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70、80年代生人看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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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巴金先生的五封回信
  
  黄茵(1950年代生人)
  巴金先生的辞世,令我想起26年前我父亲跟巴老通信的一段往事。1977年1月,我的外祖父黄谷柳去世之后,我父亲陆续写信通知谷柳的生平好友。整理遗物时,父亲发现了谷柳在朝鲜战地给巴金先生拍的多张照片,这有点超出他的想像,使他又惊又喜。他也是从十年“文革”———早期的狂飙和后期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的文艺界干部,刚到科普出版社广州分社主持工作。父亲没想到多年的运动下来,家里还藏有这么珍贵的东西。他喜欢巴金先生的作品,他知道当时情形就像一场大地震过后,幸存者的声音不仅令人兴奋,还意味悠长。而且,对于一个主编来说,仅仅是能使巴金先生的名字在自己的刊物上露面,就让自己在同行中有了几分荣耀,更不用说能够刊出巴金先生的新作了。这心思,恐怕就成了父亲后来一再地给巴金先生写信和约稿的动机吧?
  处理完我外祖父的后事,父亲很快就打听到巴金先生的住址,开始迫不及待地给巴金先生写起信来,他还随信寄去了几张谷柳在朝鲜给巴金拍的照片。很快,巴金先生就回信了。
  只是过了26年我才知道,就在巴金先生给我父亲回信那几天里,他正在写自己的创作回忆录。而大半个月前,也就是1978年6月3日,他刚去八宝山革命公墓参加了老舍先生的追悼会。而5月23日及24日,他正在北京出席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委会第二次会议;5月27日至6月5日,他仍在北京,出席中国文联第三届第三次(扩大)会议,在会上作题为《迎接社会主义文艺的春天》的发言,提出“创作要上去,作家要下去”的口号。
  我父亲不知道巴金先生的忙碌,他正在为自己认识了巴老而兴奋不已呢。之后他不断给巴金先生写信,向巴金先生约稿,托朋友给巴老捎去广东的土产礼物……
  12年后,到了我整理父亲的遗物时,翻出了这些信,我都替父亲不好意思,他怎么能这样打扰人家啊。巴金先生给我父亲的回信,从1978年开始,到1982年才告终。巴金先生亲笔书写五封,后来我把它们抄录下来,并参照巴金先生年谱上的资料,可以看出,巴金先生真是一个为了情义和礼数,不惜耽误自己的事情的人。我想,作此文,是怀念和追思巴金先生,也是我替父亲向巴金先生表达一份深深的歉意吧!
  在写第二封回信时,巴金先生一直在写他的《随想录》。就在这封信寄出的两个月后,巴金先生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赴巴黎访问,这是他自1928年离开法国后的第一次重访。
  就在第三、四封回信发出的半个月后,巴金先生赴京参加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当选为中国文联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第三届理事会第一副主席。十天后,巴金先生在京出席第五届全国人大第十二次全体会议。
  这一年,巴金先生集所作反映朝鲜战地生活的全部短篇小说、通讯、散文,题名为《英雄的故事》,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写第五封回信这一年,79岁的巴金先生笔耕不辍,6月5日,他的《随想录》写完第90篇,这一篇题为《知识分子》。三天后,《随想录》第三集结稿,题为《真话集》,他为它写了《后记》。一个月后,十卷本《巴金选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开始出版,此书全部稿酬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
  翻出这些旧信,屈指数去,竟有22年光阴在这指间流逝了,我父亲亦因脑溢血在1990年去世。多年来,偶尔我会想起这些信件,有件事我始终有点困惑——我父亲对巴金先生而言,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巴金先生如此忙碌,怎么会一再地回复他的信呢?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是因为有谷柳先生在1952年跟随巴金先生一同入朝慰问志愿军的背景,父亲作为谷柳先生的女婿,他奉上老岳父52年前给巴老拍下的珍贵照片,巴老回信,不会是应酬,该是难忘曾经的战地和战友吧?
  如今巴金先生也离我们而去了,百年的风云变幻、沧海桑田,令人百感纷呈,悲欣交集。
  
  60 谁是我们的敌人
  
  张梅(1960年代生人)
  
  巴金在法国说:“我的敌人是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碍社会进步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于是这个明确了谁是自己的敌人的人,一生坚持信念,一生明辨是非,一生知道何谓善,何谓恶,何谓爱,何谓恨。在明辨是非的前提下,这个人纯真,天真甚至单纯。而一个天真又天才的人就具备了大师的品格。
  在满世界悼念巴老的人海中,有时会茫然———一个大师,我们年轻时看他的作品:柔弱、多情、热烈;然后这个人,在老年时陷入沉思,陷入忏悔,陷入对真话的追求中。“真话”在他老年时的思想里是那么地重要,创造已经退居二线,重要的是讲真话。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求“真”呢?他要说的真话,是自己认为的真还是世人认为的真呢?
  上天很眷念他,给了他以爱,一个他可以义无返顾地爱的女人。这对于一个多愁善感的小说家来说,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一个人,有了明白无误的爱,又明白了谁是自己的敌人,这个人简直是太强大了,太有力了。于是,巴金是强大的,有力的,他的人生,不是惶然的,不是矛盾的,一个有爱有恨的人,是幸福的人。
  想想那些终日想成为大师而未能得逞的人,大部分都是不知道谁是自己的敌人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一代人,从来不知道要恨什么,恨谁,谁是我们的敌人。刚知道美帝国主义是我们的头号敌人,但是尼克松就来了,乒乓外交开始了;刚无限地崇拜苏联老大哥,唱着卡秋莎,决心要当“乡村女教师”时,却目瞪口呆地着看中苏决裂;当我们终于把小资情调从天性中驱赶尽净(天,我小时候的年终鉴定从来都是写着要注意“娇骄”二气,不要有小资情调),满世界又是娇声娇气的MM和男生了。那些韩剧的俊男美女,可是我们从前的教育唾弃的;当我们刚把孔庙推倒的时候,却被告之孔子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我们要爱谁要恨谁呢?也许有人说,你夸大这件事情了,这件事情和纪念巴老没有关系。而我却要说,很有关系。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是非难明的年代。在一个是非难明的年代去悼念一个很早就明了是非的人,你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赋予他崇高的荣誉。
  巴金生在1904年,中国近代史上的大思想家、文学家,都是生在上世纪初,可以数上一大串很响亮的名字,陈寅恪、胡适等等。人们在悼念他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是不是一种历史的巧合还是历史的必然呢?如果说是必然的话,那又是为什么呢?
  在纪念一位公认的伟人的时候,我们应该问很多很多为什么。如果说纯真是一种力量,巴金的力量就在于他的纯真和单纯。但看看目前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人还在恪守着纯真,既然是一种很虚无的东西,那人们的热爱是不是一种时尚?
  当然没有人告诉我们要警惕时尚。
  
  70 “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
   
  陈华丽(1970年代生人)
  他是悬挂在长春藤上坚持到最后的那片叶子。这个秋天,这片维系了太多东西的叶子终于不支坠地。
  他的存在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象征。即使,从1999年起,他缠绵病榻,生活完全无法自理,就连话语也无法正常表达。即使,从1999年起,他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字。只因他代表着一个时代,一个公认的“鲁郭茅,巴老曹”的文学巨匠时代,人们需要他的存在,来维系这个时代仍在继续的幻觉,没有人理会他那西比尔似的慨叹:“长寿是一种惩罚”。他的生命必须要成为一种符号,在风雨飘摇之中坚守在长春藤上,虚构着一个永不凋落的春天。
  他的存在是一种太过巨大的象征:他是20世纪中国文化命运的见证人,是20世纪中国的良心,是中国社会命运的见证人,是一个寻梦者,是一个反思者……太多的人间称谓加诸其上,百岁老人的灵魂如何还能够轻盈地飞升?
  他年轻的灵魂曾经飞扬过,在那个一如五月花海的时代里,他青春的热血被时代的号角点燃,义无反顾地走出祖传的大宅门,并“把火扔到父亲的家里”。激情与热力以革命的名义喷薄而出,跃然纸上。他说,我始终记住:青春是美丽的东西。他说,我要做鲁迅最忠实的学生。他说,我只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憎消耗干净,然后问心无愧地离开人世。这对我是莫大的幸福,我称之为“生命的开花”。花开胜雪,花开似血,他的生命之花绽放之热烈感动了好几代人。的确,当时的巴金没有鲁迅的忧愤与深刻,但从他的作品中破纸而出的那种对于青春冲力的强烈渴望,那种要把“人”从传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还原“人之为人”之本性的呼吁,正好切中了中国近现代启蒙的脉搏,尤其是,当“五四”人物纷纷去世,硕果仅存皤然一老,他便成为“五四”青春精神的最佳象征。
  因为热爱,所以悲悯。他的所有重要作品,几乎都笼罩着某种“疼痛的氤氲”。他说: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在为人类的不幸命运而痛哭。用肖复兴的话来说:“巴金先生的这种悲悯与感伤又有着独特的精神内涵。它的艺术传达,不是基于对自身个人苦难经历的哀惋与倾诉,不是拘囿于创作主体个体生命的疼痛与无望,而是源于他那内心深处深厚的人道主义理想,源于他对人世间平等、自由、博爱等基本生存法则被遗弃的焦灼。”诚如法国前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所说:“您却用自己对于人们及其脆弱命运的巨大同情,用这种面对压迫最贫贱者的非正义所抱的反抗之情,用这种——正如您的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绝妙言之的‘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使您的著作富有力量与世界性意义的敏锐力与清醒感,在注视生活。”从这个角度而言,他堪为中国现代型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
  他说:“是大多数人的痛苦和我自己的痛苦使我拿起笔不停地写下去……”自1978年底,年至耄耋的巴金以抱病之躯,用7年零9个月的时间,一字一句地写完了150篇共40余万字的《随想录》,“我明明记得我曾经由人变兽,有人告诉我这不过是十年一梦”。在彼时的中国,那么多人轻描淡写地把“文革”的责任推给历史,唯独他,一个老人,割裂了自己的伤口来深入地解剖自己,这种解剖,与鲁迅先生的“抉心自食”遥相呼应。20世纪的中国精神史,因为有了这种“求真意识”、“忏悔意识”,而奠定了新的高度。他的这份真诚与勇气,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无人能及。
  他曾经是一个最热情的青年,却也是一个最痛苦的老人。虽然,他那一鞭一痕、一字一泪的《随想录》中用血和泪发出的警告,曾经被人看作杞人忧天。但因为他始终表达着良心,他的真实与单纯自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虽然,在这个“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丝毫情缘”的时代,直泻千里的热血显得太过幼稚,而不加修饰的热忱更显得浅薄。他用一以贯之的赤忱与真诚,坚持在长春藤上画叶子,坚持告诉我们,当“颠覆”与“解构”成为时尚元素,当所有的文人以参透“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为高妙,当我们以与生活拉开距离、以感慨“生活在别处”为能事,还是有人对生活坚持着最正常、最理性、最健康的热爱。我们对生活可以不这样投入,但我们没有资格嘲笑这种热爱。
  老人说:“我一刻也不停止我的笔,它点燃火烧我自己,到了我成为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感情也不会在人间消失。”他实现了他的诺言。一个时代结束了,最后的长春藤叶颓然委地。尽管死亡对于百岁老人来说是一种解脱,而我们必将面对一个再没有长春藤叶的冬季,并应承受无法解脱的自省,以“后现代”对“现代”的名义。
  拜伦也曾写道: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面汝?以沉默,以眼泪。
  
  70 喧嚣中的孤独
  
  邓小鲲(1970年代生人)“文学”、“真话”、“知识分子”、“良心”……翻开这几天的报纸,关于巴金,关于这位终于得到解脱的老人,无外乎是这么几样标签。因为长寿,故交也都早已凋零,所以在各色纪念的言语里,没有人敢说自己和老人有什么很深的交往,更没有人敢谬托知己。因为,巴金自己早就说过,“真正了解我的人并不多”。没有知己,又不能自由支配自己依靠现代医疗设备支撑着的生命,晚年的巴金是孤独的,甚至,大约在他的一生中都未曾摆脱孤独。
  不知道什么时候,巴金成了一面旗帜。只是,没有多少人会去关心旗帜上究竟有些什么?无论怎样的敬仰,世人却也大多脱不开“文坛的符号和象征”、“知识分子的丰碑”一类的赞美。这般的赞美,说的究竟是巴金还是他们自己梦中别的什么人物?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答案了。巴金怕也只是成了旗帜,永远安安静静、无奈地任由风儿吹扬。
  其实,巴金是吃辣椒的,吃辣椒的人通常有革命的冲动。年轻的李芾甘早早便立下了要做大事的志向,在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他或许不曾有过“彼可取而代之”的豪言,但是从他给兄弟的信件中可以发现巴金当年“川人要出夔门”的宏图。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宏图,在年轻人的眼里,经营杂志、献身社会革命一类的实际工作要比写鸳鸯蝴蝶之类的小说有趣得多,即便是勉强作文也不过是为了宣传追求社会平等的革命。和当时中国其他的革命者一样,出了夔门的李芾甘去了革命者云集的南京和上海。在大有几分香艳联想的吴越之地,我们看不到文学青年惯常的温软细语,只能看到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满腔火焰。再后来,怀着一颗拳拳的心,他从府南河漂流到了塞纳河,但远涉重洋可不是为了什么香水的秘方,巴黎是革命者的首都,来到这里所要寻求的是另一种浪漫。
  李芾甘在巴黎给自己起了一个“巴金”的名字。巴黎是无政府主义的发源地,但是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无政府主义者是独来独往的游侠,为了保持革命的斗志和激情,只能在不断否定外在社会的同时,还要不断地否定自己。只是在制度的天罗地网之下,无政府主义者最终会发现自己既不见容于敌人,也不为同路人所接纳的内外尴尬,而这尴尬远不是最后的打击。无政府主义者通常还要不停地三省吾身,不停地反省就不大容易留下自己的东西。1966年的8月,巴金烧掉了保存了四十多年的大哥的书信。巴金父母早殁,长兄李尧枚于巴金如同父亲,我们无从探知在书信燃烧的火焰面前,那时巴金的心情。但是,我们大约知道,和其他只强调精神、反对偶像崇拜的信仰一样,今天的无政府主义身后,空旷如野,只留下了一种名叫“反叛精神”的气味游荡在旷野里。凡宰地、萨珂被美国人电死在了电椅上,巴枯宁被“革命者”剥夺了“革命者”的头衔,克鲁泡特金反而成了真正敌人……
  一时无从考证,巴金本名和表字是由族中哪位贤哲起的。但是,出自《诗经》中《召南·甘棠》首句“蔽芾甘棠”应该没有疑义。“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难道冥冥中果然有天数么,大概那位贤哲已经预见到族中后辈的命运,一再告诫这位后生不可忘记历史,不要丢掉传统。因为这个名字,也或许是因为辣椒吃得不够多,所以没有听说他有过站在南方常见的池塘边威胁父亲的事情,遭到亲爱的母亲鞭打之后,头也还是在祭桌前磕了下去,自然更没有和历史告别的决绝。纵然和大哥意见不一致,也是一再反复地书信往来。或许是这种书信太多了,耽误了革命者发挥自己的激情,文字本来是革命的宣传和手段,反倒成了巴金的主要成就。女儿画眉,有时候描得过于出彩,别人只记住了眉毛,忘掉了美人。
  1934年的时候,茅盾说:“《将军》作者巴金是一个安那其主义者,可是近来他的作品渐少安那其主义的色彩,而走向realism了。”不知道他的说法是不是对的。但是多年以后,尽管已经垂垂老矣,巴金依然不停地否定自己,认为自己50%的作品是废品。有人以为这不过故作谦虚。但是,年轻的老人仍然批判自己:“……所以我不是艺术家,也不是文学家,更不是什么大师。我只是用笔做武器,靠作品生活,在作品中进行战斗。我经常战败,倒下去,又爬起来,继续战斗。”这个时候,茅盾已经去世,不知道出生江之尾的他若能听见此话,对共饮一江水的巴金会作出怎样不同的评价。
  老兵不会死去,但是也没有人去关心坐在房前晒太阳的老兵究竟在想什么,围坐身边的孩子们多半把他当年的绚烂当作有趣的故事,而到最后,连这点关注恐怕也只会化解为一两个仪式性的符号。相信,当年的李芾甘给自己刺配上“巴金”两个字的时候,应该有“愿把赤旗插满寰球”的气概和激情。但是,待到年华老去,“二十年后,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青年就不理解我了。我感到寂寞、孤独,因为我老了,我的书也老了,无论怎样修饰、加工,也不能给它们增加多少生命。你不用替我惋惜,不是他们离开我,是我离开了他们。我的时代可能已经过去。我理解了自己,就不会感动遗憾,也希望读者理解我”。
    
  80 和巴金说拜拜
     
  唐汉(1980年代生人)
  
  先是宋美龄,现在是巴金,近年来,从历史里活下来的几个人瑞相继离去。
  在他们身后,鲜花和美誉并不是全部。宋美龄去世的时候,一些台湾民进党人把她骂做“旧时代的老母狗”,显得很不厚道。相比之下,不知道是不是批评者勇气不够,巴金离去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听到那么直率恶俗的言词。但是,在角落里,还是有一些低低的耳语,“文章写得不好”、“不懂,不了解”,诸如此类。
  这般耳语并不讨人喜欢,甚至令人生厌。但是,在乡愿盛行的年代里,即便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有些人自己不习惯‘独立思考’,也不习惯别人‘独立思考’,他们把自己装在套子里。”对比巴金的话,我们四下打量,就会发现更多的人,其实习惯的是别人替他思考。巴金一个人站出来,反省己身,但是在他身后我们只看到了人山人海的摇旗呐喊,看不到千千万万的跟随者。最近,一位同样重量级的大家在自己回忆录性质的小说里,恨恨地埋怨自己的宝贝女儿因为学农、因为挑粪桶耽误了天生丽质,字里行间满是母爱,让人不忍苛责。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自称或者被人称做知识分子的人群里,除了巴金,有谁不再怨天尤人?又有谁准备好了自己的末日审判呢?
  有了巴金,你和我,还有大家就可以躲在“知识分子的良心”的后面继续自己的猥琐生活。就像西方的美人,轮廓鲜明,线条诱人,但是这些美人大多皮肤粗糙不可近观,于是从茜茜公主到梦露,在她们的公开照片里,摄影师都会加大灯光的亮度,掩盖些微的瑕疵。而巴金就是知识分子们拍摄众生像的时候紧紧抱住的那盏高光,借着巴金的光芒,大家心安理得,从不用对自己、对别人表示什么愧疚。
  有了巴金,知识分子变成了假仁以示人和乡愿的演员。于是我想,巴金早该走了。当然,这不是巴金的错,因为他早就想走,痛苦的这几年,是为他的儿女而活,约略也为“你们”而活着。现在,没有了巴金,我们只能和遮挡阳光的阴凉说再见,只能任由阳光揭露我们的伤痕,只能向我们的遮蔽所——巴金——说拜拜。
  宋美龄、巴金从革命时代走来,民族和国家是他们不得不肩负的名词。只是切·格瓦拉被美国人戮尸在丛林里已经很久了,如今的人们更多的为全球化、国际组织、后现代感受之类超越国家和民族的词汇而炫目。年轻的我们大概难以理解巴金作品中那种国家、民族和众生的情怀。世界主义美丽动人,好比赛壬的歌声,让人无不倾心。人们为自己乡愁的丧失找到了另一个遮风避雨的妙处,也可以不再为自己与国家和民族的游离而脸红。因为原本,“工人没有国界”;原本,80多年前,巴金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世界语了。
  我们正在向巴金的国家、民族情怀说拜拜。苦行僧的生活让人恐惧,在世界主义的大旗下,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还有自我,于是,我们开始追求自己的感官释放。关于家庭、关于社会的巴金文字免不了说教的影子。“一切文学都是宣传”,我们只要文字,不要太多的文学、太多的宣传。宁可相信,这样的拜拜正是巴金的期望。过去,我们要冲出家的牢笼,现在,大概我们还要冲破偶像、大师的牢笼。“打破一切骗人的导师和玄乎的理论”。只是,在我们的时代里,重要的不再是打破别人的脑袋,重要的是要发现长在自己脖子上的自己的脑袋。
  我们要向巴金说拜拜。只是,我们向他挥手,是从此离他更远,还是更近? 
  
  黄力同志:
  信收到,照片也收到了。谢谢您告诉我谷柳同志的消息,看到照片,我想起二十五年前和他在朝鲜过的一段生活,他的面貌仿佛还在我的眼前。愿他安息!我这里还保留了一些在朝鲜生活的照片,但在这次运动中也散失了一些。您寄来的这一张我要好好地保存起来。再一次谢谢您。广州同志过去顶四人帮顶得很好!希望您在工作中、在斗争中取得更大的胜利。
  别的话以后再谈。
  祝好!
  巴金(一九七八年)七月十四日
  
  黄力同志:
  您来信和托人带的东西都收到了。我给林(双方加土底)同志打过几次电话都未打通。我杂事多,记忆力差,经常想给您写信,拿起笔总有事情或者来客人打岔。好久没有给您写信了,很抱歉。
  您好吗?近况如何?念之。请相信:我虽然久无音信,可是我并未忘记过您和广东的许多朋友。请保重。
  祝好!
  巴金(一九七九年)二月十日
    
  黄力同志:
  信收到。请不要来找我,我最近身体不好,事情又多,一点劲也没有,而且关于我在广东写的那些文章,我现在实在无话可说。我日内寄两本书给你,就是我文集中的两卷散文集,我在广东写的文章大概都在这里面了。还送你一本近作。
  十一月全国文联开会我要去北京。因此月内得料理好些事。
  祝好!
  巴金(一九七九年)十月九日
  
  黄力同志:
  两封信都收到,照片也早收到了,十分感谢。
  没有早写回信,只是因为这里事情太多,办不了,信也回不完,一拖就是一两个月。我最近还去过北京,那是参加上海干部群众赴京代表团瞻仰主席遗容的,虽然只住了一夜,但一来一去,也花了一星期的时间。你们刊物要文章,我实在交不了卷。我今年五月起到现在只写了四篇文章,几篇发言稿,但已经是精疲力竭,支持不下去了。肖殷同志也来信要过稿,我也无法答应。人毕竟老了,精力不够了,快要成废物了,请原谅。倘使身体好起来,能多写两三篇文章,那就一定投稿。我很希望读到同志们谈创作思想和实践的文章。
  祝好!
  巴金(一九七九年十月)十六日
  
  黄力同志:
  信和糖都收到,谢谢。以后请不要再带东西来,我这里不需要什么,但您的关心我十分感谢。
  大半年来我身体一直不好,前些时候右背上又生囊肿,因感染化脓,相当狼狈,现已痊愈,但写字仍困难,无法给您写长信,请原谅。倘使您要看我写的什么书,请来信,只要手边有,就给您寄去。
  祝好
  巴金(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