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有爱

    那年，她二十岁，刚从大学毕业，因为没有路子，一个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被分配到了乡卫生所，心高气傲的她不服气，一心想跳过龙门进入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那年，他二十五岁，刚接了他爸的班，在一家国有企业上班。他长的英俊潇洒，又有一份人人称羡的铁饭碗，正是众多女孩子追求的对象。
    经人介绍，两人相识了。她无意识地跳过他英俊的相貌，一下子被他的城市户口，稳定的工作吸引了，和他结婚，自己可就是名正言顺的城里人了。他跳过了她的美貌一下子被她的高学历吸引了，他只是初中文化，其实，在整个八十年代未期，一个大学生可真算得上是高学历了，追他的女孩子是很多，可是，如果自己能娶到这样一个高材生，那得多风光。
    短短的相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办完了婚事。并没有太多的风花雪月，结婚后第一件事就是她的工作问题，她现在已是城里人了，不想再返回乡卫生所上班，她不甘心。可是，他只是个普通的市民家庭，并不能帮上她太多的忙。苦闷的她给自己最敬爱的老师打电话诉苦，却得到了个意外的好消息。老教授说他正好和她所在县的县人民医院院长有些交情，他是知道她的才华与勤奋的，他也不想让自己亲手带出来的这个得意爱徒从此埋没。他已经联系过那个院长了，而且院长也同意了她可以先来县人民医院上班，但是只能算实习生，不但没有工资，每月还要给医院交二百元的实习费。老教授问她愿不愿意，她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她知道这是恩师给自己争取到的机会，她不能错过。
    可是，回到家，她有些忐忑，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毕竟，才刚结婚，而自己这样做，意味着自己不但没有收入，而且还要他帮自己交实习费，他愿意吗？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他说，这是个机会，无论以后会怎么样，这个机会必须抓住。她感动于他的支持，第一次，她真正有了结婚的感觉。她看着他，充满感动，她知道，他是自己最坚强的后盾，是自己不倒的靠山。
    她天天都很忙碌，她是个有才华的学生，同时也是个勤奋的学生。每天要学习的东西真的太多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如一块海绵般，一直在努力的汲取着知识的水分，却怎么都不觉得够。每天她都是最早去医院的，却是最晚才回家的，即使如此，回家之后并不是劳累一天的放松，而是继续的刻苦攻读。作为新婚的妻子，她完全不管家庭琐事，她没有想过家里如此整洁是谁收拾的，而他天天的吃饭问题又是怎么解决的。
    终于，她的勤奋和努力得到了回报。医院经过审核，认为她有资格留在这里，她终于成了这个医院中的一员，虽然只算临时工，虽然每月只有两百月的微薄工资。可是，这是个充满希望的开始，不是吗？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垂青于这对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的小夫妻。国有企业改制，他下岗了，虽然说企业领导承诺一定会帮他们安排好再就业问题，可是，眼下这个难关怎么度过？由于之前她不挣工资，仅靠他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活，两人几乎没有什么积蓄，现在，仅靠她微薄的二百元工资能够干什么？
    她觉得，似乎自己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回乡卫生所，最起码，在那里她能开到满额工资，足够两人撑过这段艰难日子的工资。可是她多么不甘心，好不容易，她才从那里走出来，她怎么甘心再回去，她知道，一旦选择回去，她将永无出头之日。她望着他，嗫嚅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期待他否定的回答，可是知道这个希望多么渺茫。
    然而，让她惊喜的是，他摇了摇头，真的说出了那个“不”字。
    她惊喜的同时也在发愁，那我们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我去当小贩，卖菜去。听说，现在卖菜的可挣钱呢。
    她想哭。他一直都很骄傲，一直都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他也有这个资本，他长的很帅，又是国企员工，现在只是等待工作的再安排，他原本不必如此的。一向高高在上的他怎么可能放下自己的面子？
    可是，他真的这么做了，蹲在菜市场，大声地吆喝着。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似的。多年后，当他们的生活逐渐走上走规的时候，她曾经假装不经意地开他的玩笑，当时你怎么能拉下脸去叫卖啊，看来你天生就是个二皮脸，脸皮厚着呢。他笑，没有办法，生活所逼嘛，只好忘了自己还有脸了。不过你没发现吗？我卖菜的地方离咱住的地方可远呢，要真碰上熟人，也够尴尬的。
    终于，这段最艰难的日子终于熬出头了，她成了医院的正式员工，工资已经涨到了正常水平，而他也被重新安排了工作，是电信公司的正式员工。两人的生活终于正常起来，她也终于有了按时上下班的时候，这时，她才发现，家里从来就没开过火，他不会做饭，每次吃饭的时候不是去父母家就是去朋友家蹭吃蹭喝，她笑骂着他不害羞，他只是嘻嘻地笑，给她讲他怎么假装不经意地去窜门，就等人家说句留下来吃饭吧，他也不推辞，生怕人家真的因为这样不给他准备碗筷了。
    她笑着，只是暗暗下决心，她应该承担起做妻子的责任了。
    她也不会做饭，常常把厨房弄的乌烟瘴气，看着眼前烧的如焦炭一般的菜，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可以熟练地给一个病人看病，却拿眼前的这些锅碗瓢盆没有办法。他并不怪她，只是嘻嘻笑着逗她，好啊，想下馆子了是吧，想下馆子就说嘛，干嘛要把厨房弄成这样。
    再后来，她发现他不去蹭饭了，她发现自己回来的时候，家里总已经有了现成的饭菜，他说，老婆，我做好饭了，虽然不怎么好吃，不过你将就一下吧。
    她接过碗筷，吃了一口，真的不是很好吃，她笑他，原来你也跟我一样啊，做的也不怎么样嘛。他笑，我的总能吃，不像某人的焦炭。
    她最终还是学会做饭了，虽然比起真正的家庭主妇来说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可是他们最终真的有了个家的样子了。下班回来，他像所有的男人那样躺在沙发上看报纸，她忙碌着准备两人的饭菜。两人的心里都有种满足感，他们甚至觉得生活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可是，生活，总是充满了意外。在医院每年一度的例行检查中，她被查出****有异常，很有可能是乳腺癌，她心情沉重的回到了家里，面对着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告诉他，她很有可能快要死了，她被怀疑患上了乳腺癌。他极力地安慰着她，他说，只是怀疑，医院可能出错了呢。尽管他的心情也很沉重，可是他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自己必须坚强。他陪着她去了省城医院进行复查，并且一直陪着她在省城等待复查结果。他的关心和沉稳让她放松了很多，可是，面对死亡的威胁，没有谁能做到毫不在意。在整个等待过程中，她都是那么消沉，甚至想象着死后的事。
    终于，结果出来了，她没事，真的是医院误查，她那只是有个小肿瘤，做个小手术就没事了。她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她觉得生活竟然这么美好，她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她比以前工作更卖力了，她知道，自己进这个医院的途径是被很多人看不起的，她只想好好努力，通过勤奋以及能力换取大家对她的认可，只是，她没想到，她得到了更多。
    由于她的学历最高，又这么勤奋刻苦，她被医院派往省城北京等各大医院进行培训学习，她甚至因为努力敬业以及过硬的技术一度被这些医院要求留下。她不是没有心动的，可以去北京，她之前甚至想都没想过的，她打电话征询他的意见，没想到他激烈的反对，他知道，如果她去了北京，那么，他们就会如相交的两条线，最终会越走越远。她不明白他的想法，她觉得很委屈，他为什么不愿意让自己得到更好的发展？最终，被逼无奈他吐露了实话，她有些震撼，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去，他也跟着去，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她没想过在这里，他是体面的国有企业员工，而去了北京，他什么都不是。她犹豫了，他想起之前他对她的付出，她想，也许，她与北京没有缘分吧。可是心还在活跃，那么省城呢，那里很近，就算他不跟着自己去，她每周回来一次也可以啊，他依然反对，他说，夫妻聚多离少，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他说，如果你这么做，你就是选择要和我分手。

    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她觉得他不理解她，甚至还威胁自己，难道她怕吗？其实，有一个秘密，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过，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个省政协委员，那个男人说，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爱上了她，还说，如果她愿意离婚，他可以娶她。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微笑着拒绝了他。可是他不放弃，他说她的丈夫配不上她，她会后悔的，她会来找他的，他说，他会等着她改变主意。
    此刻，她又想起了那个男人的话，她甚至想，离婚也好，自己嫁给了那个省政协委员，最起码，对自己今后的事业会有很大的助益，可是她一直无法下定决心，隐隐约约的，她觉得有一些牵绊让自己无法下这个决心，可是到底是什么牵绊，她说不上来。
    她最终和自己的妹妹透露了这个秘密，她实在太烦恼了，她需要有人帮她出个主意。她的妹妹听后，只是问她，你爱我姐夫吗？如果爱，你就选择留下。如果不爱，你就选择离开，为自己的事业奋斗。
    爱？她笑。妹妹真是个小孩子，还这么天真，还在说爱。
    可是，她的心终于坦然了，她想，她也不太喜欢太多的挑战，现在平平淡淡的生活其实也挺好的。
    回家之后，两人再没提起这件事，只是，她发现，他在看书，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了，在看中专的自修课本。她不解，他也不答，最终，她还是从他的朋友那儿得到了答案，他说她太优秀了，他不想拉她太远，那样他最终会失去她。
    她没有再和他提起这件事，她依然勤勤恳恳的上班，他终于通过了中专毕业考试，拿到了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张文凭，并且由一名电信的工人成了坐办公室的职员。日子还在一天天过着，很惬意，似乎并没有什么继续奋斗的需要了。
    可是，他开始迷上了打麻将，并学会了彻夜不归，她气的摔断了家里的木头凳子，拿着凳子的一条腿去他朋友的家里追着他满院的跑，他并不生气，只是一边围着院子转圈一边笑着求饶，他的朋友一个个被他逗的大笑不止，甚至忘了上去劝架，她最终也终于哭笑不得拉着他的耳朵回家。
    他屡教不改，甚至越赌越大，还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赢多输少，她气不过，自己也上了麻将桌，没想到，却也一下子爱上了这个她娱乐活动，辛苦了半辈子了，只知道生活要靠奋斗，没想到，偶尔偷闲一下还有这样的乐趣。常常是夫妻两人吃过晚饭后一起上阵，但是，两人约法三章，只是娱乐，输钱赢钱无所谓，但是不能耽误工作。
    他们真的没有耽误工作，她终于升到了主治医师的位置，而他也成了副总经理。两人都没有意外，对待工作，他们的态度是一致的，那就是就敬业，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多么春风得意，在整个县城，他们都已算得上生活水平优裕的家庭。
    他们决定搬出已经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他们用多年的积蓄盖了座小楼，可是最后他却让给了他的父母，他说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父母帮了他们不少忙，现在他们老了，他们应该享几天清福。
    她和他大吵了一架，她觉得很委屈，不是因为他把楼让给了自己的父母，而是他不信任她，他从始自终都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却一直骗她。一气之下，她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私房钱，全都给了家在农村的父母，她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没有多久，她攒了几年的私房钱竟然被他挥霍一空。他们又大吵了一架，他说，他不反对她给家里钱，可是钱是要用在刀刃上的，这样全部她的父亲挥霍了，以后家里有什么急事又从哪去拿钱？她其实也是很后悔的，毕竟是从艰苦的时候过来的，她知道钱来的不容易，如果是用的正途上，如果只是个小数目，她不会说什么，可是，他给父亲的钱足可以让他在农村盖个体面的大瓦房，而且是能配齐屋内家俱的那种。可是，她拉不下脸来认错，她只能通过和他吵来发泄心中的情绪。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吵也没用了，过了气头上的两人，没有再提这件事，毕竟，现在对生活条件优裕的他们，钱已经不是主要问题了。他们已经商量买第二套房子。
    可是，非典来了。她作为医院的骨干，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特护病房的工作。然而，毕竟是人，没有不害怕的。每当从特护病房出来，她都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她甚至开始写死亡日记，她想，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也许也该给他留下些什么，在日记里，她甚至写下了自己另一笔私房钱的地点以及密码。
    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如毛头小伙子般，他竟然做了在他们甚至初识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每天接送她上下班，甚至给她写情书，写他有多爱她，写他对她的关心。艰难的日子因为有他的陪伴，她感到满满的温暖，她甚至想，假如她真的死了，因为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他，她也了无遗憾了吧。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他们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模式。只是她的心中，多了更多的感恩。但他们都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笑她居然让他发现了她藏的私房钱，她笑他居然能写出那么肉麻的情书。他摆摆手，切，什么写的，那是我抄的。她笑，她知道，不是这样子的，这个男人只是在害羞，那情书是他写的，因为字里行间，她能看出他对她最真切的关怀。
    孩子越来越大，买房子的事最终提上了日程，经过精挑细选，两人选了一套小高层的二居室，搬到新家，两人看着崭新的环境感慨，二十年了，没想到还能有今天。风风雨雨大半辈子过去了，此时她四十岁，他已经四十五了。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她升了主任，他当了总经理，两人觉得自己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好好照顾好自己的儿子。已经马上要初中毕业的儿子学习成绩很差，她很自责，是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忽视了儿子，她甚至考虑从此转移重心，事业上就到此为止吧，专心把孩子抚养成人才是正事。
    可是，她没想到，他们的噩运远没有结束，他被查出了尿毒症，向医院告假，她陪着他去北京复查，可是结果依然一样。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是伴着泪水入睡的，他虽然从没有说过半句丧气的话，可是他往日的笑脸也已消失。等待合适肾源的日子是多么漫长多么难熬，可是她没有办法一直陪着他，他的病要花太多的钱，他已经停薪留职，而他们的积蓄因为刚买了房子，他看病又花了那么多钱，已经所剩无几，她强忍着悲痛以及内心的恐惧上着班，她感谢自己今天的地位，让她有不错的工资，可以维持他的生命。可是，看着他拖着自己的病体自己奔波着去化疗，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她真的很心疼。但她毕竟是个坚强的女人，她知道，眼前什么样的感情都是没用的，只有钱，才能维持他的命。
    所幸他的单位有保险，所幸他们有朋友，这段日子里，他们明白了什么叫友情，并没有多余的话语，每个朋友来，没有带什么鲜花水果，只是现金，有几千的，也有几万的，他们没有推辞，因为此刻他们真的很需要，更何况，如果换了他们，他们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肾源，但是对方要求他们一次性给对方十万元，并给肾源捐献者上十五年的养老保险，没有迟疑，她点头答应，与他的命相比，钱不算什么。何况，人家给了你个肾，救命的肾。
    手术很成功，他终于可以活下来了，可是他已经无法上班，只是在单位挂个名，领着最低的基本工资，他知道这也是领导对他的照顾，如果是别人，恐怕早已被辞退了吧。可是，这点工资甚至不够他一个月的药钱，虽然活了下来，可是他还是需要药物维持，高昂的医药费，如果没有她，他想他真的活不下来了。
    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除了他中年时期好不容易养胖了的身体又回到了青年的消瘦，他依然风趣幽默，她依然喜欢和他吵架，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已经沧海桑田。
    风风雨雨二十年了，尽管一开始他们甚至不是为爱而结合，尽管他们一生中很少说过爱这个字眼，尽管他们的回忆中很少有风花雪月，有的只是多年以来的相濡以沫以及患难真情。可是谁能说他们没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