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我的姐妹们（下）
当日我被分到了政二爷的房里，并被派去了小书房当班。二爷读书勤勉，几乎每日课毕都要去书房用功，往往至掌灯之后才回自己房里歇息。

雪莲玉荷她们在上房伺候，二爷晨昏定省的时候都打过照面的。我最初关于二爷的印象倒是从她俩嘴里来的。什么二爷生的端正体面，好像戏文里的杨宗保；二爷谦和守礼，对丫鬟们都是厮抬厮敬的；还有什么老爷太太喜欢二爷不喜大爷，总说二爷好学上进将来大有前途不比大爷一味贪图玩乐不能倚望。她们亦问我关于二爷读书起居等细节，我都答不知道。雪莲便冷笑道：“阿梅你也太谨慎了，虽说赖嬷嬷吩咐过下人不可说长道短，可咱姐妹不过说些没紧要的闲话散话解闷罢了，又没旁人在。跟了四姑娘的绿荑有时闲了都谈谈说说的哩，你却同我们这样生分不曾？”

“不是的。我虽然在小书房伺候，可没见过二爷的面。只是远远瞥见几次，知道高矮肥瘦罢了。二爷房里的如玉姐姐吩咐我每日只在未时之前将书房内外打扫完毕并笼上茶炉子，我的事便算完了。待二爷申时从学里回来，或是晚间要用书房，凡百事项自有如玉如虹两位姐姐跟着照应。似我这般闲杂人等无故不得在书房里逗留，怕人多了打搅二爷用功。”

“原来如此，呵呵，如玉我见过的，一张粉团脸儿，只是生的白。论相貌，怕还是如虹俊些。听说如虹她爹是原先老太爷跟着太祖皇帝西征时候俘获回来的番奴。所以她的相貌习性跟我们不太一样？针线功夫稀松平常，却能骑马舞剑，还会摆弄些稀奇古怪的乐器？”雪莲边说边比划出弹拨的样子。
“嗯。这个我倒是听孙嬷嬷讲起过。如虹姐姐的爹确系番邦之人，不过她娘原先是府里的。听说她爹极通音律，当年还住在南边的时候，为了迎接太祖仿舜巡，要筹备戏班子，她爹前前后后出了很多力，后来台上台下又大大地露了脸。太祖爷都亲自夸奖过呢。老爷念他功高又有才，不仅给他娶了媳妇，脱了奴籍，还借本钱让他自己去做生意。如今四海平服边疆安定，几年前听得边贸甚是繁荣，颇有利息可图，他又起了思乡之意，就携了老婆奔西边去了。当时如虹姐姐还小，怕跟着颠簸受苦，留下来托府里照看。说是等过几年在那边站住了脚有了家业再来接她。所以她虽在二爷房里，跟如玉一般领一吊钱的月例，其实却不算奴才呢。”

“怪不得，我说你们屋里那如玉这么跋扈霸道，见谁都跟夺食的猫儿似的，倒容得下她，两人还处得挺和睦。”玉荷点头叹道。

“嗯，想是她早晚要跟着她爹娘去的。”雪莲这句话，不经意地勾起了我们大家共同的心事，一下都沉默了。 六）书房里的小秘密
进府已有数月，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又谢，莲叶绿了又黄，待到枯茎败叶都被人拾掇干净，已是临近中秋时节。我们新来的丫鬟们亦每人领了两套夹袄作为秋衣，一套银红，一套豆绿。

这一日，我同往常一般将书房里外打扫一遍，扫去小院里的落叶，又剪几支桂花插瓶。看看时辰还早，便想着将那外间的大书柜子里头也擦拭擦拭。那柜子上层很高，我搬来脚踏踩了上去，才刚开了门，忽听得院门外头传来脚步声响。

“赖大跟我进来，你们散了吧。把包袱拿回去交给如玉，另外告诉她今儿下学早，我在书房静静看会书，让她们等传晚饭的时候再过来罢。”说话之间二爷和赖大哥两个进来了。二爷身穿秋香色盘龙箭袖外罩青坎披风，腰上系着碧玉九龙佩，脚登石青缎粉底小朝靴，后面跟着穿了栗色罗纹锻褂子的赖大哥。我赶紧迎出院里来见过主人。二爷自然是不认得我的，略略点头顾自进去了。赖大哥在一旁冲我笑道：“梅馨妹妹，好几个月不见，长高了不少哇。你别忙了，先去倒茶吧。”

“赖大哥好。”自从那日他给我们四个起了名字以后，这还是头一回在府里碰面。因为赖嬷嬷一家是我来到府里最早接触的人，因而见到他们总比旁人更觉亲切些。当下心内颇为踟蹰，便讨教于他：“今儿二爷来得早，茶炉子还没生。我听见如玉姐姐说过，二爷喝茶是不要大茶房烧的水的，可是这会儿再生火煮水怕是要等上半个时辰才得呢。这可怎么办呢？”

“不怕，你只管生火，我去吩咐门口当班的婆子先往四姑娘屋里借一壶提过来就完了。再者，二爷今儿好清净，你上了茶只管忙你自己的去吧。”

“那我知道了，多谢赖大哥。”

赖大哥到门外吩咐了老妈妈后便进了书房的里间。不一会水到了，我自去后廊上烹茶。书房里备了三种茶叶，我度其时节，选了枫露一种。捧上，并无别话。

二爷专心功课，我便蹑手蹑脚退到外间。见大书柜的门还开着，就爬上去打算关了。听到里间二爷说话声：“总算写完了。赖大你去外间帮我把《庄子.内篇》取来。”

我一抬眼见到那书正在手边，就抽了出来。关好柜门跳下脚踏，正好赖大出来，我便递与他。他瞧了我一眼，伸手接过，也没多话。这时院门外传来叩门声。

我出去一看，门外竟是四姑娘扶了竹姐姐两个。四姑娘身穿藕合色洋缎窄裉袄。外罩白地缂丝五色簟纹褂子，下着秋香色弹墨百褶裙。竹姐姐则是跟我一样的豆绿夹袄。她俩个进得门来，赖大出来见礼然后退下。我见无人，上了茶后便留在里头听候。
“二哥哥啊，这院子里的桂花开得真好，想是主人离蟾宫折桂不远矣。”

二爷一面让座，一面笑：“四妹妹你又笑话我了。四妹妹如今读什么书呢？听说新来的先生是位大大有名的才女，有班姑蔡女之誉，原先还帮过东平郡王府里的内眷拟过家训呢。”

“唉。沈先生学问呢是好的，可是夫子气太重。好好一套《四书》，她只肯跳着讲，说这篇女子不须学，那篇女子不当闻。。。。。。对了，二哥哥，小妹今天来正是有事要求你呢。”

二爷苦笑道：“四妹妹说一求字，我就知道这事不好办了。罢了，请妹子吩咐。为兄无不遵命”
四姑娘笑着招手：“二哥你附耳过来.”然后悄悄在二爷耳边说了一席话。二爷面露难色，小声道：“不妥吧，到底看出来。字迹也不同。”

“不妨，”四姑娘笑指竹姐姐道：“我这丫鬟绿荑有个本事，专能临摹字迹。二哥只消将你写的字稿借她两篇，她回去稍加练习便能以假乱真。”

“当真？这丫头有这么大本事？”二爷打量了绿荑一眼，似乎信不及。

“嗨，二哥哥，你刚可是答应我了的。你要信不过，最多这第一次咱们先打个赌，要是学里的叔爷看出来罚了你，就算我输了，我照上回的鞋再做一双你穿算作补偿。要是看不出来，往后咱们就一直这样行，你再不许抱怨。如何？”

“唉。。。。。。”二爷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无奈地应了。“不过这事可不能叫别人知道啊。”
“那自然，这是我两个的秘密。噢，还有绿荑。”四姑娘很是开心，转头瞧见了我。“你叫什么名字？你也不许往外说啊。”
“回四姑娘，梅馨什么都没听到。”

“梅馨？哈哈，这名字念着真古怪。和你原先的竹秀一样也是赖大起的吧？”四姑娘笑问竹姐姐，然后转头对二爷说：“二哥哥，前儿我读桂花诗，读到颜真卿的'绿荑含素萼，采折自逋客。’之句，甚觉新巧有意趣。便将我这丫鬟名字改作绿荑。她俩个本是一道来的，名字原也成对，你何不将这丫鬟也改成‘素萼’？”
二爷自是应允，于是从这天起，我便改叫了素萼。 （七）我不哭
那日到了传晚饭时间，如玉和如虹姐姐并两个小丫鬟一道过来书房。如玉留在书房打点二爷晚间要用的物什，如虹便带着小丫鬟砧儿、小箬两个跟二爷去伺候晚饭。
二爷一行前脚离开，如玉姐姐便放下脸来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完了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彼时我只觉站回到了被人牙子吆喝售卖的人市上，未知前方又有什么叵测的风雨。
半响，如玉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原来还真是个美人坯子呀，往日我可是小瞧你了。可算教你等着这个巧宗儿了吧。快说，你是怎么使的狐媚子，让二爷留在这里单教你一个服侍的？”
“姐姐误会了，我每日在这里打扫，再没想到二爷这个点就回来的。只听得二爷说要静静看一会子书，才遣散了小幺儿们，单留下赖大一个在书房里。我只管倒了一回茶就出来了。姐姐的话，真不知从哪里说起。”我自然是委屈无比，几欲落泪。
“呦呵，都倒过一回茶了。你是不是想着一来二去的这就上来了，往后能和我们比肩了。呸，你少做梦了！我问你，你既这么说，那我们来时赖大如何不见？”
“后来四姑娘来坐了一会子，赖大回避了。”
如玉便掀开茶碗一看：“二爷最爱明前龙井，你怎么倒的是这个茶？”
“我刚来的时候听老嬷嬷们教导说，绿茶性寒，适宜春夏二季饮用；到秋冬之季，天气转凉，人的脾胃也渐寒薄，当用青茶或者红茶为宜。我先不知道二爷喝茶的喜好，所以才泡了这枫露茶来。姐姐今天教导我，那往后我便知道了。”
如玉回思片刻“罢了，你现将这些茶碗子撤了洗干净去。晚上不用过来了。”
“是。”剩下的话我想了想该不该说，终还是试探着说了：“不过我刚听二爷同四姑娘论茶，说到这个枫露茶 是要三四泡后才出色的，如今才泡了二次，这茶底子是不是先留着为是？”
如玉闻言大怒，抄起茶碗就将里面的剩茶都泼我裙子上了，差点连这汝窑的青瓷盖碗也砸了。她横眉怒目的斥道：“臭不要脸的小蹄子，才来了几天，也不打盆水照照，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怎么吩咐你照做就是了，谁借了你胆子来挑我的眼，驳我的回？”
面对如此声色俱厉的责问，我只得赶紧低头认错：“是我年纪小，不知规矩，要姐姐费心教导。往后再不敢了。”
“叫你长个记性，这里收拾完了就滚下去，今儿晚饭不用吃了！”如玉火气渐小，却犹自忿忿不平。
说话间如虹姐姐回来了，“如玉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今晚二爷被太太叫去拣佛豆，不上书房来了。咱们快去吃饭吧。”然后她头一偏瞧见了我，又瞧了瞧我的裙子，冲我做了个鬼脸。“对了，二爷刚回了太太说将这个丫头的名字改作了‘素萼’，一旁四姑娘又夸说这丫头年纪虽小做事却极轻省伶俐，太太便说往后书房的侍候就都派给她了。”
如玉听了这话，浑身怔住，脸色登时如同那面筋一般白里泛出青来。一双手微微地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彼时我不知如玉会怎样发作，着实有点忐忑，偷偷看着如虹姐姐，她冲我粲然一笑，帮我解了围。
“好啦，就知道你要不痛快。不就一个小丫头么，有得力的来，你我也省些心力，你又何苦一个人操这么多的心。再不去吃饭，菜都凉透了。”如虹拉了她，一阵风似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