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的演讲之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5 02:21:57
从《如焉》说起,论红色艺术和一代人的情绪记忆。

 

胡发云:我到这儿来一点儿陌生感都没有啊,一个是很多朋友,相见过的没有见过的,我都觉得像相处了半个世纪一样,第二个呢,全都是一张华人的脸,一张口就是华人的声音,甚至还有几位是我家乡的武汉话,感觉到非常非常地亲近,也非常非常地轻松,所以我想跟主持人说一声,我今天不是演讲,是跟大伙来聊聊天,说一说我们关心的话题,互相之间沟通一下,交流一下,讨论一下,让我们在大陆的人和在海外的人,就一些大家在共同关心的问题,互相之间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还有一个就是怀怀旧,因为我结识的这一批人,都是差不多的年岁,四十出头,五十大几,六十毛边,这批人和我们国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关系。有时候一看到这批人已经是头发斑白,有的已经是满脸沧桑,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在踏踏实实地或者默默无闻地过自己的日子,有一种温暖感,也有一种沧桑感,有时甚至还有一种伤感。我很多小说里边的人物都和这些人相关。

    十年以前我们做了一台晚会,和这些人也相关。我们当时出了两本回忆录,一本是《我们曾经年轻》,一本是《沧桑人生》。昨天晚上我们在老攀家,他播出当年那台晚会的光碟,我突然发现,上面出现的一些人有些都已经不在了。后来我跟他们说,四个策划,包括我在内,现在还剩下两个。四个主持,已经也走了一个。在合唱团里边的,舞蹈队里边的,也有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我自己觉得我像那个美国黑人歌曲《老黑奴》唱的一样——昔日的朋友,已经风流云散,离开家园到那天上的乐园,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见他们轻轻将我呼唤……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们去回顾人生,我们去认识历史,已经到了非常紧迫的程度。

    最近几年,我想做的,我想说的,就是把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和看法尽可能真实地记录下来,告诉我们的后代,不让我们经历过的历史就这样被糊里糊涂地淹没了。当时北奥还有其他的几个城市的主办人跟我说,你讲些什么呢?我其实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或者是已经很完整的话题,我每每去一个地方演讲,对于我来说就是给自己提一个新的课题,我自己本身对它抱有一种新鲜感,并且自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今天我想说两个问题,一个是上一个世纪的中国历史和这一个世纪的中国文学,还有一个话题,是和我们这一代人相关的——红色音乐和一代人的情绪记忆。结果呢,这两个话题,在几个主办城市都给我弄混合了,我看这两个话题确实有混到一起的理由,所以我就不必拘泥于哪一个话题,可能会说得比较随意一些。同时我还非常希望,大伙随时随地地将自己的一些想法、问题、不同的意见,都提出来。我觉得作为同代人,作为一起——除了少数台湾来的朋友以外——在座的大多数,都是在中国大陆这块土地上度过了或长或短的、非常难忘的一种人生岁月的人,我们应该有很多感受。刚才张雯在那儿唱歌,《祖国颂》(唱……)这个歌是59年出来的。59年我们全国各地饿得嗷嗷叫,还死了人,但是我们的红色歌曲在唱什么呢?江南丰收有大米,江北满仓是小麦。我们的文学艺术就是这样,给我们营造了一代又一代的乌托邦世界,让我们忘掉了我们自己曾经受过的苦难,沉溺于一种美妙的、童话的世界当中,我们这代人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中长大的。

    我们是分裂的,一方面我们对历史的回忆,被很多这样的音乐、文学、艺术固定在一些非常美妙的,动人的,甚至带有英雄主义,理想主义色彩的梦幻境界,一方面,我们每一个人几乎都在不同的时代,甚至在整个漫长的半个多世纪当中,经受过无数的苦难,但是我们脑子里边的,那个宏大的观念,永远是这类红色艺术教给我们的,而这样一种做法还在不断地持续下去。我想我们的孩子们,他们就不会再理解父辈祖父辈,他们曾经经历过一段什么样的生活。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经受苦难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世世代代,千百万年,都是那样在过。但是,一个民族一而再、再而三地不从苦难当中去提升民族的精神,去寻求这个民族的出路,去找到一个民族健康发展的规则,而不断地在这苦难当中循环,那就是一种真正的苦难——比我们物质生活的苦难更加深重的精神的苦难。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够做一点事情,来建立这个民族的精神史。一个没有精神史的民族,你哪怕有再完整的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你看不到当中的人,看不到人的心灵的过程,那么这个民族是非常可悲的。今天看我们中华民族,三皇五帝到如今的这样一个历史,总是令人鼓舞的。但是你看到它的每一个细部,又总是那么令人沮丧,令人痛苦,我们没有看到历史的真相。《如焉》出来以后,我接受中国新闻周刊的访谈,他们说,你写SARS, 03年的春天开始,到03年秋天,连头带尾还不满一年,你写作的时间是三个月,你为什么在这样的一个短短的时间和一个特殊的背景当中,写进了大半个世纪的中国史呢?我说,这些年来看电影看电视剧,常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比如说这里出来一个官员,出来一个大学者,或者出来一个商人,我就在想,如果他六十岁,他57年是什么样子?他66年是什么样子?他76年是什么样子,89年又是什么样子?一个人从中国这样的社会过来,他不可能是在世外桃源中生活的一个人,那么他这些年的精神变化的轨迹在哪里?他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如果说你是一个锐意改革的市长或者是一个大企业的领导,你改革的动因发源于什么地方?我们所有的作品,看不到这一点。你文革的时候打过老师吗?你文革的时候是被同学欺负过吗?你文革的时候检举揭发过自己的父母亲吗?你上山下乡的时候你偷鸡摸狗过吗?你后来回城是通过正当的途径呢还是有过一些难言的苦衷?那么这些我觉得都会在一个人身上留下它的印迹。除非说每一个人都是才华绝顶的表演艺术家,他会把自己的往昔掩盖得任何痕迹都看不见。但是我们现在所有的作品,你看不到这些人的来路。

    80年代的时候,我们商界是有一句名言叫“英雄不问来路”,因为商界很多人的第一桶金都非常可疑,他们大概共同发明了这么一个口号——你不要问这个老板他原来是怎么发家的。这里总有不太光彩或难以启齿的地方。在现在,实际上我们的商界,我们的政界,我们的学界,也都在遵循这样一个原则——英雄不问来路。我常常想,那些中央的政治局的委员们文革时在干嘛呀?你们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掌声)一位学者呢,在80年代清污的时候你在干嘛?是在被批呢还是在官方的报纸上发表批判的文章?还有六*四以后,你是在被清算呢还是你在清算别人呢?所以这一类的话题,常常像魔鬼一样,在我的脑子里面蹦来蹦去,让我在看每一个人的时候,都会觉得他背后是否还有一个另外一张令人恐怖的面孔。我后来写了一批这样的小说,《隐匿者》〉,《葛麻的1976—1978》,包括《如焉》,也把这种对历史的追问都放进去了。我后来说,没有历史的人是可疑的。我说我们中国的文学,很少关注到一个人的来龙去脉,特别是近六十年,是只写他眼下的辉煌,而不写他往日的不堪。我说在原来的老京剧里,一个人上台,还要自报个家门:祖上怎么怎么样,自己怎么怎么样,家里住在什么地方,他让你知道“我是个有来路的人”。我们现在任何的一个人,大人物小人物上台,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有的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些新上任的官员,介绍他的简历,这是一个非常难堪的没有办法逃避的事情。我发现,有的人,1973年入党,73年的时候我们在农村,在工厂,或者我们在挨批,当时他是怎么入的党啊,你是在批判我们的时候入的党吗?或者是1972年进入县革委会大批判小组,你当时是批谁呢?是批刘少奇还是批毛泽东呢?所以这样的一些问题,只有我这样爱钻牛角尖的人去想到这些问题,因为他们已经填履历填惯了。

    这些蛛丝马迹的东西,它都说明这些人是有历史的。我们如何去对待这个历史?我们并不要求每一个人在每一个历史阶段都做对,但是你必须要诚实,要面对自己曾经经过的这样一些历史岁月。我前不久在武大给他们讲文革,有一个学生就站起来说,胡老师,你说到我们要面对历史,要非常认真地反省这段历史,但是我想问一下,你在文革当中表现怎么样?我当时就非常高兴,我说我如果是一个扫地的女工,你跟我说这样的话,我说去你一边去,我不跟你说。我说但是我现在作为一个有话语权的人,我在台上跟你们说,你们要去正视这段历史,所有的人要正视自己在历史上的表现,那我就必须接受你们的质疑。你们有任何问题,那怕是会让我难堪的问题,你都可以提出来。然后我就原原本本地把我在文革当中各个阶段的经历、想法、思想变化的过程都告诉他们。我说我希望你们今天跟我提了这个问题以后,你们明天上课的时候,把同样的问题跟你们的导师提出来,跟你们的校长提出来:校长,你文革的时候在干什么?当他能够勇敢真实地回答你们的时候,这个学校的教育才能够真正起作用了,这个国家才会有希望。如果说,你们面对是一批模模糊糊的,永远搞不清楚来路的人,而有一天当你发现他原来是另外的一类人,就像小红帽发现跟自己睡觉的那个老太太,屁股后面有个狼尾巴一样。那个时候,就会有一种非常恐惧的感觉了。

    如果说,最近几年,我自己愿意做一点什么事情,我就想在我的文字当中,首先求真。没有真的善是伪善,没有真的美是虚美。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可能十几岁,我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了一句话,我一直把它记在我的日记本上——“我是一个为了真可以连美都不要的人。”很可能,在求真的过程当中,有很多血腥,有很多阴暗,有很多残酷,但是你只有面对这些东西,才能够最后找到一种美,找到了在真实基础上生长出来的一种善。这就是我在写我的一批中篇和《如焉》的过程当中,首先要做到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