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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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铁本事件
  对刘鸿儒、周道炯和周正庆这三位老同志来说,中国证监会主席是他们仕途的终点。但从第四任主席周小川开始,这个惯例被打破了,周小川升任中央银行行长,实现了他做中国格林斯潘的梦想。第五任主席尚福林来自农业银行行长的位置,也是个有为又懂得为官之道的人物。尽管我在写本书的时候,尚福林仍是中国证监会的主席,但这个位置和经历应该是他上升的一个中转站。

  2004年2月1日,又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在晚间七点播报了由国务院签发的《国务院关于推进资本市场改革开放和稳定发展的若干意见》,因为有九条意见,俗称“国九条”。这种政策形式在中国股市史上还是首次,确实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至少它不似以往那样,采用发布直接利好措施来提升股市,只让市场亢奋几天就失去了兴趣。“国九条”是战略性的和纲领性的(从另一方面来说,不以为然的人也可以说它空洞无物),试图从整体上来统筹解决中国股市的问题。

  “国九条”中有一个新鲜的提法,将一个并不新鲜的老问题搬上了台面,那就是“积极稳妥解决股权分置问题”。中国古语有“朝三暮四”的说法,尽管把中国投资者比喻成被驯养人调教的猴子很不雅观,但事实上它确实还要解决国有股和法人股的流通问题。进一步而言,当年的“国有股减持”还不敢提“国有股流通”,现在索性是要让非流通股与流通股并轨了。

  事实也证明,此后两年多的中国股市就是围绕着“股权分置”问题转的。

  自2001年起,中国股市已持续了3年的熊市,人们以为在中央政府的支持下牛市重临,于是大举建仓,看多市场,从1月份的1,600点以下一直做到 1,783点。但这只是熊市中的一个大反弹,就像一头冬眠的熊迷迷糊糊地走出树洞,看了看外面,仍是冰天雪地,便回转身再入树洞睡觉。熊市里的大反弹是最能迷惑人的,有许多已避开3年熊市的人,在这轮行情中惨败,2004年年底上证指数又收在1,266点,下跌幅度惊人。

  引发反弹仓猝结束的大背景是4月中央政府的宏观调控。2003年“非典”事件之后,中国固定资产投资迅速膨胀,全年完成5.5万亿元,增长26.7%,2004年一季度又增长了43%。最醒目的指标是2003年钢铁、水泥投资分别增长了92.6%和121.9%,2004年一季度分别增长了107.2%和 101.4%。投资膨胀又助长了信贷规模的过度扩张,广义货币供应量(M2)在2003年上半年的增长率已达20.8%,同比加快6.1%,新增贷款 1.78万亿元,已接近2002年全年的水平,而2004年一季度M2同比又增长了19.2%。1998年以来的财政扩张政策原本是为了防止中国经济通缩,令人惊讶的是,它现在似乎拉动了全球经济。全世界都在讨论“中国因素”,与2000年时的“因特网”一样,成为解释一切经济现象的原因,只不过一个是实物经济,另一个是虚拟经济。中央政府在4月25日提高存款准备金的同时,又采取了一个非常有中国特色的手段,严肃查处“铁本”违规建设钢铁项目。

  这种做法让我联想到1993年宏观调控时的长城大案,尽管很多人早已忘了这件事,其实将它与“铁本”案做个对比,就可以看出中国宏观调控手法的进步与不足。

  1993年3月“长城”案发时,我正在北京采访,发现那些平时能说会道的学者官员们都哑口无言,知道这事的厉害。“长城”是北京长城机电科技产业公司的简称,公司的总裁叫沈太福,他从1992年6月到1993年3月,短短的10个月内在全国集资10多亿元(约合1.2亿美元),涉及上到中央干部下至普通百姓近20万人。最后,沈太福被枪决,支持他的国家科委副主任李效时被判处20年徒刑。

  沈太福集资的项目是一个叫“调速电机”的发明专利,据说比普通电机节电20%-70%。从1989年长城公司成立到1992年5月,沈太福虽然只用了10万元就买下了发明,但等到通过国家机电部鉴定,已欠下北京数家银行近5,000万元的贷款。在今天,沈太福可以找风险资本家投资,但在当时是不可能的。于是沈太福在《技术合同法》里找到了融资的依据,那就是技术合同是可以转让的,“价款和报酬及其支付方式由当事人约定”。沈太福把整个专利拆开来卖,跟一个个出钱的人签合同,集资开发电机,出钱的人谁也拿不到专利,沈太福给他们的月息是2%,加上国家科委公开支持及大小媒体的鼓吹,长城在短短的20天里就集资了2,000万元之多。由于国家科委和中国人民银行都是国务院管辖下的同级部门,后者眼睁睁地看着全国老百姓把钱从国家银行往长城公司那儿搬。直到1993年利息为9%的国债也发不出去,中央政府决定整顿金融秩序,在长城公司开始集资9个月以后,央行下达了制止长城非法集资的文件。

  此时长城公司已将10亿元资金用去2亿,若按央行的要求还款,公司肯定得负债累累,沈太福也没有好日子过。他孤注一掷,决定把事情搞大,向法院状告央行,要求央行宣布整改文件无效,并赔偿损失1亿元。也许就是这个疯狂的举动要了沈太福的命。

  10年后的铁本涉及的是超百亿元的项目。“铁本”的全名是“江苏铁本钢铁有限公司”,老板戴国芳是个常州民营企业家,他早年回收废铁,加工卖掉,后来通过承包租赁濒临绝境的5家国有钢铁企业,赚到了第一桶金。1996年10月,戴国芳成立了铁本公司,到2003年,铁本的钢产量达到100万吨,年销售收入超过25亿元。同时,戴国芳被一份杂志估计身价有2.2亿元。

  民营资本的天性就是扩张。2002年,戴国芳提出一个宏大的计划,在三年内超过世界排名第五、产能2,000万吨的宝钢。他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先后获得9,400亩土地,成立了7家合资、独资公司,将项目化整为零,拆分为22个子项目向有关部门报批。2003年6月,边设计边施工边报批的铁本临江钢铁基地项目正式展开,原来设计项目规模是200万吨,在各方面的鼓动下,最后变成了840万吨,实际投入105.9亿元。

  活该铁本倒霉的是,2004年年初有两位新华社记者调查三农问题,偶然听到“常州有家企业在长江边建钢厂”的说法,临时去搜寻,找到了铁本,并向中央汇报。中央对此非常重视,2004年3月底,温家宝总理亲赴江苏,召来常州市领导听汇报,4月初,温家宝和前总理朱镕基亲临常州调查铁本问题。4月19日,戴国芳等人以偷税漏税的行为被公安局刑事拘留。

  耐人寻味的是,直至两年后的2006年4月19日,戴国芳仍没有被法庭审理。

  用一个人和一家公司的整顿事件来敲山震虎,这是一种成本较小的调控方式。几年前,在人们对富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影星刘晓庆因偷税漏税入狱。刘晓庆的个性不一定讨人喜欢,可她在这件事上却没有引起公愤(她不是因富有而讨人嫌),反而受人同情。铁本未经中央批准“滥用”国土资源圈地扰民固然违法,但戴国芳建钢厂未必不应该。

  其实,中国的计划经济理念早已深入人心,换句话说,有些人总认为他们比别人理智聪明,有权来配置资源。不仅是负责审批的官员如是想,一些自以为有经验的企业家也有此病。在2004年中国汽车业还未起飞前,中央电视台《对话》栏目做了一档节目,请联想总裁柳传志等一批明星企业家评点浙江民企吉利老板李书福的“造汽车梦”。他们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汽车业是个门槛很高的行业,没有产业经验的李书福没必要去做。李书福也很可爱,嘴巴说不过这批所谓的“企业家”,但他执着地坚持一句话:“我就是要做汽车。”观众本来对李书福有些怀疑,但一对比这个场面,都认为李书福更具备企业家精神。后来,吉利汽车远销海外。最近上海也打算生产自有品牌的汽车了,比起吉利,上海汽车产业的经验要丰富得多,可他们就是担心自不量力,直到吉利成功后,才恍然大悟。我们的审批人士经常挂在口上的是重复建设和技术水平不够,但谁也没想到,当年回收废铁的戴国芳已经建起了一个产能100万吨的钢铁工厂。同样,彩电大王的长虹是最后一家获得引进彩电生产线的厂家,冰箱业龙头科龙也是最后一家允许生产冰箱的厂家。最后一家,其实也就是努力争取得来的“准生证 ”。除了市场之外,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准确判断企业能否成功以及企业家的才能如何。

  在铁本事件方面,它受到了两方面的歧视。一方面是国有企业和外资。宝钢股份在2004年4月曾明确表示近期不再融资,但4个月后又增发50亿股合计280亿元新股,用于公司整体上市。而早在4月22日,也就是戴国芳被捕3天后,与常州仅距105公里的苏州工业园区内,投资17亿元的澳大利亚博思格钢铁公司却开业了,该公司的总裁递交申请材料后的7个工作日内就拿到了园区颁发的营业执照,顺利得简直让国人发疯。另一方面,与铁本同是典型同是民营企业的宁波建龙却化险为夷。位于浙江省的宁波建龙投资12亿美元和年产600万吨的钢铁项目也是未经国家批准,且采取了与铁本极为相似的操作模式,而且早在2003年年底和2004年2月初,国家有关部门已到建龙调查,但迟迟未见结论。最终还是在“铁本事件“的三周后,由中央电视台率先报道了该事件。宁波建龙的背后是民企富豪郭广昌,显然,郭广昌要比戴国芳有办法得多,最有幽默感的是,在“铁本事件”两周年左右,被责令停工的宁波建龙又上马了。

  “铁本事件”另一个被广泛讨论的问题是地方与中央的博弈。我们对这个问题并不陌生,因为前文在叙述1996年中央与深沪地方政府股市博弈中已有所提及。中央要干预和调控地方,是担心地方政府为了GDP增长的政绩,不惜制造泡沫,然后由银行买单,四大行坏账累累就是明证。而在目前的体制下,套用一句老话,用GDP增长考察地方政府的政绩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但可能是最好的硬指标。


(十四)德隆前传
  导致 2004年春天股市暴跌的另一个主因是头号庄家德隆集团的垮台,虽然市场对它的失败早就有了比较充分的心理准备。2001年中科创业庄家出事后,人们就把注意力主要放在德隆身上,各种媒体舆论都试图寻找突破口,给予德隆致命一击。其实,庄家操纵股价的模式已经非常清晰,做高股价进行质押融资然后继续操纵股价再质押融资,循环往复,这种模式只是理想,在现实世界中,这样做是需要资金成本的,而且成本会越来越大,如果内在系统没有创造出与成本相匹配的价值,它一定会崩溃。

  尽管谁都知道德隆在做违法和危及金融系统的事,可谁都动不了它,银行照样贷款给它,并听任它把触角伸向上市公司、证券公司、信托公司和银行,通过上市公司的互相担保、证券公司的委托理财和金融机构本身的资金,继续走着它的不归路。

  到2002年,几乎所有的庄股都奄奄一息了,只有德隆系的上市公司股价逆市而行,与此同时,唐氏兄弟中的唐万里还当选为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再次对德隆集团作出了政治肯定。另一方面,德隆发动财经公关机器,请了大量世界著名的策划管理咨询公司为它包装,花了不少银子。有意思的是,有个博士先写了一本美化德隆的书,德隆出事后,又写了一本有关德隆内幕的书,大发横财。

  其实,德隆内部早已岌岌可危,除了当家人唐万新之外,所有的内部人都觉得应该收手,承认失败。但唐万新一意孤行,他认为只有不断做大,大到让国家都没法收拾的地步,德隆反而更安全。这可能就是唐万新的“智慧”吧,当一个人的牛皮吹到超出旁人的日常经验时,反而让人觉得可信。德隆的最大卖点是自称不是在做企业,而是在整合行业,而且不是整合某个行业,是承担国家“发改委”的功能,整合许多行业。我们可以看看德隆旗下的新疆屯河是怎么搞的。

  新疆屯河要整合四个产业——番茄、果汁、制糖和水泥。公司的番茄生产能力超过24万吨,产能居亚洲第一,世界第二,但到底产生了多少利润,公司从未披露过。也就是说,番茄产业是为新疆地区的就业作出社会贡献。关于果汁行业,公司曾与业内最有名的汇源果汁合资,并占51%的股份,却没有实际控制住企业,还是由汇源方面的管理层说了算,2003年,合资公司失败。公司进入制糖业是在2002年,及至德隆崩塌,还看不出什么效果。

  新疆屯河在水泥行业的拓展最为成功,不过不是整合,而是将它收购的新疆第一大水泥上市公司天山股份当成了提款机。据中国证监会的调查,虽然新疆屯河在2003年7月才获准收购天山股份,但早在1999年3月,天山股份以表外立账等方式与德隆系发生委托理财等关系,一边隐瞒利润,一边为德隆提供资金,及至事发,已达20亿元。

  事实上,唐万新这个想模仿19世纪末摩根财团整合铁路等行业的狂人,后期只不过成了一个融资员罢了。在检察机关讯问唐万新的笔录中,唐万新自称德隆每天都有到期无法兑付的资金,导致发生客户游行、以自杀相威胁、砸证券营业部等事件。为了应付危机,唐万新等人每天都要开“头寸会”,根据每天现有的“头寸”(所有的下属金融机构的日现金余额的总和)排列解决危机的顺序,各金融机构能够解决的兑付危机占业务量的80%左右,剩余的就报到“头寸会”上来解决。到了2003年10月以后,德隆所控制的各金融机构几乎没有新的资金进账,唐万新就调德隆产业和银行的资金或者向朋友借款来应付兑付危机。

  到危机爆发时,德隆系总负债高达 570亿元,其中金融企业负债340亿元(200多亿元未兑现),实业企业负债230亿元(包括银行贷款及担保167亿元)。仅德隆系控股的德恒证券一家,就以承诺保底和固定收益率的方式,向413家单位和772名个人吸收资金208.9亿元,至案发时尚有68亿元未兑付。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德隆明目张胆地挑战法规,无人敢管,最后只有“自我爆炸”。2004年4月13日的股市上,合金投资跌停;4月16日,9点30分股市开盘,40分钟后,新疆屯河跌停;同日10点35分,湘火炬跌停; 10点45分,合金投资再次跌停。人们终于看到德隆崩溃的一天。到了2004年6月30日,湘火炬从1月30日的15.31元/股跌到3.33元/股;新疆屯河从1月30日的14.42元/股跌到3.30元/股;合金投资从3月31日的26.95元/股跌到4.36元/股。

  唐万新于 2004年12月17日被拘捕,同时被捕的还包括德隆的60余名员工。2006年春在法庭上接受审判的唐万新仍认为他是在向股神巴菲特学习,集中持有股份。是的,巴菲特曾集中持有可口可乐,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由于可口可乐的业绩不断上升,股价也持续上升。而德隆集中持有新疆屯河等股票,公司的业绩根本就不行,于是,庄家唐万新只能靠自己来划出一条持续上升的价格线。巴菲特的集中投资是在创造价值,而唐万新的长庄是在毁灭价值,完全是两码事。

  2004年8月,由专门处置银行不良资产的中国华融资产管理公司接手德隆,与此同时,央行注资德隆,资金多少没有确切的说法,170亿元或73亿元都有。央行巨资援救一家民企,这还是第一次。

  在特种民企德隆的崩溃声中,2004年6月28日,新和成等8家民企在深圳交易所上市,标志着中小企业板市场正式启动。中小企业板原来叫创业板市场,2000年准备开业,所以深圳交易所在2000年9月就停止上市新股,中国证监会有将上海定位为主板主场和将深圳定位为创业板市场的意图。没想到股市风云突变,市场越来越乱,2001年11月7日,朱镕基总理在文莱表示,吸取香港与世界其他市场的经验,把主板市场整顿好后再推出创业板市场,在证券市场未整理之前,如果贸然推出创业板市场,担心会重复出现主板市场的错误和弱点。这番话确有先见之明。世界股市真正成功的创业板市场只有美国的纳斯达克市场,香港的创业板市场自创立以来就浑浑噩噩,成交低迷。我当时也提出,中国的主板市场就是创业板,风险大,收益却很低,很难想象再搞一个比主板风险还要大的市场,会如何是好。不过,迟迟未开创业板市场的深交所却因此不能上新主板上市公司,变得日益边缘化。2004年的中小企业板市场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8家中小企业上市后第一天,就创造了不少亿万富翁,仅德豪润达一家公司就有4位,而大激光董事长高云峰以17.4亿元位居榜首。

  但就在十个交易日后,8只新股中的江苏琼花发布公告,说它上市前隐瞒了三笔金额合计为3,555万元的国债投资,其中一家接受委托的机构德隆系的德恒证券已出现信用危机,不知能否收回投资,等等。市场一片哗然,消息传出的当天,江苏琼花股价大跌6.75%,并拖累中小企业板整体走低。这种事在主板市场屡见不鲜,但毕竟是众目睽睽的中小企业板啊。6天后,中国证监会以惊人的速度表态,要对江苏琼花立案稽查,并对保荐人进行处理。11月3日,江苏琼花的正副总经理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