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

倏忽已到中秋佳节。府上内外早已张灯结彩装饰停当。十三日宁府里的敬大爷设下戏酒来请，老爷太太去了半日。十四日本府设宴，请了宁荣二府并阖族其他长幼亲戚，来的人不算仆从也有四五十位，熙熙攘攘，济济一堂。花厅用一张大围屏隔了两间，共摆了十来席。先饭后酒，请了一班杂耍一班南戏，各各精彩纷呈，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直热闹到二更天，客人们才陆续散去。而我们等宴席散了之后再帮着收拾台面，清点用具，事毕已经天色微明了。

到了十五正日子，老爷太太一个外客没叫，只领着大爷二爷四姑娘等人行乐，再就是那边府里的敬大奶奶带了珍哥儿过来了。老爷太太领着众人在建于山子顶上卷云轩的平台焚香拜月，之后便在卷云轩里置了一张大花梨木圆桌子，拣各式新奇瓜果菜肴摆了，阖家饮酒赏月。席边设一几,几上一口佛经紫宣炉，焚着御赐百合宫香；一对青花海水龙纹天球瓶，插着时鲜花卉；还有一幅太太最心爱的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慧纹的璎珞。

圆桌上首正中是老爷太太，右手下来是赦大爷、政二爷、珍哥儿；左手则依次是李姨娘、崔姨娘、四姑娘。敬大奶奶赦大奶奶先是一旁安箸布菜，待酒过三巡，老爷太太说行令要人多才有趣，她们便依次挨着珍哥同四姑娘坐了。如此正好围圆一张台面。

老爷太太身后是珊瑚、璎珞、茯苓和画眉四个大丫鬟；赦大爷带了新收房的一对孪生姐妹花唤做蝶梦和梦蝶的过来；如玉如虹在二爷后头；跟了敬大奶奶来的是紫云、翠虚两个。另淇纹、银雀、含笑、艾叶儿、霓裳、锦衣等几个一溜儿站在左后。

雪莲玉荷绿荑和我并砧儿小箬等若干小丫头子跟着林嫂子在下面伺候，赖大娘又领着媳妇婆子一干人等立于门外听候。

老爷又令府里的几名老伶人携了弦管去山底下湖中央的染碧亭里吹奏。一会儿乐声隔着水面远远飘来，皆是陈谱慢曲，悠扬婉转沁人心脾。我们一连忙累了好几日，本来已经颇为疲惫烦躁，闻音登时也神清气爽起来。

太太便命珊瑚折了一支桂花来，又让璎珞站到插屏后面击鼓，满座行“击鼓传花”的令。鼓声止花落谁手，谁便要出个节目以娱在座，不拘诗词歌赋笑话古记儿皆可。

远处箫管渐止而轩内鼓声骤响。璎珞原就会弄这些，一对鼓槌，先轻后重，徐急有致，竟是打了一套将军令，众人正听得入神，不觉花在在席上已传了两巡，待鼓声嘎然而止，恰落于赦大爷手上。
赦大爷起身离座，笑对老爷太太说，儿子前儿新学了一个戏法，便献丑了。赦大爷从蝶梦裙边抽了一方锦帕，又从梦蝶鬓上摘下一只翠玉的蝴蝶花钿。将那花钿置于桌上，锦帕覆之。左手有近及远一比一挥，右手将那锦帕一抖，待掀开时，玉蝴蝶已不见踪迹。赦大爷笑指梦蝶，从梦蝶衣袖中又取出了那枚玉蝴蝶。众人鼓掌称赞，共饮一杯。

那花儿第二次落在了太太手里，太太便说了个笑话：

　“玉皇大帝坐在凌霄殿上，对神仙们说：‘地狱里的鬼有阎王管理，只是人世上的鬼，无人管束，以致愈来愈多。我要派钟馗下去统统捉光吃掉，为民除害。’神仙们说：‘世界分为阴阳两处，阴间有鬼，阳世只有人，哪来的鬼？’玉帝说：‘阳世的鬼更多，像吝啬鬼、势利鬼、烟鬼、赌鬼、醉鬼都是，怎能不除？’于是便命令钟馗下凡捉鬼。钟馗指挥鬼卒将阳间的鬼全部捉来，只是不见醉鬼，便问原故。鬼卒答道：‘这醉鬼天天喝醉，夜里撒酒疯，白天害酒病，实在难捉。’钟馗说：‘那先将捉来的鬼烹吃了，去向玉帝汇报要紧。’那晓得半路上碰到一个扭住钟馗不放，自称‘醉鬼’。钟馗惊奇：‘我钟馗正要捉你，你为啥反来缠住我？’醉鬼说：‘哈，你姓钟？大钟还是小钟？’钟馗不解。醉鬼又说：‘假如是大钟，我同你豁三十拳吃酒；假如是小钟，我同你豁五十拳吃酒。豁完拳吃完酒再说。你吃不吃我，我不管。’”

说得满座皆笑了。下面又接着传花，这回鼓只响了一下便绝，桂枝正好在老爷手里停住。老爷出了个谜语，说有人猜出他便自饮一杯，外还有赏赐，若无人猜对，则满座共饮一杯。谜面是“儿女共沾巾”，打一字。
阖座一时安静下来，众皆思索。

一会，只听四姑娘轻轻笑道：“我猜着了，可是姚鼐的‘姚’字？”

老爷呵呵大笑：“不错不错，还是敏儿敏捷。”于是饮过门杯，众人亦端起杯来相陪。老爷令画眉将前儿得的御制龙涎香取来，赏赐了四姑娘一盒作为彩头。四姑娘称谢接过，递与霓裳收了。

鼓声再起，这回那花儿传了半圈，落在二爷手里时停住了。

二爷欲作诗一首，起身离座请老爷出题限韵。不想老爷拈须微笑道：“政儿平日里诗也做了不少，今儿倒要换个别样的才好。听说你跟着顾先生学琴有一阵子了，就弹奏一曲，由在座大家品评品评。”

二爷踌躇：“儿子学琴时日尚欠，技艺犹疏，意蕴单薄。不过聊以自娱，若要强登大雅之堂，怕是有辱诸位的清听。”

“这又何妨。今儿席上都是自家人。”老爷眼瞅二爷犹自谦逊，忽生出一个计较。笑道：“我记得上年见过如虹舞剑，很是可观。如今你就拣拿手的弹去，让如虹剑舞相伴。纵然你技巧不熟琴色单薄，我们犹有舞姿可赏，岂不两全？”

此议一出，满座皆鼓掌称妙，二爷与如虹亦不再辞。如虹领着我和砧儿两个回去二爷房里抱了琴剑而返。已有人将南面平台上清出一块空地，条石上铺设锦毯，又于台侧摆了一几一凳。卷云轩原就是一畅轩，其四面的门扇皆可拆除。这会儿早有人把朝南的门扇都卸了下来，席上众人皆转至南面而坐，正对着台上清风朗月，山下一汪碧波。

那是一具凤尾桐木古琴，面上刻着“亚绿绮”三个篆字。我将琴轻搁在几上，砧儿将那把黑檀木鞘的龙泉青钢宝剑递给了如虹。

二爷微微调了一下音，朝如虹示意之后，一曲《破阵子》倏然奏响。琴声清越，伴以吟唱嫁轩“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之词。

如虹先是持剑肃立，待得琴音一起，剑锋陡然出鞘，人亦随之起舞。月色下只见一片青芒上下翻飞，剑锋跌宕凛冽，舞姿轻灵曼妙，正所谓刚柔并剂，相得益彰，端的是有“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之态。席上地下众人看得入神，皆屏声敛息，目不转睛。二爷吟至“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华发生。”之句，琴音倏止。如虹于半空挽了一个剑花，琴止时亦同步收住。霎时正好一阵凉风拂过，只见她青丝扬起衣带翻飞人剑自壁立不动。这一刻的英姿飒爽，风致嫣然几乎看呆了在座的所有人。

待得众人回过神来，方喝彩不绝。老爷太太欢喜非常，命人在四姑娘与赦大奶奶之间加设一凳，又拉了如虹陪坐。于是满座齐贺一杯。老爷也颁了赏赐给二爷和如虹。又笑向众人道：“这如虹丫头和她爹一样，于这声乐上是天生的悟性。当年还在南边时，我们自己家的戏班演《续琵琶》，其中《胡笳十八拍》全用真琴伴奏，最先亦是出自她爹的创意。后来圣上南巡时看了都亲口夸赞‘新雅别致’。”

太太亦笑问：“如虹今年有十七岁了吧，你爹娘近来可有消息？”

如虹起身回道：“谢太太记挂，如红今年正是十七。前儿我爹有托人捎信来说，若是无甚变故，赶年下要回来一趟。”

眼看时辰不早，太太便吩咐将准备好的虫草田鸡粥和桂圆莲子汤端来，众人用过，兴尽而散。 
（九）私语
将中秋节事忙完，上头体恤我们连日辛苦，重新排了班儿，好让我们轮流歇假。这日二爷一早就带了小厮出门拜客，说是晚饭后才回来。孙嬷嬷遂将我调在这日歇假。竹姐姐她们都还当着班，我独个在下房闷坐无聊，便携了如虹姐姐交待的彩绦络子到了花园里。拣了一处僻静的角落，见假山前面有一块平整方石旁点着一丛蟹爪金菊，煞是可爱。我便铺一方锦帕在那石上，靠着假山坐下，周围无人来往，只闻鸟语花香。我慢慢打着丁香结子。约莫做了大半根，忽听到山后传来窸窣人声。我待起身招呼，细一分辨却有如玉的声音。未敢造次，只得暂时停在原处。

只听如玉音调急促：“太太叫你去上房，跟你说的什么事？我憋了好多天了，今儿一定要问你个明白。咱们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说。我自己没有亲姐妹，一直当你亲妹妹一样。你从来都说将来要跟父母回去的，如今还是这样想头不是？”

我便知道同来的是如虹。果然便听如虹反问道：“那如玉姐姐你是盼我去还是留？”
“你要真去了，我心里自然舍不得。可你若是要留下，也该早些让我知晓你的心思。才刚太太叫你去问话，是不是要留你下来服侍二爷？”

“太太才叫我去，又问及我爹娘的近况，确是为了这事。不过。。。。。。”
忽听得轻轻“咔”一声。如虹轻呼：“呦，姐姐好容易养的指甲怎么给折断了？”
“别管它，你只告诉我，太太怎么跟你说的？是先收房还是直接封姨娘？”
“唉，你只猜对一半。不是姨娘，是作偏房。”

“什么？”如玉大吃一惊，声音都尖了：“偏房？怎么能够？二爷还未娶亲，岂有先置偏房之理？”
“所以咯，不是二爷，是赦大爷。他跟太太说大奶奶不生养，要讨我作二房。”如虹语调苦涩。
“赦大爷？”如玉的反应较刚还大，一叠声问道：“赦大爷怎么能跟太太开口讨兄弟屋里的人？这不是荒唐么？而且，他同大奶奶成亲还不到半年，就已经新纳了两三个小妾了！怎么就说大奶奶不生养？这算是哪门子的事情啊？”

“赦大爷说我爹早已脱了籍，他从来也没当我是丫鬟，况从小儿我们也是一起玩过的，论年岁也相当。还说这回太太要是能让他称了心如了意，往后必不再随便讨小老婆了。”

“那太太就依了他不曾？”
“太太只说须问我本人是否愿意。”
“那你怎么回的太太？”

“我父母通共就我一个，年底他们回来，便是想明年开春带了我一起西边去的。既然见问，我趁势求太太开恩让我去和父母团聚罢。太太想了想，已经允了。”
“这么说，你明年开春就要走的了？”
“嗯。”

如玉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我听说到了西边过日子可不像这里，再有钱的人也没房子住，住的都是帐篷。冬天风又大，能把人耳朵生生给吹掉了。你能过得惯么？”

“有什么过不惯的？我呀，打小儿就听我爹讲我们的家乡如何如何的好。那里的奶酪有多甜，那里的羊肉有多香。春天的时候，雪山上融下来的冰水沿着九曲十八弯的河道潺潺流淌，太阳一照，比上好的银缎还闪亮；到了夏天，草儿长到一人高，要风吹弯了才能瞧见里头藏着的牛羊。我爹还说过，我们家乡有些地方长了一种树叫做胡杨，传说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每到秋天，就全作金黄，映着碧蓝的天空，绚烂至极。你还记得我常跟你说梦里见到家乡的情景？我从小就向往那样的日子，天高地阔，牧马放羊，纵歌长驰，重要的是，每一天自己都能做得主。”如虹的话叫我听得也入了神。

“那你和我从小而到大这么些年的情分呢？还有二爷，这么些年我冷眼看去，他可真没拿你当丫鬟待。不瞒你说，我有时心内还挺不是滋味的。老爷太太也一向看重你，我满以为他们想你以后伴着二爷呢。”如玉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再问你一句，你认真回答我，如果今儿跟太太讨你的不是赦大爷而是政二爷，你还走么？”

“唉，我是一直都跟你说我是要跟父母走的。”如虹顿了一顿，似有未尽之意，“我心里真正的男子汉，应当是带着女人骑马仗剑闯天下；是能为女人打架流血拼命都毫不含糊的。二爷人品醇厚，待我不薄。这些年咱们时常一道饮酒弹琴，偶尔还去骑马射箭，彼时我也十分快活。真到了要走的时候，这些情分也难割舍。我也确曾想过，要是将来二爷实心留我，我当如何？”

“对，若是那样，你当如何？”

“唉－－”如虹长长叹了一声，“不必再想了。如今这样也好，大爷这么一闹，以二爷的秉性，碍于情面，是一定一定不会再挽留我的。我反倒可以走的安心了。可是如玉姐你，这么些年了，谁都知道你的心思全在二爷身上。有句话我过去不好说，如今横竖就要走了，少不得提醒你：你比二爷要大上三四岁呢，万一老爷太太他们并无此意，你也该早早为自己做打算哪。”

“我的心思，并不瞒你。我从九岁上就开始伺候二爷了，那时候他才刚断奶呢。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年纪到了该做打算的时候？可是这多年我心心念念全在他身上，哪里说舍就能舍得下？我还对自个说，谁说大三四岁就不能收房，咱家现就有例：老爷房里的李姨奶奶就比老爷还大四岁不止呢，大姑娘二姑娘都是太太进门前就有了的。。。。。。 ”如玉的声音越说越低 ，渐不可闻。

这年冬底，如虹的父母果然回来了，次年便带她一道回了家乡。二爷果然并没有留她。只是记得在年里一个下大雪的日子，二爷和四姑娘说是要单独给如虹饯行一回，向太太要了一块新鲜的獐子肉，二爷带了如玉如虹和我，四姑娘带了霓裳、锦衣和竹姐姐，大家在染碧亭里架起炭盆边喝酒边烧烤。那日，二爷喝了很多酒，弹了很多曲子，如虹也喝了很多酒，跳了很多舞，他们都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可最后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半年，如玉也走了，她最终还是没有如愿，没能像李姨奶奶一样被收房。太太把她配给了李姨奶奶的侄子李闰生。头胎就得了个大胖小子，起名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