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周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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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三周两天


四月三周两天
洁尘
四月三周两天,这是女学生嘉碧塔推算的从怀孕开始到最终流产的时间。罗马尼亚电影《四月三周两天》的片名用的就是这个推算中的时间。这个时间有一种刻意安排的数字递减的效果,但在更大的程度上,它给人一种衰退无奈的感觉,这是青春期中遭遇不幸之后猛然而至且不可阻挡的一种衰退和无奈。这种东西很像是树的年轮,一圈下来,人陡然就长了一大截,或者说,也很像是昆虫的褪壳,很疼,很艰难,很不情愿,但褪出来,就告别了幼虫时代。
出生于1968年的名不见经传的罗马尼亚导演克里斯蒂安•蒙吉,凭借其低成本电影《四月三周两天》,获得了2007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当时看新闻时就记住了蒙吉这个名字,看了这部电影之后,我又去查了蒙吉的资料,了解到他在2002年就以一部《幸福在西方》引起了国际影坛的关注。但我总是有点奇怪的感觉,似乎怎么都无法相信这部纯粹的女性电影会出自一个男性导演之手。
女大学生嘉碧塔怀孕了,从其个人处境出发,她必须处理掉这个胎儿。而当时在齐奥塞斯库统治时期的罗马尼亚禁止堕胎,堕胎的女性以及帮助堕胎的医生都算犯法,要冒蹲监狱的危险。嘉碧塔的室友欧蒂利亚勇敢地承担起这一秘密的行为,她找了一间廉价旅馆,付了三天的房费,又去找了一个能够私下帮忙堕胎的医生,还找男友借好了手术费。但因嘉碧塔在怀孕时间的推算上说了谎,胎儿过大,手术风险增加,原有的手术费不够,欧蒂利亚被迫献身医生,以换取这次手术能够如期进行。
有关女性堕胎的题材,不算是什么别致和新鲜的题材,而是女性故事中常见的一个涉及点。《四月三周两天》的故事情节十分简单,但其心理层次十分复杂,而其突出之处就在于呈现这个心理层次的手法有一种特别的既十分冷峻简洁又相当细腻温情的特点。这部电影的主角不是怀孕的嘉碧塔,而是欧蒂利亚,整部影片从欧蒂利亚的角度出发,只有简单的几个人物关系和几处寥寥数笔却相当传神的时代背景的交代。在这部电影中,欧蒂利亚的干练、坚定,嘉碧塔的懦弱、依赖,医生的猥琐、无耻,还有就是欧蒂利亚的男友以及男友的家人朋友的不解和茫然,串联这些人物是灰色的天,冬天的风以及欧蒂利亚秘密而黯然的心境。由安娜玛丽亚•玛琳卡饰演的欧蒂利亚是这部电影中最为光耀的一点,她的表演十分自然、有力度,同时渗透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忧伤。
有两处在一般情况下可以推向戏剧高潮的地方,都被蒙吉有力地给摁住了。一处是手术费不够,而旅馆房间已定,考试时间也逼近了,更关键的是,嘉碧塔肚子里的胎儿其实已经很大了。这个手术非做不可。医生暗示女孩可以用身体来补偿手术费的不足。呆坐了好一阵的欧蒂利亚毅然开始脱衣服,镜头跟随嘉碧塔转移到卫生间,紧接着,完事后的欧蒂利亚进卫生间洗浴,嘉碧塔站在镜子前饮泣。这一段,没有特写,没有音乐,没有任何的渲染,就如同纪实片一样,与现实事件的发生方式和发生时间完全同步地纪录着。这一过程中,两个女孩之间那种铅一般沉重灰暗的心境,那种无助,那种在绝望中彼此扶携的深厚的友情,紧紧地扣住了观众的心。
还有一处是在结尾。欧蒂利亚在十分紧张害怕的心情中努力保持着镇定,终于处理掉了流产下来的胎儿,回到旅馆,却发现嘉碧塔不在了。前台服务员告诉欧蒂利亚,她的朋友在餐厅等她。欧蒂利亚来到餐厅,和嘉碧塔坐在一起,简单地交谈了几句。视线前方是闪耀着彩灯的舞厅,隔着玻璃,可以看到欢快的跳舞人群。两个女孩默默地吃着饭,一切尽在不言中,电影也到此结束。
蒙吉是一个在表现手法十分内敛同时也很有力道的导演,他尽量回避着所有具戏剧色彩的环节和场景,每每按常理说可以推上去的地方,他都刻意地撤下来。他把这个极具悲剧张力的故事使劲地往平常上压,压回生活的日常状态中,压出一种波澜不兴的外在模样,这样一来,那些悲剧张力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反弹力,使劲顶着这个叙述冷静、表演冷静的故事,一直顶到观众的心里。
在我的观感里,这部电影中那堪称伟大动人的女性友情,让我十分动容。对于欧蒂利亚来说,她揽了一桩十分危险且麻烦的事情,而且,还节外生枝,让她失身于一个令她十分厌恶的男人。这个过程中,她承受了巨大的伤害,承受着对女友的埋怨和气恼,承受了自己敷衍男友以及其家人朋友的那种内疚和不适的感觉,她把这一切顶了下来,始终没有逃避,一直坚持到最后。欧蒂利亚的坚毅和高度的理性色彩,令这个女性角色摆脱了很多悲剧中的女性角色所惯有的那种过分感性且任性的模式,从而产生了一种特别令人感佩的女性的精神强度。
我特别喜欢《四月三周两天》中那几段欧蒂利亚乘公车的段落。绿色和蓝色系列的毛衣、牛仔裤、外套和围巾,一个十分普通的女孩子,满腹心事看着街景从车窗外急速地退走。那是她真正的独自一人的时候,身边都是陌生人,这也是她片刻逃离自己生活的时候。我想,她是很想逃走的,但她也非常清楚,她不可能逃走,她必须去面对自己的生活,她得收拾一切。而她的生活,此时此刻,跟犯罪、跟秘密、跟一个软弱的女友和一个不明究里的男友是紧紧绞裹在一起的。令人动容的就是这个女孩子在愿望与现实之间的那一份挣扎和实际上不可动摇的坚定。
在我手头正在写的一个长篇小说里,女主角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在周末坐夜车游荡,以此来短暂逃避她自己的生活。在这一部分,我有一段关于夜班公车的描述:
“窗外陆续倒退着走过市电影公司、24中,然后进入省展览馆右边的夹竹桃甬道。漆黑的树影被青白的路灯光一片一片地甩进车厢里,像大毛笔甩出的墨滴。……
“想来成都16路夜班车的好些售票员都觉得我面熟。他们从来没和我打过招呼,只是在拿钱撕票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拿过票,捏成一个纸团,然后用指尖不停地捻来捻去。有时候想,我有没有必要在售票员看我一眼的同时回应一个微笑,以稀释我的古怪。我有时想微笑一下,更多的时候是不想,并且在想与不想的时候都觉得没有必要。而且,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售票员觉得乘客有笑一笑的必要。笑了,可能反而是他(她)的负担吧。
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一个月里总有两三个周六的晚上,八点半左右我会出家门,走五分钟到倪家桥车站,上16路公车。这一趟是由南向北开的。差不多四十分钟后,到达北边的终点站火车北站。然后我下车,转身又跳上公车总站那一溜待发的16路的最前面的一辆,晃晃悠悠四十多分钟后,由北向南又回到倪家桥,然后我下车。
夜班车的好处是人少,特别是从北站往回走时,有些时候,过了磨子桥那站后,车里就我一个乘客了。晚上由北向南走的人总是少于相反反向的,火车北站是客站,火车南站主要是货站,兼一点客站的功能。人少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16路发车密集,几分钟就发一趟,毕竟是中轴线上的公车。
夜班车还有一个好处是黑。除了到站上客的那一会儿车里会开灯,其他时间都黑灯瞎火地走。两边全是商铺、饭馆、酒店的霓虹灯,还有那些形状奇怪的路灯,摇摇晃晃地扫进车里,又溜出车外。我喜欢从脸上晃过去的灯光,昏暗,些许温柔,像指法不错的按摩。
我知道,我的行为很像一个满腹忧愁又很讲究形式感的人。
我承认,形式感是有的,你想,一个单身女人,两年来的好多个周六的晚上这么来回坐一趟公车,我自己都觉得挺有味道的。但满腹忧愁却是没有的事。我之所以迷恋这么一个活动,主要原因就是它让我在那段时间里脑子近乎于空白,很舒服。”
看了《四月三周两天》后,我发现,我小说中的女主角,也就是上文中的“我”,跟欧蒂利亚的神经质地很像,她们都是那种敢于面对一团乱麻的女人。这也是我一向推崇的女性形象。我说我对蒙吉拍出这么一部纯粹的女性电影感到惊奇,其实,从根本上讲,也没有什么好惊奇的,一个艺术家修为到一定的高度,他对于普遍的人性,对于核心价值的肯定,对于不同于自己的另一个性别族群的关注、理解以及呈现,都会有一种殊途同归的感觉。我记得有人说过,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就一定是一个女性主义者。这话放在蒙吉的这部电影里是十分合适的。
2008-4-8
# posted by洁尘 @ 2008-09-11 10:33评论(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