学家们才慎之又慎,设计出了理想的安全的“细菌工具”,避免了轻率行事可能引出的灾难。

不幸的是,为我党及其御用文人大赞大颂、为某些海外华人羡慕不已的“举国体制”却容不得“唱衰”,只许舆论一律,于是中国便永远只能是灾难接着灾难。当年伟大领袖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豪情满怀地对梁漱溟说:再过几年,从城楼上望出去,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烟囱。在内部讲话中,他更是发扬“厚今薄古”的革命精神,得意洋洋地说,当初要拆北京城墙,有的人如丧考妣,现在拆了他们也没能怎么样,仿佛那是淮海战役一类伟大胜利。

就是在这种“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向大自然宣战”的豪情胜概的鼓舞下,咱们举国一致“大战钢铁”,砍光了前人栽下的树林;举国一致“以粮为纲”,毁掉果林、填了鱼塘去种稻麦;举国一致“征服大自然”围湖造田……直到完美实现了梁任公的英明预言,把中国变成了沙漠。90年代我从欧洲回国,在飞机上所见实在是伤心惨目——凡是下面是一片绿色,那就还在欧洲,什么时候下面变成了茫茫黄土或白沙,那就是到家了。飞机飞上个把小时都看不见星点绿色,连条河流都没有,唯一能打破那黄白之物的便是黑色的云影。所有这些蠢事烂事,都是以“科学”的名义干出来的。此所以我一听到“科学执政”的豪言壮语便两股战战。

最近西南大旱,我虽然亟感痛心,却并不意外。70年代后期,国家大报上登出了《“围湖造田”始末记》(似乎是徐迟写的,但不敢肯定)。那上面说,云南与其他高原不同,有许多天然的高原湖泊,被人称为“高原上的明珠”。但在60年代末期,云南省革委(据说是某个类似江西程世清的丘八干的烂事)发起“围湖造田”的人民战争,“向滇池要粮”,把滇池填了一半。此风流毒全省,致使云南原有的二十多个高原湖泊不是被填就是淤塞干涸了,于今只剩下五六个,云云。

此前我曾在《参考消息》上看到《纽约时报》专栏作家艾尔索普的文章。此公在抗战期间到过云南,说什么“云南的县城如梦一般的美”,其重点歌颂对象便是云南的高原湖泊。可惜他不知道,他梦中的仙境在我党领导下成了历史,而这“改天换地”的波澜壮阔的人民战争还在继续。楼下小胡网友转贴的时寒冰先生的调查报告便指出,云南至今还在干 “围湖造田”的烂事。最丧天良的还是,地方政府为了迫使人民买水,竟然把石林县的龙潭用水泥、玻璃渣与棉絮堵死了!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还是时寒冰先生披露的云南省领导说的什么“先污染,后治理”。如果这是我党的既定国策,那完全是杀鸡取蛋、竭泽而渔、祸延子孙的丧尽天良的滔天大罪。咱们别的也不用说,这就请那位省领导去恢复云南消失了的20多个湖泊,恢复被砍光的一山山森林。比起中国来,东德的环境保护可算天堂了。然而东西德合并后,西德把东德的工厂全部关了,斥重金恢复生态环境,其财政负担几乎压断了联邦政府的脊梁。饶是如此,专家们还估计要完全恢复原状,大概得需要起码半个世纪的时间。

伟大领袖当然是无知痞子,失学老年,但在很大程度上,他的宏伟气魄反映了许多中国人的愚昧、虚骄、自卑、奴性与急功近利,而这似乎就是从未蒙受过我党教诲的唐网友竟然与我党颇有默契之处的原因。他们的基本想法便是“西方资产阶级有的,东方无产阶级也要有”。因此,西方资产阶级有大坝,咱们东方无产阶级也要有(这就是唐网论证大坝的“科学性”的证据)。西方有高楼大厦,则咱们也决不能住低楼;西方吃过的“堑”咱们要加倍地吃;西方走过的弯路咱们要导波(double)or 吹破(triple)地走。谁要是敢持异议,就是“唱衰”的阶级敌人。

这结果,便是把中国完全彻底地改造成了美国的文化殖民地(准确来说是曼哈顿的文化殖民地,因为美国绝大部份地区都完美保留了令人心醉神迷的自然风光)。每个城市都是曼哈顿的翻版,充塞了恶俗不堪的摩天大厦,毫无起码的中国特色,沦为西方落魄建筑家的乐园——越是因破坏市容和谐而找不到买主的光怪陆离的设计(如中央电视台的“大裤衩”),便越是能在中国变成雅典神庙。

令我震惊的是,2000年我回国,乡亲们非但对那令人窒息的高楼污染毫无反感,反倒还非常得意,认为故乡总算有点现代化大都市的模样了。就连若干海外华人似乎也这么看。前些天我在《猫眼看人》上看见一位加拿大移民的文章。她到加拿大也大概十多年了吧,按理说应该有了点鬼子的审美观。不料她却说,她初到加拿大时非常失望,该当地没有什么现代化气息,房屋都很低矮,云云。到最后她似乎还是那个印象。

不仅如此,根据龙应台女士的文字,似乎这种断子绝孙的烂事还颇为台湾人羡慕,似乎他们巴不得台北也变成北京那种不适宜人类生存的水泥森林,也栽上一个奇丑无比的大裤衩!21世纪的中国人,为何还不如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方传教士爱护中国?请去看看传教士盖的北京协和医院的建筑吧(如果它还没被拆迁的话),那就是鬼子的中国心。人家可没把曼哈顿的高楼大厦搬到中国的古都去,彻底破坏它的和谐。

因此,中国的生态自杀人民战争,和其他中国灾难一样,也是全民愚蠢使然。在毛时代是纯洁的不掺杂的愚蠢,而如今更多了熏心的利欲,完全符合国人愚蠢而贪婪的特点。举国昏昏,哪怕清醒者再起劲地“唱衰”,中国也绝无“衰亡”之虞,唐网友之类的科学卫士们其实可以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