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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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二题(神州情思)
周 涛《 人民日报 》( 2010年03月31日   24 版)
我看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过去是一个地方,现在是一个都市。它一方面是全世界离海洋最远的城市,另一方面却处于整个亚洲的地理中心位置。一方面它可能是全中国距离北京最远的省会之一,另一方面它却是占中国版图1/6面积的新疆板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方面它和所有的地球表面一样布满岁月的风尘,经历了无穷沧海桑田的变化,另一方面它作为一座城市、一个首府,还显得相当年轻。它没有太多历史记忆,因而也没有太多的思想负担。近200年来,它从一片自由自在的优美的牧场,渐变为农庄和田亩,又变为商街和集市,再变为有了钢铁工业、纺织工业、石油化工和机械制造的喧闹城市,然后,它近30年间摇身一变,变成现在这个高楼林立、卓尔不群的模样!
乌鲁木齐一不是帝王之都,二不是历史名城,三不是新近崛起的时代宠儿、特区明星,那它是什么?它是绝望者的重生之地,流放者的接纳之怀,卑微者的梦想之城,冒险家的启碇之船,当然,它还是野心家的伤心之地和胆小鬼的丧魂落魄之所。更重要的是,乌鲁木齐是中国大中城市中罕有的多民族杂处、多种文化交流碰撞的融汇之城。
30年前,它土巷街屋,方城狭促。人口30万,食堂三五家。冬也严寒,春也泥泞。街面空旷,少有行人。偶有六根棍马车摇铃行过,便觉得欣然有生气。穿街过巷,不必左顾右盼,少有汽车。那时,谁家门前若停了一辆伏尔加轿车,必将引起邻居惊诧,议论三日不绝。八楼就是巨厦,一路车就是交通,骑自行车就是阔少,到红山浴池洗个澡就是豪举!乌鲁木齐人也没觉得自己活得可怜,边缘闭塞,以为普天下都这样。那时也幻想过,机关院里盖一座三层住宅楼,一家有三间卧室,有暖气和卫生间,就像明园那种小红楼,那真是人间天堂,美得不敢再往下想。
现在乌鲁木齐比当初的幻想高出了不知多少倍,但是人们的欲望和要求也提高了更多倍!乌鲁木齐已经忘了冰天雪地、黑灯瞎火的日子,忘了一毛驴车炭多少钱的日子,忘了穿毡筒戴皮帽子咯吱咯吱走在雪地上的日子,忘了像老鼠一样挖菜窖吃一冬天白菜萝卜的日子……是忘本吗? 不是。它是一个不停向前奔跑的城市,没有时间回头品味。它是一座不夜城,看起来好像白天夜晚都在闪闪发光地思考,其实,它是个非常实际的地方,追求享乐。现在,它的汽车比羊群还要多,酒店比骏马多,高楼比松林多,它正无限度地扩展自己,人口和住宅挤破旧城,像破堤的洪水一样漫向四面八方。我们无法估计这个昔日的牧人和乡巴佬还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我们知道牧羊人和乡巴佬一旦开了窍,它的雄心和胆略能有多么大。
有一次,我和大学的同窗好友聊起来,我说:“你走的地方多,你说说,乌鲁木齐和毗邻的这些中亚国家首都、名城比起来,究竟怎么样?”他说:“毫无疑问,乌鲁木齐是中亚第一名城。”
印象帕米尔
帕米尔高原对我来说已是30年前的旧梦了,时光把我拉得离它越来越远,记忆却把它变得越来越清晰。所谓清晰,就是枝蔓去尽只留下一些精准的印象,刀锋刻就的一般,想忘都难。
帕米尔是当今世界上最简洁的地域之一。简洁到了大约只需要这样一点词汇便可以概括:高原、石头城、塔吉克人。清寒之顶,天外之域,人口一万,牦牛数只。它的夜晚只是一个剪影,石头城上月如钩;它的清晨只是一声啼叫,屋顶雄鸡唤日出。那年炒得很火的不是有一部贺岁片《天下无贼》吗?我去帕米尔的时候正是“天下无贼”的时候,帕米尔路不拾遗,东西丢在哪里就在哪里找到。塔什库尔干县有公安局有监狱,但30年没关过塔吉克族的贼。
单纯之地,上古之民,生活简单朴素,民俗斑斓多彩,人的良知还没有“大大的坏了坏了的”。据说,本来设立的象征性的监狱,关过有数的几个犯人还都是汉族人。
我去塔什库尔干是1974年,县团委的一位女干部是和我在一个军队农场出来的,以前见过面,没说过话,就叫她E女士吧。交大毕业的,文雅、一脸学生气,这是全县我唯一认识一点的人。
然后我们把严肃的工作迅速转变成一次学生味十足的夏令营活动,我用县团委的小口径步枪猎获了一只误以为是野鸽子的家鸽子,遭到了鸽主的指责,然后猎乌鸦数只,然后到E女士家吃了一顿“乌鸦炸酱面”。这件事很容易使我联想到鲁迅故事新编里的那篇《奔月》。当然,我不是后羿E女士也不是嫦娥,E女士白净的脸被高原晒得爆起了皮,有损美容,但她毫不在意。后来听说她调回了北京,E女士果然是嫦娥“奔月”了,我觉得她应该去北京,要不然可惜了。但我相信帕米尔的生活一定成了她记忆中的一角圣地。
隔了两年我又去了帕米尔,这次认识了县团委书记肖盖提,塔吉克族。他的坐骑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匹黄骠马,又野又顽劣,体型匀称,两眼精光四射。
我说,他这匹马看起来不错,我想试骑一下。他说,它很厉害,一定要小心。他让两名塔吉克族大汉紧紧抓住马辔头,我踩镫上马,不料那马直立起来,竟使两名大汉被吊起悬空!我还没上马背就下来了,算了算了,我说这不是马,是一只老虎,从此再不敢动骑的念头了。离开那个村时,我骑在我的黑马背上等他,肖盖提光上马就费好大劲。那马就不让他近身,瞅冷子踩上镫了,那马四蹄腾空,乱跳乱踢,肖盖提被颠得在空中俯仰窘迫,好半天才控住。他不好意思地说:“它是狼,不是马。”他说这匹马全县赛马跑第六名,为什么?别的马跑直线,它四处乱窜还得了名次。我们并辔而行,一路上肖盖提的马都咬着铁嚼子,眼睛里恶狠狠的,盘算着怎么找机会把善良和蔼的县团委书记从自己背上摔出去。时隔20年后,有一次我在自治区党校院内碰上了肖盖提,他变化不大,我一眼认出他,说了一些闲话,时间和空间终于还是隔得太久了。平生两上帕米尔,时光已流30年。如今生活在一座饱受污染的城里,想到帕米尔,心中一片清澈。那里离太阳最近,把白种的塔吉克族人晒成藏民;那里的溪河最清,用肥皂洗头头发都是又滑又亮的;那里终年不化的雪谷之间,肥胖的雪鸡鸣叫着从两山之间滑翔而过,鸣声回荡,令人难忘。
人一辈子还是应该到帕米尔高原上去体味体味,这比读什么孔孟之道,甚至比读庄子更让人返璞归真,更让人理解人类和自然。帕米尔是一本永远打开的、静谧的书,等着你去读。
你可以不读,但受损失的不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