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大陳回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3 22:34:06
文章提交者:论语1972.2 加帖在 猫眼看人 【凯迪网络】http://www.kdnet.net
胡炘 遺作
原编者按:胡炘將軍自民國二十五年陸軍軍官學校第十期砲科畢業後,即参與國軍抗日、戡亂等戰役,並三度在國防部參謀本部參贊戎機。擔任軍團司令後,復先後奉派出使駐巴拉圭大使及駐新加坡商務代表多年,久任戎務,敭歷中外,一生奉獻國家,本年四月因病逝世,特轉載胡將軍早年所撰未曾公開發行之一「大陳回憶」一文,當有助國人增進對當年大陳島在戰略地位上與保障台灣安全的重要性,與防衛以及撤守大陳的經過。
民國四十二年初(一九五三),我以陸軍第六十七軍上校參謀長,奉選進入石牌戰術學院第一期受訓。此乃先總統蔣公自大陸撤守台澎後,為整軍經武所創立的第一個戰術訓練營所,教官中有日本二次大戰將領白鴻亮等人。我們在受訓期間,蔣公幾乎每天必至,或訓話、或點名召見,對學員十分重視。
其時劉廉一將軍奉命出任大陳防衛部司令官,渠係我在聯合國軍事代表團任職時的同事;也是我在六十七軍任參謀長時的老軍長,承蒙其對我賞識,指名要求我擔任大陳防衛部的參謀長,唯因正當我在受訓期間,蔣公並未立即允准,經劉司令官再三呈請,始同意我前往佐理大陳防務,此乃我能參與大陳戰役的緣起。臨行,蔣公特准我於訓練期滿時,返台參與結業典禮,因此我可以說是石牌戰術學院第一期第一號畢業生。
國軍於民國三十九年(一九五○)五月自舟山群島撤退來台後,已失去可以屏障台灣北部海域的據點,共軍若在溫州灣集結,配合福建對我正面攻擊的武力,自側翼突襲我基隆、淡水台灣北部政經重地,尚不足二百海里,而大陳列島正扼據台州灣外海,西北可監視台州灣、象山港,稍南則控制溫州灣,是可堵塞共軍在台灣北部海域的活動,切斷溫台地區與寧、滬之間的海上交通,蔣公有鑒於戰略需要,遂在大陳設置防衛司令部,一則為彌補台灣北部海域防務的虛空,二則可切斷溫州、海門一帶對外海上交通,三則對進取甌江流域留下一片基地。誠然,我軍在駐守大陳期間,確使中共政權有芒刺在背之感。
民國四十三年(一九五四)五月初,先總統蔣公由經國先生陪同,乘峨嵋艦前來巡視.大陳島軍民同胞受到極大的鼓舞。蔣公來大陳,防衛部事先已有所悉,為力求保密,所以消息僅少數高級人員知道,惟蔣公登岸後,除在防衛部召集當地軍政首長會議,指示方略外;並四出巡視防務,與大陳父老寒暄或合影,行動公開,完全無視於消息之外露,顯現勇者不懼的氣勢。蔣公在大陳期間的住所,是鄰近防衛部高山谷的一間簡陋平房,屋外可遠眺大陸,七日清晨,蔣公曾一人獨坐高地,遙望對岸良久,狀有所思。
蔣公重視這個面積約僅十五平方公里的小島,用意至深。唯其於大陸失敗之餘,絕不氣餒,堅持共產必亡,復国必成,堅苦卓絕力保台灣安全,高瞻遠矚建設經濟、教育,吾輩軍人,在其精神感召下,皆願為國效命。又當時經國先生係總政治部主任,曾不斷來大陳慰問,其冒險犯難,不畏艱苦的精神,獲得前線軍民無比的信賴。
是年中,敵我因海空優勢的逆轉,大陳防衛任務已明顯出現危機,此時我奉命由防衛部參謀長,接替羅揚鞭將軍調任陸軍第四十六師師長。上下大陳的守衛武力,主要就是這個師。也是我從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在山海關交卸團長以來,再次出任部隊長,先後兩次領導師團,皆在情況危急之際。陸軍第四十六師,號稱揚威部隊,是一支驃悍正規師,戰績輝煌,我決心要把這個師帶得更好,以達成防衛大陳的任務,當時我所訂的工作重心,有下列列五項:
(一)加強戰技訓練,著重火砲射擊,灌輸幹部協同作戰思想,以提升部隊整體戰鬥力。
(二)以種樹增加掩蔽,以築路強化部隊機動力。
(三)強固防禦工事,打坑洞、建掩體、增砲位,以提升防衛戰力。
(四)訓練民兵,以輔助部隊之下加強軍民合作。
(五)照顧後方眷屬,增進順利措施,以減輕官兵後顧之憂。
回想起四十餘年前,面臨共軍重大威脅的大陳島,與四十六師的弟兄袍澤,同生共死,危難相助的艱險往事,猶似昨日,而今不但時轉勢移,大夥兒也都垂垂老矣!回首前塵,不禁惘然。
海島作戰首重空權,一旦空中優勢喪失,不但海軍難以活動,島上亦成為敵機的靶場。
民國四十三年,韓戰已停火,中共空軍從蘇聯政府手中獲得米格十五戰機及TU2、TU4輕重轟炸機,從寧波機場起飛,僅二十餘分鐘即可達大陳上空;且路橋機場也接近完成,到大陳不過十餘分鐘航程。而我空軍正處於青黃不接階段,新的F84軍刀機尚未完成編配,空軍主力仍以老舊的F47為主,輔以二次大戰使用的 P51螺旋槳戰鬥機,自桃園機場起飛至大陳,需時五十五分鐘,一到大陳上空,十分鐘之內必須返航,否則油料不足。其時敵方戰機新、速度快、火力足、航程近;而我方則戰機老、速度慢、火力低、航程遠,於是大陳島的空中優勢,轉入敵方手中,大陳失去了空中支援,遂處於挨打的局面,不斷忍受著敵機輪番轟炸與掃射,軍民同胞頗有傷亡。
回憶最驚險的一次,是我乘吉普車至前哨巡察,由衛士孫其明駕駛,途遇敵機來襲,四周空曠,無可掩蔽,孫其明緊急煞車,將我推入山溝,並俯身於我背上,敵機來回向吉普車掃射,彈著處石屑紛飛,後吉普車中彈起火燃燒,始行離去,我與孫其明除略受擦傷外,並無大礙,衛士孫其明以身相護,其忠誠、勇敢至今難忘。自此以後,大陳軍需彈藥的補給,已日感困難矣!
我方在失去空軍優勢後,連帶也失去了海上優勢,大陳島除了完全暴露在敵機空襲之下外敵人的魚雷快艇亦大肆活動在附近海域,我太平艦遭伏擊沈沒,島上補給中斷,不久一江山陷落,由王生明上校率領的守軍七百二十人,全部壯烈成仁,當時形勢之險惡,實難言喻,「撤」與「攻」皆計無可施,乃因空軍既失優勢,而海軍艦艇也無能力安全撤退數萬軍民,我亦曾暗中尋思,以此一師人馬,乘夜突入溫州灣,以圖死裡求生,惟亦無可用船舶而望洋興嘆!至此,我所統率的陸軍第四十六師近萬名官兵,實際已成為一支受困的海上孤軍。昔韓信用兵,背水為陣,旨在激勵士氣,奮勇向前,以絕後退之念,此乃在前進有路的前提下所定的策略,而其時的大陳島,在海空軍無力支援下,進不能攻,撤無可退,唯一的辦法就是「守」,而且是「死守」,這是衡量敵我狀況下所下的決心,因此我寫了一封給妻子兒女的訣別書,暗中託人帶至台灣,決心為保衛大陳與四十六師全體官兵共存亡,這封訣別書,迄今仍完整的保存在吾妻章蘊文手中,已成為結婚五十年來最珍貴的紀念品。
先總統蔣公親函我們死守,我已抱定必死的決心,但絕非坐以待斃。在海空軍優勢盡失之下,我擬訂了一套以陸軍為主的防衛策略。我是由大陳防衛部的參謀長,調任當地唯一駐軍師的師長。由於在參謀長任內,對大陳地區陸海空軍協同作戰的佈置、後動補給、醫療救護、民眾組訓、士氣培訓及眷屬撫慰等工作,皆曾經主導或參與策劃,因此早已成竹於胸,當時曾召集一批優秀的參謀,成立緊急事務處理小組,以因應危急時各種可能發生的狀況,並予多次演練,以求臨危不亂。
我是黃埔軍校十期砲科畢業,在戰術上我對砲火運用較為擅長,因此我良選砲位、固建掩體、計算射擊角度,精練砲兵,以制敵於海面為第一線防衛力量;又在各灘頭佈設地雷,岩壁間暗置機槍陣地,以殲敵於灘頭為第二線;開闢坑道車路,加強無線電通訊設施,以步兵機動支應為第三線。以防守條件言,雖然兵員、火力、後動及海空支援皆感不足.卻有以逸待勞的優勢,因此並非毫無獲勝的機會,若能擋住第一波攻擊,讓敵人付出慘重的代價,當可暫時遏阻其侵略的野心,待我空軍F84編組成功,下難挽回頹勢。
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中共席捲大陸,國府退守台、澎、金、馬及舟山、大陳等沿海島嶼,民國三十九年(一九五○)韓戰爆發前我軍先撤出舟山,五月北韓南侵,陷漢城,直逼釜山,造成二次大戰後共黨勢力急劇膨脹。美國總統杜魯門難以忍受,遂採圍堵政策,通過聯合國決議,組成以美國為主的多國聯合部隊,出兵保衛南韓,並宣佈以第七艦隊協防台灣。
聯軍統帥麥克阿瑟將軍自仁川登陸,揮軍北上,直逼鴨綠江,中共遂出兵以助北韓,美國與中共在朝鮮半島上發生正面衝突,互有勝負,戰事在三十八度線附近膠著。至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雙方在板門店展開談判,並簽訂休戰協定,至此韓戰已無再度擴大之虞。中共在韓戰期間獲得蘇聯提供之米格十五、TU2、TU4等戰機,且魚雷快艇亦發展成功,遂對距離台灣本島最遠的前哨基地——大陳島發動攻擊,民國四十三年(一九五四)大陳上下兩島遭受炸射,海軍太平艦亦遭魚雷快艇伏擊沈沒,大陳的補給遂日益困難。
民國四十四年(一九五五)大陳前哨島嶼一江山,遭中共陸海空軍猛烈攻擊,我方由王生明將軍率領的反共救國軍,浴血奮戰,終至全體殉國,一江山陷落。研判此一戰役之所以失敗,結論為:「缺乏強大海空軍支援,成為孤軍挨打局面。」由此類推,大陳的狀況,頗不樂觀。經新任國防部長俞大維建議,獲最高當局之同意,並爭取到第七艦隊的支援,參謀本部擬訂了撤守大陳的「金鋼計劃」。
一月二十七日經國先生與俞部長親至大陳,面告我「金鋼計劃」內容,於是先民後軍的撤守作業,遂次第展開,二月八日民眾先行接駁登船,二月九日軍中傷患及輜重上船,二月十日重武器車輛及推土機等撤離大陳,二月十一曰掩體、坑道全面爆破,二月十二日我登上八○三號登陸艇,因退潮擱淺,動彈不得,預估須待二小時後,漲潮時始可移動,此時港內孤零零地只剩一條船,於是重行登岸,作最後巡視,見道路整潔、門戶洞開,下午二時漲潮,我登艇佇立船頭,望著大陳島渐漸遠離,心頭感慨萬千。
告別大陳島,登上八○三號登陸艇,佇立船頭至大陳島漸漸隱沒,我因過度疲勞,即行入眠,一覺醒來,船已接近基隆港,遂將身上的大陳鈔票,分送美軍朋友,留作紀念,二目十三日上午十時許,八○三號登陸艇在基隆港碼頭靠岸,彭代總長孟緝、黃總司令杰、賴次長名湯、許軍長朗軒及吾妻章蘊文均在碼頭相迎,見面悲喜交集。當時彭代總長面告,總統蔣公定於日內召見,命我暫留台北一二日。
二月十五日上午十一時在總統府晉見蔣公,面報撤退過程,並述及我方與美軍協同良好,各項作業有條不紊,蔣公頗為欣慰,當面告我:「好好休息。」唯我於當日即至嘉義中庄,蓋全師返台後移防嘉義地區。我急於返回師部,實乃部隊在絕處逢生之後,極可能因心理鬆弛,而造成紀律放蕩,由此發生酗酒、鬥毆、逃亡、自殺、車禍,性病及男女糾紛等事,故決心以身作則,嚴格訓練一個月,收束其放縱的心情,然後回歸正常作息,由於能防患於未然,四十六師在駐防嘉義期間,軍心安定,維持了良好的紀律;並屢獲戰訓第一。
民國四十四年(一九五五)九月,我奉命以陸軍步兵第四十六師上校師長,調升為中將編階的陸軍裝甲兵司令,這是軍中少見的超級擢升,無疑是我在大陳島的所作所為,獲得最高當局的肯定。我自軍校十期砲科畢業後,又進入機械化學校,曾任機械化部隊連長與教官,選考至美國裝甲兵學校受訓,畢業後又入美國參謀大學,並任職於聯合國軍事代表團,對裝甲兵我並不陌生。
我的戰術思想是以「機動」為宗旨,主張部隊快速運動。岳武穆有云:「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也就是以機動為原則,隨機應變。而裝甲兵是我國當時陸軍火力最強大機動的部隊,我有幸出任該部隊的司令,一方面深感責任重大;另一方面也有達到當年理想的欣慰。
——以上《大陳回憶》,首发于中華民國九十一年《傳記文學》雜誌總第48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