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绩伟自述(三)不平等意识的萌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08:38:03
在四合堡的初级小学毕业以后,如果要读高级小学,就得到威远县城去,或者到自流井。自流井是四川最大的盐业城市,基督教会在那里办的新式学校是远近闻名的。我的外婆家也在那里。母亲特别赞成我到自流井去升学。于是,在我十岁的那一年,就到了离家三十里的自流井,
考入了培德中学的高级小学班。从1926到1929三年,我在这里读了两年培德中学在雨台山上,这里自然环境很优美。这个教会学校教的全是新课程,用的是新编的课本。老师们讲授的课程内容,都是我过去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立即把我引入一个新的未知世界,更加激发了我探索新事物的好奇心。使我最感兴趣的课程是生物、物理和化学。生物课中那些珍禽异兽、花鸟鱼虫、微生物和细菌,千姿百态,千奇百怪,使我这个小村镇中长大的少年大开眼界。
当时,学校的教学试验设备虽然很粗浅很简陋,但同农村学校相比,仍然差距悬殊。化学课中的一些分子化合试验,物理课中的电力、磁力,还有四两拔千斤的杠杆作用,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更把这视为显现人类智慧的无穷奥妙。
在培德中学的各门课程中,数学课--代数和几何最使我入迷。鸡兔同笼之类的难题,用X、Y来代替,很快就算出来了。而方形、圆形和三角形,更是像魔术一样,对各种形态的物体,都可以加以计算。在这里,我要感谢数学老师张先福先生,他的教学才能实在是太高超了!数学课是一门逻辑性很强的课程,如果讲得不好,学生们只能死记公式、演算一些枯燥的都是符号的问题,但张老师讲数学讲得深入浅出,联系生活实际,生动活泼,引人入胜,当时,我没有那么多纸来供我演算和画图,常常一个人蹲在地上,用瓦片和树枝在地上演算,划了又抹,抹了又划,全神贯注,根本不理会身边的人来人往。
张老师的启蒙教育,使我在初中和高中时期,越来越喜爱数学,以致几年后我升入大学时,选上了华西大学的数学系。可是,完全没有料到,我并没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进入多年理想的数学王国,成为爱因斯坦式的学者。出乎几位很器重我的中学教师、特别是张先福先生的意料,我在华西大学数学系只读了一年,就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这一年的学业。考入了四川大学的政治经济系。这是由于我接触到一些进步青年,看到了社会的不平和黑暗,思想上受到了民主革命思想的启蒙,从教育救国理想转入了政治救国的道路。这一段历史,我将在以后作详细的回述。
当我在年届八旬的今天。追忆起六、七十年前在培德中学这一段学习时,既想到了对学校培养的感谢,也想到以后我的大转折而感受到当时学校在课程设置和数学引导方面的缺点。当时,我对新的科学知识的追求,如痴如醉。相形之下,对文学和历史的学习,尤其是对孔子、孟子等古书,几乎完全束之高阁,放弃了对我国古文学和几千年历史的学习。当我在十年以后,一头扎进新闻界,变成一个同文字打交道的专业人员时,回过头来想到当年在培德中学时代那份偏爱自然科学,放弃对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的学习,才认识到自己的这一大失误。
再一个错误,是进入这个教会学校以后,我就改用铅笔和钢笔,认为这样书写比较方便,从此把毛笔抛掷一边,当时根本不懂得毛笔字是中国的书法艺术,是我国一种古老的文明。
这是一个从事新闻工作五、六十年的老人,在回忆少年时期的学习时,对自己的弱点和缺憾的反醒。多年来,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优秀的文字专业人员,绝大部分时间忙于编编改改。自己写的文章很少,而所写的稿件中,充满一副新闻腔调,缺乏中国历史的知识修养,缺乏中国文学的丰富的表达能力和绚丽色彩,记不得多少诗词歌赋,引不出多少成语典故,真是幼小太偏颇,老来徒伤悲!
在我两年高小毕业进入初中的时候,二伯父在同我母亲的谈话中表示,中学的学费和食杂费都增加,负担有困难,最后还是二伯母出面说情,二伯父才勉强同意我升入初中。母亲把这事告诉了我,我已经为此憋了一肚子气。也恰恰是这一年,二伯父的大儿子,也就是小我两岁的七弟,也到培德中学来读高小一年级。两相比较,使我感到家庭中的不平等。我和七弟在一个学校吃住,但他的穿着比我好,零花钱比我多,吃穿用都比我阔气,特别是有的星期天,二伯父到自流井来玩,单独把七弟接出校门,看电影,吃饭馆,而对我不理不睬,如同陌路人,这对我这个没爹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刺激。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关在学校里打闷球。那时皮球(足球)只有大孩子玩,低班的同学只能用破布和麻绳捆成小布团,你争我夺地抢出一身臭汗。晚上,想着一家人却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待遇,使我感到愤愤不平,久久不能入睡,只好用被子蒙着头,悄悄地流泪。幸好外婆家也在自流井,有的星期天我就到外婆家去玩,或者恳求二舅带我去看一场电影。小小年纪的我,更进一步尝到了家庭亲疏、世态炎凉的滋味。
从四合堡到自流井三十多里,我总是一个半天就走到了,除了寒暑假以外,双十节放假两天,我也赶回家一趟。当时,穿一双草鞋,走得很快。沿途东张西望,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大路两旁,大多是小土房和茅草房,很少有砖瓦土房,路上常常遇到衣衫褴褛的乞丐。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在自流井的盐井上所看到的,也是成群的“乞丐”一样的盐工们。
自流井是盐业重镇,二舅在盐井上当管账先生,他带我到盐井上去看过两次。这里埋藏着丰富的盐卤水和天然气。千百年来,人们把盐卤从地下抽上来,然后用天然气把盐卤熬成雪白的盐晶。当时,生产技术落后,无论是打盐井,还是抽卤水,都是靠人力和牛力。盐工的劳动和生活十分艰难困苦。他们蓬头垢面,穿的是破衣烂衫,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食,和叫化子几乎一样。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一大群一大群的“乞丐”---受苦受难的盐工们。当时,我还不知道“无产阶级”和“劳动创造一切”的名词,但已经深深感受到人世间到处都有这样的苦难和不平。
家庭的不公平和社会的不公平折磨着我,多么向往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啊!
寒暑假回家的路上,先经过界牌场,只得先去看望一下二伯父。他爱理不理的说半句:“回来啦!”我就到后屋向二伯母问安,甚至连饭也不吃一口,就回到镇上那个老房子去,因为大伯母一家每逢假期也回到界牌场老屋,她和姐姐们疼我爱我,我总得在她家住两天才回寨子上。
我把满肚子的不平和怨气向她们诉说。我表示不愿用二伯父的钱来继续升学,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窝囊气。二姐德辉劝我要忍耐,暂时忍辱负重,等待时机,等她工作以后一定资助我上学。她还劝我去自流井读完中学,然后到成都去上高级中学。在二姐的引导下,到成都去读高中,成为我当时日夜向往的理想目标。
每次回到四合堡,我沉浸在母亲的爱抚之中。每年都由她一针一线为我缝做冬夏衣裳和鞋袜(那时,都是穿长袍、马褂、布鞋、布袜子)。春节的腊肉总给我留一些到暑假,中秋的月饼放在用石灰铺底的坛子里,已经变成坚硬的糖饼了。还是给我留到暑假。她养的鸡,鸡下的蛋平时用来换针线、火柴,但也要给我留下一些,为我炒几次蛋炒饭。
读完初中一年级的那个暑假,母亲告诉我,她已求过二舅帮助。二舅也说花费太大,他一人负担不了。母亲劝我二伯父继续供我读完初中,我坚持表示不愿继续吃这碗受气饭。
当我把这种情况告诉叔祖父时,他也劝我再熬两年。几天以后,他把我母亲找到他家,把他的四女婿郭译清也找去了。郭姑父当时在雅安的上川南师范学校作教务长,那是一个公费学校,学费食宿费都由学校负担。叔祖父已经和郭姑父谈好,他愿意把我带到雅安去,说我的学业好,一定能够考上。我听了十分高兴,满口答应。而母亲却不赞成,她放心不下,不愿让我在这般小小年纪就离家千里去求学,我们一再说服母亲,又当着叔祖父和姑父的面,母亲只好答应。但回到家里,她伤心地哭了好几次。因为我坚决不去求二伯父,决心到雅安去进公费学校,母亲也只好依我,忙着为我准备行装。
一个新的天地等待我去闯荡,我心中充满了幻想和希望。
1995年3月25日
2007年1月19日五柳村经作者授权据《胡绩伟自述》制作上网。
《胡绩伟自述》,香港卓越文化出版社2006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