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畔花生树 (2010-01-13 23:20)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3:18:29

未名湖畔花生树 (2010-01-13 23:20)

  

这几天为革命东奔西忙,再咋忙博客也不能撂荒。众乡亲站村头眼巴巴瞭望,隔着这崇山峻岭俺就叙一叙衷肠。

元月11日又来到机场(孔和尚最近跟机场干上了),候机时很无聊东张西望。见旁边有一张法制小报,拿过来且当做精神干粮。

从第一版看到第四版,最后看到一段“警世钟”,说有一对姐妹发廊女,姐姐偷了妹妹的钱,被妹妹用刀给捅死了。姐姐叫金清,妹妹叫银洁。我看了心里一惊,不由得想起一段往事。

十七年前我读博士那会,在京郊住了间小平房。邻居多是朴素的工人农民,但隔壁那家一对夫妻,却是阴险小人。我刚住进去,那家男人就切断我的电源水源,等我去求他帮忙,他又假装好人,其实是示威勒索。我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也就将计就计,假充糊涂。那几年,他们家的水电费卫生费治安费,都绞尽脑汁算在我的头上。逢年过节,我还要给他们送挂历和糖果,送晚了就会有垃圾污水出现在我的门前表示提醒。但他们却每每卖乖,男的说:“缺什么就上我这儿拿来!千万甭客气。你不在家的时候,我给你看着门,放心吧兄弟,一只耗子都进不来!”女的说:“谁欺负你就来告诉我,我大哥在咱派出所,弄进去,打丫的上吐下泻带蹿稀。”我满脸都是感激,但心里直乐,因为我知道她大哥就是个在派出所门口修理自行车的。

后来他们大概看我太老实,有点不忍心了,对我的盘剥欺诈减少了些。再后来得知我是北大的,不免平添了几分敬畏。他家有两个学龄前的女儿,都没上幼儿园,吃得胖乎乎的,每天各处偷东西,大的叫金蛋,小的叫银蛋。我说女孩子叫这个不好听啊,那女的说:“怎么不好听啊?丫头蛋子,叫这个不挺好吗?听着也吉利呀。”我说小名这么叫也可以,总得有个好听的学名吧。那男的说:“大的有学名,叫金清,就是那个清水的清,兄弟你有学问,给小的起个学名吧。”我想了想说:“那小的就叫银洁吧。洁白的洁,一个清一个洁,冰清玉洁的意思。”他们两口子很高兴,从此不喊金蛋银蛋,喊金清银洁了。

但喊着喊着,大概“银洁”有点拗口,就喊成了“银姐”。我听着暗暗好笑,因为《红楼梦》中银姐的父亲名叫“卜世仁”,曹雪芹用谐音的手法,说他“不是人”。后来我搬走了,再没见过他们一家,不知道这对姐妹发廊女,是不是当年的金蛋银蛋也。当爹妈的做事太不仁义,恐怕对孩子的成长没什么好影响吧。

飞机上想着这件事,心情不太好,就闭上眼睛吟诗。刚凑了一首七律,飞机就落地了。到了宾馆一阵乱忙,夜里才想起把诗记下来,可是有一联怎么也想不全了,怪不得领导总说俺更年期提前了呢。

写诗水平也似乎随着年纪增长而下降了。最近写了旧诗新诗各一首,一曰《南山梦》:“指间存软腻,额上有余温。一梦隔千里,问卿可是真?”一曰《梦惑》:“迷乱的星辰/汇聚起万道光眩/深深地投入/那无比幽暗的古潭。/错愕的惊喜/交响出一阙礼赞/款款地荡起/这独自绽放的睡莲。/佳期如梦/不如说如电如幻/转眼漂泊于车海/陌路的躯壳挤成一团/谁能知晓车中人曾/白日飞仙。”

既然说到了诗,今天就讲一段“郁保四作诗”。北大中文系盛产诗人,然不为新诗,则为旧诗。新旧兼通者,惟孔庆东、王青皮、郁保四寥寥诸人也。孔庆东旧诗取李杜,新诗取艾青穆旦;王青皮旧诗取苏黄,新诗取闻一多徐志摩;郁保四旧诗取乐府,新诗取冯至郭沫若。三人观点不同但友情甚密,于是结了个海棠春睡社,每逢“十三不靠”之日,聚而论诗,轩轾取乐也。

一日又逢不靠,孔庆东买脆皮花生两包,老王提供桌子,三人欢聚。保四独据一包花生,眉飞色舞曰:“二位师兄所取之诗家,皆俗人也。不若小弟,古风习习,羲皇上人也。”

老王拈花生一粒,不屑曰:“弟可有近作?让俺瞻瞻你那古风是何鸟样!”

保四怀中出一纸,略一清喉,怡然诵曰:“早发未名湖,花生开满树。又见菠萝蜜,宛在水中浮。这几句,如何?清新自然,不假修饰,李杜苏黄,恐不能为也。”

老孔微笑曰:“李杜是不能为也。”老王曰:“苏黄亦不能为也。”老孔又曰:“李杜吃了苏黄,或许能为也。”老王曰:“你肚子里吃了麻黄,方能为也。”

郁保四道:“二位奈何讥笑哉?拙句有所不通耶?”

老王口含花生,以舌弄之曰:“吾所见树多矣,未见花生树者。菠萝蜜树却见过,吾外婆门外有二株,然未见菠萝蜜浮于水中者矣。”

老孔正色曰:“这老王真正不通也!汝未见过花生树,就不许人家郁保四见过?世上若无花生树,尔等平日所食花生豆、花生糖、油炸花生、水煮花生,自何而来哉?人家保四,乃大城市子弟也——上海泥,侬晓得?非尔姑苏城外一土著可比也。人家何物不曾见过?想必自家门厅,便种得四棵花生树也,长得郁郁葱葱,保佑他全家花差花差多生子孙的,因此他才取名郁保四也。保四,孔哥所言,然否?”

保四手按花生曰:“正是如此,正是如此。知我者,孔哥也。”

老王固执曰:“花生自何而来,吾亦不知。然必曰来于树,未之尝闻。可有古人之吟咏,以为典实者乎?”

老孔斥曰:“尔一部文学史,都读到狗窦里去也!尔不记梁朝丘迟《与陈伯之书》之名句哉?其书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文笔何其动人!那陈伯之一读之下,当即率部降于梁朝。如此功勋,岂不全赖那句杂花生树?可见南北朝时,江南一带便有花生树,不但有,而且杂,就是有很多很多种花生树的意思。群莺飞来,乱吃那花生树上的花生,此情此景,谁不动心?便是我这北方大汉,亦甘心投降江南矣。保四,孔哥所言,然否?”

保四手按花生曰:“正是如此,正是如此。知我者,孔哥也。”

老王又拈花生一粒曰:“花生树古已有之,吾信矣。然则今人亦有吟咏者乎?”

老孔曰:“亏汝自称古今兼通,君不见林斤澜散文,名《杂花生树》,叶兆言煌煌文集,亦名《杂花生树》。二人皆为丘迟同乡,且林者、叶者,皆与树木有关者,所言必权威也。可见今日之花生树,亦不但有,而且杂也。尔老王者,虽为姑苏城外之土著,亦属江南梁朝之后裔,竟不知花生树,殊可鄙也。”

老王不耐曰:“花生树一事,吾见识浅陋,不与保四较真也。然则菠萝蜜者,吾亲见亲食之物也,树高十丈,须仰视才见,奈何宛在水中浮耶?”

保四满口花生,含糊其词曰:“弟善作诗,不善解诗,还望孔哥阐发宏旨,明日之脆皮花生,弟出资也。”

老孔曰:“格死老王就晓得吃。尔吃过几只菠萝蜜,便以为天下菠萝蜜都是尔外婆家那种呆瓜样子。人家保四,乃大城市子弟也——上海泥,侬晓得?非尔姑苏城外一土著可比也。人家何物不曾见过?花生树家里都种得,菠萝蜜会没有吃过?会好意思写到诗里?人家保四诗中之菠萝蜜,实乃梵文也,就是印度国学大师季羡林老先生搞的那个梵文也,侬晓得啦?佛学之精髓,尽在一部《般若菠萝蜜多心经》中——侬就晓得吃,来世必堕阿鼻地狱也。此菠萝蜜者,完整之发音为菠萝蜜多,以拉丁字母书之,为paramita。保四,你用手指给他写到桌上,顺便清理一下碎花生皮,勿要浪费哉。梵文之菠萝,非水果也,乃彼岸之意也,蜜者,非季羡林《糖史》所谓之白糖红糖也,乃到达之意也,多者,表完成之虚词也。故菠萝蜜多者,即已到彼岸之意也。夫由此岸到彼岸,必经者何?水也。吾等修行于未名湖畔,譬如已离此岸,然未达彼岸,飘飘荡荡、起起伏伏,此何状态耶?岂非宛在水中浮耶?保四之诗,刻画精微,言近旨远,深通佛理之幽玄,深味人世之艰辛,岂尔姑苏城外一土著可说三道四耶?揭谛揭谛,菠萝揭谛,菠萝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妈妈的,花生这么快就没了。”

经此一论,老王遂服膺郁保四之诗才,未尝再挑衅也。而郁保四竟暗暗改拜李杜,先后取笔名为“肚子美”、“里太白”、“里伤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