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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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北雁南飞题签惊绮语 春华秋实同砚动诗心
“临江府,清江县,三岁个伢子卖包面。”这是江西南昌城里一种歌谣。清江两字,也有改为新淦的。因为清江、新淦两县的人,在省城里挑担子卖馄饨的很多,差不多是包办了这种买卖。馄饨这东西,南昌人叫作清汤,清江,新淦人,叫做包面。三岁个伢子,是说三岁的小孩子。总而言之,是形容清江、新淦对于馄饨业之发达。当然,这不无鄙笑的意思在内。其实这两县是餐鱼稻饭之乡,文化也并不低落。尤其是新淦县属的三湖镇一带,风景幽绝,是令人留恋的一个所在。三湖距樟树镇三十里,距新淦县也是三十里,交通倒也便利。这个镇市上,约莫有千户人家,却有二、三十家牙行,四家钱庄,就普通市镇比例起来,却是畸型的发展。所以造成畸型发展的原因,却因为这里有一种甜美的出产:乃是桔子,柚子,柑子,橙子。由秋天到春初,外方的客商,都到此地来贩卖水果,所以产生了许多作桔柚掮客的牙行。又因为赣州出来的木料,编成浅筏,顺流而下,到了这里,赣江宽深了,浅筏不便行走,就在这镇边,重新编扎。木料是一种大生意买卖,国家在镇市上设了厘卡,抽收木税。于是乎官商两方,不断的有银钱交涉,因之又有了四家钱庄,在里面做一个流通机关。据官场中人说,这个厘金局,是二等缺,督办是要候补知府才可以做。因为督办资格大,手下的幕宾,也就非有相当的资格不可。其中有两个是候补县,一个是县丞。其余的也就至少是佐杂之流。
单提这县丞是位查收木税的师爷,叫李秋圃.乃河南人。在江西听鼓多年,找不到一个实缺做,没有法子,只好将就。而且他有一种奇特的嗜好,喜欢种花。这赣江上游,出花很多,有那载运花木的船,由这里经过,必定要送厘局若干盆:厘局中人,除了督办而外,都是不带家眷的,寄居在局中坐船上,要花无用,李秋圃于是包揽了这件事,在河岸边租了一所民房,用竹篱笆圈了两弓地做起小花园来。他的长公子小秋才十五岁,随着母亲在省城读书。因为酷有父风,听说父亲盖了花园,极力怂恿着母亲刘氏,带了一弟一妹,乘着放年假之便,也追到三湖来。秋圃以为在外作幕,是个短局,家眷跟了来,未免累赘,很不以为然。后来听说儿子是为慕花园之名而来,却是个同调,倒也笑着不追究了。
小秋的祖父,就是一个大官,父亲的官虽不大,然而家中也不愁吃穿,他自绮罗丛里出来,也可以算是一个标准纨绔子弟。当然,在前清封建时代,这种子弟,另外有他的一种兴趣和思想。他到了三湖的第二天,赶紧就面着花园,布置了一间书房,窗子外放了四盆腊梅,两盆天竹,在窗户台上,放了一盆带山石的麦冬草,表示这是芸窗之意。面窗自然是一张书桌,左手一列三只书架,两架是书,一架却放了蒲草盆子,宣炉,胆瓶,茶具之类:右边放了一张琴桌,把父亲此调不弹已久的一张古琴,放在那里:靠壁放了一张红木卧榻,壁上挂了一轴《秋江放棹图》,旁边有一副对联,乃是“此夕只可谈风月,故乡无此好湖山”。足足忙了一天,布置妥贴。到了次日,捡了自己几部爱读的书,如《饮水词>、《李义山集》之类,放在案头。还有《红楼梦》、《花月痕》、《西厢记>、《牡丹亭》这些小说,却塞在书桌最下一层抽屉里,把暗锁锁上了。
日方正午,太阳斜照在窗户上,腊梅开得正盛。用宜兴瓷壶泡了一壶好茶,斟在墨绿海杯里对窗坐下,看到篱笆外,银光闪闪,乃是赣江。江那边一带桔树林子,绿靠了天,十分有兴趣。一个人自言自语:“无酒无诗,如此良辰何?”其实他是滴酒不沾,诗倒会胡诌几句。他的兴致既然发了,于是翻出了一张红树山庄的格子纸,磨墨蘸笔作起诗来。开头一行题目,就是《新居即事抒怀》,这分明是个《七律》题目,少不得平平仄仄研究起来。他不住的蘸着笔,出了一会神,口里又咿咿唔晤地哼着,第一、二句,倒不费什么思索,写出来也就认为可以了。但是顺着这第一句的韵脚,先得了第四句,那第三句承上启下,还要和第四句作对工整的,写了好几句,都不大相称。于是放下了笔,走出大门来,沿着赣河的岸上,顺流走了去。以为开开眼界,可以即景生情,对出那句。
这河岸很宽,全栽的是桔子树。因为这里已在全国偏南的地方,气候很暖和。虽是严冬,那树叶子依然是绿油油的。树里面是一道长堤,有时在绿林的残缺所在,带着半黄的枯草,还透露出一段来。望河那边,约莫有二里之遥,也是看不尽头的一片绿树林子。两边绿树中间,夹着一道河水,并没有多大的波浪,两三挂帆的船,在水上慢慢地走着。加之那边绿林里伸出两根旗杆,有几座庙宇的飞檐,飘了出来。这边人行路尽头,有一座烧字纸的小白塔,真是互相映带着风景如画。小秋原来是寻诗料的,一味地赏玩风景,倒把找诗的事忘记了。因为天气很好,索性顺着河岸走了去。过了那字纸塔,便是一个义渡口,有一只渡船,由河心里泊向岸边,一群男女,陆续地走上岸来。小秋看着乡下人,提筐携盒,却也有些意思,于是背了两手,站在一边看着。其中有个十四五岁的女郎,面如满月,两只漆黑的眼珠,身上穿一件蓝底白菊花褂子,长平膝盖。前面梳着浓刘海发,长平眉上,后面垂了一条长辫,扎一大截红绒绳,根底下托了一子仔绒线穗子。虽不免乡下打扮,千干净净的,另有一种天然风韵。她手上拿了一枝长的腊梅,随着一位老太婆后面走去。她在远远的,就向小秋看着,到了面前,却只管低头。可是走远了,又三番两次的回转头来。小秋心想,这位乡下姑娘倒看中了我,倒也有些意思,情不自禁地,也遥遥地跟着走了几步。又看她斯斯文文的,决非农家女,也叫人未免有情。正想再跟两步,那位老太婆回转头来,向他打量了一下,他又一转念,不要自讨没趣,也就转身回家来了。
到家以后,不觉已是夕阳西下,不曾进书房去,就在竹篱下徘徊着。他这种举动,恰是让他父亲秋圃看到了。心想这孩子呆头呆脑,未免有些可疑,倒要看看他这书房布置了一些什么。于是并不惊动谁,悄悄地走到书房里来。进来之后,四周一看,却也不免点了两下头。再到桌子边看时,砚池未盖,羊毫也未插,一张稿纸,上面倒写了几行字。拿起来看时,原来是一首未作成的诗呢!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孩子斗方名士的脾气,倒也十足。”看那诗时,只有一、二、四句,第三句却在一条墨杠之外,勾了七个三角来替代了。诗是:
新卜幽居赣水边,凫群帆影落窗前,
△△△△△△△。桔柚连村绿到天:
便连连摇着头道:“太幼稚,太幼稚!”再打开抽屉来一看,却是一本虎皮笺封面的手抄本,上面有三个字,。他心想,《南飞集》这三个字,耳朵里却是很生疏,是谁做的书呢?于是翻开书皮来一看,上面有字注得清楚,乃是中州惜花少年小秋氏著。秋圃看到,不由得“噗嗤”一声,摇着头笑道:“这简直叫着笑话。”于是将这本子拿在手上,带进上房里去。当时他对于这件事,却也没置可否。到了吃过晚饭以后,一家人坐在灯下闲话,秋圃带了淡笑向小秋道:“你在省里念书,一个人自由自便的,全闹的是些什么?”小秋站起来答道:“都是父亲所指定的几部书。”秋圃道:“现在你也会填词了吗?我看你书桌上,倒摆有好几套诗集:”小秋偷看父亲的面孔,并不带着怒色,这就答道:“对着谱填得来.放开了谱,记得起长短句子,也记不了平仄,所以也不大十分作这个东西了。”秋圃“哦”了一声,然后在桌子抽屉里取出那本《南飞集》,放在桌子上,指着问小秋道:“这里面也是你作的东西了?”小秋看父亲的颜色,虽不曾生气,也不曾带了什么欢喜的样子,便用很柔和的声音答道:“是我把练习的诗词,都誊写在上面了。”秋圃道:“你一个手抄本子,也不过窗课而已,自己有这样胆大,就写上一个集字吗?”小秋道:“这原是自己写着好玩,并不给人看的。”秋圃道:“这也罢了,我问你这南飞两个字,是哪里的出典?”小秋听到父亲问起它的出典来,心中得意之极,便笑道:“这是《西厢》上的词句,你老人家忘了吗?‘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秋圃看到他那番得意的样子,就正了颜色喝道:“我忘了,我是忘了,你卖弄《西厢记》很熟,俯拾即是。我问你,把一部《西厢记》念得滚瓜烂熟,又有什么用?现在是什么时候,还用得着这一副佳人才子的脑筋吗?我为了自己在外面混衣食,没有工夫管你的功课,你一个人就胡闹起来!若是根据你这条路走去,好呢,能作几句歪诗,能写几个怪字,做一个斗方名士罢了。不好呢,就是一个识字的无赖流氓!我看你这种样子,心里早就不能忍耐了,你得意忘形,倒在我面前夸嘴!”小秋倒不料这件事无功而反有过,只得垂手站立着,不敢作声。李太太坐在一边,就在旁插嘴道:“也怪不得你父亲生气,本来《西厢记》这种书,糟蹋人家名门小姐,年纪轻轻的人,看这种轻薄书做什么?以后不要看这种书就是了,你父亲也犯不上为了这点小事和你生气。我要写一封信给你外祖母,你去取一张稿子来。”秋圃正色道:“太太,你又姑息儿子。我倒不一定和他生气,只是趁了这机会,我要和他谈一谈。”于是扭转脸来向小秋道:“我现在给你想定了两条出路,让你自己挑选。其一呢,我托督办写信,把你考进陆军小学去。(注:前清各省,皆有陆军小学,其课程则高于现实中学。)其二呢,省里有个农林学堂,办得也很不错,只是要小学的文凭才许考,这一层还得想法子。由这两个学堂出来,多少可以找一点实学,好去立身,你愿意走哪一条路?”小秋见父亲很诚恳地说着,便答道:“依我看,还是农林学堂好,一来是个中学,二来我的志趣,不想人军界。”秋圃点了两点头道:“你这话呢,我倒是赞成。只是有一层,如今学堂里,是不考究汉文的,若不把汉文根底弄好,跨进学堂门去,以后永远得不到汉文通顺:好在两个学堂招生,都在七、八月里,有这半年工夫,就在这里再读一些汉文吧:这镇市进乡去五里路,有个姚家村,村上的姚廷栋先生,是个名秀才,虽然不曾中举,只是为着科举停了,依我看来,他至少是个进士人材。而且他很懂时务,(注:彼时以有新学识为知时务。)你跟他去念书,一定受益。他现时在村子里.设了一个半经半蒙的馆.有二十来个学生,在这一方,很负盛名。”小秋听到要坐经馆,做八股功夫去,立刻觉得头痛,但是父亲这样婉转地说着,一定是下了决心让自己前去的,倒不能违拗。可是在这个维新的年月.还要从八股先生去研究经史,也是自己所不愿意的事,因之默默地站在一边.没有作声。秋圃道:“听到念书,你就像害了病一样,翻过年来十六岁,已经成丁了,还是这个样子,你自己不觉得难为情吗?现在是年底了,过了元宵,我便送你去上学,从今日起,把你那西厢记东厢记,南飞集北飞集都收拾起来。正正经经把读过的书理上一理.你若是到姚先生那里去了,比不上此地一些土生土长的学生,我看你害臊不害臊?”正说到这里,一个听差进来,向秋圃道:“吴师爷派人来说,现时三差一,请李师爷就去。”秋圃站起来笑道:“你去说.我就来。”李太太笑道:“你是高蜡烛台,照不见自己的脚下黑。这样教训儿子一顿,自己听说打牌,就忘了一切。”秋圃笑道:“这是在外面混差事的正当应酬,怎样可以不去?”他说着话.穿上马褂,也就走了。李太太也就正色向小秋道:“你父亲所说着你的话。都是正理。你怎样把《西厢记》上的话,都写到作文本子上去,实在也不成话:”小秋笑道:“哪里是呀?你老人家不知道:听说王实甫怍(西厢记》,写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这几句.吐了几口血,实在是好。我们北方人到南方来,仿佛就是那雁一样。所以我用了那南飞两个字,把北地人三个字含在字里行间。”李太太道:“你背了父亲,就有这些夸嘴,刚才怎么不对你父亲说呢?也怪不得你父亲没有好颜色给你,你总是这样淘气,以后不许再做这些风花雪月的闲文章了。”小秋在慈母面前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答应了。可是他回到房里以后,想起在渡口遇到拈花女子的那一番韵事,十分地感到回味,于是仿作无题诗体,作了几首《七绝》。把那时的情感,和心里的感想,表示了一番。在无事的时候,也就常把这几首诗拿出来吟哦着。
约莫过了一个月,已到了元宵时节,小秋心里痴想着,今天街上玩灯,那个姑娘若是在镇市前后的,必定要到街上来看灯,不免到街前街后,也去转转,或者在街上碰到了她也未可知。果然,顺了他那一番痴心,在下午便到街上去转着。这个镇市上,横直只有五条街,他来回的总走过了十趟。人山人海,看花灯的确是不少,但是这些人里面,要是找那个穿花褂子的姑娘确是不易,至于她来不曾来,这更是不得而知了。小秋忙了一晚半天,大海捞针,算是白忙一阵,只好回家安歇。因为次日十六,是个黄道吉日,父亲已经挑选好了,在这天送自己上学了。镜花水月,过眼皆空,这也不必再去想她。到了次日,换得衣冠齐整,带了两个听差,挑着书箱行李,随着父亲一同上学来。
这姚家村去三湖镇不过五里,顺着桔柚林子,慢慢地走来,经过了一带围墙,便有一幢高大的房屋,在广场外耸立着,顺着风,一阵读书之声,由那里传出来。走到那门口,横着的金字匾额,大书“姚氏宗祠”四个字。小秋心里想着,这四个字,应当改一改,改作“第一监狱”。不过心里如此想,人还是朝前走。穿过了两进房子,一位四十以上的先生,长袍马褂的就迎了出来。秋圃抢上前一步,拱手道:“怎好让老夫子出迎,真是不敢当了。”小秋知道这就是先生姚廷栋,也就躬身一揖。姚廷栋见他穿了豆绿湖绉棉袍,外罩一字琵琶襟滚边花缎蓝马褂,头戴缎子瓜皮帽,上有小小的圆珊瑚顶儿,腰上系着淡青洒花腰带,在马褂右襟下飘出一截来。眉清目秀,十五六岁的哥儿,这样修饰着,在富贵之中,自带一番俊秀之气。只是自己向来教着布衣的子弟,现时来了这样一个花花公子,恐怕会带坏自己的学风,因之不免把脸色格外板起来。这几进屋子的房间里,都住着姚先生的高足,头两天就听到说了,有一位少爷要来,所以这时少爷来了,大家也就少不得在窗户眼里,门帘子底下,争着窥探。小秋一向在省城里富贵人家来往,多半是这样的穿戴惯了。却不料到了这里来,是这样地引着人家注意,情不自禁地把面就羞红了。秋圃带着他到了正面大厅里,这里右边摆着一张八仙桌,夹住了两个书架,正面一把太师椅子,那自然是师座了。此外大大小小,沿四周的墙壁,都放了书桌,一直放到前进堂屋倒座里去。各位上都坐有十三、四岁,以至十七、八岁的学生,见着客到,都站起来。正面是个木头月亮门,里面有方丈之地,上设了至圣先师的座位。小秋周围一看,并无隙地可放书桌,除了进月亮门去陪孔夫子,就是和先生同席了。心里捏了一把汗,只说糟了。这时,姚先生让着秋圃在师位旁边坐下.吩咐斋夫在圣位前点上了香烛。小秋是不用别人吩咐,拜罢了孔夫子.请先生居上,也拜了四拜,然后和各位同学都拱了一个揖:姚廷栋略问了小秋,读些什么书,笔下能作什么,就点点头,于是向秋圃道:“兄弟这里有十八个
学生,分作两批教。文理清顺些,自己已经会看书的,让他在房间里设位子。不能自己用功的,就在堂屋里设位子。令郎既是自己可以读书动笔了,这后进还有一间小厢旁空着,就让他住到那里去吧。”小秋听了这话,真个如释重负.只怕父亲不答应。所幸秋圃很客气,说了完全听凭先生的便,也没有多谈。告辞走了。
这里学堂的斋夫,将小秋引到后进厢房来布置一切,这厢房在圣座的后面,门朝后开,恰是避了先生的耳目。一个两开窗户,对着有石栏干的大天井。天井里有一棵大樟树,高入云霄,大树干子,弯弯曲曲,像几十条黑龙盘舞,树叶密密的罩着全屋皆阴。树顶上有许多水老鸦,呱呱乱叫。天井石板块上青苔长有十个铜钱厚。厢房墙上,另有一个圆窗户,对了祠堂后的一片菜园子。靠窗户不远,有一丛芭蕉,一个小土台,上面一口井,井边两棵横斜的梨树,枝上长满了花蕊,有些早开的花,三星两点的,已经在树枝上缀着白雪。小秋两手一拍,大叫一声“妙”。斋夫正搬了书箱进来,答道:“少爷,这是姚家祠堂,不是庙。”小秋道:“这外面是姚家的菜园?”斋夫道:“是相公家里的菜园。”原来此地人称秀才作相公,称举人作老爷,这是先生家里的菜园了。小秋道:“先生在家里睡吗?”斋夫将嘴向窗户外一努道:“啰!他住在那一边。”小秋看时,天井那边,也有间厢房。自己空欢喜一阵子,以为在后进住着,离开了先生权威之地,不料挑来挑去,却是和先生对门而居,也就不再叫妙了。斋夫将这屋子收拾清楚了,姚廷栋便叫小秋到师位前去,随便的在书架上抽了一本《古文辞类纂》来。掀开第一页,乃是贾谊的《过秦论》。姚廷栋道:“我不知道你汉文的根底究竟如何。你可以把这篇文章,先念后讲一遍,我知道你的深浅了,再订定你的日课。”小秋回头一看,许多同学,都向自己望着。心下这就想着,我应当把一些本领给人家看看,不要让大家小视了我。于是将那篇《过秦论》抑扬顿挫念了一遍。姚廷栋听完了,点点头道:“不用讲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根底。今天你初来,不必上什么新功课,可以自己随意理一理旧书,把心事安定了。明天我出一个题目你作,试试你的笔路。”小秋答应着是,退回自己屋子里来了。心里这就想着,这位先生果然不是《牡丹亭》里的陈最良,更不是《石头记》里的贾代儒,我原想着这里是第一监狱,或者不至于了。
正这样地想着呢,一阵很清脆流利的书声,送进耳朵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咦!这可奇怪了,这是女子的声音,难道这个学堂里面还有女学生吗?记得三年前,在外面附馆,有秀芳、秋风两个女同学,那时只管和她们在一处玩,有时还闹着脾气,几天不说话。后来才知道青梅竹马之交,就是这么一回事,可惜那个时候,一点也不懂得,糊里糊涂地把机会失掉了,于今回想起来,还是羡慕得了不得:这可好了,现在又有了女砚友,不要像从前那样傻了。心里这样地想着,早是隔了窗子,向那边厢房看去。这里一伸头,早见那边窗户里一张白脸一闪。小秋一想,她准是也向这边张望,不要鲁莽,既是同学,迟早总可以看到的,于是又缩回来。但是坐下来只翻了两页书,那件事无论如何打发不开,索性把书桌移着贴近了窗户,也高声朗诵地读起书来,也不过读了七八页书,那窗户里的白脸,又是一闪。小秋是抬头慢了一点,竞不曾把那脸看得清楚。小秋想着,把桌子贴近了窗户,那还是不妥,复又把桌子移到里面去:本来无事,自己倒着实庸人自扰了一阵。混到这天下午,由前进堂屋里吃饭回后,进来捧了一杯凉水,在院子里漱口,那边厢旁门开着.这位女同学,悄悄地出来了。他一见之后,不由得心里突突乱跳一阵,这正是在义渡口上遇到,手捧腊梅花的那位姑娘:自己以为从此以后,彼此永无见面的机会了,不料更进一步,彼此傲了同窗砚友:在这一刹那间,自己未便去正面相看人家,那位姑娘.也就低头走了。小秋出了一会子神,走回房去,将书页子里夹住的一张诗笺,拿出自念了一遍。心想,这一下子好了,有了作诗的题目了:但是这里同学有二十人之多,就没有人和她想亲近在先的吗?恐怕我来已是晚了。他到学堂的第一天,正处在他父亲所期望的反面.开始心绪烦乱起来。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小秋在有意无意之间,把那位姑娘的底蕴打听出来了。她是先生的爱女.名叫春华.今年才十四岁。先生在学堂呢,她就在厢房后面的套房里念书习字。先生不在学堂里呢,她就回家去。她家就在祠堂后面,所以她进出都由后门,虽是男同学有许多,却很少接触的机会。小秋听了这些消息,心下暗喜。想道:“春华秋实,是个现成的典故。我的名字,已经有个秋字了,她却实实在在的叫做春华.这样看起来。我们竟是有点缘分的。要不然,为何那天在义渡口上就遇到了她呢?这个兆头太好,将来大有意思。于是颠头颠脑地又不住地在屋子里微步吟诗。可是这位春华姑娘,年纪虽轻,举止却非常地端重,有时彼此相遇,她不闪躲,却也不轻看人一眼,只是正了面孔,行所无事地走了过去。这和初次在义渡口相遇的情形绝对是两样。小秋心里想着:是了,自从我到学堂里以来,在第二日,先生就对我说了,读书的人,以大布之衣,大帛之冠为佳。吓得自己立刻找了一件蓝布大褂,将绸棉袍子罩上。莫非这位师妹,也是嫌我浮华的。以后我要尊重些,不可向她探头探脑了。在十日之后,小秋的态度也就变作老实了,只是心里头,总不能完全老实。只要有机会,便向对面窗子偷看了去。这时,也探得春华的书底不错,念过《女儿经》、《女四书》之后,又念完了一部《列女传》,一部《礼记》,现在正念着《诗经》呢。这并不是什么人告诉小秋的,是在春华的读书声里,就把她的书底一一地听了出来了。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姚先生因族中的人请他吃午饭,他不在学堂里了。前面许多同学,趁着先生不在家,一窝蜂地跑了出去各找乐趣去了。虽有两个同学不曾出去,也睡了午觉了。小秋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只见那菜园里的梨花,堆雪也似的开了一树。天上正飞着极细极细的雨丝,不用心看,几乎是看不出来,被风一吹,卷着一团一团的烟球,在半空里飞奔。菜园外有几棵柳树,枝条长长的向下垂着,带了金黄色。小秋走到窗户边看时,那雨烟子被风吹着,直扑到脸上来。于是低低地吟道:“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他这样吟着,实在是无意的。不料对过厢房,声音跟着也吟起诗来,诗也只有两句,却颠三倒四地只管吟着。起先,小秋听不出所以然,后来听明白了,乃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两句诗和现在的环境映证起来,和“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两句词联续起来,这就大有意思,耳朵听着,心里哪禁得住情思的冲动,于是卜突卜突地跟着跳了起来。
第二回 透一点真情人逢老圃 积十分幽怨事说西厢
李小秋在书房里那样诗心砰动的时候,那对过厢房里的诗声,却也由高而细,以至于全不听见。小秋心想,那决没有错,必定是因为我念的词,把她逗引着了。我索性再念两句诗,看她怎样。于是由“昨夜星辰昨夜风”起.把那首《七律》无题,完全都念遍了。但是天井外那樟树上的积雨.滴答滴答向下落着,越衬着这后面一进屋子静寂无声。小秋心想,她或者还不懂得这种诗句,我自吟咏了这一遍了,偷偷地向对过看看,她在做什么呢。于是装着看雨景的样子,两手反在后身,走到窗户边向天上望着。他虽然头是昂起来望着天上的,然而他的目光,却正是望了对过的窗户。呵!了不得,竟是一排四扇窗户,完全关闭起来了,莫非她恼恨我这种诗句吗?她若是恼恨在心里.那还不要紧:假如她在先生面前,略微透露一些口风.说我为人轻薄.先生打我一阵!骂我几句,那还罢了。若是先生告诉我父亲,说我这个人不屑教诲,让我退学,那我简直不能为人了。他如此揣想着.心里蜀然是不安,就是脸上也像在炉子边烤火一般.一阵阵的热气.只管由里面烘发到外面来。本来是想在天井里多徘徊两个圈子的.他转念一想,可不要胡来了。我乱吟着诗句.已经怕人家说我轻薄了.再要在天井里转来转去,显见得我这个人不知进退.如何使得?他忽然地小心起来,赶快向书房里一缩,先摊开书本。坐在书案前.恭恭整整地看起书来,但是心里烦恼过一阵之后,眼睛尽管看在书上,而书上说的是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他心里只是在那里揣想着,春华应当怎样对付我?我若是她,也不能对先生说,只是心里怀恨着,以后永远不理会我就是了。可是就算不理会我,我也面子难堪,心里难受。本来是我的不对,先生的女儿,犹如我的姊妹一般,我若是应当敬重先生的话,就应当敬重师妹,怎能够存着非分之心呢?他心里这样地一惭愧起来,就越发的不能够安心看书。但是不看书,或是出去散步,怕露形迹。或是到床上去躺下,又怕更要胡思乱想。万不得已,那么,坐下来写两张小楷吧。这倒是比较可靠的一件收束放心之策。于是自己先研了一阵子墨,然后找了一枝好的羊毫,就着一张朱丝格纸,慢慢地写起字来。这个法子,倒果然有效,心里虽不断的在那里揣想着今天所做的事。可是手上也不断地在写字。直写到黄昏时候,先生回了学堂,同学掌起清油灯来,开始读夜书,小秋的心事才定了。
到了次日,起床之后,打开窗户来,天气放了晴。一阵阳光,扑进屋来,那久雨之后的人,对了这种阳光,说不出所以然的,是十分痛快。小竹子短篱笆上,长长短短,突出了许多竹笋,不知名字的小鸟,在竹篱上叫着。那两棵梨花,被太阳一照,自得光华烂发,更是可爱。小秋过了一夜,又看了这样清新的晨景,把昨天所作的事,就完全忘记了。于是两手倚了窗栏,就朝菜园子里赏鉴起来。正当他这样赏鉴的时候,那芭蕉丛中,有个穿花衣服的女子,很快一闪,就不见了。略微听到一些脚步声,是由那里转向墙角边而去。小秋一点也不犹豫,猜定了这就是春华师妹,而且料着她也必是恼恨过深,所以看到我在这里就闪开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昨天念那无题的诗。所幸她顾全面子,不曾对先生说。要不然,昨天晚上这件事就发作了。虽然,她还在气头上,总以小心为妙,万一她生了气,随时还是可以举发的。到了这时,小秋只是害怕,把玩风弄月的那些想头,完全消灭了。这天下午,先生叫去问书,却好师妹也为了一个字去问先生=小秋站在桌子左边,她却大宽转的,由他身边绕到右边去。小秋两手扶了桌子,低了头只看自己的书,不敢正眼儿看人家,先生当面,更是不敢偷看。只听到先生道:“这个字,你会不认得?《诗经》上有‘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不是有这个‘琼’字吗?”她也不曾作声,悄悄地去了。小秋心里,哪还敢惦记其他,讲完了书,自回书房去。自这以后,只念些《大学》、《中庸》、《公羊》、《谷梁》,对于艳丽的词章,并不敢提。
又过了一日,还是晴天,直到下午,太阳行将西下,一天的功课完毕,便同着两三位同学,到村子里去散步:这些老学生和村子里人都混熟了,随处遇着人就站住闲话:小秋搭不上腔,一个人还是继续地走,不知不觉地又远远地碰到两棵梨花树,于是顺着桔柚林外的小路,走向前去:到那里看时.不由自己哈哈一笑,原来这两棵梨花,也就是自己卧室窗户外的两棵梨花.这已走到那菜园子里了。于是慢慢地向前去,走到梨花树底下来.那阳光由梨花缝里透掉过来,虽是有些树阴,那树阴却也清淡如无,人站在树底下,真个飘飘欲仙。恰好有几阵清风从柳条子里梳过来,将那金黄色的柳条,也吹动得飘飘荡荡的。小秋觉得浑身爽快,仿佛记着有这样两句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也就很想把这两句诗改一改,改得和现实情景正合:口里哼哼唧唧,也就不断地念着。因为他一副心情,完全在诗上.也就不计其他了。
在二十年前,少年不解现代听谓求恋.追逐这些手续,遇到了羡慕的女性,只有一味地去纳闷寻思.幻想中不是打算做一个跳墙的张君瑞,便是打算做一个讨胭脂吃的贾宝玉。然而这两种人,都是万难做到的:加之是世家子弟的青年!父兄都告诉他一番弟子人则孝,出则弟,孝子不登高,不临深的那些话头,在人面前,必定要斯斯文文的,才不失体统。小秋的环境.便是如此。他偏又不是个极端守规矩的孩子,背着人,只管偷看些《红楼梦》、《西厢记》之类。整年整月的,只想得一个莺莺或黛玉:莺莺是不易得的人了,自己也没有这种胆量,出门去访佳人。只有林黛玉这一类的中表亲,人人都是有的。可是说起来也是缺憾,有两个姑母,生有表妹,都在河南原籍,无法见面。舅母倒生得不少,可是又全是肥头胖脑的表哥表弟,没有一个小姐。母亲原来有个大丫环,叫着贵莲,可是一脸大麻子,而且眼睛皮上,还有一个萝卜花,这决不是袭人晴雯一流。后来又添了一个小丫环叫春喜,倒也五官清秀,只是到现在还只九岁,什么也不懂。小秋有时在书房念书,叫她斟一杯茶来,要学一学宝玉支使四儿的昧儿,她却在外面偷着踢毽子,老叫不进来。进来了,身上洒着一阵汗味,蓬了一把黄头发。所以他无可奈何,只寄情风月,每是无病而呻,来排遣他的苦闷。现在他忽然遇到这样一个师妹,不但是可认为黛玉宝钗而已,她恰是知书识字,且粗解吟咏,这去那鼓儿词上的佳人才子,为程不远。因之自遇到她以后,明知在严师督责之下,同学攻研之间,不是谈男女调情的时候,但是头里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件事排解开去。同时又怕春华不快活,只管远远地见着她就闪开。这时,他出来散步,也是万般无奈的一条计策,及至到了梨花树下,触景寻诗,许多思想,都凑杂在一处,哪里还寻得出诗来。正凝想着呢,只听得芭蕉影里,娇滴滴的有人叫道:“小德子,不要跑,仔细跌跤。”这两句话,把小秋惊悟。看时,乃是先生的小儿子.在菜地沟里跑着。那位师妹春华姑娘正在前面喊着呢。小秋心里头,尽管是想她,可是一见面之后,倒反而慌了手脚,脸上一阵绯红,望着人家说不出话来。然而春华却大方的多,手扶了芭蕉叶子,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兄。小秋因为人家都开口了,自己不便呆站在这里,于是也就笑着答应了一声。他虽是答应了一声,然而自己答应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鼻子里仿佛曾哼着请了。春华一只手,依然牵住了芭蕉叶子,一只手却将那芭蕉叶子一条一条地来撕着,只管低了头微笑。小秋不敢和春华说话,又舍不得马上走开,却携了小德子的一只手,问他几岁,又问他念书了吗?那小德子才有四岁多,怎能够念书?小秋也明知道他不曾念书,但是除了这个,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小德子虽然淘气,恰是他最怕生人,经小秋一问,将一个食指,放在嘴里衔着,身子是扭得像扭股儿糖似的,睁了一双圆眼睛望着人,却死也不作声。春华道:“没有出息的东西,李师兄问你的话,你怎么不答应?快给你师兄作揖。”小秋摸着小德子的头道:“不要紧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师妹,你很用功=”这最后六个字,他虽是说了出来,声浪低微得震不动空气。难为春华耳力极好,竟是听见了,便笑答道:“我哪里知道用功.用功也没有用处,还中得了女状元吗?我爹爹说,师兄学问很好,一堂同学.都赛不过你。”她口里说着话,手上已经把那片芭蕉叶子,撕下一大片来,于是两只手又一条一条的,更撕得像一一挂穗子一样:小秋也知道她是很难为情的,若是只管和她说话,却怕她难堪。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可以证明她决不会为了前日念书的声音生气.心里自是十分欢喜。他不作声,她也不作声,两个人对立了一会儿.那小孩子却扯住了春华的衣襟道:“姐姐我们回去吧,尽站在这里做什么?天黑了。”春华红了脸,牵着他的手生气道:“回去回去!是你要来,来了又要走。”说时,回转头来向小秋点了一个头,也就走了。
小秋站在梨花树下,眼看她姗姗而去,心里头高兴极了。觉得宇宙虽大,都是为自己造就的=便是这两棵梨花,不是在阴雨里面,那样凄凄惨惨的穿了一身缟素衣裳。照现在看起来,乃是琼花玉树,一个白璧无瑕的宝物,一高兴起来,身子犹如腾云一般,情不自禁地跳了两跳。直等着太阳西坠人影昏昏的时候,才两手拉开了窗户,扒着窗户板子,向里一跳。他以为屋子里很低,随便地就跨了过来,猛然地向下落着,地板是哄咚地响了起来。那个斋夫听到书房里这种很大的响声,倒有些莫名其妙,立刻跑过来,推门向里望着。小秋跌在地板上.摔得两腿麻木生痛,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只管低头在膝盖上拍灰。斋夫笑道:“李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小秋怎好说是爬窗口进来摔倒的.便笑道:“我站在方凳子上钉钉子呢。”斋夫笑道:“我也没有看到少爷进来,少爷怎么样就在屋子里摔了一跤了?”小秋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只是傻笑。斋夫也不敢多问,自低着头走了。小秋定了定神,坐在椅子上只管想着。斋夫又进来了,两手捧了清油灯,放在书桌上,将油碟子里的挑灯杆儿,把灯心剔得大大的,向小秋笑道:“李少爷要什么东西吗?”小秋见他格外地献着殷勤,心里倒有些疑惑,莫不是这家伙看出了我的行为,故意来审问我的。于是正了颜色道:“不要什么东西,你去吧。”那斋夫因为他是一个道地的少爷,所以随时特别殷勤。往日这李少爷受着奉承,总是笑脸相迎,不料他今日有了脾气了,去奉承他,倒反是受着他的钉子,不声不响的,也就退到厨房里去了。自己坐在灶头边,看了灶上蒸屉里出的水蒸气,只管出神,叹了一口气道:“有钱的人,真是脾气大。”这句话刚说出口,后面就有一个人答道:“狗子,你一个人在这里骂哪个人,又是灌多了黄汤了吧?”狗子回头看时,却是大姑娘春华来了。连忙站起来笑道:“半夜里杀出一个李逵,大姑娘怎么会到我们厨房里来了?”春华道:“怎么样?厨房里不许我来吗?”狗子笑道:“不是不许大姑娘来。因为大姑娘嫌这厨房里是烧煤的,经年也不来一次的,现在煤气正烧得这样厉害,你怎么倒来了?”春华道:“米汤煮开了,赶快送回家去一盆。”狗子笑道:“这件事还要大姑娘自己来说吗?”春华也不去分辩,看看盆里的菜又看看厨房里的米,还伸头向水缸里看看。狗子心想:怪呀,我们姑娘,今天到厨房里来查我的弊病来了。春华在厨房里打了几个转转,遂就笑道:“金家少爷今天回学堂来了吗?”狗子道:“昨天回家的,今天哪能够回学堂呢?”春华道:“王家少老板,好久没有回家了,该走了吧?”狗子道:“谁知道哇?”春华道:“那位李家少爷为人很和气呀!”她说到这里,禁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了。狗子心想:我们小姐,是把话来颠倒着说吧?便随便答应了一个是字,春华道:“他父亲是个知县呢,他祖父还是个大红顶子,做了好几代的官呢。”狗子心想,我们大姑娘,倒偏知道李少爷的家世,也就微笑了一笑。春华看到了狗子的态度不大正经,有话也就不敢跟着往下说。搭讪着向天井上面看了一看天色,也就走了。
姚廷栋是本村里一个相公,所以他的住宅,也就是四面土库墙的高大房屋。在东边墙下,有一所两明一暗的小屋子。堂屋门就是大门,这时大门未关,却是将夹层的两扇半截门带拢了。由这门口过,看到那堂屋里闪出一道昏黄的灯光来。灯光之下,吱嘎吱嘎,织布的木机声,响得很是热闹。春华昂着头向里面叫道:“毛三婶,你太勤快了,晚饭也不吃,只管织布:”屋子里的机声,突然停止,那半截的门向外推开,毛三婶站在门口,笑道:“大姑娘,刚下学啦,进来坐一会子吧?”春华也正有话向她说,就走进去了。毛三婶将小火缸上的一把泥茶壶提了起来.四周张望着,就想寻茶杯倒茶给她喝。春华连连摇着手道:”不要客气.我刚喝茶来的。”毛三婶放下茶杯,笑道:“果然的,我也不必倒茶给你了。我们这茶倒会喝涩了你的嘴。”春华道:“你吃过了晚饭了吗?”毛三婶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日子简直过得造孽,后天不是该赶集吗?我想把布明天下了机,后天拿到市上卖去:”她说着话端了一把小竹椅子,放到堂屋中间来,还掀着胸前的围襟揩抹了几下,笑着让坐,春华道:“你只管织布吧,我和你闲谈几句:”毛三婶笑道:“我也有话和你谈呢:”于是拖了一条小板凳来,塞在屁股底下,在春华对面坐下了。春华道:“毛三叔还没有回来吗?”毛三婶道:“他要能早回家就好了。天天在街上喝酒,醉得烂泥一样才回来,你叫我说什么好。”春华用手摸摸自己的刘海发,又回去摸过自己的辫子梢来,很不在意地问道:“他不是打算到府里去傲生意吗?”毛三婶扭转身撅了嘴道:“那是一句话罢了,做生意哪来的本钱?”春华道:“府里有熟人,借一借也好=”毛三婶眉毛一扬.就笑起来道:“他本来打算到管家去借的。但是大姑娘还没有过门呢.新亲新事,怎好开口?”春华将脸红着,装出一种生气的样子.咬着牙道:。那是倒霉的人家。”毛三婶道:“你不要信人说.姑爷并不是癞痢头。前几天,你毛三叔在街上碰到他呢,他也是身体太弱,所以今年下半年没有读书。”春华肚子里,这时有许多话要问,但是话到舌尖,又吞了回去。两只脚尖在地上划着,只看了自己的脚尖,并没有作声。毛三婶看她那样子,也知道她是有话说,就静静地等着她。许久,她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道:“人要是得了痨病,很不容易好的,我将来恐怕会得这个病。我若有病,就不瞒人。”毛三婶笑道:“大姑娘桃红画色,怎么会得那个病?管家小老板,我听说是有点病,你也不要信人说是那个病。把这个冬天过了,交了春,他的病,或者也就好了。”春华听她这样子说,管家小老板真有病了,心里头那一把暗锁,却轻轻地透开了几层。就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总情愿死。”毛三婶道:“年轻轻的,你怎么说这个话,你的荣华富贵,还正在后头呢!”正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喊道:“毛三哥在家吗?”说话时,一个穿破蓝布袄子的少年,冲了进来。他没有戴帽子,露着一颗长满了梅花秃疮的头。他头上仿佛鸟粪堆里,露出稀稀的一些短草。大概在他新自搔痒之后,浓血由耳鬓边直流下来。春华由这位癞痢,联想到那一位癞痢头,早是面红过耳,心里难受已极。这个癞痢,他偏是不知进退,还向春华笑道:“大姑娘吃了饭吧?”江西人有个奇特的风俗,熟人见面,不论时候,不论地点,第一句话,就是问
“吃了饭吧?”譬如两个人半夜在厕所里遇到,也是问“吃了饭吧?”而答复的人,也总是刻板文章,两个字“吃了。”这个吃字读作恰好的“恰”,念起来,且很是重浊。当时春华答复这癞痢,却不是那刻板文章答道:“我冒恰(没有吃),唔有什哩送把我恰吗(你有什么送给我吃吗)?”她这样反常的答复,让这癞痢碰一鼻子灰,自己还莫名其妙。但她是一村子里相公的女儿,谁敢得罪她,不作声,低头走了。
毛三婶也有些奇怪,大姑娘为什么突然生气,正望了春华发呆呢。春华依然是怒气勃勃未曾平和下去,将脚轻轻地在地上点了两点道:“臭癞痢,这副死相。”毛三婶听他这种口吻,心里有些明白了,便不敢多说。春华咬着牙道:“一个人生了什么病都好医治,唯有这臭癞痢,胡子白了,也没有好的日子:我见了这癞痢,就要作恶心。”毛三婶心想,你那位没有过门的丈夫,也是个癞痢呢,我看你怎么办!作恶心,你还得和他同床共枕呢!不过她心中如此说,口里却说别的,把这话扯开,因道:“大姑娘,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吧!我喜欢听你说故事,你一肚子故事呢。说两样我听听吧?”春华心里,这时候是非常的难过。但是难过到什么程度,也就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毛三婶留着她吃饭.这倒很台她的意思。因为在这里谈谈话,可以排解胸中的积闷。便笑道:“你要听故事,那也很容易。等我回去吃了晚饭,再来讲给你听。”毛三婶道:“那又何必呢?我也不为你做什么菜,我一边做饭,你一边和我讲故事,这不很好吗?”于是她拿着煤油灯,到堂屋后倒座里去,放在墙上的支搁板上,自己引了一把木柴,坐在缸炉子边烧起火来。
春华坐在旁边一只矮凳上.看她烧水做饭。毛三婶道:“大姑娘,你讲的《二度梅》,很是好听.你再讲一个比那好听些的故事给我听吧?”春华昂头想了一想.两手抱着膝盖,身子也前仰后合的,似乎她不曾说,已经想得很得意了。她原是偏着头,在那里出神的,这时忽然向着毛三婶望了道:“你屋里。去年不是挂有四张画,说的是张生跳粉墙的故事吗?我说一段张生、莺莺的事你听。”毛三婶放下手上的火钳,两手一拍道:“这就好极了!”春华微笑了一笑,然后接着道:“张生,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状元,其实原来是个白面书生,遇着莺莺的。莺莺自小即许配了郑家,那郑家公子长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请问莺莺那样的佳人,有沉鱼落雁之容,怎不伤心?后来他到庙里进香.遇见了张生一表人才,心里自然……”说着,她不加断语,笑了一笑.接着道:“那张生可就疯了。”毛三婶对于这个故事,也是略知一二。于是正着视线向春华道:“不吧,大姑娘,我听说他是生了相思病。”春华抿了嘴微笑道:“何必说得那样肉麻死人呢?这莺莺小姐手,.有个聪敏丫头,叫做红娘,
看着他可怜,又为他再三地哀求,才传书带信,但是人家一位宰相的小姐,哪里能理会呢?后来来了一支强盗兵,把他们住的那座庙围困了,要捉小姐。老夫人就说,退得了强盗兵,就把女儿许配给他。后来张生请他盟兄白马将军把强盗打走了,可是老夫人反了脸。唁!”她叹的这一口气,却拖得非常之长。毛三婶笑道:“大姑娘,你是认得字的人,怎么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呢?”春华并不带笑容,淡淡地道:“我这说的真话吗。张生和莺莺,正是一对,而且张生又是救命恩人,为什么不把莺莺许配给他呢?”毛三婶道:“我想老夫人也有难处,她一个女儿怎能许配两个郎呢?莺莺不是许给了郑公子吗?”春华听了这话,又是一声长叹。毛三婶道:“后来不是莺莺嫁了张生吗?说是郑公子气死了。”春华道:“那是后人不服,捏造出来的话,其实莺莺后来就和张生不通音信了。”毛三婶道:“她一定是嫁了郑公子了。”春华摇着头道:“她决不能嫁姓郑的。你看图画上画的郑桓,是个小丑的样子,倒像一个作贼的,莺莺那样绝世的美人,我们忍心说她会嫁他吗?”毛三婶所知道的,莺莺是嫁了张生了,郑桓也是一个公子,为什么大姑娘偏要反转过来说,这倒有些不解。只是她一定如此说了,也就不好去驳回了。春华看她脸上带了微笑望着自己,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便笑道:“古来许多真事,都让后来编鼓儿词的人,编得牛头不对马嘴。譬如梁山伯祝英台的事情,就和真事不对,那个时候,离孔夫子也不知几千百年,乡下人传说,那先生就是孔夫子了。”毛三婶抢着道:“这话对了。祝英台也是有丈夫的……”春华也抢着道:“若是照乡下人传说的,祝英台这人就该死。既然和梁山伯很好,为什么放学回家去,又许配了那马公子呢?像莺莺原先配了人,那是命里注定了哇!嗐!世界上这些悲欢离合的事,那是天和人作对,要不然,后世人哪有许多鼓儿词谈呢?”毛三婶在乡下妇人中是有心计的人,她见春华今天说话,常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在里头,决不是平常说鼓儿词的那一种态度,这很有些奇怪。今天自己失口说出来,她丈夫是个癞痢头,莫非她因这件事,引起了心中的牢骚?心里这样一转念头,也是越想越像,但是她没有张生,也没有梁山伯,何必这样子发急呢?不过她生气是真的.千万不能将话照着向下说了,于是赶紧切菜做饭,和春华说些别的,把这话引了开去。她不说,春华也不再向这上面提着,只是左一声,右一声,叹了好几回气。这一下子,让毛三婶越看出了形迹.匆匆地伺候她吃完了饭,就拿着灯送她到自己家门口去:有道是:旁观者清。这就给毛三婶留下一个很显明的影子,让她去追寻了。
第三回 带醉说闲情漫猜消息 借资掷孤注小起风波
俗语道得好:欲知心上事,但听口中言。春华在毛三婶面前,所说的这一番话,未免大大地留着痕迹,她送春华去后,也不上机织布,也不下厨房烧火,两手抱了膝盖,斜着身子坐下了,望了墙壁上悬的一盏灯,只管发呆。过了约莫有一小时之久,外面的半截门,“卜通”一声的响着,接着就有人猪一般的哼着,毛三婶知道,这是他丈夫毛三叔回来了。
毛三叔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这里可以介绍一下子:他并不姓毛,也是姓姚。不但是他姓姚,这一个村子上的人,全数姓姚,不带别姓的。江西有多数地方,是带着这浓厚的封建色彩,来组织乡村社会。一个村子里,只有同姓来居住,纵有别姓一、二家住着,受着多数人的排挤,什么也感到不便,他也只好住到自己同宗的村子里去。因为如此,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祠堂,和一所村庙。祠是供祖先的,庙是供神佛的。而神佛也离不开土地,财神,文昌,关公几位。在这几位神佛上研究一下,可以知道乡下人的思想是怎样。这是治鬼神的,见得他们有组织。至于治人事的,当然更要进步。大概的说,每个村子里,至少有两个统治者,一个是管人事的,由相公当之,资格是举人,副榜,秀才之流,万不得已,童生也可以。但是必定是读书作八股功夫的人,另一个是治族事的,由每个村子里年高辈长的人来担任。他们虽不必有什么选举的形式,然而对族外有了事,必定人人来请教相公:对族内有了事!人人必定来请教族长,也就等于公认了:但是一个族长和一个相公,决计不能担任全族三五百人或者二三千人许多杂事,如甲家丢了一只鸡,乙家欠人三个月利钱,这样的小事,都要出来处理.也不胜其烦。于是在统治者之下,在全族里总需要几个为人直爽.能说,或者能跑路,有闲工夫的人,来帮助一切,而毛三叔就是一个。这种人,在全族里,虽没有什么地位,但是遇到相公族长许可了他处理事情时,在那一件事一个时间里,他和相公族长无二。所以在平时,村人也不妨给一点小便宜他得着:毛三叔为了常可以得小便宜,终年只管理他私产三十来棵桔子树,田里工作,如栽禾,耘草.车水,这一些上晒下蒸的苦事,完全不管。每日只是到三湖管上水酒馆里去吃酒闲坐。有钱就到财神庙赌摊上去押单双宝:每到夕阳西下,他喝得两张脸腮如关公一般,东歪西倒,走了回来.逐日如此。这行为太令人注意了,所以前后十里路,无人不知毛三叔。为什么叫毛三叔呢?他小名叫三毛伢仔.一直到十八岁.才取了个大名叫天柱。但是人家叫他三毛伢仔,不叫他姚天柱:到了他娶了毛三婶了,有些人不便叫他小名,就顺了比他晚一辈的人叫.叫他毛三叔。好在他的辈分极大,这样叫,决不上当。平辈或长一两辈的人很少很少,只好拗着口叫他天柱了。毛三叔虽是好酒又好赌,生平却不讲歪理,若是自己错了,老老实实,就认为自己错了:因为肯认错,大家对于他的感情,都不算坏=只有他的老婆毛三婶.每晚陪了这样一个醉鬼睡觉,心中大不舒服。而且他白天又多半是不在家。
这晚晌,毛三婶听了春华的话.觉得她邪样的人,嫁个癞痢丈夫,实在是委屈了。然而自己这个丈夫.一张雷公脸,长满连鬓胡子,而且身上的衣服.总是敞着胸襟.不扣钮绊。外面板带一系,纽转在身上,非常之难看。和这样的丈夫终日相伴,又有什么趣味。她想到这里时,丈夫就回来了。往日她听到门声,就上前来开着,免得毛三叔说罗嗦。今天心里是特别不高兴,虽然听着了也不开门,只是两手抱了大腿,朝墙壁上的灯去望着。毛三叔在门外用脚连踢了几下门,叫道:“死了吗?还不来开门,我把这两扇门打掉下来,看你在家里做什么?”毛三婶这才由屋子里答应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要打这门,你就重重的打上几下吧,你不打这门,才现不出你是一个好汉呢!打破了门,怕不由那死王八蛋出钱来修理。”说着,两扇门向里拉开,毛三叔歪着身子,由外面跌了进去。毛三婶并不理会他,自关了门,回厨房来洗碗盏。毛三叔见老婆不理会他,也有些难为情,自捏了一杆旱烟袋到厨房里找火种。当他点火的时候,看到两只饭碗两双筷子在洗碗盆里,便咦了一声道:“你一个人怎么用两份碗筷?”毛三婶两手在盆里按着碗,偏了头望着道:“两份碗筷,你怎么就看到了?”说毕,就淡淡地冷笑一声。毛三叔道:“看你这样子,好像是生我的气,我难道问不得一声吗?妇人家讲个三从四德,你对了汉子,总是这一副样子,是你娘老子教导出来的吗?哼!你这泼妇!”他说着这话,手拿了一条板凳,重重地向厨房中间放着,然后坐下来。毛三婶住在相公家庭隔壁,受了不少的孔孟熏陶,丈夫这两句话,她比在法堂上听着老爷的判词,还要感到严重,立刻把声音低了一低,勉强带了一些笑容道:“我就实告诉你吧。相公家里的大姑娘到我们家里来了,我留着她吃了晚饭去,所以有两副碗筷。她是天天见面的人,我总不能撒谎吧。”
毛三叔静静地抽了两袋旱烟,自然肚子里想了好几遍主意,这才笑道:“这是想不到的事,大姑娘知书识字,心高气傲,总不会把平常妇女放在眼里的,怎么倒肯和你谈天?”毛三婶眉毛一扬道:“我就是不认得字,论起肚子里面的货色,我也不差于她呀!”毛三叔格格地笑了两声,也就不说什么了,坐在旁边,静静地看毛三婶收拾厨房。她自个儿收拾着,也不去理会丈夫,许久,却叹了一口气。毛三叔横了一双醉眼道:“你还叹什么气,难道你在家里做的事,还不许我问吗?我在外面晚回来一点,怎么你就可以盘问呢?”她道:“这是笑话了,我又没有说你不该问,我是替大姑娘叹这一口气,你多什么心?”说着,她将厨房里东西,收拾完毕了,自提了墙壁上的灯,走回卧室去。
毛三叔不曾把话说完,如何肯休手,已跟着她到卧室里去。这时候毛三婶端了一盆洗脸水放在小桌上,将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对了墙上悬的一面小镜子先洗脸,后洗两只手臂,然后在抽屉里找出一柄拢梳来,左手摸一下头,右手将拢梳在头发上面,轻轻地梳上一下。毛三叔坐在旁边抽旱烟袋,两只眼像钉子钉定了一般,向老婆身上看着。毛三婶也明知丈夫在看她,只当是不知道,只斜着眼睛,微微地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拢梳,捧起桌上的灯,就要向堂屋里去。毛三叔连忙起身,抢着在门口站定,两手横开,拦住了去路,笑道:“这时候,你还提了灯到哪里去?”毛三婶遭:“我的布,等着明天下机呢!趁了今晚还早,去赶两梭子.你看不好吗?”毛三叔顺手接过灯,送在桌上,笑道:“我有话和你谈谈.今晚上不要织布吧!”毛三婶被他将灯接了过去,倒也不来抵抗.就在靠门的一张破旧椅子上坐着用手托了头,半闭着眼睛:毛三叔手拿着旱烟袋坐在桌沿上,就笑道:“呔!你不要装睡,你那句话还没有告诉我呢,你为什么替大姑娘叹上那一口气呢?”毛三婶突然晕起头来,答道:“我是说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毛三叔道:“你这话我也明白了,你是说她许的这个姑爷,是个癞痢头。”毛三婶鼻子里哼了一声,微笑道:“像她这样的婚姻,是不是鲜花插在狗屎上呢?”毛三叔道:“姻缘都是前生定,那有什么法子。”毛三婶道:“我不相信这话,既然姻缘是前生定的,和谁有缘,谁和谁就当配成夫妻了。何以张生和莺莺小姐,那样的千里有缘来相会.后来又怎样不成为夫妻哩?管婚姻的这位佛菩萨,也太颠三倒四了。”毛三叔道:“呵呵!你倒搬起鼓儿词来。”毛三婶道:“这是今晚大姑娘和我讲一大段西厢,所以我一说就想了起来的。”毛三叔道:“她怎么会把西厢的故事和你谈起来了呢?”毛三婶叹了一口气道:“人家也是借酒浇愁哟。”于是就把春华今晚说的话,从头至尾.学说了一遍。
毛三叔半闭着眼睛,口衔了烟袋,把老婆的话听完,两手一拍道:“这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大大的明白了!”说着,昂头哈哈大笑。毛三婶轻轻喝道:“你叫什么?叫得隔壁相公家里人听到了,那是玩的吗?你说,你是怎样明白了?”毛三叔道:“你有所不知,现在我们相公学堂里,来了一位少爷学生,穿戴不用说,自然是一位花花公子,就是论人,本也是一位白面书生。比原来的那一二十位学生,的确要高两个码子。昨天我和相公由街上带东西回来,大姑娘在祠堂外大路边上,就把我拦住了,她说我们学堂里,又多了一个学生,你知道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问我这句话,我就实说老早知道了。她又说,你天天上街,还要走这学生家门口过呢。我说,我知道,他是李师爷的儿子。大姑娘借了这点根由,就盘问我起来,由李师爷门口过,她的房屋大不大,家里有些什么人?李师爷为人厉害不厉害?我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随便告诉了她几句。她问完了,又叮嘱我,这些话,她是问着好玩的,叫我不要和别人提起这件事,说完了,还是红了脸走了。我心里就疑心,她为什么只管问这些话,而且是鬼鬼祟祟的。后来我又一想呢,她还年轻呢,未必知道什么。可是今天她上街去的时候,在路上也遇到了那位李少爷,我因为大姑娘的话,少不得对他脸上多看了两眼,他倒笑着和我点了个头,问我怎么称呼,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我说我住在相公家里隔壁,天天上街的,走你公馆门口过呢。他就陪着我走了一里多路,当是散步,只管问相公家事,后来问那小师弟定亲没有?我说相公不愿儿女在小时候定亲的,他就笑了。看那样子,他好像还想问大姑娘许了人没有,又不敢出口,看看要走上村口大路了,才回学堂去。这样看起来,他岂不是也有意思?再把他们两个人言语对照一下子,哈!这里面……”说着他连连吸了两口旱烟。大凡一个乡村妇女,不知天高地低,古今久暂,烦闷的人生,无可增长知识的,就喜欢打听人家不相干的家务,来做惟一的谈助。年轻些的,尤其喜欢探听别人风月新闻。毛三婶听了丈夫的话,觉得很有趣,便笑道:“果然是这样,等哪天大姑娘来了,我少不得探探她一些口气。”毛三叔含着到肚子里去的酒气,渐渐要向上涌,放下旱烟袋,伸了一个懒腰笑道:“睡吧=自己家里,快没有了下锅米,倒去打听别人家这种闲事呢。”毛三婶起身向外走道:“不,我还要去赶两梭子。”毛三叔也不拦阻她.却一伸脖子,把桌上的吹灯熄了。
到了次日起来,毛三叔拿了一把长柄扫帚.在门前扫地。只见李小秋身子一晃由墙角边转了出来。毛三叔笑道:“李少爷,你早呵!”小秋点头道:“也不早,我刚出门.你倒已羟出来做事了。你今天到街上去吗?”毛三叔道。“去的,我一天不上街,心里就过不得。”小秋道:“那么,我托你一点事,我有两件换洗衣服,请你给我带回家去。还请你和我家父说,带两三吊钱来用。我亲笔写一张条子回家去,我父亲自然会给你钱的。”毛三叔笑遭:“小事小事,一定可以办到。”正说着,毛三婶一头撞出来了。她来的势子虽是那样的猛,然而及至看到了小秋以后,却又缩到门槛里去.手扶了半截门,半藏着身子,两只眼珠,滴溜溜地在小秋身上转着。毛三叔道:“啰,这就是我说的李少爷。”三婶微笑着:毛三叔道:“少爷,你有衣服换,何必拿回去?她是天天要洗衣服的.你就交给她洗就是了。”毛三婶道:“是的,学堂里学生,去年也常交衣服给我洗的。因为下半年我赶着织布,就没有接衣服了:你有衣暇.只管拿来。”小秋道:“那就好极了,将来我自然照件数给钱。”毛三叔笑道:“你少爷还会短少我们的钱吗?”小秋笑着,转回学堂去。
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拿了一卷衣服。和一张字条来。衣服是留下洗的,字条是让毛三叔回家取钱的。当他在门口交衣服的时候,恰好春华由自己家里走出来.手捧了书本去上学,斜看了一眼,并不打招呼,却低了头,挨着对面的短篱笆走了。小秋心中明白,也只当没有看见她过去:交了衣服.也就回身上学堂来。转过竹篱笆时.只见春华手扶了桔子树.站在那里呢。见小秋来了,却低头向地面上四处张望着。小秋迎上前道:“师妹,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吗?”春华笑道:“我走到这里丢了一枚针。”小秋道:“我的眼睛好,来和你找找吧。”春华笑道:“不用找了,真是针大的事还放不下来呢。师兄也认得毛三叔?”小秋道:“是这一个村子里的人,还有什么不认得的。”春华道:“昨天晚上,我还在他家里讲故事给毛三婶听呢。”小秋道:“师妹倒会讲故事,将来也讲一两段我听听吧!讲的是什么故事呢?”春华倒没有答复,便笑了。她不作声,小秋未便默默相对,只好接着讲了下去。二人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因为身后脚步声,回头看时,是毛三叔来了,才不作声,各自走了。毛三叔看在跟里,也不作声。
今天是阴历二月初二,又是三湖街上赶集的日子,自己要赶快地上街去,低了头,径直地向前走着。他身上还揣有小秋写的字条呢,心里就这样想着,我还是先去替人家拿钱呢?还是先去到街上找一点临时买卖做?我身上有了钱,又会去赌博的,把人家的钱输了,那可没有脸面见人,还是先到街上去吧。不过到街上去,少不得喝几碗水酒,喝得酒气熏天的,再去到公馆里去要钱,倒怕误了大事,还是先去吧。我既然知道人家的钱,不能拿去赌,还会上赌博场不成?我这人也就未免太糊涂了。他如此想着,拿了那字条,就先到李家去投递。因为时间尚早,秋圃还不曾到厘局里去。他看到儿子这字条,料是没有错误,就拿了三张一吊钱的大票子,让听差交给了毛三叔。他和听差讨了一张纸,把三张票子包好,揣在怀里汗褂的小襟袋里。这意思便是谨慎而又加谨慎,自己也来防备着自己。于是先到茶铺子里,找了一副靠街的座位坐了,泡了一壶茶,要了一碟点心,慢慢地咀嚼着,静等生意的来到。
原来毛三叔每日上街,把这镇上做小生意的人,都混得极熟了。有些做小生意的,或者有特别开支,或者本钱周转不灵,也在这赶集的日子,和那放钱的人借钱或邀会,或写借字,或口约,其间少不得要作中的,这就要来找毛三叔这路人物了。他每逢说好一样交易,至少有一二百文的中资.一日茶酒饭钱都有了。设若有两笔买卖呢,那就可以带一二百文上宝摊上去赌一赌,输了就算没有挣到,赢了可是财喜加倍。他也有规矩的.总是坐在财神庙戏台左边,聚仙居茶馆门口第三张桌子边。这里就好像现代律师设的事务所一般。茶馆子里老板,为的他是一位常年主颐,不论如何高朋满坐,必定将那个位子留着,因为如此,所以要来请教他的人,也是一碰就着,无须他各处去寻找生意的。
这日上午,他靠桌沿坐着,把一盖碗酽茶.都喝成淡水了,还不见有人来找他。这茶馆外面,便是戏台前一片空场,现在日交正午,满场子里大挑小担,人来人往.正是热闹。毛三叔心想,到了这般时候,还没有生意上门,大概也没有什么希望了。老在这里等着,把一天集期白过了。于是叫伙计将茶钱记了账,按上一旱烟斗烟丝,在空场子里兜了两个圈子.颐脚走来.不觉到了庙后。这庙后便是摆设着各种赌摊的所在,一阵骰子铜钱声音,接连地响入了耳鼓。心里想着,无聊也是无聊定了.到宝摊上去看看热闹也好。若是遇到熟人有赢了钱的.还可以抽几十文头钱喝水酒去。又顺脚走来,却到了一个摇四门宝的摊上.一副两丈长的木板桌面,三方是围满了人坐着。上面宝官坐的所在.正敞开了摇骰子的瓷缸子。宝官左右三四个人,正忙着数铜币和钱票子,向外赔钱呢。他站在赌钱的人身后,背了两手只管看着:对面一个人,正赢了一大把钱票子呢,就昂了头向他道:“老三,怎么不坐下来押两宝?”毛三叔笑着摇摇头道:“不行,今天连吃水酒的钱都没有呢。”那人见他如此,也不再劝,那上面的宝官,将瓷缸盖住了三粒骰子哗啦啦啦摇了起来。这响声送进耳朵来,既清又脆!感觉得特别有趣。宝官将宝盆放下了,四周的人纷纷下注。毛三叔看时,注子都下在二三两门,一四上很少人下。心想.这是什么原因呢?见身边有一个人,带了一张草纸,将一枝切断半截带小座钢笔帽的笔,抽了出来,在纸上记着宝路。于是和那人一点头.借着单子看了一看。接着放下单子,摇了两摇头道:“这宝怎好押二三门,一定是青龙。”(注,即四)那人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我押二百文一四角吧。”毛三叔也不作声,向下看去。及至宝开了,却是三个四点,正是一条火龙。那人道:“嘿!我看中了是四,押孤丁就好了,不该押角。”毛三叔只是笑。及至第二宝,那人因他有先见之明,未下注之先倒和他商议商议。毛三叔道:“照说呢,火龙红满盆,一定要初门。押三上好。”那人又依了他的话,押一百文二三角,押一百文三的孤丁。开了宝,正是三,那人欢喜得跳了起来,角上赢了一百文,孤丁上赢三百文,共是四百文,也不用毛三叔开口,就分了四十文给他喝茶。毛三叔虽是得了四十文,心里头却十分懊丧,心想,我看得这样准,刚才若是把身上的钱,都押了三的孤丁,就赢了九吊了。自己会赌,只管助人家发财,管他呢,这四十文总是我的,我就把这四十文试试吧。于是又看了两宝,猜得都差不多。到了第五宝上,无论如何忍不住了,就把四十文下了二四门,而且猜着二是有准。开了宝,果然是二,于是赢了四十文。但是,他更心里难过,这四十文为什么不下二的孤丁呢?要不然,不是赢了一百二十文吗?现在身上有了八十文了,这一下子,未必再中,于是押了六十文二三角,二十文四的孤丁,以图补救。不料开了宝,偏偏是个一,吃了个干净。他心想,押许多宝,哪里能宝宝中。今天的看法,不怎样错,借这怀里的一吊钱试试吧。十有七八可赢,就是输了,再想法子还人家钱好了。如此想着,恰好板凳上腾出两个空位,他一脚跨过了板凳,就坐下来。掏出了一张票子,换了一百枚铜币,就实行押起宝来。他押宝之后,虽也有一二宝中的,然而不中的时候居多,不到三四十分钟,就输得精光。他想,这是人家的钱,如何可以随便输掉呢?又掏出一张票子来翻本,但是不久又完了。最后,他气上来了,口里叫说:“好歹就是这一下。赢了呢,填补亏空而外还可以有些富余;输了呢,无非是对不住人罢了。”他一个人唧咕着,将一家票押在二的孤丁上。宝开了,却是一个三。他连话也不说,站起来就跑。跑到墙角边无人的所在。抬起手来!自己在头上打了几个爆栗。口里骂道:“你初次给人作事.就扯下这样大的亏空,以后有人要你做事吗?”说不得了,赶快回去,把机上的布割了下来,跑到街上来,还可以卖一吊多钱,再找几件衣暇当当。也就差不多。
他如此计算着,一口气就跑了回家去=虽然是有五六里的路程,他竟不消半小时就到了。毛三婶恰也把机上的布织好了,正埋怨着丈夫出去得太早,这匹布又得留到下期赶集才能卖呢。这时毛三叔跑进门满脸发紫,满头出汗,看到之后,倒吓了一大跳,连问是怎么了。毛三叔见机上的布已没有了.便四处张望着道:“布呢?让我拿了去卖吧。你不必去了.我马上就可以拿钱回来。”毛三婶心知有异,便道:“回回卖布,都是我同你一路去.就为的是不放心,怕你把钱输了。今天你这个样子回来?又是输苦了,打算拿我的布去翻本吗?那么不行。”说着,由堂房里跑进旁去。找了一把大锁头,“卜笃”一声,把橱门锁了,并把椅子撑了柜门.坐了下来。毛三叔走进房来,向她作揖道:“你今天得救我一把。不然,我要丢人了。”毛三婶手还抱在胸前,偏了头道:“那不行.你让人剥了衣服去,也是应该。”毛三叔站着发了一阵呆.只得把事实说了一遍。因道:“你想想看,我不还人家李少爷的钱,哪有脸见人?那还罢了,这事让相公知道了,他怎肯放过我?”毛三婶依然两手环抱在胸前,偏了头道:“我不管,我不管。”毛三叔道:“有道是事急无君子,你真不管吗?我就要动手抢了。”毛三婶道:“你若是抢了我的东西去了,我就和你拼命。”毛三叔见她一些退让之意也没有,心中大怒,手扯了毛三婶一只袖子,拖了向后一摔。毛三婶哪里能抵抗他牛一般力气,早就身子向前一窜,跌在地上。于是放声大哭,叫起撞天屈来。她这样叫着,自然把左右邻居都惊动了。待得二人纠缠了许久,毛三叔夹着布要出门时。已经有好几个人抢了进来,这自然是走不得,而且这场事情,也不好意思照直的对人说,只站在堂屋里发呆。毛三婶看到有人到来.她的理由,也就充足起来,一面哭,一面向人诉冤屈。大家听了这话,自然是说毛三叔的不是。有那嘴快的人,就悄悄地向学堂里去报告了李小秋。他听说,倒老大过意不去,立刻跑到毛三叔家里来。只见满堂屋全是人,毛三婶坐在卧室门的门槛上,眼泪鼻涕几道交流,头髻散披到后颈去。毛三叔靠了檐柱站着作声不得。一见小秋进来,立刻作了两个揖道:“李少爷,我真没有脸见人。但是我只能输自己的钱,哪能输别人的钱,我回来要拿布去卖钱……”李小秋连连摇着手道:“不用说,不用说,我全知道了。三吊钱是小事,只要你下次戒了赌,输了就输了吧,现时我也不要你还钱。免得为了这点小事,失了你夫妻的和气。”小秋如此说毕,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夸赞起来。毛三叔不由得笑起来了,又向小秋拱着手道:“难得李少爷有这样的好意,但是我怎好意思花了你的钱不还呢?”就有人笑道:“若是有这样的好主顾,以后你越发地要赌,横直输了是人家的钱啦。”小秋便道:“我也不能说舍钱你去赌博,只要你手头活动的时候,再还我吧。你夫妻二人也不必闹了,免得先生知道。”他这样说着,就是在那里哭泣的毛三婶也就微微地破涕为笑了。
第四回 淡淡春怀读书营好梦 潺潺夜雨煮茗话闲愁
钱这样东西,是可以破坏世上一切的,同时,也可以建设世上一切的。毛三叔为了要卖老婆机上的布,于是夫妻二人,反了脸了,同时,李小秋答应不用毛三叔还钱,毛三叔也就不用去抢夺老婆的布了。立刻,一场风波平息下去.比什么人劝解的,都要有力量些。大家不声不响地坐着.便是那些来劝说的人,也都纷纷走了。
不过这一场风波虽是平息了,这—个故事就传遍了全村,便是姚春华姑娘也知道了。在太阳偏西.念过晚课几首唐诗的时候,她是首先下课,由祠堂后门走出来.她脸上带着笑容,那是走得很快。及至到了毛三叔门口,见他家外面.那两扇半截门却是关闭的,于是将脚慢慢地移着,移到了那半截门外,咳嗽了两声,就停止了。毛三婶今天闹了这一场风波,人也有些疲倦了,于是端了一把小椅子,放在天井里,静静地坐着,把一生的过去与未来,闲闲地想着。想到了最后,便觉得嫁了这样的丈夫。除了白天织布,晚间陪醉鬼睡觉而外,绝对没有其他的指望=想着想着,就垂下泪来。正这样的想着心事呢,却听到了门外的咳嗽声=这虽不知道咳嗽的是哪一个,但是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立刻开了门向外看着。春华当她来看的时候,却又装成一个走路的样子,继续地向前走着。走了两步,故意回头一看=毛三婶笑道:“大姑娘,下学了,不在我们家坐会子吗?”春华笑道:“你又和毛三叔拌嘴来了吧?我又没有工夫来劝你。”毛三婶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不要提起。你请进来坐坐,我们谈谈。”春华倒不推辞,就跟着她走了进来了。毛三婶让着她到屋子里坐下,张罗了一阵茶水就问道:“大姑娘,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呢?真是丢丑。”春华道:“夫妻们拌嘴,家家都是有的,这也算不得什么。我是听到斋夫狗子说的,他说是李少爷来解的围,是吗?”说着,抿了嘴微微一笑。毛三婶道:“是的,难得李少爷那样好人,三吊钱白白地丢了,并不要我们拿钱还他。”春华笑道:“他父亲是个老爷,家里银钱很流通,常常做好事,三两吊钱,他自然也看着不算什么。不像我们两三吊钱可以作好些事情。”毛三婶道:“我不像你毛三叔,有酒盖了脸,什么大事不管。只是我领了人家这样大的人情,要怎样的去感谢人家呢?”春华笑道:“我看他是不在乎,你真要不过意的话,常常接他几件衣服浆洗一下子,也就可以抵得了他的债了。毛三婶道:“今天早上,他就和我约好了,以后送衣服给我洗了。”春华听了这话,默然了许久,这才道:“那么着,以后他少不得要常来的。”毛三婶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上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泛起两圈红晕,似乎有些害臊。心里这就奇怪着,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句话还值得害羞吗?便随话答话道:“我们这穷人家,人家是个少爷,简直没有地方好让人家坐呀。”春华笑道:“这个人很随便的,倒也不讲那些排场。”毛三婶心想,一个新学友罢了,你倒是这样的知道他。但是她口里也情不自禁地问道:“大姑娘和他交过谈吗?”春华红着脸微微摇了两摇头。但是她立刻觉得不妥,又微笑道:“在一个学堂里读书,总少不得有交谈的时候。”毛三婶笑道:“这倒是的,天天在一处读书,总少不得有交谈的时候,其实交谈也不要紧,那梁山伯祝英台不是在一块儿读书的吗?”春华红了脸道:“那怎样能比?”毛三婶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我也是糊里糊涂,一时瞎说,那是什么时代,现在又是什么时代,哪能够把今人和古人相比呢?”说着,她的脸也就红了。两个人说完,都觉这话说到这里.不好向下说去,默然地相对坐着。春华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上。慢慢地搓那膝盖以上的衣襟摆,只管慢慢地搓着,搓成了布卷子,眼睛皮低垂着,脸上好像在生气,又好像是发笑,只是不作声:还是毛三婶笑道:“我倒想起一句话来,他们由省城里来的人,这洗过的衣服,是不是要浆上一把?”说时眼睛已斜望了春华的脸色,看她很平常的并没有什么变动,接着向下道:“李少爷是那样豆腐脑子的皮肉,若是穿那收过浆的衣服,真会擦破了皮。”春华笑道:“既是那么着.你就多把胰皂洗洗,不用浆了。”她口里说着这话,却把鞋尖在地面上来涂画着字。但是她虽然很不好意思,并不表示要走.好像她对于毛三婶的谈话,倒有些恋恋不舍的神气。毛三婶心里想着,这可有些奇怪,她往常不是这样喜欢和我谈话的,怎么到了今天,突然地亲热起来了呢?她或者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吧。可是在她没有开口以前,自己又不便怎样问她?自己也低着头想了片刻。她是个聪明女人,终于是把话想出来了:便笑道:“大姑娘.你讲的故事,真是好听得很,今天还是在我这里吃夜饭,再讲两段我听听。”春华笑道:“你倒听故事听出瘾来了:今天晚上不行,我爹爹回家要问我的书呢!明天晚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我吃了晚饭再来讲:我若是自己来,怕我母亲会说话,最好请毛三婶到我家里去.和我母亲说一声,我母亲一定答应的,你只管去:”毛三婶见她验上的颤色,比较地开展起来,仿佛这一针药针!已经打在关节上了。便笑道:“好的,我今天晚上就去说。”春华连连摆着两下手道:“今天晚上,你不必去说,你说了我母亲会疑心的:一来是我到这里来过了,分明是我叫你去说的。二来你今天和毛三叔吵了嘴,怎么有那闲心要听故事呢?”毛三婶咬了下嘴唇皮.连连点了两下头.微笑道:“大姑娘遇事都想得很周到,不错不错。”春华笑道:“这童并不算周到,我是因为家规太紧了,不能不处处留心。”她口里说着.人已站了起来。抽出胁下纽绊上掖的手绢,在身上拂了两拂.她分明是站起来打算要走的,不知如何,她又站住了。毛三婶道:“你忙什么?吃晚饭还早呢,还在我这里坐一会子去。”春华向她先微笑着,然后接住道:“你明天到我家去,不要说到李少爷的事情上去才好。”毛三婶笑着连连点头道:“这个我明白的,何消大姑娘说得呢?”春华说了这番话,算是对自己要做的事,把第一步安顿好了,于是带了那欣喜的颜色,从容走回家去。
因为自己兴致甚好,吃过了晚饭,捧着一盏煤油灯,走回自己卧室,放在书桌子上。这书桌上揩抹得干干净净的,除了陈设着文具而外,还有一面自己所喜欢的圆镜子,和一只白瓷花瓶,瓶子里斜插着两枝梨花,映照在镜子里面。春华映着灯光,看看自己镜子里影子,真个粉团玉琢一般。虽不知道书上说的美貌佳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但是凭着自己这种面貌,在这个村子里,是找不着第二个了。而且自己肚子里,还有一肚子文学呢,难道就找不着一个相当的人物来配我吗?她如此想着,越是兴致勃然,于是先放下门帘子,其次关上了房门,将床垫褥底下放着的~本《牡丹亭》摊在灯下来看。顺手一翻,便翻着《惊梦》那一折,于是将抽屉里的一本《女四书》也展开了一半,放在手边。这才将坐的椅子,移了一移,摆得端正了,然后开始看起来。看到那柳梦梅和杜丽娘在梦中见面的时候,右手扶着额头,左手伸着一个食指到嘴里去咬着,心里只管荡漾起来。民国纪元以前,没有现代许多恋爱学专书,旷夫怨女所拿来解决苦闷的文字,只有《西厢记》、《牡丹亭》这些。那些词藻华丽的文字,国文根底浅陋的,当然是看不懂。然而待看得懂了,在性欲上更起了一种诗意,这毒是越发中得深了。春华这姑娘,就是那个时候的一个代表。这晚晌她有了一种感触,读这《牡丹亭》,也仿佛格外有趣。但是看不多页,却听到外面屋子里一种咳嗽声,那正是父亲回来了。立刻把那卷《女四书》向前面一扯,那《牡丹亭》卷成了纸卷,很快地向床褥底下稻草卷里塞了进去。自己赶快坐在灯下,把《女四书》低声慢读起来:“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桎:生女如鼠,犹恐其虎……”她口里念着,心里也就体会着,女子要这个样子.才是对的吗?两手按着书,不觉得出了神。只在这时,姚廷栋先生,却在隔壁屋子里叫道:“春华,你把《女四书》拿来,替我回讲一遍。你有两三天,不曾复讲了。”春华听了这话,立刻答应了个“哦”字。站起来牵牵衣襟,让衣服没有皱纹,然后手拿着书,开了房门出来:姚先生这时坐在一张四仙桌子旁边,右腿架在左腿上.手捧了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着烟。看见春华来了,使用手上的纸媒,向她招了两招。春华两手捧了书本,放在桌子上,然后站在桌子祷角边.垂了两手,微低着头,面色沉着下去,不带一些笑容:因为这是姚先生常说到的,女子总要沉重,不苟言,不苟笑:加之她本来就怕父亲,一见面胆子就小了。所以到了现在,几乎是个木雕的人站在这里,姚廷栋将书拿过来翻了两页,然后指着书上道:。把这一节给我讲讲。”春华将书扯到面前,低声念道:“礼,夫有再娶之意,妇无二适之文。故日:夫者,天也。天固不可违,夫固不可离也。”于是接上解释着道:“礼制上定得有:为夫的呢.死了妻子.可以再娶的:至于妻子呢,就没有再嫁这一种话。所以说,丈夫就是天.人是不能逆天行事的,丈夫也就不可离开的。”廷栋点了几点头道:“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古人所说达人知命,这个命字,并不是现在瞎子算命的那个命,乃是说各人的本分,一个人总要安守本分:妇女是房门里的人,更是寸步不可乱离,所以圣人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说到这种地方.两手捧了水烟袋.一点也不动,那烟袋下压的一根纸媒,烧着有两三寸长的纸灰:那睑色是更不必说,就是铁板铸的了。春华站在这里,更是五官四肢都死了过去。可是她外表如此,心里可就想着:父亲为何说这种话。这里面多少有些原因,大概是为着我到了毛三婶家里去了一趟吧?于是手扶了桌沿,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她母亲宋氏.这时由外面走进来,看她那为难的样子,料着她是受了申斥,便道:“书讲完了没有?到里面屋子里去吧。女儿不像儿子,有许多事情,父亲是不能管的。”姚先生便望了她道:“你去吧。”说时,下巴颏一动,那纸媒上的两寸多灰,才滚了下来。春华慢慢地将书抽到怀里,然后半转着身慢慢地走了。这天晚上,她平空添了许多心事,觉得书上说的夫有再娶之意,妇无二适之文,这是天经地义。不但父亲教育是如此说,就是乡村里人,谁又不是这样的说着?一个做女子的,遇到好丈夫是这一生,不遇到好丈夫也是这一生,还有什么话说?父亲在今天晚上,突然的提出什么达人知命这几句话来,难道我的行为,他看出一些来了吗?若是真看出一些来了,那可不是好玩的,简直这条性命都可以葬送在我父亲手里呢。她回到书房去,将手压了书本,斜靠了桌沿,慢慢地想着。屋子里虽是没有第二个人,她的面孔,就是一阵阵地红了起来。默想了许久,她心里的暗潮.还是起落不定,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溜进卧室,上床睡觉了。
人到极无聊的时候,总不免借着床来解决与安慰一切。但是睡到床上去了以后,心潮比坐着的更要起伏不定,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当她在床上辗转不安的时候,先是听到隔壁屋子里的祖母上床睡了,其次是对面屋子里的母亲睡了,以后全家都睡了。最近堂屋里的时钟轮摆声,最远别个村子里的犬吠声,都阵阵地送入耳鼓。桌上放的煤油灯,玻璃罩子,是由光亮以至于昏黄,以及大半边变成了焦黑,这不成问题,夜色是很深了。但是她睡在床上,心里构成了许多幻境,却是很忙。最先是凭空得了消息,便是自己所讨厌的那个癞痢,果然是为着痨病死了。于是经过了少数的日月,李家便托人来做媒,自然,母亲是答应的,父亲却有点考虑。但是因为自己决没有抱灵牌成亲的那种意思,也就依允了。那个时候,自己不好意思在学堂读书了,同学们都在暗地里调笑。不久的时候,便做了新娘子了,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两个人是很文雅的,谈些《西厢记》、《牡丹亭》的事情……想到这里,突然地醒悟过来,这完全是胡想,天下哪有这种凑巧事情,不必想了。惟其是自己劝自己不必想了,这也就听到远远的邻村两声鸡叫。于是将头向被里一缩,紧紧地闭住了眼睛,心里自警戒着道:不想了,不想了,一个大姑娘,怎么想这些事,你看《女四书》上说的那些古人是多么贞烈!我父亲是个有面子的人,我既读圣贤书,就当遵守三从四德,不过三从四德,我也要值得,只是我为什么去守三从四德呢?若是为了李小秋死了也值得。她又想到李小秋了,把先两个更次,所敛的睡醒之梦,又重新温起来。这样闹了一夜,到次日早上,人家要起床的时候,她倒是睡得很熟。先是祖母姚婆婆来叫了一次.后来母亲宋氏又叫了一次。春华这样年轻,是个需要睡眠充足的人,整宿未睡.如何叫得起来?只好在梦呓中说是头晕胡扯过去:这位姑娘.是合家最所疼爱的一个人,既然是头晕,让她睡着,就不要她上学了。
春华不上学,本人罢了,可把学校里的李小秋,急得如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念念书,又向窗口望:望不着有人,便故意在天井里走路,脚步走得响响的:看那对过厢旁里,既不曾露出那件花褂子,而且也听不到念《诗经》的声音,于是站在屋檐下,将头昂着,望了天上,自言自语的道:“天气这样的阴暗,今天恐怕要下雨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特别的重,以为可以藉此惊动屋子里面的人。然而那厢房的窗户,尽管是两面洞开.但是里面毫无动静,这就证明了这屋子里是真的没有人了。原来自从小秋和春华交谈以后,也不知是何缘故,彼此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痛痒相连的关系一样。过了一些时候,二人必得见上一面,心里才觉痛快。所以每日早上,春华来了之后,必定先读起书来=小秋听了这种书声,也就口里念着书走到窗户边来。有时他还不曾起床,春华的书声就发现了。他一面披衣服,一面就走到窗户口上来。二人隔离天井,在窗户里打个照面,有时是笑笑而已,有时还要点上一头。今天这样的做作,她都不敢露面,这不用说,她是不曾来了。不知道她是有
事出门去了,还是不曾出来.但愿不是病了才好呢!不过这个消息,是无法去探听的。既不敢到先生家里去,可也不能让先生好端端说出这个原因来,至于同学,他们比自己还隔膜,而且也不敢犯这个大嫌疑,去访问人家。无已,唯有找着斋夫狗子,在他口里还可以有意无意地得些口风。于是捧了一把茶壶,就走向厨房里去。狗子正在洗米呢,便道:“李少爷要开水吗?我刚和你泡的一壶茶,你就喝完了吗?”小秋道:“我把茶壶泼了,没有开水吗?是了,是大姑娘泡了茶喝了。”小秋这样说着,猜狗子必定要说,春华没有来。但是他不那样说,却笑道:“李少爷,你也叫她做大姑娘。”小秋笑道:“这样客气一点,她没有来吗?”他索性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搭讪着,把茶壶放在切菜桌上,将背对了狗子,避开他的视线。狗子答复着实更干脆了,他说:“谁知道哇?”小秋问的话,算是一点儿答案,都没有答着,这就由灶洞上提起开水壶来,向茶壶里倾注了下去。狗子抢着过来,提到了手上,口里叫道:“我的少爷,你怎么自己来了?烫着了,我担不起这个担子呢。”小秋笑道:“你这话有点欠通,我看别的同学,自己要茶要水的也很多,怎么他们就能自己要茶要水的吗?”狗子笑道:“不是那样说,一来他们都是会做粗事的人,不在乎。二来我到你公馆里去,李师爷总对我说,叫我好好地伺候少爷,而且常常地给我钱。有道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怎么能够不伺候你呢?”小秋笑道:“这样说起来,你还是要钱,要钱,那是好办。你把茶壶给我送到屋子里去,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狗子笑着真个提了壶,送到小秋屋子里。小秋且不说别的,先在箱子里取了一张一吊钱的大票子,塞在狗子手上。狗子接了钱,两手抱了拳头,只管乱拱。因为在民国纪元年,一百枚铜板,在平常的工人收到,那已是惊人的数目了。小秋笑道:“你不用多谢,以后我有事,替我多尽一点力就是了。”狗子笑着满脸的饿纹打皱,拱手道:“你不见我的名字叫狗子?我就是李少爷名下一条狗,叫我怎样就怎样。”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你若是有什么要瞒着相公的,我决计不能露出一点口风来。我若是露一点口风,让五雷劈 我天灵盖。”小秋微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将来再说吧。”狗子见小秋今天特别加惠起来,也莫名其妙,但是天下没有无原无故送钱给人的道理,迟早他必定有话说出来的,自己也就只好寸步留心就是了。于是向小秋笑道:“李少爷,你只管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做的,我若不把吃乳的力气都拿出来,我不算人:”说着,手连连拍了两下胸膛。小秋笑道:“我不能一给你钱,就要你作事呀!不过将来听话一点就是。”狗子讨不着小秋的口风。他竟是比主人翁还着急,一会子进来斟开水,一会子进来扫地,一会子又进来问,要不要添两样菜吃?他每次来的时候,小秋总和他说几句闲话。到了最后一次,快天黑了,小秋实在忍耐不住,就笑问道:“大姑娘没有叫你做事吗?”狗子道:“她没有来呢。”小秋道:“哦!她没有来,这样大的姑娘,还会逃学吗?”狗子道:“她倒是很用功.从来不逃学的。”小秋道:“但不知她害了什么病?”狗子听到这里,倒有些明白了,今天他好几次向我问话,都是那欲吐又吞的样子.莫非他给钱与我,就为的是要打听大姑娘的消息。他心里如此想着.眼睛就也不断地向小秋脸上去观看形色。只见小秋脸上泛着浅红,好像有些害臊的意思。他也并不将脸色对着狗子.只把手去整理桌上堆叠的书,扶扶笔筒子里乱插着的笔,又向桌面上连吹几口灰。只看他那手脚无所措的情形,便可知道他心里很是慌乱的:狗子虽然在这学堂里做个斋夫,可是他自己说过.就是让他去做当时宰相,他也做得来。所以论他的才具,决不应当说他是个斋夫而已。他看了小秋的神色,心里已是十分明瞭了.不过人家既然是不好意思,这话就更不许说明。于是默然站了一会儿.接着道:。今天我还上街去呢,李少爷要带什么东西吗?”小秋笑着说不用.他也就走了。但是这样一来,倒添了小秋一段心事。并不是因为春华不来,心里就不受用。只是默想着,自己的行为.可有什么失于检点之处,若是让狗子都看破了,这话传入先生耳朵里去,那可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自己还是慎重一点的好。他本来想到毛三叔家里送衣服洗,兼之打听春华的消息。走到了自己的后门口,向先生家门看看,自己心里一转,这又是个现形迹的事,只好手扶了门框,闲闲地看着就不动了。
这后门口,是一片桔子林,春交二月,常绿叶的颜色,也变得格外青葱。林子外面,是三湖镇到临江府一条大道,在大道边,盖着有个风雨亭子,亭子外,三四棵垂杨柳,拖着半黄半绿的长条,掩藏了半边亭子,像图画一样。小秋赏鉴着风景,早已走出了桔子林。抬头看时,天上阴云密布,不见半点阳光。回头看姚家庄上的烟囱,冒出烟来,直伸人半空里去,和那阴云相接。在那茅屋檐下,偶然有两三棵杏花,很繁盛地开着,便更有些春天的趣味。那吹到人身上的风,并不觉得有什么凉气,可是由那柳条子中间梳了过去,便有一种清香,送到人鼻子眼里来。小秋看了景致,心想,无论如何,还是乡村比城市里好。尤其是这个地方,有这常年带绿色的桔子林,比别处更好。他只管在大路上徘徊着,只见毛三婶由对过桔子林里踅了出来,蓝布褂子外面,罩了一条青布围襟,在发髻下,塞了一球菜花。胁下夹了一卷白布,迎面走着。小秋因她是个女人,一见之下,脸先红了,没有作声。毛三婶笑道:“李少爷,你还不回去,下雨了。”小秋“哦”了一声,才觉身上打湿了几个很大的雨点,立刻掉转身躯,向林子里面走。仿佛是听到毛三婶格格地笑着呢,以为是笑自己不会躲雨,也就算了。刚进到祠堂后门,忽然肩膀上重重的被人拍了一下,大吃一惊,回头看时,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同学屈玉坚。便笑道:“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怕吓掉人家魂?”玉坚笑道:“你在林子外面同毛三婶说话吗?她虽是长得干净,快三十岁了,你倒留心她?”小秋红着脸道:“你不要胡说。”玉坚笑道:“这村子里不少好的,明天我带你去看看,你是个少爷,到哪里去也不会讨厌。先生出去了,你到我屋里去谈谈。”也不问小秋同意与否,拉了小秋就走。原来这位屈少爷,父亲是个老举人,在乡下做大绅士,他用钱也较便利。学问虽不大好,喜欢弄些风月文字,因为小秋也是喜欢风月文字的,所以两个人比较说得投机。这时,玉坚将小秋拉到屋子里来,只见桌上摆了一碟去皮的花生仁,又是一壶茶.便笑道:“你倒好像是预备了请客的?”玉坚在门帘子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才低声笑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实告诉你,这花生仁是出十两银子,也买不到一碟的,是一个人亲手剥的。”小秋正笑着要问原故,有两三个同学,抢了进来,玉坚向他丢了一个眼色,赶快把花生仁送到书箱里去。小秋起先还以为他是胡调的,现在看了这样子,便是真情了。当时虽不便过问,可是心里牢牢地记下了。
吃过了晚饭,狗子送上油灯来.便在自己屋里看书。可是窗子外面淅沙淅沙,已经下起很密的雨来:屋子里凉凉的,仿佛这盏油灯的火焰,都有些向下沉:只看了两页书,两只眼睛就要合拢到一处。屋檐下放着的瓷缸瓦钵.被檐溜打着,更是叮当叮当作声。自己正奉了先生之命,温习?尚书·禹贡》这一篇,便是白天,看了这书也要头痛,何况在这雨夜。本待睡觉.听听别间屋子里,书声还是嗡嗡不断,心里这就想着:宁可借一点事情来消遣,也不要先睡。想起玉坚今天供茶吃花生仁的事情,那是艳而已,自己可以做得比他雅致些:于是叫狗子燃好一炉子木炭.送到屋子里来。却把床底下一把铜铫子取出,让狗子用水洗刷了,上了水放在炉子上。自己将一把御窑黄瓷茶壶,两只绿玉杯子,都擦抹好了,放在桌上。再将书箱顶上一只小紫铜宣炉取下.加上了一撮香末.在里面烧着,然后在书箱小抽屉里,取出二三十根檀香细条子,用铜碟盛了,在香灰里面插了两根,再放到一边。听听壶里的水.已经沸腾作响,这便亲自到玉坚屋子里去.把他请了过来=玉坚一进门.看到这种布置,就拍了手笑道:“雅极雅极!你不愧是个风流自赏的人物。”小秋笑道:“风流自赏则吾岂敢,但是不俗而已。”玉坚伸头看着,见桌上放了一本大版唐诗,又将手拍了两下道:“喂!你真风雅。”小秋道:“你听,外面的雨,下得这样滴答滴答.令人闷得慌,我想长夜无聊,烧壶水,清淡半宿,把这雨夜忘了过去。”说着话时,打开了自己用的小藤箱子,在里面取出个瓷器瓶子,两手捧着摇了两摇,笑道:“这是浙江人送的好雨前,我们自泡自喝,这岂不是好?”说着,泡上茶来,斟了两绿瓷杯子茶,二人分隔了桌子犄角坐下。玉坚慢慢地呷着茶,抖着腿吟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哟!”说时,把那个“哟”字,拖得极长。小秋叹了一口气道:“你倒兴致很好。”玉坚笑道:“我不像你那样想做风流才子,遇到春雨,就要发愁。”小秋笑道:“你吃花生仁的那段故事,还没有告诉我呢,我能告诉你吗?”玉坚呷了一口茶,将手按着茶杯,凝了一凝神,才笑道:“告诉你也不要紧,你只是不要对别人说。就是这村庄头上,有一家子是花生作坊,炒了花生,就到街上府里去赶集……”小秋皱了眉道:“谁要听这些?你只说这个剥花生仁的就是了。”玉坚道:“总要从这儿说起呀。这老板有两个姑娘,大的十九,小的十七,我认识是这个大的。”小秋笑道:“倒为什么不爱小的呢?”玉坚笑道:“小的就不肯剥花生仁送我吃了。原是我到他家去买花生仁,他父亲说没有,她就是这样知道了我爱吃花生仁,后来,每遇到了机会,就送一包花生仁来。”小秋道:“你说得太简单了。”玉坚笑道:“其余的,就不足和外人道及了。你再说你的。”小秋道:“我不瞒你,我到现在没有定婚。虽然年年有人和我做媒,但是一提那种人才,就不太合我的意。”玉坚道:“你要怎样的人才呢?”小秋道:“我所想的人才吗?第一……那也无非是好看而已。”他口里如此说着,心里可就想着,玉坚这孩子,什么事都知道,可不能在他面前露了口风,所以他说过之后,把一个极普通的意思报告出来了。玉坚又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慢慢地呷了起来,然后叹了口气道:“可惜名花有主,不然,这倒是你一头好亲事。”小秋笑道:“那个十七岁的,你都不要,倒举荐给我呢!”玉坚笑道:“当然不是这种人。这个人许给你,不是很好吗?”说着,取过纸笔,写了两句《诗经》,“有女怀春”、“灼灼其华”。将笔放下,望了小秋的脸道:“如何如何?”小秋心里卜卜乱跳,正了颜色道:“你不要胡说。”玉坚笑道:“我真不胡说。先生在你背后总说,设若科举不停,你必是个翰林公,只是欠厚重些,恐怕不能做大官。他有个远房侄女,打算和你做媒呢。你看,他有这个心事,设若这位还待字闺中.你岂不是中选的?”小秋心里更跳得凶了,脸上如火烧一般,红到耳朵以后去。却故意笑道:“这是你造的谣言。不过,这位春先生有了人家.我倒是知道的。”玉坚也不作声,提起笔来,又在纸上写道。”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妻偏伴拙夫眠。她的夫是个癞痢!”他写一个字.小秋看一个字,看他写完,用手拍了桌子道:“岂有此理!”玉坚正了颜色道:“你以为我是骂她的吗?我还是替她不平呢!”小秋笑道:“你也误会了,我说得岂有此理,并不是说你,乃是说这件事太岂有此理了。唉!人间多少不平事,不会作天莫作天!唉!我们这班人都该死。”玉坚笑道:“看你的牢骚发到这步天地,真是可以!但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办成的好婚姻,这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怎都该死呢?”小秋道:“你想呀!我们眼睁睁的看到这样的事,不能傲个古押衙起来救她,我们岂不是该死?”说毕,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梅手连连拍了桌子。玉坚笑道:“怎么样?我就说这个人可以和你酝一对,要不然,你为什么这样吃醋呢?”小秋道:“你这话不然,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说毕,他无话可说了。玉坚也只是微笑。听了那屋瓦上的雨声,还是淅沙淅沙地一阵阵地过去。玉坚笑道:“你本是闷得难过,找我来闲谈解闷的,这样一来,你就要闷得更厉害了:”小秋的脸,兀自红着。玉坚笑道:“你说你有一番心事,究竟是什么心事.谈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来呢!”小秋双目紧皱,摇着头道:“不用提了.不用提了:”玉坚站起来,拍了他的肩膀道:“吹皱一池春水,于卿底事:天气凉了,我还要回房去加件衣服穿呢。”说毕,他就走了。
小秋坐在椅子上,半晌移动不得,只对着桌上一盏青灯,两杯苦茶,呆呆地发闷。听那屋子外面,雨声在瓦上,雨声在树上,雨声在檐下,雨声在窗户上,各打着那不同的声响,无往不添着他的烦闷。这一夜的雨声,算是他生平第一次听着别有风趣的了。
第五回 读赋岂无由闻声下泪 看花原有意不语含羞
李小秋听了这一夜的春雨,就生一夜的烦恼。那檐溜下面一滴一滴的声音,打在一只花盆的花枝上,瑟瑟作响,好像那一滴一滴的雨声,都打在心上,心里那种难过,犹如刀割一样。因为坐到深夜,两只脚既是很凉,那盏灯里面的油,也烧熬干净了。他觉一人静坐到天亮,又能想出什么道理,不如睡了吧。唐人道得好,春眠不觉晓,正是人贪睡的日子。何况小秋熬到夜深睡去,这更是在枕上睁不开眼来。睡意朦胧之中,仿佛听得有同学的书声,睁开眼来,人就突然地坐起。向窗外看时,两厢对菜圃的窗子,已经开着,那濛濛的细雨,虽然还是在半空里飞舞,但是天色却很明亮,想着时间已经不早了,披了衣服,就要下床。那斋夫狗子却已悄悄走进来了,远远地就向着他摇了几摇手,然后走近床边来,低声向他笑道:“李少爷,你不用忙着起来,刚才相公问我,我已经撒了谎,说是你不大舒服。相公哼了一声,好像不大追问,你就睡吧。”小秋正也睡意很浓,于是伸着手打了两个哈欠,又懒着身体睡下去了。
当他这样贪睡的时候,春华却已冒雨前来上学。她心里也自念着,昨日一天,不曾来读书,小秋或者会惦记的,今天来了,应该老早地让他知道。因之,摊开书来,不住地高声朗读。往日自己的书声一起,对面窗户里人影子就露出来了。可是今天念过了几十页书,还不见对面窗户有什么动作。她心里想着:是了,他必然是因为我昨日没有来,现在生了气了。其实你这是错了,我昨天所以没有来的原因,也正就是为了你呀!心里只管打主意,口里念着书,自然也就慢慢消沉下去,结果是连著蚊子大的声音都不曾有。但是她的眼睛既不能射到书上,可也不肯不看别的,因之换了一个目的物,却改着注视那对面的窗户。许久许久,那个窗户洞里,露出半截人身子来了:但不是小秋,乃是狗子。春华看到,这就有了主意了,当狗子提着开水壶。由院子里经过的时候,春华便抬起手来向上举了两举,表示一种要开水的样子。狗子看到,就含着笑提着开水壶进来。春华道:“我也没有听到李少爷念书,他在屋里吗?”狗子道:“他不舒服,还没有起床呢。”春华很愕然的样子,睁了眼睛问道:“什么?他不舒服?你怎么不对相公说一声?”狗子道:“相公没有听到他念书.曾问过我的,我说是病了。”春华道:“什么病,身上发烧吗?”狗子道:“我也没有摸他身上,哪里知道他发烧不发烧?”他说着这话,身子扭了一扭.因为手也跟着身子晃起来,壶嘴里滴了几滴到脚上。他哟了一声.赶快将壶放在地上,笑道:“哈哈!李少爷没有发烧.我这里先要烧起泡来了。”春华跳着脚道:“死鬼,你叫什么?”狗子脚上,穿了厚布袜子薛,纵然滴了一滴开水在上面,却也不烫,用手摸了两下.就伸起凄来笑问道:“大姑娘要开水冲在哪里?”春华道:“冲在……”她口里如此说着,眼睛向桌上张望着,并没有茶壶之类.遂笑道:“我不要了.你把开水壶提了走吧。”狗子心想这未免有点开玩笑,那样盯着我要开水,等我把开水提来了,又说不用了,也没有说什么.自提开水壶走开。可是到了厨房那里,一面作事,一面心中暗想:这件事,却有些怪。昨天大姑娘没有来,李少爷急得像热石头上的蚂蚁一样,起坐不安。今天李少爷没有起来,大姑娘也是昏头颠脑。她那样小小年纪,莫非也有些什么意思?哼!没有这件事便罢.若有这件事,我在这里面,少不得揩些油水。他心里打了这撵的算盘,过了一会子,又溜到小秋的屋子里去。小秋拿了一本书.正在枕上看着呢。狗子走到床面前低声笑道:“李少爷,你还不打算起来吗?’’小秋笑道:“难得先刍都知道我病了,我要借这个机会,安安稳稳地睡半天觉。你看,这样连阴雨的天,起来也是闷不过,倒不如在床上睡着还舒服些。”狗子回头看看,见门外并没有别人,这才低声笑道:“大姑娘一早就来了,倒问了你好几回,我告诉她你病了。”’小秋不由得脸上一红,猛然间无话可以答复出来,顿了一顿,坐起来正色道:“她是个小姑娘,不知道避嫌疑,以为同学也像家里人一样。以后你少在她面前说我。不但是我,就是别个同学,也不能提。知道的,以为师兄妹相处得很好,彼此有同砚之情。可是那不知道的,少不得就要从中生出是非来了。你伺候先生多年,难道还不晓得先生的家规是很严的吗?”狗子听说,心里可就想着,这倒好,我没有得赏,他还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呢。便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师兄妹同砚之情总是有的。我也因为她热心,我和你说说。”小秋道:“我也不睡了,起来吧。”他搭讪着起来穿衣服,就把这一番话头牵扯过去。他漱洗完了,也不念书,教狗子泡了一壶茶,两手捧着,坐在书桌边,只看窗子外的雨景。
菜园子里那两株梨花,已是谢了七八停,满菜地里都飘着白点子。但是地下那些菜蔬,经雨一番洗濯,都青郁郁的。在篱笆外,天空里飘着半截垂杨,卷在细雨烟子里,摇摇摆摆。有几只燕子,放开身后的双剪,在树边飞来飞去。他想着两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但是那个落花的落字,又仿佛是惜字,自己却解决不下来,要去问人。自己继续地又想着,设若能娶到春华这样人做老婆,那么,细雨阴天,闺中无事,把这种风雅事提出来谈谈,那是多么有趣!然而她有了个癞痢头了。我们先生,真是有眼无珠,读书明理,所为何事,这样好的姑娘,会许配这样一个女婿?竟是这样糟蹋女儿!何必要她念书,糊里糊涂坑死她就完了。天下事总是这样不平,可恶可恶,可恨可恨!他心里想着,那只右手就情不自禁地“哄咚”在桌面上捶了一下。这茶壶里的茶,可是泡满了的,碰得茶壶盖直跳起来,桌子面上溅了好些个水沫.便是面前放的一本《文选》,也湿了大半本。自己这才醒悟过来.技着干布将桌面擦抹干净了。这就听得春华在对面屋子里.放出书声来:“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这是江淹的《恨赋》呢。先生不是教她读些《礼记》、《诗经>、.她是取瑟而歌。哼,不必了,你是名花有主的,我病了,你会真有恨吗?我不受你的骗,我不再受你的愚弄了。这种书声,我不要听了……可是那书声,益发念得抑扬顿挫,一个字一个字地送进耳朵来.乃是。明妃去时,仰天叹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岱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这说的是汉明妃的事情,像那样一个美人,嫁给了胡人.多么可怜!那么.红颏薄命,千古一律,这怎能怪她?嫁癞痢小子,那决不是她的本意。一个女子,讲了三从四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好了的亲事。你叫她有什么法子可以躲开?逃跑,往哪里去?而且她这个女子.决不肯干的;出家,太作孽了。那么,只有死。而且她这种苦处.还不许对人说,说了人家要骂不要脸的。只有借人家酒杯,浇自己块垒,念些古人伤感文字,来泄泄自己的不平。是了,惟其如此.所以她念《恨赋》,恐怕并不是先生教的,是她自己念的呢!这样说.她未必是要念给我听,我再听下去,听她再念什么?
这样一注意,“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这八个字又送了过来。而且那人生两个字一顿,天道两字一扬,宁论之后,带一个啦音,拖得极长.分明有疑问的意味在内。虽然只是八个字,小秋听了不觉心里砰砰地动起来.觉得这里面有千言万语都说不尽的苦恼。最后听到她念出那“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每个字都拖得极长极细,若断若续.好像要念不出来。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一阵伤心。两行眼泪,扑簌簌地直落下来。直等对过屋子里,书声完全都停止了,小秋两手按了膝盖,直着眼光,望了前面,那泪珠还滴溜溜地滚下来。在他这样出神的时候,那对过书房里的书声,也寂焉无闻了。小秋忽然醒悟过来,心想,她为什么不念书了呢?莫非也哭起来了吗?那是当然的,我听她念书,还是这样伤心,她自己念着哪里还有不伤心之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她早也不伤心,晚也不伤心,何以单单是今天伤心起来了呢?大概就为的是今天她读书打我的招呼,我不曾理她,所以她为了这一点小事,引起她的终身大恨来了。不过她已经问过狗子,知道我病了,何以还会伤心呢?难道我有点小毛病,她就这样的不自在吗?然而彼此相识还不久呢,照说是不会如此的呀!小秋心里想着,那两只眼睛,便转过来,由对菜园子的窗户,改了向朝天井的窗子望着了,但是他自己老早为避嫌疑起见,把书桌倚着,缩进来了两步,所以坐在书桌边,看得到天井里的樟树,却看不到对过的书房。但情不自禁地就走向窗户边来,这倒出于意外,春华并不是他理想中的情形,在那里哭。她半截身子,都伏在窗沿上,一手托了头在那里出神,眼睛却望着天井屋角上一方蛛蛛网。那网上粘了不少的水点子,好像在屋角上穿着一个珍珠八卦网子一样。小秋见她的头发,翻了新花样,乃是将发束了小辫,在左边挽了一个小圆髻,右边却是一条辫子由后边横了过来,乌膏似的头发,在顶心里,挖了一道弯曲的齐缝,前面的刘海发,今天已剪得稀而且短,越显出这粉团团的面孔来。在那圆髻之下,垂着两挂短小的红穗子,她偏了头,那穗子直垂着,配上她身穿的白底印蓝竹叶的花布褂子,这一个姿势,小秋认为几乎是在画图里了。在学堂里,处处是要防备旁人注意的,当然,不便直接向春华打招呼。但是不打招呼就闪开去,那么,她不会知道自己病好了,一定还要发呆的,还是站着等一会儿,让她看了过来吧。他这样想着,也就悄悄地走过来,伏在窗子上。他的原意是不想去惊动的,不料嗓子眼里痒痒,突然地咳嗽起来,接连地几声咳嗽,把春华惊觉过来。她猛一回头,不由脸上红起两块圆晕,失声咦了一下,身子猛然地向后缩着。但是她立刻感觉到是不应该回避的,所以又迎上前来。扬着眉毛,微微地张了嘴,那意思是问病好了吗?小秋微笑着,点了十几下头。春华正想再问什么时,无奈有阵风来,将天井上的樟树,吹得沙沙作响,她以为是有人来了,吓得心里乱跳,赶快缩回身子去。小秋倒明知道风吹树响,并无别故,但是看到春华躲避得这样惊慌,自己也是大吃一惊,转身就向书桌上扑去。不料过于慌张,把桌子撞歪过去,桌上一把茶壶打翻过去,泼了满桌的茶水,那本《文选》算是二次遭殃,索性浸透过去了。小秋当桌子歪倒的时候,抢着伸过手去,算是把桌子抓住了,不曾倒下。然而桌上那些活动的东西,却因此全落在地上,哗啷啷一阵响。这响声大概是不小,把狗子也惊动得来了。他见笔筒滚在床腿边,一砚台墨,全盖在几十张纸上。地板上几十片花红栗绿的瓷,浸在水印里,大概打碎两个茶杯了。书本字帖之类,散了四处,两个桌子抽屉,都反过底来,撑了桌子腿。便连问“这是怎么了?”小秋喘着气笑道:“我碰了桌子一下,把桌子打翻了。”狗子望了他的脸笑道:“什么?李少爷有这大的力量,你高兴了,在屋子里练武把子吧?”小秋哪里说得出所以然,只笑着叫他把东西完全收拾起来了。狗子自然是照样捡起来,打扫干净,向厨房里走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春华姑娘已经在这里等着了。狗子道:“你又要开水吗?大姑娘。”春华道:“你回去给我取雨伞来吧,我要回去吃饭。”狗子道:“不下雨了,你就回去吧,何必要我跑一趟。我也快开饭了,分不开身来。”春华道:“刚才是哪里卜通一下响?你打破了什么东西吗?”狗子道:“是李少爷把桌子打翻了。”春华道:“碰到他哪里没有?”狗子笑道:“他也不是纸糊的,何至于一碰就有毛病?”春华红着脸瞪了眼道:“狗子,你一早起来,就吃了水酒吗?怎么说起话来,不分好歹,也拿话顶人。回头我告诉爹爹,看你又是怎样说话?”说毕,她头一扭就走了。狗子心想:这是什么邪气,她自己问的言语本来不像话,倒说我顶撞她。小姑娘,你不用撒娇,你们的事,我都看在眼里,多给我几个钱花,大家无事,若是叫我太不顺心了,我要你的好看。狗子心里怀恨着,又觉得是个讹钱的机会,对于小秋和春华的行动,更是注意得厉害。自然,日子久了,更要给他许多侦探的线索。
这天气下了三四天雨,把人都烦腻得可以,到了第五天,天气放晴了,大家谁都不镦什么事,也觉心里痛快一阵。姚廷栋也因为积雨多天,未曾上街,到下半天,乡下石板路已干,也起身上街去了。大学生出了一个《快晴记》的文题,小学生只出了两个五言对联,并没有多限功课。先生的意思,自然也是想到读书人怕闷,这样好的春天,让大家功课完得早些,也好出去散步散步。小秋和春华都是该作文题的,这样的文题,并不用发挥什么议论,即景生情,就可以写上几百字,因之不到两小时,连写带做,都做完了。小秋将文稿誊清了,叠折着,压在书页里,伸头向窗子外张望。却见春华也在对面窗子里一闪,小秋望着,对她笑了一笑。她却拿出两张朱丝格纸,高高举着.扬了两扬。小秋远远看着,上面都写满了字,自然,她也做完了.于是向她点了两点头,而且笑着伸出大拇指来。春华摇了两摇头,好像说是不敢当。小秋对天上看看,用手指指樟树上绿油油的叶子,再望了她,看她如何答复。她也看看树上,只有些老鸦,便皱了眉向小秋凝视着,好像是不曾了解他的用意。小秋于是将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从从容容地念起来,念到那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却念得十分的沉着,春华这就懂得他的意思了,噗嗤一笑,就不见了。她对于这句话,算是不曾加以答复,究竟是否赞成,还是不得而知:若说她是反对呢?她可笑了。若说她是赞成呢?然而她可藏避了:小秋站在窗户边,一时还不肯离开,只管等着=果然.春华手扶了窗扇露出来半边脸,在那里张望了。虽是半边脸,也可以看出她是正在笑着的,小秋心想:不管那些,假使她是同意的。便走到天井里来,望着天井上道:“好天气,到村子后面看桃花去.由那风雨亭子外面,就可以绕到村后去吧?”说毕慢吞吞地走到后门口来。小秋走到祠堂后门外,心里想着,我说的话,她必然是听见了。但是要她绕了这样的路,到村子后面去,恐怕她不肯干,我还是等她出来,看她怎样说吧。于是将身一闪,闪在祠堂北屋里一堵矮土墙后。他也是刚刚躲好,春华就出来了。她出来之后,在桔子林里,只管东张西望,分明是在寻自己。小秋本想多逗引她一会子,可又怕碰到人,于是就老远地绕出土墙来了。走到离春华不远,她才看见了,便笑道:“师兄出来了,到哪里去?”小秋笑道:“我想看桃花去,哪里有桃花?”春华道:“我们这村子里,桃花多着呢。你叫狗子引路,他会带你去。”说着,她就顺了小路,向家里走。小秋跟在后面道:“师妹哪里去?不看看桃花吗?”春华摇摇头道:“不看桃花,我有那工夫,还多看几页书呢!”,小秋道:“师妹,你有什么小说书,借两本我看看,行不行?”她这时走得很决,回转头来,向他笑道:“喂!不要跟着,有人来了。”说毕,得得得地,两只脚跑着土地直响。小秋看她这种样子,好像是不愿离开,又好像不愿人跟着,自己倒不知所可,只是站着发呆。她跑回那篱笆转弯的地方,突然站住脚,回转头来看看。见他并没有走呢,又悄悄地走了回来,向他笑道:“你怎么还不看桃花去?’’小秋脸上表示着很失望的样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想去看了,看了也没有什么兴致。”春华将眼睛向他溜着,笑道:“塘边有好桃花,塘就在关帝庙前面。”这回把话说毕,她可真是一低头,身子向前钻着跑了。小秋站在这桔子林外,将春华的言语玩味了一阵,仔细想着,她特意跑了回来,告诉我大塘边有好桃花,自然是望我到那里去,莫非她也要去吗?若是不然的话,她何必特地地跑回来说,管她呢,她纵然是骗我的,我也不过多走几步路,那有什么要紧。
这个庄子北头有座关帝庙,小秋是知道的,于是顺了村子围墙外的路慢慢地向那里走去看时,一条人行的石板路外果然有口塘,那塘是椭圆形,有七八亩地大,有条活水沟直通到这塘里,所以这口塘里的水却是碧清的。东南风在水面上吹过,起着那鱼鳞浪纹,翻出小白花来。在塘的四周,一面是关帝庙前戏台,正向水里倒下影子去。那三面远处是桔子林,近处却是种油菜豌豆的平田,在田梗上只有两根很矮小的桃树。小秋心想,她说,这里桃花很好,就是这两棵树吗?这两棵树便是开遍了桃花,也不见得怎样的好看吧!小秋如此想着时,背了两只手,就在田陇上闲步,眼睛自也四处张望着,忽然身边“咚”的一声,却听到一声水响,回头看时,水面上起了一个很大的水纹圈圈,由水面上,才看到对过塘岸下,洗衣石上,有个人刚蹲下身子去呢。小秋只在那件花衣服上,就可以看出来那是春华了,于是向她笑着抬起手来招了两招。远远地看到春华抬起头来,含着微笑,似乎很欢喜呢。小秋毫不踌躇,立刻绕了个圈子,走到这边塘岸上来。春华将筐子提了几件衣服,跪在洗衣石上洗着。她不等小秋开口,先就笑道:“我不想也到这里来了,巧啦。我回家的时候,母亲叫我洗衣服,我就到这里来了。”小秋笑道:“你骗我了,你说这里桃花好,就是那两棵矮树吗?”春华笑道:“你才骗我哩。你到这里来,为的是看桃花吗?”小秋慢慢地走近洗衣石边,向春华笑道:“你说吧,我不是来看桃花,是来做什么的?”春华笑道:“我猜你呀……”她说到这里,不向下说了,掉转身去,拿着棒槌,高高的举着,卜通卜通,打得衣服作响。小秋道:“你把我约了来,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春华只是捶着衣服,并不回过头来。小秋道:“说话呀,怎么不理会我呢?”春华并不曾听到,只是捶那衣服。小秋见她老不作声,又没有法子去拉扯她,只好捡了一块石头,在洗衣石边使劲地砸了一下,砸得水花飞溅,溅了春华满身的水点。春华这才停止棒槌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这么大人,还是这样淘气。”小秋道:“我问你一句话……”春华不等他说完,又掉转身去,捶起衣服来。小秋呆呆地站在塘岸上,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道:“我也晓得是很难的。”说着,背转身来,就有个要走的样子,春华放了衣服不洗,站起来问道:“什么?你晓得是很难的?”小秋回身向她点了几点头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今天早上,你念那篇江淹的《恨赋》,不是很有意思的吗?其实人生都是那样,每个人都有可恨的事。”春华低了头,没有作声,只是水面上的风吹过,拂动她的衣襟。小秋也是呆立着,忽然笑道:“这是我的不对了,我们约好了出来看花,怎么把话引着你伤心。”春华也就跟着笑了,想了一想道:“你出来没有什么人知道吗?”小秋笑道:“除非是你知道。”春华红了脸道:“你回去吧,若叫人碰到了,那真不好办。也只可以这一回,第二回不能这样了。”小秋道:“但是我没有听到你和我说一句心上的话,在这里看到你,和在学堂里看到你,那不是一样吗?”春华又低了头不作声了。小秋道:“我问你一句话,第二句也不问,你能不能答应我说实话。”春华越发是不能抬头了,只将手去摸胁下的纽扣。小秋道:“我敢乱问你的话吗?我只问你今天叫我到这里来看花,你是骗我好玩呢?还是引我到这里来会面的呢?”春华低了头道:“谁骗你?”小秋道:“你既然不是骗我的,我到这里来了,你应当和我说些什么,才不虚此行啦。而且你还说了不许有第二次。”春华想了一想,摇摇头道:“没有话说。你还是去看桃花吧。仔细人来了!”说着,她又蹲下身子洗衣服去了。春华洗了一会儿衣服,见他还呆立在塘岸上,连连挥着手道:“你回去吧,真有人来了。快走吧,以后有事再说吧。”小秋心里怕人来,也不亚于春华,听到说有人来了,如何敢多耽误,扭转身躯,也就走了。
他只走了四五步路,便见前面村子的围墙脚下,有个人猛可地一闪。小秋想着,这村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自然不少,这也犯不上去小心。但是自己虽这样的宽解着,然而一颗心却砰砰乱跳。同时面皮红了起来,阵阵的热汗,只管由脊梁上向外面直冒。跟着他转起念头来,这条路是由关帝庙直通学堂的,我若是径直地向学堂里去,人家必会疑惑着,我何以到这种地方来呢?那么,我还是绕着圈圈,由村子后面走了回去吧。他于是不走石板路,却绕了关帝庙,踏着田埂,穿人桔子林,再由桔子林走到这姚家村的后方。果然的,这村子后向,开了不少的桃花。到了这时,已是心无二用了。就反背了两手,一树一树地看去,而且他心里想着,万一人家还不相信我是出来看桃花的呢,我也应当有些做作,于是折了一枝桃花在手上,直走上那风雨亭边。几乎把这个姚家村包围的走了一个圈圈,方始走到姚氏宗祠大门外来。自己也为着要大家都看到自己是看桃花回来,因之两手捧了这枝桃花,却故意地由大门而人,穿着大厅进去。偏是同学们出去玩去了,还没有什么人回来,虽有
一两个人看到他折了花回来,却并不过问一声。小秋心里,这倒安慰些,好在同学们都出去玩去,就是我一个人出去了,多绕了两里路的圈子,这也未见得有什么可疑,于是自己把书架子上面那个瓷花瓶取下来,自己亲自到厨房里灌上一瓶子水,将带回来的一大枝桃花,折了两小枝,插在瓶子里,还有那插不完的,却到处送给同学看,还笑道:“这是在村子后面折来的,那里几棵桃花,可比全村子里的都要格外加大呢。”他故意表明了这是由村子后面折来的,同学虽是不曾怎样理会,却也不见有疑心之处,小秋心里这就想着,这件事情,或许他们未必知道吧。自己放了心,把花瓶供在书案上,自己对了这一瓶桃花正襟危坐,只管出神,回想着东塘岸上和春华说话的那些光景。
一会子,狗子提了开水壶进来泡茶来了,就向着花道:“呵哟!李少爷为了这花,今天可跑的路不少。”小秋道:“可不是?我还是到村子后面人家菜圃子里折来的呢!”狗子笑道:“什么,不是在关帝庙塘边下找来的吗?”他这样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吓得小秋心里又如小鹿相撞一般,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六回 竖子散流言非分是冀 书生推小恙有托而逃
小秋和春华在水塘边说话,至多也不过十五分钟,在小秋慎之又慎,以为是没有人知道的。虽然在庙前远远的看到有个人,总想着那是偶然的事,不见得是学堂里的人。这时他听了狗子的话,心里很是奇怪,难道那个人竟就是他吗?当时被他将事情点破了,还有什么言语可以回复的,只是红了脸,勉强地一笑。狗子却也只说了那一句,并没有再说什么。小秋既不便追着问他所以然,看看他态度不怎样的犹疑,也就随便处之了。
到了次日,依然是个晴天,狗子要上街去买一点菜,动身之先,却来向小秋问道:“李少爷,我要上街去,你不带点什么东西么?”小秋未加留意,就随口答道:“我也打算今天下午回家去了,不带东西了。”狗子笑道:“不和李少爷带东西,上街去就捞不着水酒吃了。”
这时,小秋正伏在桌上,做那早起临帖的工夫,心无二用,就不曾理会到狗子说话还含有什么意思。狗子因他老不开口,站在房门口,呆了一呆。偏是小秋低了头又不抬起来,好像不理会他这着棋似的,这也感到太无趣味。只好走到厨房里去,将菜篮子穿在手臂上,向肩后用力一抛,自言自语地道:“不用忙,总有那一天,哼!”他满脸带着怒容向外面走,恰巧姚廷栋看见了。便叫道:“今天带两把春笋回来。”狗子昂了脖子,只是走。姚廷栋喝道:“狗子,你这东西,怎么这样不懂礼!我和你说话,你睬也不睬。”狗子回转脸来道:“不就是带两把春笋么?相公,我已经知道了。”廷栋瞪着眼道:“就不算我是你的主人,论起同姓一个姚字起来,我也还是你的叔叔呢。我和你说话,你能够不答应吗?再说你不答应,我知道你听清楚没有听清楚呢?”狗子挨了几句骂,也不敢分辩。只管低着头走出祠堂门有几十丈远,这才回转头来,恶狠狠地向祠堂大门瞪了两眼,然后走着路,口里唧咕着道:“相公?不要丢脸了。什么相公,大混蛋一个!天天讲什么礼义廉耻,同人家排解起事情来,就看了大龙洋说话。佗子老五家里打官司,他是你叔叔呢,你怎么也用他三十块钱,才肯向衙门里写封信,这是礼义廉耻吗?叫人家不吃水酒,自己倒抽鸦片烟,水酒同鸦片烟相比,是哪样要不得呢?自己诗云子日,天天教人家这样那样,自己养的女儿,那一点小年纪,就要偷人了。好!往后看吧。”狗子口里哩哩哕哕的,一路骂着走上大街去。
狗子每次上街,是有规矩的,将菜采办好了,就提了菜篮子到水酒店里去坐着。原来江西境内,盛行一种吃水酒的风气。这酒是将蒸过的糯米用缸浸得发酵了,并不再去酿酒,只将凉水和合着,整缸整瓮地盛起来。喝的时候,用那水桶似的大壶,在火上煨热了,然后用饭碗斟着喝。因为人民都需要这种酒喝,于是市面上也就到处都开着水酒店,店里自然也预备些下酒的,以便多卖酒。但是也有专卖酒的,那就为着像狗子这般劳动阶级的人来暂时消遣时光的了。这天狗子蹩住了一肚子烦闷,走进水酒店来,两手按住了桌子坐下,两手连连地拍着道:“给我打两碗酒来。”伙计打得酒来了,狗子等不及他放在桌上,接过碗来,仰着脖子,咕嘟就是两口。伙计笑道:“大司务今天是真渴了,端起来就喝了半碗。”狗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渴是不渴,我心里头有事。”伙计看他未曾喝酒之先,脸上就有一些红,也许他在别处已经喝有八成醉再来的了。因之并不敢招惹他,将两包盐炒豆子和三块酱油豆腐干悄悄地送到他面前。狗子倒是来者不拒,撅了半边豆干,向嘴里塞进去,咀嚼着道:“豆腐干下酒,也是好的。哪个叫我狗子生在穷人家呢!”“狗子你喝醉了吗?一个人在这里骂人。”他抬头看时,毛三叔带着答容进来了。原来这家酒店,是姚家村人上街必到之所,所以很容易地在这里会着了毛三叔也不用人招呼,自向狗子这张桌子上坐下来。狗子将三个手指头,勾着碗沿向嘴里送去,眼睛向毛三叔望着。毛三叔笑道:“你在哪里先喝了几碗?”狗子放下碗来,横了眼睛,冷笑一声道:“我喝了什么酒?我是气醉了。就算我醉了吧,也是那一句俗语,酒醉心里明,句句骂的是仇人。”伙计已经提了一把小锡壶,和一只粗碗,放在毛三叔面前。因为他的酒量大,而且也不惜费,所以伙计给他多预备着。毛三叔提起酒壶来,先向狗子碗里斟上。狗子两手捧着碗,口里连道:“多谢多谢,我怎么好喝你的酒呢?”毛三叔便道:“一笔难写两个姚字,喝两口酒,这又算得了什么!”狗子叹了一口气道:“三叔,你是一个打赤脚穿草鞋的人,你还知道一笔难写两个姚字。你想我们相公,和人家讲理的人,到了自己头上,可就糊涂了。”毛三叔听了这话,不由得向他翻着两眼。因为相公是一族之长,而且又是狗子的主人,今天何以这样忽然毁谤起来。狗子喝了一口酒,放下碗来,向他微笑道:“你不用出神,我这话是大大有原因的。”说时,向酒座四周看了一遍,然后道:“有道是家丑不可外传,今天在酒店里,我也不多说,将来有了机会,我们再谈吧。”毛三叔听他如此说,越发是疑心了。他说家丑不可外传,什么事不可外传,难道相公还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吗?他如此想着,索性劝了狗子两碗酒,自己将酒钱会过了。狗子真有些醉,红着两块颧骨,眯着眼睛向他道:“毛三叔,我真喝你的酒?哪一天我要回请你。”毛三叔道:“你这人也太客气了,二三十文酒钱,还值得回礼。走吧,不要误了你回去做饭。”狗子将菜篮在肩上背着,倒退两步,让毛三叔向前,笑道:“你是叔叔啦,得在前面走。”毛三叔心想:这小子喝了两口酒,连礼节也都懂得了,长辈也分得出了。于是笑着在前面走着,还点了两点头。狗子在后面跟着道:“怎么样?毛三叔这早就回去吗?”毛三叔道:“这几天赌运太坏,在街上就不免上赌场去送钱。自己回家去,可以把赌博的事躲开了。”狗子道:“是的,毛三叔一年也弄钱不少,都在赌上送掉了。说起来,也是可惜。”
毛三叔没有作声,笼住了两只袖子,低了头,一步一步,只管在前面走。不知不觉,已经走上桔林外那一道长堤了。淅沙淅沙的,走着长堤上的沙子响。约莫走了三五十步路,毛三叔叹口气道:“我实在该死,这样大的岁数,还闹得两手空空。最近几乎栽了一个大肋斗。这件事,你也应该知道:就是和李少爷带钱,给人家输光了。”狗子不由格格地笑起来。他道:“这话也是,我就犯过这个毛病,到了事后,没有脸子见人,只好看着人胡乱笑上一阵。人家当面要了钱不算,还要教训我一顿。那几句言语,也还罢了,就是那种颜色难看,像杀过他的娘老子一般,谁教我们做下亏理的事呢,那也只好忍受着了。”毛三叔本来是低着头走路的,这时忽然将头昂了起来,很沉重地道:“所以这位李家少爷,我就感激的不得了。那天他听了这个消息跑了来,只说那钱不忙着还,连第二句话也没有说。”狗子在他身后笑起来道:“有钱的人容易做好人。其实……唉!天下哪有什么好人?”毛三叔回转头来向他望着道:“什么?你以为李少爷这个人,并不是好学生吗?”狗子没有答复,将肩膀扛着耸了几耸。于是两个人都没有作声,下了堤,在一条石板路上走着。
毛三叔终于忍不住了,猛可的问道:“狗子,你怎么今天总是说人的坏话?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我来问你,你说相公家里有坏事,你说给我听听。有了机会,我也可以劝劝他。”狗子笑道:“劝不得,一劝就坏了。”毛三叔道:“这我倒有些不懂,怎么要劝人倒会劝坏了呢?”狗子只是格格地笑,并不告诉他所以然。毛三叔停住了脚,望了他脸,正着颜色道:“狗子,我和你说正经话,你怎么也是这种样子?你若是随口胡诌的,还不出凭据来,那倒罢了,以后少胡说一点就是了。若是有凭有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好去劝劝相公。难道我们姚家村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姚廷栋来吗?他若是歹人,也是我们全族人脸上不好看。”狗子见他这样说着,索性把肩膀上的篮子放了下来,站在路边,手扶一棵桔子树,带着笑道:“不是我不肯说,因为这话说出来了,就是一条人命。”毛三叔向路两边看看,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狗子低声道:“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们春华姑娘,那样讲三从四德的女孩子,她暗地里会同李少爷两个人调情,这不是怪事吗?”毛三叔一听他这话,心里便不能说他是胡诌,但是还不肯就附他的话,正了颜色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能胡说。”狗子道:“我怎么胡说呢?除了他们眉来眼去,那些事情都看在我眼里以外,就是昨日下午,他们约会着在关帝庙大塘边说话,我也跟着后边去了。现在还不要紧,将来日子久了,只管闹下去,恐怕就要出毛病。”于是又把这几日双方的态度,都向毛三叔说了。毛三叔沉吟了一会子,点点头道:“或者他们年轻,不晓得利害,只当交朋友,亲热一些罢了。但是这一种事,总以完全没有的好。有了机会,我用言语来点破李少爷,看他以后怎么样?他是个聪明孩子,看到情形不好,大概也就不往下胡调了。”狗子笑着把眼睛成了一条缝,将手不住地摸着下巴,歪了脖子,只管看着毛三叔,却不作声。毛三叔笑道:“你的话不用说,我明白了,你犯的洋钱病,一时不愿把这事弄散,好借了这个机会,弄李少爷几个钱,你说是也不是?”狗子笑道:“倒不是那样说,俗言道:‘千里姻缘一线引’,我们总犯不上拆散人家的婚姻。”毛三叔摇着头道:“你不用鬼扯。你有那样好的心事,也就不说这些废话了。”狗子伸着秃手指头搔着头发笑道:“毛三叔说得我就是那样一钱不值!”说着,将篮子背在身上,向他点了两点头道:“我们走吧。”毛三叔却也认为他要走,也只刚迈开脚来。狗子又把篮子放下来了,将头一伸,笑道:“三叔,你想,这件事我知道了,只要嘴松一点,他们就祸事不小。像李少爷那样有钱的人,给我花几个,又打什么紧呢?”毛三叔也就跟着他笑道:“你实在也太苦了,遇到这种事,弄两个钱买碗酒喝,倒算是不过分,但是你千万不能露一点风声。若是像今天在街上那样乱说,那就连你也要拉下黄泥坑的。”说着,伸手拍了狗子的肩膀道:“你听我的话准保你发个小财。”狗子笑道:“真的吗?有了钱我一定请你吃水酒。可是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不要推辞呀。”毛三叔道:“有事你只管和我来商量,我为人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狗子将篮子背好,和毛三叔并排走着,皱了眉笑道:“要说这些寻钱的路子,我都可以找得出来,就是到了开口的时候,我就不行。三叔,你是常和别人作中作保的人,这些法子,你自然都明白,可不可以告诉我一点。这话我说得有些露马脚了。”说着,他将舌头一伸。毛三叔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以要的钱,为什么不要呢?不过怎样开口要钱,这不是刻版文章,总要看事说话。大概总以讨人家喜欢为是。我说了,你不必发愁,有事随时来和我商量就是了。我不出面,我也不分你一个钱。”狗子将脖子一缩道:“毛三叔是码头上的朋友,怎会分我们的钱呢?”二人一路说着话,向村子走来,直到学堂门口,方始分手。
毛三叔回到家里,见妇人在天井里洗衣服,自己向她招招手,然后走进卧室去。毛三婶道:“今天是太阳星高照,照到屋子里来了,你会在这个时候回家来。”毛三叔在屋子里道:“喂!你来我有话和你说。”毛三婶道:“青天白日,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毛三叔道:“你来唁!这样青天白日,我还能把你拖进来吃了吗?”毛三婶道:“你就在天井里说说也可以。为什么要我进屋子去说话呢?”毛三叔道:“你进来唁。我要你进来,自然有要你进来的原因。你不必多心,我实在是正经话。”毛三婶听到他在屋子里跌了两跌脚,料着这必定有些原故,不是胡说的,只好进来了。毛三叔真是加倍地仔细,伸着头向外看了一看,这才把狗子所说的话对她说了。毛三婶道:“狗子这就不该,人家李少爷是个好人,为什么要那种样子对待人家?”毛三叔望了她道:“你也说李少爷是好人了。”毛三婶红了脸道:“你不要胡扯了。你莫看我是个乡下妇人,手臂子上能跑马,脊背上能行船,三条大路走中间,一点儿不含糊。”她说着话,嗓子更高,眼睛也向着他瞪了起来。毛三叔抱着拳头,向她连拱了几下笑道:“我的娘,不要为别人的豆子,我们炸破了锅。”毛三婶这才收了怒容道:“你今天特意回来,就为的是把这话告诉我吗?”毛三叔道:“我因为狗子在街上乱说相公不好,所以我跟着他走回村子,把这事问了出来。大姑娘是和你很好的,我又受了李少爷好处,不能报答人家。现在总算是一个机会,暗地里点破大姑娘,让她遇事谨慎一点就是了。”毛三婶笑道:“你这是什么话?这样的事,还能对人家大姑娘说明白吗?”毛三叔道:“你都是傻瓜,教你去点破人家,自然有个点破的话头,难道还能够这样直桶子说出来吗?你帮我一个忙,有意无意地劝劝大姑娘,假使能把这事消灭掉了,那也是我们一件阴功德行。”毛三婶笑道:“倒不谈什么阴功德行,回头我又要说一句了,李少爷为人实在是好,我总共不过和他洗了四五件衣服,他就给了我五百钱,说是先存在我这里,将来再算。”毛三叔笑道:“这样说来,你还是看着钱说话。”毛三婶笑道:“你不是看钱说话吗?不是你用了李少爷三吊钱,他不曾要你还,你就为了这一点,少爷长,恩人短吗?”毛三叔道:“你哪里知道,江湖上花的得当,三百二百不算少,花得不得当,十万八万不算多。我并不是说他能花钱,我是喜欢他年纪轻有义气。但是你哪里会知道。唉!四海朋友,也只为义气压死人。”
毛三婶不懂什么江湖义气,心里却另有一番打算,觉得像春华这样好的姑娘,若是传出什么丑事来,扫了她的面子,这是一件多么扫兴的事情。乡村妇人家心里,是不容易隐忍一件事下去的。所以毛三婶听了毛三叔这话,把洗衣服的盆,索性搬到大门口来,她有她的主意,假如春华由这里下学回去,就可以把她拦住了。
果然的,她不曾将衣服洗完,春华就由她门口经过,要回家去吃午饭了。毛三婶看到,远远地要站起来向她笑道:“大姑娘下学啦,到我家里坐坐。”春华道:“家里饭快好了,不坐了。”毛三婶道: “坐一会子,又要什么紧呢?”春华见她已经站到路头上来,将去路拦着,若是不去,恐怕她会拉扯的。也许这里面有什么缘故,只得随了她走进去。毛三叔看得她们进来了,想着,若是真谈起什么来了,自己也在这里,对她们怕有些不便当,所以口里衔着旱烟袋搭讪着就走出去了。毛三婶在大门口居然把春华接着进来了,总算是计已成功的。然而把人接了进来,决不能开口就把狗子要敲诈她的话道了出来。因之始而端着椅子让春华坐了,又将瓦茶壶里的温热茶,倒了一杯,递给她手上。自己带了笑容,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春华看到她那般勉强相留,总以为她有什么事要商量,现在看到毛三婶很平常的说话,倒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人拦着让进来。毛三婶见春华手上捧着一杯温热的茶,向着自己微笑,这分明是在那里等着自己说话啦。但是自己可没有那种口才,凭空就谈到本题上去。她用手摸摸自己的头,又牵牵衣服,接着还咳嗽了两声。到底春华年纪轻,心里忍耐不住,就问道:“毛三婶,你有什么话说吗?”毛三婶一时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只道:“我倒没有什么话说,不过你上次说,叫我请你来说故事的那个话,我已经和师母老师母提了,她们都答应了。”春华笑道:“你已经告诉过我了,我知道了,这两天我不得闲,过两天我再来。我要回去吃饭了,再谈吧。”
她放下了茶碗,就向外走,毛三婶由后面跟到门外来,眼见春华要回去了,因之急出一句话来,便道:“狗子那东西,也和你三叔一样,好酒糊涂,这种小人,也得罪不得。”这几句话,春华听是听到了,但是决不想到这话里有话。可是毛三婶逼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已经流了一身冷汗了。
毛三叔虽是避开了,却也没有走远,见春华一会儿就已走去,料着当说的话不曾说出来。这就想学堂里去走走,当他经过小秋房门口时,见他正靠了窗户向天上望着出神,于是向他拱拱手道:“李少爷没有回家去吗?”他这样说着,不过是一句应酬话,小秋却老老实实地答复了他道:“明天上午,我想回家去一趟。”毛三叔想起今天和狗子在路上说话一段事情,便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呢?我们或者可以同路。”小秋也正想在他口里,讨些关于春华的消息,便笑道:“很好,我的时候可以随便,你来邀我吧。”毛三叔回头看看,低声道:“我不愿狗子那家伙知道,李少爷若是能去邀我,那也很好的。”小秋想了一想,便答应了。
在次日早上,绿色的桔林上,涌出了一轮朱漆盘子似的太阳,在桔林子中间,一道石板路上,两个人的鞋底,沿路踏碎了石缝里草上的露水珠子,这便是小秋与毛三叔一同上街去。自然,经过了这样长的路程,两个人便也说了不少的话。说话的结果,小秋对于毛三叔很是感激,自己可就恐慌起来了。但想着这些情形,既是让狗子看见了,而且还要在外面乱说,万一传扬开去,这可要发生不测,只有立刻稳重起来,面子上绝对不要和春华有些来往。不但在面子上,便是自己心里,以后也永远不必想到这个人了。她是有丈夫的,我只管顺着这条路向前去,结果会弄得怎么样呢?决不能有什么好事。但是现在和春华眉目传情惯了,若是突然地和她表示疏远,又怕她心里难堪。他心里头三弯九转之后,到底是想出了一个法子,就对母亲说,头痛得厉害,要在家里睡一天,小秋自从读书以来,是不曾逃过学的,他说是头痛,家里并没有人疑心他是假,听他在家里睡下了。只是小秋要疏远春华,一天的工夫,是没有什么效力的。因之到了第二天,故意睡得很晚很晚起来。起来之后,还用两张太阳膏药,在额角上贴着。这时,秋圃已经办公去了,小秋却没见母亲,要带换洗的衣服到学堂里去。走起路来懒洋洋的,好像是走不动的神气,李太太看到,便先道:“看你这样子,一定是头痛还没有好,你忙什么呢?不会在家里再休息一天。”小秋皱着眉,带了笑容道:“只是……”李太太道:“那不要紧,你父亲回来了,我代替你说一声就是了。”小秋道:“以现在而论,倒还勉强可以看书,就怕到了学堂里去,回头又痛起来。”李太太道:“你抢什么?现在也没有了科举,状元也轮不到你身上呀!”小秋听到母亲责备了,心中暗喜,懒洋洋地道:“那我就只好不去的了。”他靠了那两张太阳膏药,在家又睡了一天的觉。
到了次日,那膏药也不曾揭下,闷到下午,实在难闷了,便溜到父亲布置的小花园里去散步。恰好这竹篱笆左边,邻着别人家的院子,人家墙角里一树山桃花关闭不住,直伸到这边来看人。小秋对了桃花,立刻就想到和春华的约会。现时和她不告而别,她一定心里很焦急的。可是自己既要避嫌疑,不但是要疏远她,最好是以后不理会她。这个日子,就替她难受,将来她更不好受,自己又怎么样呢?正如此对着花出神呢,篱笆外却有个人影子来回不停的踅过来又踅过去。小秋偶然回过头来看到,却听到篱笆外有人轻轻叫了声李少爷。小秋走出来看时,却是毛三叔。因笑问说:“你有什么事情吗?好像在这里等我。”毛三叔笑道:“是的,我来问一声,李少爷今天回不回学堂去呢?哦!你头痛,还贴有头痛药膏呢。”小秋道:“头痛已经好了。”毛三叔道:“现在不回学堂去吗?”小秋道:“家里有点事,今天还不去。你为什么问我这话?”毛三叔道:“我由这门口过顺便问一声。昨晚大姑娘在我们家讲故事呢。”小秋这就明白了,必是春华让他来问的,便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大概我明后天也就回到学堂去了。有人问我,你就是这样说好了。”毛三叔听了这话,也就无须再问,自然明白,笑着去了。可是这样一来,给予了小秋一个很大的难题,还是早早回学堂去呢,还是再迟缓几天呢?照说,不能再去亲近春华了,万一出了祸事,先生不能和我罢休,须连累我父亲。可是自己只有两天不去,她就托人来问我。我回到学堂里去了,若是和她绝交,良心何忍。他心里很忙,人却很自在,就在阶沿边石头上坐了,两手托了头只管向隔壁一树桃花看着。
太阳慢慢地偏西,沉到赣河的上游去了,发出那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桃花上,将那鲜红的花色,衬托着好像有些凄惶可怜。他连想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郎,遇着那不幸的婚缘,不像这桃花一样,只是孤零零地在这墙角上吗?“小秋,你这是干什么?”突然一句话,由旁边送了来,小秋倒吃了一惊,抬头看时,乃是父亲站在屋的阶檐下,很注意地望着自己呢。便笑道:“我不怎么样。”李秋圃道:“我看你好像有要哭的样子呢。”小秋道:“大概是头痛得我皱了眉毛。”秋圃道:“既然如此,头就很痛的了。为什么不到床上去躺着?”小秋笑道:“我怕会躺出病来。”秋圃觉他这话也有理,不再问他,自行走了。小秋站在这里想着,我真有要哭的样子吗?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看起来,我的态度,或者有些失常,更是不安了。心里如此犹疑,人又缓缓地坐下来,两手撑在腿上,向上托了下巴颏,微偏了头向墙角上桃花望着。那墙角上的桃花,由凄惶的颜色,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小秋还是那样的坐着。天上鸡子黄似的太阳,金黄色的晚霞,都没有了,只有零落的几颗疏星,配着一弯月亮。那细细的一弯月亮,却也能放出一些光来,照着这园子里的夜色,幽静而又寂寞。“小秋,你怎么还在这里?”秋圃喊着,又走了出来。小秋站起来了,可回答不出所以然来。秋圃道:“这两天我看你昏昏沉沉的,神情有些失常,不是要有什么毛病吧?”小秋没有作声,呆了一呆。这时顺着风,将河岸草地里的青蛙声,呱呱地送了过来。便笑着答道:“我是在这里听蛙声呢。”他忽然触机说着,以为这话答的很得体,然而引的秋圃可就哈哈地失声笑了。
第七回 抱布而来观场初上市 夺门竟去入阱又冲围
旧家庭的父子,虽然在礼教上有一重很严的阶级,但是越是这样讲究礼教的人,他们也越重天伦之乐,比如过年节必须骨肉团聚,要重礼节,决不能单独办理,这可见理智方面怎样做作,总不能抛开情感。李秋圃是由那种封建意味极浓厚的世家产生出来的,到了中年,不免带些名士气。这虽是自己觉着与家规有些违背的,然而他感到唯有如此,精神上才能得安慰,所以他无论对小秋是怎样的严厉,但是到了高兴的时候,就和对待平常的人一样,有说有笑的了。这时,小秋说到这里来听蛙声的,秋圃就哈哈大笑。小秋看了这样子,心中倒是一怔,这个谎,撒得是有些不圆,大概父亲也看出情形来了,所以哈哈大笑,于是呆站在星光下,却不敢作声。秋圃笑道:“你这孩子,就是这样的没有出息。我曾告诉过你多少,年纪轻的人,不必弄这些风月文章,就是性之所好,也须等到年老的时候,借了这个来消遣。可是你越学越走上魔道,简直把人家说的青州池塘独听蛙,信以为真,你倒真坐在院子里听蛙来了。你这个书呆子!”小秋听了父亲的笑声,又听到父亲所责备的不过如此,这便是古人所抖的文言,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这就用不了再事解辩,父亲也不会见怪的,因道:“我好像心里很烦闷,坐到屋子里去,就更觉得不安,所以我愿意多在这里坐一会儿,也好透透新鲜空气。”秋圃笑道:“这或者倒是你一句实话。但是你好好儿在学堂里读书,怎么会带着这一种烦恼的样子回来?回来了之后,也看不出你有什么毛病,整天就是这愁眉苦脸的样子,莫非你不愿意念书?”小秋道:“那可是笑话了,这样大的人,还逃学不成?今天上午,我还要到学堂里去的,无奈母亲将我留着。”秋圃道:“我倒知道你不会逃学,只是怕你不肯念旧书。这一节你也不用发愁,你好好地念过这几个月汉文,到了下个学期,一定将你送到省城学堂里去。”小秋觉得他父亲的话,全搔不着痒处,自己心里的话,又是不能向父亲说的,只得不作声,就算是对父亲的话,加以默认了。秋圃以为猜中他的心事了,便道:“我这样说着,你总可以放心了,进去吧,不要为了解闷,伤起风来,真的害了病了,进去吧。”他说到最后三个字,格外地把语调提高起来,就在这高的语调里,自有一种命令的意味。小秋不敢再违抗他父亲了,悄悄地就跟了他父亲到屋子里面去。然而青年人受到这初恋的滋味,心里自然的会起着变态,这种变态,甚至比发狂还要厉害。这时候,小秋正也是陷在这境遇之中,父亲随便地命令他一下,他如何能收心,所以在当晚勉勉强强地睡了觉,次日天色刚亮,听到大门外,不断地有那行路人说话声,他忽然地触及想到,今天又是赶集的日子,所以四乡作买卖的人,都起早赶集来了。在床上也是睡不着,不如下床来在大门口望望,也可以看看做生意买卖人的行动,借此解解闷。他如此想着,也不惊动人,悄悄地下了床,就打开了大门,向外走来。
这时,东方的天脚,已经泛出了许多金黄色的云彩,那云彩倒影在赣河里,确是如有如无的。那轮已经初吐而被云彩拦住了的太阳,终于透出一些金黄色圈圈来,在水里也就摇荡着金光。最妙的是这宽到两里的水面上却不知何处来的,浮出许多轻烟。小秋本来是要看赶早市的人,到了这时,却把原来的题目丢开,直走到岸边上,赏鉴河面上的烟水气。那轮太阳,由红黄白相间的云彩里上升,现出一个笸箩大的鸡子黄出来。在那水烟之上,有一片黑雾沉沉的桔子林,在这黑雾沉沉的桔林上,又现出这轮红日,这种景致,简直没有法子可以形容。小秋心里想着,一个人是应当早起,这早起的风景,是多么可以使人留恋。他心里如此想着,人就站在河岸上,怔怔地向河里呆望。正在这时,却听得有人在身后咳嗽了几声。始而他是不大注意,依然向河里望着。后来他觉得那咳嗽声老是在背后,这不见得是无缘由的,便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不由他不猛吃一惊,原来发出这咳嗽声音的,那是毛三婶。她胁下夹了一大卷布,在自家大门口,一块台阶石上坐下了。便呵唷了一声道:“这样早,毛三婶就走了几里路了,你起来得有多么早呢?”毛三婶这就站起来笑道:“这是李少爷公馆里吗?”小秋道:“是我家,你怎么会访到了?”毛三婶笑道:“鼻子底下就是路,只要肯问人家的话,没有打听不出的地方。”小秋听她的话音是打听着来的,那有事相求无疑。她有什么事会来相求呢?那又必是受了春华之托无疑。这样看起来,春华真是时刻都不会忘记我,教我怎样就这样地永远抛开了她呢?只在心里一动之余,已是转着好几个念头。毛三婶老远地就转着她那双长睫毛乌大眼珠。向他笑道:“我来到这里,看了这大门楼子,就知道不错。再看到李少爷站在这里的背影,这就算我一来,就打听着了。可是我胆小,没有看到脸,总怕不是的,没有敢叫出来。所以我咳嗽了几声,我想不到李少爷起来得这样早,我不过先在门口看看,打算卖完了布,到这里来等着呢,现在先看到了你,这就好极了。”有了她这一篇话,她之所以到此地意思,小秋完全明白了。只是春华未免小孩子脾气,这样的事,怎样好让事外的许多人知道。便笑道:“你有事找我吗?”毛三婶瞅了他一眼,笑着一撇嘴道:“李少爷,我为什么来的,你还不知道?”小秋听她的话,这样单刀直入,脸上两道红晕直红到耳朵后面去。勉强地笑道:“我真不知道。”毛三婶垂了她的上眼皮,上面的门牙,微歪着咬了下嘴唇,然后点了两点头道:“我也不便怎样地细说出来,请你快快地上学去就是了,你的同学望你去呢。”小秋依然红着脸,勉强说了“我不信”三个字。毛三婶道:“这样子说,今天你还不打算上学去吗?你是什么意思,有人得罪了你吗?”小秋笑道:“我读我的书,和别人又没有什么关系,有谁得罪了我。”毛三婶道:“那么,你为什么不上学呢?”小秋道:“我身体不大舒服。”他刚说完了这句话,觉得有些不大妥当,这话传到春华耳朵里去了,春华一定是更要着急。便抢了接着道:“我不过是头疼的小病,早已好了,不过家里有点事,我还走不开,再过一两天,我也就要上学去了。”毛三婶笑道:“再过两三天,那就是五天了。你到底哪一天去呢?”小秋将两手背在身后,低头走了两步笑道:“大概明天,我也就上学了。多谢你惦记,请到我们家里喝碗茶去。”毛三婶笑道:“我要去卖布,不必了,明天见吧。”她如此说着,觉得今天见义勇为的这一举,总算没有白费力,笑嘻嘻地夹了那卷布,就向着街上卖去了。
这三湖镇也有一个一定的卖布的地方,是在后街一个空场上。乡下那些织布的女人,把布织好了,便是自己的私产,惟恐转到了丈夫手上去了,卖了钱要作为家用。所以由她们织了,还由她们自己拿到街上来卖,纵然自己不能来,也要转托那靠得住的人,带到街上来。毛三婶前两年家境还好,用不着自己织布卖,到了现在,毛三叔好喝酒,好赌钱,又好交朋友,简直没有什么零钱让老婆去作私房钱。毛三婶看到同村子里的小脚嫂子,以前也是很穷。后来她织了布带到街上卖,总卖得上好价钱,因为她自己一个月也织不了一匹布,这样挣钱的机会,未免太少。于是她就想起了一个变通办法,在同村子里别个人手上将布贩买了来,她带到街上去卖掉,只这样一转手之问,她也可以挣不少的钱。毛三婶旁观着有好几个月了,觉得小脚嫂子每逢赶集,就跑上街去,卖了布,吃的用的,总买些回来,分明她贩布是一个很好的生财之道,总可以挣些钱。会到她的时候,有意无意之间,也曾问过她,怎么她的布,总可以多卖些钱呢?她说是卖给外路人。又问她,何以单有外路人来买她的布呢?她就笑着说,这话不能告诉人,告诉人,就会把这好生意抢去了。毛三婶一想,这话也有道理,就不便追问。但是这外路人总不是到家里来买布的,只要是在集上来买布,小脚嫂子碰得着,别人总也可以碰得着。机会总是人找出来的,小脚嫂子那种聪明,我也有,何不也去碰碰外路人看?毛三婶存了这种心,恰好第一天晚上,和春华谈了许多话,征得毛三叔的同意,借了赶集卖布为名,来访过了李小秋。这时,太阳也不过初吐一二丈高,时间还很早。毛三婶心想,还有一天工夫,布总可以卖得了。不像别人,离家二三十里,要赶着回家,自己回家只四五里地,还急什么?这样想着,于是就慢慢的向后街走来。
这是一条大路,赶集的早上,自然人多,她也没有计较其他。走过一条河岸,绕到万寿宫后面,这是去后街的捷径,自己正在心里计划着,假如卖得了钱的话,应当买些什么东西回去。忽然后面有人叫道:“大嫂子,这布是卖的吗?”这是庙后平堤上,并无来往行人,突然有了这种声音传来,却令人大吃一惊。回头看时,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身穿棉袍,外罩淡蓝竹布长衫,头上戴着金线滚边的黄毡帽,雪白的面皮。在毛三婶的眼里看来,这已是上上的人物了。但是看到他脸上带上一种轻薄的浅笑,在这无人来往的所在,显然不是好意。红着脸,不敢答话,扭转头就只管地向前快走。那人在后面跟着道:“你这布,带到后街去是卖,在这里说好了价钱,也是卖,难道我还会抢你的布不成?为什么不睬我们呢?”他这几句话说得自是有理,不过毛三婶总不敢当他是好意的,急急忙忙的下了这一段平堤,就走上大街去了。
这里来往人不少,她才敢回转头来。看那人时,已不见了。这时她才想起,刚才那人说话,并不是本地口音,分明是个外路人。我的布,若是卖给他的话,一定可以多卖几个钱,可惜自己胆子太小,把这机会错过了。她心里懊悔着走到了后街。这里有一所龙王庙,大门广阔,是有七八层石头台阶的。在这石头台阶上,一层层地坐着乡村里来的女人,有的挽着一筐子鸡蛋,有的抱住两三只鸡,有的挽着两筐子炒蚕豆落花生,而卖布的女人,却占了这群女人中的大多数。有的抱着两个布卷,有的抱着一个布卷,有的还用篮子带了针线,坐在石块上打鞋底。毛三婶知道小脚嫂子,每逢集期,必定要来的,因之站在许多人面前,就不住的四周打量。说也奇怪,她今天却偏偏不在内。她是没有来呢,或是到别处去了,这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打算看她怎样卖给外路人的这一个计划,有些不能成功了。不过经过刚才一件事有些经验了,外路人除了口音不对而外,他们还穿了那漂亮的衣服,有这两层,不愁认不得外路人了。她如此想着,也就挑了石块上一块干净些的所在来坐下。
果然的,这个地方有买布的寻了来。来的有男人,也有女人,但是所穿的衣服,干净的都很少,更谈不上漂亮两个字。他们站在石台阶下,先向各人抱着的布,审视了一下,然后问说:“布怎样卖?”这时,卖布的女人,断定他是要布,不是要花生或鸡蛋的。于是这些人不容分说就围上前去,同时像倒了鸭子笼一般,大家抢着说话,各人两手捧了布,都向那人手上塞。这样强迫的手腕,毛三婶却是闹不惯,加之那买主出的价钱,也不满毛三婶的希望,一匹家织白布,照例四丈五尺,便是四十文一尺,也要卖大钱一千八百文,然而买主所出的价钱,总不过一千五六百文。毛三婶心里很奇怪。价钱这样低,卖的人还抢着把布向人家手上塞,何以卖了布回去的人,都说是赚钱的呢?这事自然是有些不解,也无法问人,到了这个场合,看下去再说。当时,这生意也没有成交的。过了一会子,有两个穿长衣服的人来,说话却是外路上的口音。他们还不曾开口呢,女人之中,有个穿蓝布褂子的,两耳垂了两只龙头凤尾挂八宝的银环子,梳了一个圆饼髻,中间扎了一大截红绳根。她不过三十岁上下,在这一群女人中最是活泼。她不等那买布的开口,首先就道:“喂!你买我的吧。我认得你,你是木排上的。”毛三婶也听到说过,驾木排的人,他们要把木料放到南京去卖,就可发大财。所以木排上的人,那就是有钱的人。心里这样的想着,不觉就向那两个人看了一眼。其中的一个,眼光正也向毛三婶看着,于是对照了一下,吓得她立刻低了头。那人笑道:“喂!大嫂子,你的布,漂亮,卖不卖?”毛三婶分明听得他把话顿了几顿说出来,卖不卖那三个字,很有公然调戏的意味,就不敢答言,只是低了头,那个穿蓝褂子的女人,站起来,将布送到他们面前,笑道:“上次你们是两吊四百钱,还照那价钱卖给你就是了。”那人道:“你认错了人吧?我们排,今天才到,上次就买了你的布吗?幸而是买布的,你可以错认,若是……”那妇人一手夹了布,一手在那人青布棉袍子背心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骂道:“短命鬼!你要讨老娘的便宜。”那人将一张南瓜脸,张开了扁嘴哈哈大笑。又一个人道:“真的打是疼,骂是爱,你这人真是贱骨头,她打了你,你倒哈哈大笑。”那人只斜了眼睛,向一群女人望着。那妇人将布塞在他胁下,让他夹住,伸了手道:“布卖给你了,快给钱。”那人道:“我又没有说买你的布,为什么要给钱?”妇人道:“都是一样的,你为什么不买我的呢?”又一个人笑道:“对了,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那妇人抢上前一步,将那人手臂,连捶了两下,笑骂道:“砍头的。我是说布,你占我老娘的便宜。”那人被打了,笑得更厉害。那妇人将布卖定给他们了,而且非要两吊四百文不可!这两个人也就答应给两吊钱,另外请她到茶馆门口,去吃两碟点心,三个人这才笑着纠缠着去了。毛三婶这才明白了,卖布不光是靠卖出布去,就可以挣钱的,另外还要加上一段手腕。看刚才没有认定人的主顾,大家就抢了上前。等到主顾认定了人,就是一个卖主前去说话,这里面的原因,也大可想见。这样的生意,自己如何做得来?只有带了布回去,托别人来卖的为是。若是卖给小脚嫂子,准可以卖一吊八九百钱,比街上的市价还要高呢。这样想着,她便有要回去的意思,随后倒是来了三两个规规矩矩买布的,但是价钱出得都不大。
毛三婶越发看到没有指望了,夹着布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还不曾走二三十步路,后面却有个妇人声音道:“那位大嫂子,你的布卖出去了吗?”毛三婶回转头来看时,果然是位年在五十以上的老妇人。她虽是尖脸无肉,现出一种狠恶的样子来,然而穿了干干净净的蓝布褂裤,外罩一件青洋缎背心,头上梳了一个牛角髻,倒插了一根包金的通气管。两只手上,串上了两只银绞丝镯子,看去指头粗细,总在四两重以上,自然,这是个有钱的老太太。莫不是她要买布,这倒落得和她搭腔,就笑着道:“没有卖掉呢,老人家,你要吗?”老妇人道:“我家里有人要,你讨什么价钱?”毛三婶也没了主意,随口答道:“就是两吊四百钱吧。”说出了口之后,自己倒有些后悔,这是先那个妇人,向男子汉卖风流时候说的价钱。和一个老太太要价,怎么好开这样大的口呢?那老妇人接过布去,掀起一只角来看看,又用手揉了两揉,点头道:“你这布,梭子紧,身分也好,讨这个价钱,倒是不贵。”毛三婶听说,却是喜出望外,这个样子说,二吊四百文的价钱,算是卖成了。便笑道:“老人家你家在哪里,路远吗?”老妇人笑道:“不远不远,转弯就是,你跟着我来吧。”她说着,就在前边引路。毛三婶决不想到这里面还有什么问题,于是也就跟了她走。她走的也是小路,由后街走到了万寿宫后面,再经过平堤,到了桔子林里。走下了堤,毛三婶不由停了脚道:“老人家,你不住在街上吗?”她指着桔子林里露出来的一只屋角道:“那就是我家,这不很近吗?”毛三婶想着,这街上有些财主,为了屋子要宽展起见,却也多半是离开街上一些子路来住的,看她是个有钱人家的老太婆,这也就更觉得这买卖是可以成功的了。于是紧紧地跟随了这老妇人,走进桔林子里去。钻进二三百棵树里,便有一带竹篱笆,掩上了两扇门。老妇人走到门边,重重的拍了几下,说是我回来了。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将门开了,她那双眼睛,已是死命地在毛三婶身上盯着。毛三婶进来,门依然关上。进来之后,毛三婶才有些奇怪,这里并不是有钱人家的住所,上面两明一暗,只三问小小的瓦房而已。老妇人先走进屋去,不住地向毛三婶点着头道:“你来你来。”毛三婶夹了布进去,她却一直把毛三婶让到自己卧室里去坐着。这又让她奇怪的,屋子虽不见得怎样地高明,但是屋子里的桌椅橱床,样样都是红漆的,床上的被褥,也都是印花布和红呢子的。心里想着,这样大岁数的人,倒是这样的爱热闹。那老妇人见她四周打量着,就笑道:“你看这屋子干净吗?”毛三婶笑道:“干净的,你老人家家里哪位要布呢?”老妇人想了一想,笑道:“不忙,我叫马家婆,许多乡下来的卖布嫂子都认得我的。你坐着,我先倒杯茶你润润口。”说时,那中年妇人,就送进新泡的一盖碗茶进来。马家婆让她在红椅子上坐下,笑道:“大嫂子一清早就上街来,饿了吧?”说着打开那红漆橱子,在一只瓷器坛子里拿了几个芝麻饼给她吃。毛三婶见人家这样的殷勤招待,心里很是不过意,口里只管道谢。马家婆等她喝茶,吃着饼,自己就捧了一管水烟袋,在一旁相陪。淡淡地吸了两筒烟,等着问道:“你们当家的是做庄稼的吗?你贵姓?”毛三婶道:“婆家姓姚,我自己姓洪。”马家婆笑道:“这冯字我认得的,马字加两点,冯马本来是一家。”毛三婶道:“不,我姓洪。”马家婆道:“姓什么洪,都不要紧,说得投机,就是一家。贵姓姚,是三里庄姚家吗?你当家的,大概也常上街来吧?他多大年纪呢?”毛三婶道:“唁!不要提起。我就是三里庄姚家。他名是一个做庄稼的,整日地在外面鬼混,又吃酒,又赌钱。不然,何至于我自己上街来卖布?”马家婆道:“我们都是一样,嫁了丈夫,苦了上半世。这些年月,都是我自扒自奔,没有了老鬼,舒服得多。像你大嫂子这样年轻,哪里不是花花世界,自己出来找些路子,那是对的。你们当家的年岁不小吧?”毛三婶道:“虽是不大,也给酒灌成了个鬼样子了。这生算了,等来生吧!”马家婆道:“为什么等来生?你还年轻哩。以后我们可以常来常往,我必定能帮你的忙。有布卖不了的时候,你送了来,我可以和你卖出去。”毛三婶听她说了这样的话,无异吃了一颗定心丸,感激之至。于是二人越说越投机了。说了许久,马家婆看着窗外的日影子,笑道:“时候不早了,你的布该脱手了回去,我去把买布的人找了来吧。”毛三婶见她热心异常,只管道谢。她让着那中年妇人陪着,就自己出门去了。
不多大一会工夫,她就回来了,在外面一路就笑着道:“黄副爷为人很慷慨的,这生意一定妥当了。你们在外吃衙门饭的人钱是大水淌来的,多花个一吊八百,哪里在乎。”一路说着不断,已经走进屋子来。她后面跟着一个男子,戴了金边毡帽,竹布罩衫,正是早上所遇见的那个人。毛三婶看到了,不由她不猛然一怔,心里头,只管卜卜乱跳起来。立刻红了脸向后倒退了几步。那人笑道:“就是这位大嫂卖布,早上我碰到的,请她将布卖给我。她价钱也不说,只管走。”马家婆道:“你在哪里遇到她?”那汉子道:“在万寿宫后面。”马家婆道:“这就难怪了。你想呀,那个所在,早上多清冷,她这样漂亮,你又这样年轻,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人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我们这位姚家嫂子,并不讨厌你,她也不能在那种地方和你说话呀。你想这事对不对?”毛三婶听了总是不作声,只管低了头。马家婆将那卷布接过双手递给那汉子道:“你看怎么样?这布身分好,颜色也干净,她可要得价钱不多,只要两吊四百钱。”那人道:“不多不多,就是两吊四百钱吧。”马家婆道:“姚家嫂子,你听见了吗?人家并没有还价,出了两吊四百钱了,真慷慨呀。他是在这税卡上当二爷,每月要挣三四十吊钱呢,听说他还没成家啦。”毛三婶一听这些哕哕嗦嗦的话,觉得有些不大雅驯,心里慌乱得更厉害。这就向马家婆道:“请你交钱给我吧,我要回家了。”马家婆笑道:“生意已经交易成功了,你还怕什么?你吃了东西,人家还没喝一口茶呢,我去和你们泡一壶茶来吧。”毛三婶见那黄副爷将那卷布放在桌上,只管抱了拳头作揖,笑道:“大嫂子,你忙什么?布总算是我买了。稍微等一等,我就拿钱给你。”毛三婶看那情形,恐怕是不能轻易放人出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趁那人不提防,猛可地将布抢了过来,夹在胁下,起身便走。那个男子汉眼望了她,自然是不便去拉住她。这位马家婆呢,她正在对面屋子里张罗吃喝去了,直等到毛三婶跑到篱笆外面去了,她才知道了,赶快追出来时,毛三婶已走出桔子林了。她大声道:“这位嫂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我费了这样大的力量,给她找个主顾来,她又不卖,不卖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跑走呢?”毛三婶一直走出去,头也不回。她走到了那长堤之上,回头看桔子林里的屋顶,她的心房,才跳荡得好了一点,就这时私心忖度,那也真是虎口余生了。
第八回 委屈作贤妻入林谢罪 缠绵语知己指日为盟
旧式妇女,对于贞操两个字,那是比生命看得还要重些的。纵然对她的丈夫,有若干的不满意,可是她那片面的贞操,她依然认为是很应当的事。毛三婶虽是很不喜欢毛三叔,可是她在另一方面所受到的社会教育,便是做女子的,以生平不二色为金科玉律,所以在她丈夫以外,她是不愿有第二个男子来接近她的。今天突然地被这马家婆引诱到家里去,和一个男子见面,她真的认为是一件奇耻大辱,而且是性命所关的事情。好容易逃出了虎口,心里只管砰砰乱跳,低头寻思着,慢慢走回家去。心里可就想着,要不要和丈夫说呢?为了表白自己心胸坦白起见,那是应当对丈夫说的。不过他不信我的话,反而疑心起来,我就未免要上当。何况他的脾气很大的,设若他听了这种话,打到人家家里去,那也是一件老大的笑话。与其说明白了,有许多的困难,却是不如以不说为妙,因此她悄悄地走回家去,任何人也不曾惊动,依然照常做事。
到了这日晚上,毛三叔又是喝得醉醺醺地走了回来。见毛三婶也不曾做事,手撑了头坐在矮椅子上,这就眯了一双醉眼,向她笑道:“哼!今天你有钱了,能借一吊钱我用吗?”毛三婶依然将手撑了头,默然不作一声。毛三叔道:“你为什么不作声?我也只想和你借一吊钱罢了,这有什么为难之处吗?”毛三婶道:“有什么为难?你真说得那样轻巧,我会变钱出来吗?”毛三叔道:“你说你不会变钱,你今天拿布上街卖来的钱呢?”毛三婶道:“你问的这卖布的钱吗?”毛三叔又眯着眼睛笑起来了,因道:“我意你现在总也不等着用,你借一吊钱给我吧。半个月之内,我准还你。”毛三婶道:“我的布没有卖掉,我把什么钱来借给你?”毛三叔道:“怎么会没有卖掉呢?”毛三婶道:“人家出的价钱,顶多也不过一吊六百钱,我怎么能卖?”毛三叔道:“这就怪了,别人拿了布到街上去卖,都可以卖两三吊钱,怎么到了你手里,就卖钱卖得这样少呢?”毛三婶两手抱了大腿,撅着嘴道:“这个不能比,我没有那种本领。”毛三叔道:“你这是什么屁话?同一样的拿了布去卖钱,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要少卖一些钱呢?你的布,也不比别人要缺少一块!”毛三婶道:“你追问这些废话作什么?我有布人家不要,我有什么法子?”毛三叔道:“哪里是人家不要?分明是你卖了钱不肯给我。我今天要定了钱了,你不给我不行。”说着,身子晃荡了两下,走到了毛三婶的面前来,那一种酒味,又带了他身上那股汗臭,早就钻进了毛三婶的鼻子,让毛三婶不能不作两番恶心。这样的气味,惹起了她那不良的印象,于是也就随着怒从心起,便睁了双眼向他道:“你走过来作什么?这个样子,还想打我不成?”毛三叔横睁了两眼道:“我便打你,也算不得犯法!”毛三婶挺着胸大声喝道:“你不配!”这三个字在酒醉的毛三叔听着,却是过于言重了,顷刻之间,也不容他考量什么,伸出手来,照定了毛三婶的脸上,便是一拳,打得三婶脸上犹如火烤一样。她哭起来道:“好哇!你真动手打我,我要你的命。”说时,两只手同时举起,向毛三叔脸上一阵乱抓,毛三叔是有力气的人,她如何抓得着。而且毛三叔的酒气,更向上汹涌起来了,却不问毛三婶是否经受得起,伸出手去,一把将她的领子抓住,向怀里一拖,然后用劲一捺,毛三婶两脚站立不住,早被他摔在地上。他看到这样子,更是一不作二不休,便两手将她按住,骑了在她身上,两只拳头,犹如擂鼓一般,向她身上打去。到了这时,她不能再事抗争了,只得叫起来道:“打死人了,都来救命呀。”她那声音,叫得既高昂,而且又惨厉,早把四邻都已惊动。便有几个人抢了进来,将毛三婶救起。毛三婶被骑在地上,本来只有哭的分儿,现在看到有人进来了,胆子就大了,哪里肯起来?坐在地上,只管指手划脚地哭着骂着。口里只说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毛三叔见她头发披到肩上,满身都是土渣,那满脸的眼泪鼻涕,简直变成了一张鬼脸。心里便也思忖着,这一顿饱打,大概是不轻,为了什么原因,要这样的动手呢?等着自己要来追究自己的原因时,酒也就醒了一大半。可是他也不肯立时屈服,还指着毛三婶骂道:“请各位看看她这样泼辣,还是什么好女人?”毛三婶也指着他骂道:“毛三伢仔,我不能这样放了你,我们生死有一劫,你等着吧!”毛三叔听了这话,又跳起来,指着毛三婶骂道:“我非打死你这贱人不可!”毛三婶两只手在地下乱拍着,口里叫道:“你只管来,我怕你不是人!,'毛三叔再要扑上前去动手时,已经有几个人死拉活扯地拖出门去了。毛三叔走后,毛乏婶也无非是哭着骂着闹上一阵。经大家再三的劝说,才将她引着进房去睡觉。当她在吵闹的时候,那还不见得怎样的受累,只是在床上躺下来以后,周身的筋骨酸痛,心里慌乱着,不住地喘气,简直说不出话来。有那些向来和她要好的妇女们,就陪着她歇息,毛三叔被人拉出去了,也就不曾回来。
到了次日,毛三婶虽然勉强起来做事,然而或坐或起,都觉得骨节处处作痛。她心里这就想着:作女人的,真是可怜,遇到了好丈夫,是这一辈子,遇到了坏丈夫,也是这一辈子,凭我这种姿色,在这姚家村里,不算第一也算第二,我就嫁这样一个肮脏得要死的醉鬼?这样大的人,被丈夫这一顿饱打,未免太无用了,哪里还有脸去见村子里的人哩?如此想着,缩在家里,就不好意思出来。可是毛三叔呢,也让村子里人取笑了,说他无缘无故,打了毛三婶一顿,这是亏理的事情,必定要回家去赔礼。要不然,毛三婚是位聪明伶俐的妇人,决不能够轻易放过了他。毛三叔自负是个好汉,最忌人家说他怕老婆。事情既是做错了,那就错到底吧,因此白天到街上去,晚上只在学堂里狗子铺上搭睡。毛三婶是个女子,丈夫不回家,决没有自己跑了出去找丈夫之理,也就只好不问。这样僵持着,不觉有了三天之久,到了第四天上午,却出了意外,毛三叔受了感冒,忽然地病了。狗子看了他夫妻二人这相持的情形谁也不肯转圜,自己容留着毛三叔在这里住,倒好像有从中鼓动的嫌疑,于是就把这些话去告诉了姚廷栋。他把毛三叔叫到面前,问了一个详细,分明是毛三叔无理的成分居多,这就正了颜色向他道:“你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和妇人一般见识?你把她丢在家里不闻不问,叫她一个人,倚靠什么人做主?你病在我学堂里,这成什么话?赶快回去。”毛三叔听了他的话,也没有怎么的答复,只是站在当面哼着。等姚廷栋说完了,他就悄悄地由后面走出去,在桔子林下,找了一块石头,靠着树干坐下了。狗子知道了,又把这事向姚廷栋说了。他听了这话,心里忖思了一遍,也就恍然了。便告诉狗子道:“你就对毛三哥道,不要胡跑,就在那里等着吧,我自有个了断。”于是自己也就起身回家去,见了母亲姚老太太,笑着把毛三叔夫妻生气的事,说了一遍。姚老太太笑道:“这是三嫂子的不对,把她叫了来,我和她说一说。”这时春华也在家里,就吩咐春华将毛三婶去请了来。春华答应着,走向毛三婶家来,她捧了一盏茶,靠住屋檐下的柱子,正昂了头向天上望着。柱子上钉着的天香小架子,上面插了有三柱香,约莫点过了一半。春华向毛三婶笑道:“三婶,吃了饭吗?”毛三婶笑道:“没有吃呢。但是,我像害了一身重病一样,哪里吃得下去?”说毕,昂着头叹了一口气。春华笑道:“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那天,我若是不托你上街去一趟,三叔也不至于说你卖了布和你要钱。”毛三婶道:“我若不为你的事,也要上街去的,怎么能够隆你呢?”春华红着脸,向她微微地笑道:“可是这一件事,你……”毛三婶笑道:“我的小妹妹,你怎么把我看得那样傻?这样的事,性命攸关,我也能乱说吗?小妹妹,我想着,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为什么自己不趁早打算?你的心事,那是对了的。”这样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好像没有说着春华什么。可是春华听了,心里跳个不住,立刻脸上通红一阵,直红到鬓发后面去。毛三婶道:“大姑娘,你回去吧,我明白就是了。你只管在这里,也是会引起人家疑心的。”春华被她越说着越害臊,匆匆忙忙地就走回家去了。到了家里,姚老太太问道:“毛三嫂子怎样没有来?”春华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去叫毛三婶来的,怎么一个字也不曾提到呢?于是笑道:“哟!她还没有来吗?我再去促她。”说毕,掉转身再向毛三婶家走来。毛三婶见她慌里慌张二次又跑了来,睁着眼望了她道:“大姑娘,怎么了?”春华回了头望着,看到并没有人,这才悄悄地笑道:“刚才是我祖母叫我来请你去的。我只顾和你说话,我就把为了什么来的这一件事忘了。你就跟了我一块儿去吧。”毛三婶道:“是老师母叫我吗?”说着,就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这少不得又要教训我一顿了。让我那醉鬼无缘无故地打了我一顿,难道还是我的错处吗?”春华道:“不会的,我祖母也不过劝劝你罢了。我对祖母说,原来和你说好了,这回是来催你的,你若是不去,我分明是撒谎,我倒真要受教训了。”毛三婶笑道:“这倒怪了,你为了叫我来的,怎么倒把这件事忘了呢?你真也是心不在焉了,你的心都放在什么事情上去了?”春华红了脸,只管低头笑着,可说不出什么来。毛三婶随着她身后,跟着到姚廷栋家来。
姚老太太和儿子儿媳妇,都在堂屋里坐着,看见了毛三婶,姚廷栋正了面孔,只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姚老太太却起身笑道:“三嫂子,我记挂你好几天了,怎么要我们请你才肯来呢?”姚师母却笑着斟了一盏茶,递了过来,笑说请坐。姚老太太笑问道:“大概毛三哥还没有回来吧?”毛三婶偷眼看看姚廷栋面孔,却是铁板也似的,便微笑道:“你看,他把我打了一顿,倒反是发了气不回来,这话从哪里说起?”姚老太太道:“夫妻打架,总是女人吃亏,本来女人就没有男人的力大,哪有不吃亏的。俗言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就是让他打了几下,那也不算羞耻。”毛三婶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服。但是姚老太太的儿子,是本族的相公,她养得出秀才的儿子,便是懂理的人,自己如何敢和她辩理,只答应了一个是字。姚老太太道:“他这几天,都在学堂里同狗子睡,大概着了凉了,今天病了呢,还在桔子林里坐着。”毛三婶道:“我又没有关上大门不让他回来,他愿意这样子,我有什么法子呢?”姚老太太带着笑容,正想驳她这句话呢,姚廷栋就先说了,他板了面孔道:“三嫂子,你是一位贤德的人,难道还愿意让你丈夫在桔子林里躺下吗?”姚老太太道:“是呀!夫妻无隔夜之仇,你还能够记他一辈子的恨不成?毛三哥究竟是个丈夫,你屈就他一点,那不要紧。就是有人说毛三婶怕丈夫,也是你贤慧。若是要他屈你,这话可不好听。难道真要和那俗话,不怕老婆不发财吗?”说着,老太太跟上了一笑。姚师母笑道:“我婆婆是个大仁大义的老人家,她说的话,都有见地的,你就依了她老人家的话,到桔林子去,对毛三哥陪服两句,把他接回家来,也就完了。我想决没有什么人来笑你,这也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三从四德里面,不是说明了出嫁从夫吗?”毛三婶本来是坐着的,到了这时就站将起来。先向在座的人看看,然后便低下头去,看那样子像有万分的委屈,只是不好说了出来。姚廷栋对他母亲道:“话说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我要教书去了。”他向母亲说话的时候,脸色是很和平的,及至回过脸来,便把脸色向下沉着,将衣袖放下来,向后一摆,开着大步子走了出去。毛三婶受了这全村崇拜相公的影响,她觉得是不能够得罪的。现在相公生着气走了,恐怕不依他们的话去办,就成了一个不贤德的女人,不贤德的女人,那是什么人都看不起的。这便向姚老太太道:“倒不是我不听你老人家的话,我怕越跟他赔服,他越是长脾气,回来喝醉了酒,又打我一顿呢!”姚老太太道:“要是那样,我也不能够依他,三婶子,你是讲三从四德的人,有什么想不开,你还要我多说吗?”毛三婶这种妇女,最喜欢人家说她聪明伶俐,同时又喜欢人家说她一声三从四德,今天廷栋家里人左一声三从四德,右一声三从四德,只管向她勉励着,闹得她不能不跟了他们的话转,只好将心一横,厚看脸皮,向桔子林里走了去。
前后找了许久,才看到毛三叔靠了树干坐在石头上,远远地看到,心里就有了气,一张雷公脸,又黄又黑,配上了那满脸的兜腮胡子,哪里还有什么人样,凭我这样伶俐,哪一点配他不过,倒要挨他的打,我就不服这口气,倒要跟他去赔罪?因之闪在一棵桔子树后,站了一站。以为自己走来将就他了,他或者要起身相迎。那毛三叔倒并不是不知道她来了,抬头看了一看,依然将头低了下去。毛三婶咬着牙顿了一顿,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结果,还是自己屈服了,就低了头,正了面孔,缓缓地向前走去。同时自己又劝告着自己,既是和人家陪罪来了,索性死心踏地,自认是个脓包,只图他喜欢了,从此回心转意,也就完了。胸中那一腔怒火,本来经自己一番抑压,落下去了不少,现在再加上一倍的压制,脸上只管在不能笑的程度中,极力地显出温和的样子来,走到了毛三叔面前,弯了腰向他低声道:“我听到说你病了。”毛三叔道:“可不是吗,就是让你气的。”毛三婶将袖子掀得高高的,露出整条雪白胳臂来,噘了嘴道:“你看,打得我这个样子。”毛三叔虽然生着气,然而他的心也不是铁打的,看到娇妻这种样子,实在也就不忍和人家为难了,于是也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当他在笑的时候,在桔林子外面,也有一个人跟着在嘻嘻的一笑。
原来李小秋自那天得了毛三婶的消息以后,就回到学堂来了,虽然和春华见面,东张西望的,不敢大胆接近了,但是两个人心里,可就格外的亲爱,小秋在屋子里念书至多念到三页,必要伸着头向外看看,若是不念书呢,那就只要是当春华在学堂里的时候,决不离开了那窗户。若有人经过,他就是昂着头看天色,没有人经过,就是呆站在那里,等候春华把脸露了出来。可是春华的态度,却变到了他的反面,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不是一两个人晓得。再要不收敛一点子,让父亲知道了挨打挨骂,那都是小事,就怕传得满村子里全知道了,自己却没有脸子去见人。因之心里头只管时刻都念着李小秋,但是在形迹上,总是躲闪着。然而躲闪多了,又怕小秋会生出误会来,所以在两三小时之中,两手高高地捧着书,挡了面孔念着,走到她的窗户边来看看,然后慢慢儿地将书向下移挪着,移挪得到了鼻子尖上,眼睛由书头上向小秋这边看来,猛然地将书放下,却露出一笑,接着也就扭身走了。这也许是她的小孩子脾气,闹着好玩的。然而小秋看到,却为这个态度,最富于诗味,更是看到眼里,心痒痒的。有时春华有经过这边窗户口上来,来了必定轻轻咳嗽两声,等小秋伸出头来,她便将一个字纸团子抛了进去。这字纸团子,并不是写给小秋的书柬,不过是春华平常练习小楷的格子纸,写着半页,或几行字,小秋初看到,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转念一想,她不能毫无意味地扔了这个纸团给我,这里面必然另有文章,不要忽略过了。因之倒到床上,放下帐子,展开那字纸,慢慢地研究。好在不过一二百个字,横直倒顺,看了无数遍,到了最后,他居然看出来了,便是这稿子里的字,写得格外清瘦些的,那便是通信的字句。联缀起来,就可以成为一句话或两三句话。小秋既然是把这个办法发明了,因之他也就如法炮制,向春华回了信去。
这日上午,春华由家中吃了早饭出来,就向小秋窗子里抛进一个纸团来,字中间夹了几个字.写着毛三婶向毛三叔陪礼,快到树林里去看。小秋看到,这也不过春华小孩子脾气,要多这一回事。但是她既写了字来通知了,就应当前去看看,要不然,不信她的话,未免就开罪于她了。因之也不管事实如何.立刻就跑到了树林子里去.远远地张望着。他看到毛三叔这种人也敌不过妇女们那攻心为上的战法,于是也就跟着他们,一块儿笑起来了。正当他这样笑的时候,却有一只手落在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回头看时,正是春华眯着一双秀眼,对了他,只管微笑。小秋正想张口说什么,春华拉了他的衣服,就让他走开,而且还向他夹了一夹眼睛。小秋看了这样子,只好带着笑容,走开来了。由这桔子林穿过去,上了人行大道,更越过人行大道,直向风雨亭子后面走去。先是春华在前面走,后来变作小秋在前面,两人相隔着,约莫有四五丈路,到了风雨亭子后面,春华站住了脚,老远地连连招了几下手道:“喂!你要跑到哪里去。”小秋这才笑着回转身道:“我走过的,穿了这树林子直走过去,就是河边。”春华笑道:“你要带我去投河吗?”小秋笑道:“对了,你可舍得死?”春华道:“哼!有那么一天吧。”小秋知道引起她一番牢骚来了,便笑道:“说正经话。我因为第一次是在渡口上遇到了你,我每次遇那渡口,总要站着,想想那回的事情,觉得很是有味,仿佛你就穿了那件花衣服,手上拿腊梅花走了过来。”春华道:“你这不是活见鬼吗?我现时正在你当面站着呢,你倒去捉摸那个鬼影子。”小秋道:“你为什么老说这样丧气的话?”春华靠了一棵树干,将鞋尖去拨动脚边的长草,低了头道:“我为什么这样,你应该知道吗。”小秋道:“你小小年纪,为什么总是这样发愁,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春华道:“假如我一天看得到你,我一天就不死。”她口里说着话,抬起手来,扯了一枝树丫枝到面前,将鼻尖去闻那树叶子的气味。小秋也靠了一棵树站定,向她望着,正色道:“你这一番好意,我是感激的,可是你生的这个地方不好,老早地就把婚姻定了。我若是不理会你,心里不过意。我若是理你,将来人家知道了,对你飞短流长,怕是你受不了。”春华将手一松,那丫枝向空中一跳,沉着脸道:“以后你不用理我就是了。”小秋道:“你看,我的话没有说完,你就着急了。你想,府上是个诗礼的人家,毛三婶让丈夫打了一顿,先生还劝着她去陪礼,在这里,你可以知道,府上是劝人要怎样地守妇道。你是黄花闺女,恐怕还要加倍的严禁吧?”春华这却无法可说了,只是低了头。许久才答道:“这实在叫毛三婶难过。她有什么事对那醉鬼不住,打了一顿,还要人家陪礼。我若是毛三婶,就不陪礼,这总不犯七出之条,就是犯了七出之条,也心甘情愿,比这样委屈死了,总好受些。”小秋道:“那她就不怕世人笑骂于她吗?哪个不会这样想,总也不过是怕人议论罢了。”春华低了头,不住地用脚来拨动长草,然后慢慢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叫没有法子。”小秋道:“这就是我所说的那句话了,世人要是对你飞短流长起来,你怎样受得了?”春华道:“所以我也就说,有一天看不到你了,我受罪的日子也就到了。若是像毛三婶这种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了,你不用替我发愁,到了那个日子,我便有个了断。”小秋明知她这话的用意,却故意问道:“有个了断吗?你有个什么了断呢?”春华道:“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我早就放在心里头了。”小秋觉得她这话是有些言之过重,却又故意打岔道:“底下一句呢?”春华道:“就是女为悦己者容了,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她原是板了脸说这几句话的,说到这里,眼珠转着,也就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秋皱了眉道:“我料想不到在这地方念书会碰到了你。我现在是又要躲你,又要想你。”春华听了他说上一个想字,脸又红了,抿了嘴笑着,向他看上一眼。小秋道:“你觉得我这话有些言之过分吗?”春华道:“倒并不过……”说着,她又笑了。小秋看了她那月圆如玉的面孑L,再加上这一道羞晕,只觉十分地妩媚,就慢慢地走着靠近了她,她靠了树干j将头不住地低了下去,眼睛看着小秋的脚走近了。小秋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刚要再拿那只手,去再握她另一只手时,她猛可地缩着,人向树后一闪。红着脸道:“你不要这样吧,我……我……我怎么能够胡来呢?我是一个清白身体。”小秋在握她手的时候,只觉周身热血沸腾,心跳到口里。及至她这样一躲闪,热血不沸腾了,心房也不跳了,自然脸也是红的,这就向春华低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鲁莽了一点!但是……”春华正色道:“这也没有什么鲁莽,倘若我不是父母做主了,我就把这个身子给你,只是要那样,就死得更快。你若是我的知己,你就当原谅我。”说着,她忽然地喉咙梗着,两行眼泪水,直滚下来。小秋指着太阳道:“太阳高照在头顶上,我就是今天这一次,以后我决计规规矩矩的,我若不规矩再来冒犯你,我就不得好死。”春华连连摇着头道:“你何必发誓呢?我是不得已。你这人有些口不应心,刚才还说要不理我呢,一会子工夫,就不老实起来。”说着一笑。小秋道:“我知道你是不得已。我若不发誓,怕你疑心我,以后就不理我了,所以我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至于口不应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春华回头看着,掀起衣襟来,揉擦着眼睛,又笑向小秋说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也不应当同了你来。不过有了今天这些话,你知道我的心事了,我的心是你的了。我说这句话,我也可指着太阳起誓。”说时,也就抬起手来。小秋正是一个多情少年,听了这种话,他那静止了的热血,又沸腾着了。
第九回 冷眼看娇几何忧何喜 热衷作说客频去频来
人类的道德,老实说一句,完全是勉强制造出来的,一到了人的感情冲动,要做出一种反道德的事出来时,这种勉强制造出来的道德,就不能够去拘束这种真情的流露。所以当春华把心坎里的话,向小秋说了以后,小秋实在忍耐不住了,再也不管春华是不是用正经的面孑L来抗拒的,猛可地向前一抱,两手伸着,将春华的肩背抱住。春华来不及抗拒,将头缩到小秋的怀里去。天上飞起了一片白云,将太阳遮住,将这风雨亭子后面,展开了一片薄阴,似乎太阳对于他们这种行为,看了也有些害羞,所以藏躲了起来。于是这周围的桔子树,它们也静止,连一片叶子都不肯摇动。那向桔子林里穿梭觅食的燕子,本来掠地而飞,可是飞到了这风雨亭后,它们也就折转了回去,不肯来侵扰小秋。总而言之,似乎这宇宙为了他们,都停止了五分钟的活动。然而在这五分钟的静止时间里,春华的恐惧心却一分钟胜过一分钟,她口里连连说着人来了,人来了,终于两手撑开了小秋,身子向后一缩,缩着离开了小秋三四尺远。她一面用手理着鬓发,一面顿了眼皮向小秋微笑道:“说着说着,你怎么又不老实起来?下次你不许这个样子,你若再是这个样子,我就要不理你了。”小秋向她脸上望着,做了很诚恳的样子道:“你待我太好了。”春华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你既然知道我待你很好,为什么对于我还是这种样子?”说着,又微微地笑了。小秋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原故,对于你就没有法子说那‘发乎情止乎礼’的那句话了。”春华向身后看了两看,对他道:“你必定……”这就听到风雨亭外面有了咳嗽声。春华红了脸,走了出来,看时,却是两个挑担子的过往行人。她不敢抬头,匆匆地走进对过树林,就回到学堂里去了。
她到书房里,心里还是不住地跳着。虽然对了桌子上所摊开的书来望着。但是眼睛看到书上,书上究竟是些什么字,自己却毫无知道。她抬起一只手撑住了自己的头,于是就沉沉地想了起来。后来听到对过屋子里,有了小秋的咳嗽声,她才醒悟过来。这件事,自己应当极力来遮盖住,为什么还这样心猿意马,只管露出破绽来给人看呢?自己鼓励了自己一番,立刻挺起胸襟来坐着,还将衣襟扯扯,头发摸摸,表示着自己振作的样子。但是无论如何,今天这书念不下去了,只要自己静止一分钟,那风雨亭子后面的事情,就继续地由脑筋里反映起来。试验了许久,这书总是读不下去。这就不必读了,将书一推,又将手撑起头来想心事。只听得父亲在外面连喊了两声,声音很是严厉,口里答应着来了,却又摸着脸,理着头发,各处都检点了之后,方始走到父亲面前来。姚廷栋正了跟光望着她,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只这五个字,春华已是失了知觉,手上捧的一本书,扑地落到地上。但是她不知道去拾起,依然正了眼望了父亲。姚廷栋向她周身上下看看,又向地上那本书看看,心里也就想着,这孩子什么原故?因又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样了?你看看,书落在地上,自己都不知道捡了起来?”春华这才一低头,看到自己的书,却是扑在地上。于是弯腰捡起书来,连连地向书页上吹了两口灰。姚廷栋将桌子上的镇尺笔架之类,都各移动了一下,将面前放着的书本,用手也按按,然后两手肘向里抄着,架在桌沿,皱了眉望着春华道:“你今天出了什么事故吗?”春华这才明白了,父亲并不知道自己什么事,于是苦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没有哇。”廷栋道:“我看你神色不定,好像犯了什么事。”春华心里,极力的镇静着,向书上看看,低了头道:“好像又是害病。”廷栋在停了科举以后,为着防患未然起见,适用儒变医的老例,也就看了不少的医书,关于男女老幼大小方脉,却也知道不少。他看到春华这样神色不定,心里若有所悟,这必然是女孩子的一种秘密病,讲理学的父亲,如何可以问得?于是变着温和的态度向她道:“既然是身上有病,对你娘说明了,就可以不必来,为什么还不作声呢?”春华手上捧了书本望着,向后倒退了两步,没有作声。廷栋道:“我本是叫你来,出一个题目你做做,你既然有病,这题目就不必出了,你回去吧。”春华真不料这样一个重大难关,便便宜宜地就过去了。低声答应着是,又倒退了两步,这就向自己书房里面去。
到了书房里刚是伸头向窗外看看,便见小秋在对过窗户里,张着大口,对了这边望着,仿佛是在那里说,先生叫了去,有没有什么问题?春华用个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小秋看到,就点点头。春华带了微笑,向他摇摇手,那意思就是说,这并不要紧的。小秋见她如此,料着没有关系,就把舌头伸了一伸,表示着危险,于是缩进屋子去了。春华靠了窗户站着,用手撑了头,就不住的发出微笑来。正好姚廷栋也要由这里回家去,见她会伏在这里发笑,这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就站住了脚向她望着道:“什么?你不是生病的人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笑起来了。”春华真料不到这个时候,父亲会由这里经过的,立刻正了颜色道:“我哪里是发笑,因为肚子痛。没有办法,就伏在窗架上来搁着,搁着也止不住痛,所以我就笑了。”廷栋道:“你这真的是叫做孩子话了。肚子痛是内病,你在外面搁着有什么用?快别这样,那是笑话了。”春华听了父亲的话,果然就不做那小孩子样的事,而且肚子也跟着不痛了。廷栋道:“这样大的姑娘,还是只管淘气,跟我一块儿回去吧。”春华也不再说话,跟着父亲后面,一路走回家去。
刚刚进门,这就让春华受了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原来是管家的一位伙计,坐在堂屋里椅子上,看到廷栋来了,老远地站起来,就向他作了个弯腰大揖。春华心里想起婆婆家的人来了,没有什么好事,不是来讨日子,就是要什么东西的。立刻将脸沉了下来,急急忙忙的走回房去。在这要路上,有一只碗放在地上。春华不但是不捡起来,而且用脚一踢,踢得那只碗呛啷作响,连在地面上滚了几滚。她的母亲宋氏,究竟是个妇人,对于女儿和管家这一头亲事,知道是二十四分不愿意的。无如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退缩不得的,所以心里明知女儿是委屈极了,没法子安慰她。只有谈到了这个问题时,便将话扯了开去,减少女儿一时的痛苦。今天管家差了一个伙计来,心里就在那里计算着,假使这件事让姑娘知道了,也许欷欷歔歔又要哭了起来。因之连忙赶了出来,打算三言两语地把那位伙计打发走了也就完了。不想自己走了出去,刚好是女儿走了进来。不必说别的,只看在女儿用脚来踢那只碗的份上,便知道这气头子已经是来得不小的了,这也就不能再去撩拨她,只当是不知道也就完了。因之侧了身子,让她过去,自向堂屋里和那伙计去谈话。
春华一心怒气,真个要由头发梢上,向半空里直冒上去。一口气跑到屋子里去,向床上倒下,什么话也不说,先叹了一口气。睁着两眼向床顶上望着,许久,忽然坐了起来,手按了床板,偏头沉思了一会。她觉得这样地沉思,好像不是办法,立刻又起来,向堂屋后面那倒座的板壁下站定。在这里却是很清楚的,可以听到堂屋里人说话。只听到那伙计做个叹气的样子道:“若不是到了十分要紧的时候,敝东家也就不会派兄弟到府上来了。若是姚相公不能去,我想请姚师母去一趟也好。”只听得廷栋答道:“这更是不妥了。请想我们是没有过门的亲戚。便是兄弟自己前去,还觉得有许多不便的地方,内人对于管府上,一个人也不认得,突然去了,处处都会觉得不便。而且又是孩子病重的时候,贵东家自己,还要操心料理病人,哪里还受得……亲戚吵闹。”又听到那个伙友道:“这就叫兄弟不容易回去复命了。据敝东家太太的意思,最好就是把喜事办了。冲一冲喜。”春华听到了这句话,才知道管家派伙计来的用意,自己几乎是气昏过去。但是听消息要紧,手扶住了板壁,自己勉强支持住,还向下听着。又听到那伙友道:“既是姚相公觉得冲喜不大妥当,府上又没有一个人肯去,似乎……”他说到了这里,不肯把话说完,好像是听凭廷栋去猜度。这就听到廷栋答道:“我的孩子既然许配了管家,迟早便是管家的人,就算马上过去,这也无话可说。只是孩子年岁太小,她自己还不免要人照料,怎样能去顶一房儿媳妇做。再说到婚姻是人生一件大礼,若没有万不得已的原因,总要循规蹈矩,好好地办起来。冲喜这件事,乃是那些无知无识的人所干的,我们书香人家,哪里可以学他们的样。”伙计没有说什么,只听到连连地答应了几个是字。继续又听到宋氏问道:“既然是孩子病的很久了,早就该送一个消息来给我们,怎么等到现在,什么都不行了,再来说冲喜的话呢?”那伙计道:“我们东家奶奶的意思,说是向府上来报信了,也是让相公和师母挂心,若是少东家的病,就这样好了,何必叫亲戚不安?”宋氏道:“这话不是那样说。我们两家既是亲戚了,当然祸福相同。你那边告诉得我早了,多少也可以和你们出一点主意。现在,大概有十分沉重了,今天才让我们知道,这叫我们也慌了手脚。本来像我们姑爷这种痨病,也不是一天害起来的,不是我说你们贵东家,事前也未免太大意了。”廷栋道:“事以至此,埋怨也是无益,我们的女婿,还是人家的儿子呢,人家还有不比我们留心的吗?你也不必说了,可以到屋里去,找一点东西让这位兄弟带去。”春华听到这里,分明是母亲要进来拿东西,可别让她看到了。于是放开大步,轻轻地走回屋子里去。
宋氏走进屋来,却看到她伏在桌子上用笔在一张白纸上涂画。这姚师母受了姚先生的薰陶,也就认得几个字,分明听得刚才堂屋板壁响,是姑娘偷听消息了。这在自己做过来人一点上着想,姑娘偷听婆婆家消息,也是一定的事。若说丈夫病得要死了,做姑娘的人,这也应当想到自己命薄。现在看看姑娘涂字,那就是把心事自己表白出来了,她又要写些什么东西呢?心里想着,于是就伸了头在春华身后抢着看了一看。所幸她的眼光很快,只把眼珠一睃,就看到酒杯口那样大的四个字:谢天谢地。宋氏自走过去,打开厨门,取了一包东西过来,再看时,写字的那一方面,已经折叠到下面去,在面上却是画着两个圆圆的人脸,分明是和合二神仙了。一个人心里不快活,那是不会画着和合二神仙的,一个人得着丈夫这样险恶的消息,还能够这样的快活,那简直是有些反常了。照着自己姑娘平常为人说起来,那是很忠厚的,纵然心里头不喜欢她的丈夫,从前也只是红红脸,说着自己命薄罢了,倒不像今天这样高兴。心里想着,眼睛便不住地向春华脸上偷看了去。果然的,她脸上不但是没有什么愁容,而且看了画的那和合面孔,还带了三分笑容呢!宋氏也来不及和她计较这件事,自提了厨子里纸包向外面走了去了。春华见母亲走了,料着还要出去和管家的人说话,于是悄悄地跑了出来,又在板壁下站立住听着。外面人说来说去,都说的是管家的孩子,怎样的病势危险,最后就听到宋氏说,事情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不必相瞒。若是有什么事情,请你们随时给我们信。那伙计口里连连答应着是,忙着走出去了。春华心里这种想着,母亲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想必病人是没有了多大的指望,我心里总是这样想,我和这位冤家的账,几时是个了局呢?如今看起来,了局就在面前了。一个人,除非不死心想那件事,要是死心想那件事,总可以成功的。心里想着,手扶了木板壁,只管出神。宋氏送了客回来,匆匆地向屋子里面走,她心里也自在想着,果然管家的孩子,就是这样完了,这倒也给了我孩子一条活路。可是这孩子读了书,知道一些三从四德,设若她照着古人办要学个望门守节,不是更陷害了我这姑娘一辈子吗?她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知道抬头来看,糊里糊涂地向前走着。恰好春华听到脚声,猛然地醒悟,自己一抬头,和宋氏撞了一个满怀。宋氏手拍了胸道:“你这孩子,真把我吓得可以,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春华笑道:“撞到了哪里吗?这是我的错,你老人家饶恕了我吧。”宋氏看她那笑容满面的样子,实在也没有理由可以饶恕她的,只得又补说了一声道:“你这个孩子!”春华也来不及管母亲要说些什么,扭转身来就向外面跑了。她不但是跑出了屋子,而且由这里一直跑到学堂里去。
她的书房,是有地板的,将门一推,两脚先后踏进屋去,早是有三四下响声。进屋之后,别的事又不做,立刻坐在桌子边,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道:“侬今有一喜信。”只写了这六个字,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春华,回头看时父亲端正了一张严厉的面孔瞪了眼望着道:“你今天为什么这样飞扬浮躁?”春华不敢作声,站了起来,一手就抓住了那张纸,慢慢地捏成了纸团握在手掌心里。廷栋所注意的,正也是那张纸,便抢步上前,将那纸团夺了过来,且不说话,首先把那字纸展开来看着,看到“依今有一喜信”,好像这是向人报告的一句话,不然,这个依字,却是对谁而发呢?心里有些疑惑,不免将这张纸两面翻动着看。然而究竟是一张白纸,并没有一个字。便板住了面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春华手撑了桌子,人低了头,却是没有答复。廷栋道:“我教你读了这几年书,所为何事,看你今天这样举动,那可是大大的不对。”春华低声道:“我并没有作错什么事,怎么会不对呢?”廷栋道:“你这还用得我明说吗?我和你回去的时候,你发着愁,说是什么肚子痛。回到家里,无缘无故的,你就欢天喜地地笑了起来,你这种行为,那是对的吗?乡党之间,古人还讲个疾病相扶持,何况……”他说到这里,那个更进一步地说法却是说不下去了,只是瞪了眼望人。但是他便不说,春华也知道了他是什么话在下面,因之顿了眼皮,只看在地上。廷栋教训女儿,总望她继承自己的道统作一个贤妻良母。若是今天这个样子,简直和贤妻良母相反,自己气得捏了纸团的那只手,只管抖颤,许久才挣扎出来了一句话道:“这个书,我看你不必念了,不如回家去织麻纺线,还可以省掉我一番心血。像你这样,可以说是不肖。”春华从来未曾受过父亲这样重的言语,女孩儿家最是要面子的,受了这样重的话,哪里还站得住脚,把一张粉团面孔,气得由红而紫,由紫又变成了苍白,呆了一会儿,似乎有一种什么感觉,掉转身,就向屋外走着,脚步登登响着,就向家里去了。到了家里,今日也不同往常,关住了房门,倒在床上呜呜地就哭起来了。宋氏和姚老太太听到了这种哭声,心里都各自想着,这孩子总算识大体的。虽然没有出阁,听到丈夫病得沉重,她也知道一个人躲起来哭。不过心里这样的赞许她,口里可无法去劝她。一来是怕姑娘难为情,二来说起来透着伤心,怕姑娘格外地要哭,所以也就默然不加干涉。
到了晚上,姚廷栋回家来,不见春华,便问她在哪里。宋氏就低声道:“随她去吧,她一个人躲在屋里头哭呢。”姚老太太道:“这也难怪,孩子知书达理的,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没有不难过的。”姚老太太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两手抱了一根拐杖,不住地在地面上打着,表示她这话说得很沉着的样子。廷栋看看母亲,回头再见宋氏两手放在怀里,低了头,沉郁着颜色,好像对女儿表示无限的同情。廷栋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哪知这究竟,将来不辱门风,幸矣,尚敢他望乎?”姚先生一肚子难说的话,又不能不说,只好抖出两句文来,把这牢骚发泄一番。然而宋氏也总是他升堂入室的弟子,早就把他这种深意猜出了十分之八九,假使要跟着问下去,就不定还要发生什么意外。于是只当着自己不懂,呆呆地坐在一边,并不作声,倒是姚老太太不大明嘹这句话的用意,作一个笼统的话,带问带说道:“这孩子倒是很好的。”延栋默然了一会,然后苦笑道:“你老人家哪里知道?这孩子从今日起,不必上学堂念书,就让她在家里帮着作一点杂事吧。”关于孙姑娘读书这件事,老太太根本上就认为可有可无,现在儿子自己说出来,不必念了,这或者有些意思在内,自己更是赞成。便点点头道:“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了,不念书也罢。管家好几回托人来说过,读书呢,能写本草纸账也就完了。倒是洗衣做饭,挑花绣朵,这些粗细女工都应该练习练习。”延栋听到母亲说到了管家,又不由得跟着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始终不曾听到延栋说出来,他家里哪个又敢再问?便是这样糊里糊涂将话掩了过去。春华呢,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关在家里,从此不上学了。
春华被幽闭在家,为了什么,她自己心里很是明白的。只有在学堂里的小秋,一连好几天,不见春华的踪影,心里头很是奇怪,莫非是在风雨亭子后面的那件事,现在发作了。果然如此,便是先生不说什么,自己也有些难堪。但是那一天在亭子后面,拢共说不到二三十句话,时间很短的,在那个时候,并没有碰到什么人,何以就会露出马脚?这或者是自己过虑了。但是在那天以后,她就藏得无踪影了,若说与风雨亭子后面那件事无关,何以这样巧?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自己所猜是不错的,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躲开先生见怪。这都不管了,只要先生不来说破,我也就乐得装糊涂。只是春华被幽禁在家里,现在是如何一副情形,却是不得而知,总要想个法子,去探听一些消息出来才好。当他想着心事的时候,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只管不住地在屋子里打旋。转转得久了,仿佛想得了一件什么心事,立刻晃荡着出屋向学堂后门而去。门外有一条大路,是向毛三叔家里去的,往常小秋送衣服去洗,或者取洗好了衣服回来,自己并不怎样考虑,就是凭着意思,随便来去。可是到了今天,有些奇怪,自己走到这条路上,心里便有些害怕,好像自己偷着来的,这一番心事,已经就让人家知道了,这倒不能不小心一点,免得在事情上火上加油,所以自己虽是凭了一股子高兴出来的,可是出了门不到六七步,心里卜通卜通作跳,只管把持不住,提起来向前的脚,却不知不觉依然在原地方落下,而且跟着这站着不进的形势,向原路退回来了。退到学堂后门口,手扶着门框,站着想了一会儿,若是我不到毛三婶家里去的话,试问有什么法子,可以得到春华的消息呢?若是得不着春华的消息,那就读书不安,闲坐不安,吃饭睡眠,也是不安。现在且不问别人留心与否,自己总需到毛三叔家里去一趟。好在到毛三叔家里去,也不是今天这一次,往常去没有人管,难道这次是有意去的,立刻就会有人知道吗?这完全是自己心理作用,没有关系,还是去吧。于是鼓励了自己的意志,再向毛三叔家走去。但是想到毛三婶家里,并没有自己存放在那里的衣服,突然走了去,若是人家问着,为了什么事来的,把什么话去答复人家呢?想着想着,他那提着向前移动的脚,又不知不觉地停止住了。昂着头向天上看看,又向周围树林子里看看,并没有什么人望了他,不知是何缘故,面孔上红着,脊梁向外冒出热汗来。自己摇了两摇头,正待扭转身躯,却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李少爷,你是送衣服来洗吗?怎么不进去?”小秋道:“我本是要送衣来给你洗的,但是我走得匆忙,忘记带着衣服来了。”毛三婶眼珠一转,心里就十分的明白了,因笑道:“洗衣服忙什么,今日不行,还有明日,明日不行,还有后天呢。现在请你到我家里去坐坐,我还有话同你说。”小秋犹豫着道:“不吧,毛三叔在家吗?”毛三婶红了脸笑道:“天天见面的人,有什么要紧?你不去,倒显着有点……”说毕,又向小秋微微一笑。到了这个时候,小秋可不能不跟着人家走了,于是笑道:“那么,我就去吧,我还要……”说着,抬起手来,搔了几搔头发。毛三婶也不再说什么,只在前面引路。小秋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低了头跟在后面走着。到了毛三婶家堂屋里,她也不让小秋坐下,手扶了门就向他笑道:“你不是要打听大姑娘的消息吗?”小秋站在小天井里,红着脸道:“不是的……她,她怎么样了?”毛三婶笑道:“既然不是的,你又何必问她怎么样了呢?”小秋道:“因为她三四天没有上学,你既然提到了,我就顺便问上一声。”毛三婶道:“你问我这话,我也是不知道,不过我不知道,那是有法子打听的。要不然,让我和你去探探信息,好吗?”小秋望了她只管是笑,毛三婶道:“有话你只管说,我和大姑娘是一条心,你告诉了我,我自有法子想。你想托重我,又苦苦地要瞒着我,那不是一件
笑话吗?”这个反问,倒让小秋呆了面孔无从回答。毛三婶瞅了他笑道:“有话你只管说,不要紧的。”小秋笑道:“我自己还莫名其妙呢,叫我说什么?”毛三婶深深地咬了下嘴唇皮,顿着眼皮沉思了一会儿,笑道:“这样吧,好在我心里明白,不必要你为难了。现在我就到隔壁去看看,你不要走,在我家坐着,等我的回信好了。”小秋笑着,说不出话来。
毛三婶也不再等他的同意,径自向廷栋家里来了。
到了堂屋里,故意问道:“我们大姑娘呢,我有好几天不见了!”宋氏正将一只针线簸箕放在腿上,自己坐在矮凳上低了头做针线活呢,听到毛三婶问春华的话,就把嘴向里面屋子一努,而且还用手掌向里挥了两下,意思是让毛三婶会意,就向屋子里面走去。她进得屋子来时,却不看见有人,正待回身走去,却见床上堆了一堆被,被外露出两只脚来,分明是春华睡了。于是伸手将她推了两推道:“大姑娘睡着了吗?”春华没有作声,也没有展动,毛三婶将被一掀,却见春华两只手,双双地掩住了脸,不肯望着人。毛三婶更知道她是不曾睡着的了,于是伏在床上,扯开她的手来伸着头笑道:“哟!”春华虽是闭着眼睛的,也就笑着坐起来了,于是一手理了鬓发一手指着毛三婶道:“人家在这里睡得好好的,你来打搅做什么?”毛三婶伏在她肩头,对她耳朵里唧哝了几句,春华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吧!”毛三婶又低声问道:“究竟为了什么事呢?”春华摇摇头道:“并不是为了他。”毛三婶走到外面去看看又转了回来,笑道:“外面没有人,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出来。”春华笑道:“我没有什么心事,也没有什么话说。”毛三婶道:“你这就是孩子话了,你不想想我多么热心,这样跑了来吗?你怎好不给人家一点信息呢!”春华道:“实在的,我没有什么话。”毛三婶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脸上望了好久,笑道:“那么,你写一张字让我带去,行不行呢?”春华这就无话可说了,只是笑。毛三婶将桌子上的笔墨,一齐安排好了,然后将她拖到桌子边,把笔塞到她手上,不由得她不写,春华扭了身子,不肯坐下来,毛三婶道:“你不写,有人来了,就不好写了。”春华好像是迫于不得已的样子半坐半站,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放下笔来道:“我实在不能写。”毛三婶将纸拿在手上,横竖看了两遍,见已有两行字,便笑道:“就是这个吧,我拿去了。”春华不答应也不拒绝,毛三婶心里明白了,笑着拿了那张字纸条走去。宋氏仍在堂屋里作针活,便笑道:“三嫂子,你不多坐一会子去。”毛三婶道:“家里没有人照应门户,我不坐了。”宋氏以为她是真话,却也不理会,不多大一会儿工夫,毛三婶在天井里就笑起来道:“你看我实在是心事乱得很,在这里坐了一会子工夫,就丢了一管针在这里了。”宋氏道:“我叫你多坐一会儿,你偏偏急于要走。”毛三婶也来不及答复,已经走到屋子里面去了。这一根针好像是很难寻找,毛三婶进去了好久,还不曾出来。而且说话的声音也非常之细,好像这里面的事,有些不能对人说,这就不由她不注意了。约莫有两小时之久,毛三婶带了笑容,低着头走去了。宋氏看在眼里,却也不去管她。
这一天下午,当那太阳下山的时候,毛三婶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地在门口来去打了好几个转身。一伸头,看到宋氏在天井里收浆洗了的衣服,便笑道:“师母,吃了饭吗?”口里带寒暄着,又走了进来。宋氏呢,当了不知道,依然和她谈论着。于是毛三婶问道:“大姑娘还没有出来,我看看去。”她又走进春华的屋子了。
第十回 谓我何求伤心来看月 干卿底事素手为调羹
任何一个聪明人,到了心绪不宁的时候,在行动上,总会露出一些形迹来的。这个时候,若有第二者,用冷静的眼光去观察,那就什么行为都可以看得出来。毛三婶今天和春华接触的次数,未免太多了,说是不过是来看看她的这句话,却是很遮掩不过去。
因之宋氏找了一些活计,坐在堂屋里做着,连咳嗽也不咳嗽一声,静等毛三婶出来,要盘问她一下。过了一会子,只听到毛三婶轻轻地在屋子里道:“就是这样办,我一定和你帮忙的。”又听到春华轻轻的答道:“我怕碰到了人,我不送你了。各事都望你谨慎,一个字也不要对人说。记着记着。”
宋氏听了这些话,不由得心里卜卜乱跳,觉得每一个字,都在扎着自己的心尖。自然,自己的脸上,也就跟着热烘烘地红了起来。不等毛三婶走出,自己已经站起来拦门站住。等她出来了,一手就拖住她衣襟,向她丢了一个眼色,而且还把头偏着一摆。这不用说,一定是宋氏要她一路去说话。
毛三婶现在变了五分钟以前的宋氏,心里也跳得很厉害了。但是她心里立刻也就警戒了自己,这件事要极端的秘密,一点不许透露痕迹的。因之悄悄地跟着宋氏走路时,肚子里已经不住地在那里打主意,要怎样地把这件事遮盖过去。宋氏拉了她的衣襟,一直拖到自己屋子来,然后向她微笑点了头道:“三嫂子,你坐下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毛三婶坐下来笑道:“师母,你不说,我也就明白了。不就为的是我今天到府上来了几回,你老觉得有些奇怪吗?”宋氏不曾开口,却让她先把这个哑谜猜破,自己倒顿了一顿,不便爽直地说出。于是低头想了一想,笑道:“倒并不是我多心,你知道,相公的脾气,很是古怪,事情若不让他先明白,恐怕他要不高兴。”毛三婶笑道:“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大姑娘对我说,以后不读书了,关在家里,也是闷得很。说是我们那一位,天天是要上街去的,有什么鼓儿词,托我替她买些回来。这件事还是不许我对人说,怕师母不让她看呢。我今天来了好几趟,就为的是这件事,你老人家相信不相信呢?”
宋氏望着她的脸色,见她还不脱调皮的样子,腮上是带了笑容,眼珠只管转着,两只手有时牵牵衣襟,有时摸摸头发,看她倒有些满不在乎的意味。便道:“三嫂子,你这话是真的吗?”毛三婶笑道:“哟!那是什么话,我还敢把话来欺瞒师母,不怕雷打吗?”宋氏正着脸色道:“三嫂子,你也是房门里的人,有什么不知道,做娘的人养姑娘,关起来是无价宝,放出来是惹祸精。我本来就不让孩子去读书。可是你们相公说什么上古女子都念书,外国女子也念书,所以都好。我想自己女婿是有些不行,他们那样大的家产,怎么是好?姑娘学些书底子到肚子里,将来过门去了,也免得受人欺侮。现在姑娘一年大一年了,心事也就一年比一年多。我看还是在家里做做事,不出去的好。至于看鼓词儿,虽是不相干的事.但是有什么人看鼓词儿看出什么好处来?我听说我们
女婿也正在闹着重病,我心里满腔都是心事。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好?养女难,养女难哕。”
毛三婶听她说了一大套话,却是摸不着头脑,想着她一定是不好直说。便笑道:“师母,你放心,我只有替你老分忧解愁的,还能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吗?再说,大姑娘装了一肚子书,夹夹眼睛,也把我这样的一个笨货哄了过去,我还能教她做出什么坏事来吗?你老人家若是那样不放心的话,从今以后,没有你老的吩咐,我就不进门,你老看好不好?”说着,向宋氏一笑。
她刚进了自家的屋门,偶然回头,就看到一个人影子一闪。心想或者是宋氏不放心,还在暗地里查访呢,也没有理会。走进房去,用凉手巾抹了两下脸,转身出来,见门口那人影子又是一闪。
毛三婶眼快,看得清楚,那正是李小秋。自己也来不及说话,跟了他的后影,一直就追了出来,见他背了两手,正在篱笆边踱来踱去呢。于是先向姚廷栋大门口看了一看,然后轻轻地喂了几声。小秋回过头来看到毛三婶就接二连三地向他招了几下手。小秋会意,跟着她走进了屋子来。
毛三婶站在天井里便轻轻地顿了脚,皱着眉道:“我的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只管在这大门口走来走去呢?”
小秋拱拱手笑道:“诸事偏劳,有回信吗?”毛三婶道:“你怎么这样急,我问你,还是愿意好好地把这件事办妥了呢,还是愿意把这件事闹坏了,把我两口子都拖下水去呢?”小秋连连摇着手道:“不敢不敢!”
毛三婶脸上,现出了一种发狠的样子,微微地咬了牙。又向小秋点了两下头,鼻子里哼着道:“事情可险得很啰,师母在房门口把我拦住,打算要审问我呢。幸得我花言巧语,把这个漏洞遮过去了。以后我也不能常去,免得受累。”小秋拱手道:“将来我重重的谢谢毛三叔和毛三婶。”她正色道:“他呢,我不知道,可是李少爷要明白,我是和大姑娘要好,都为了她和你们传书带信,并不是图谋你什么东西。”
小秋被毛三婶拉进屋子来一说,本来就无话可说,现在她又说到事情要败露,负有很大的责任呢,自己若是谢绝了人家,以后的事情就不好进行。若是不谢绝人家,就让人家永远受累不成?因之口里吸了两下气,只管红着脸,说不出所以然来。
毛三婶看到他那种为难的样子,又有些不忍。于是噗嗤一笑道:“我看有用的,是你们读书的人,无用的,也是你们读书的人。这话怎么说呢?因为古往今来中状元做八府巡按,是你们读书人才有份。可是一点芝麻大的事办不了,还少不得请我们房门里人帮忙,这也是你们读书的人。”
小秋听了,只好笑着,没有说什么。但是虽没有说什么,可也不肯就走,只是在屋檐边上站着。毛三婶自咬了嘴唇皮,撩起眼皮向他瞅了一眼,然后微笑道:“你真是不成!啰!在这儿,你拿了去吧。”说时,她就在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封信来,向小秋怀里一抛。小秋抢着把那封信抱住,看也不用看,抱着那信。立刻向毛三婶作了几个揖,口里连道谢谢。
毛三婶只把眼睛来斜瞅了他,却也没有更说别的。不过看了他的后影,微笑着却点了几下头。那意思自然是有些许可的情形,不过等小秋走远了,她回头看看自己的房屋,却又深深地连叹了几口气。
她也不进房,她也不在堂屋那张凳椅上坐。只是坐在自己卧室的门槛上,两只手抱了自己的腿,将背靠住了门枢纽的直梁上,昂着头望了屋檐外的天。口里就情不自禁地唱起土歌来:“白面书生青头郎,(青头为未结婚之称)冒米(冒,赣言没有也)过夜心也凉。”她颠来倒去的将这两句歌词唱了十几遍,最后还是叹了一口长气。
就是在这个时候,毛三叔一溜歪斜,跌着走进来了,他到了天井里,先就瞪了眼道:“什么样子?哪里不能坐,坐在门槛上。”说时,掀起一片蓝布褂子的衣襟,去擦抹额头上的黄油汗珠。毛三婶抱了膝盖坐在门槛上,依然用眼睛斜瞅了丈夫一眼,并不起身,也不说什么,正正端端地坐在门槛上。毛三叔回家来,有时也看到老婆这样做作的,那不过是女人撒娇的故态,倒也不必怎样去注意,所以他看到这种样子,不但是不闪开来,而且伸着手在毛三婶脸上拧了一把。笑道:“我就说了这样一句话,也值不得生这样大的气。”
毛三婶被他用手一拧,气可就大了,将胳臂一挥,身子一扭,喝道:“滚了过去。”毛三叔出其不意,退后了两步,将眼睛瞪着望了她。毛三婶一口气向上,顺手就是这样一挥。后来想着,也是自己太激烈一点,未免给丈夫一种难堪。但是自己已经做出来了,决不能够在丈夫面前示弱,因之一扭身站了起来,走进房去了。
毛三叔若在往日,看到女人这种样子,一定要生气的。不过今天毛三婶身上穿的蓝竹布褂子格外干净平贴,头发也梳得光溜溜的。因为头发梳光了显得毛三婶这个鹅蛋脸子,也是白而且嫩。他心想,我毛三伢子,得着这样好的一个老婆,还有什么话说。她要发点小脾气,也就只好由她了。毛三婶对于丈夫是否饶恕了她这一点,却并不考量,竞在床上倒下睡了。毛三叔走到房门口,伸着头看了一看,见她已经睡下,自己不敢惊扰,自向厨房里做饭吃去。
这天下午,毛三婶心里委实难过极了,觉得自己也太多事。自己的亲事,就是这样窝心一辈子,倒有这些闲工夫,去管别人的风流韵事,把他们的事安排好了,于我有什么好处?再并说这件事往前也很难的,就算管家那孩子,会得痨病死的,但是照了我们相公的脾气,说不定还要他的女儿守望门寡呢!女人是聪明也罢,糊涂也罢,好看也罢,丑陋也罢,就是靠了命去碰,碰得好,是这一生,碰得不好,也是这一生。男人没有好老婆,可以讨小,可以去嫖,女人嫁不到好丈夫,那就不许掉样的。
毛三婶受了春华姑娘的挑拨,她忽然大悟了。想到了这里,很是生气。因为生气,所以饭也不要吃,只管想着。毛三叔做好了饭,倒是小小心心走进来问道:“饭做好了,你不起来吃一点吗?”毛三婶横卧在床上,原不肯理他的。后来见他静悄悄地站在门角落里,只是等候,并不走开,心想,老不作声,他老会在这里等着的,那又何必,不如打发他走吧。便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你请便吧。”
毛三叔听她后面所说,有些客气得不自然,却不料自己说了她一句,她就生这样久的气。本待和她争吵几句,怕是更惹得她要生气,于是也不再说什么,扭转身子,就跑出去了。毛三婶虽然明知道他受了一点委屈,可是她心里就想着,你要我做你的女人,你就应当受我这番委屈。要不然,我们就撒开。
今天下午,似乎毛三叔是看透了他女人的心事了,也并不和毛三婶怎样计较,吃完了饭,自去洗刷锅碗,一个人在堂屋里坐着抽了几袋旱烟,方才进房来睡。毛三婶总是和他互相执拗着的。当他口里衔了烟袋走将进来,她是早已坐了起来,靠住床栏干出神。毛三叔向她笑道:“到了睡觉的时候,你又不想睡了。”毛三婶将头一偏道:“我睡觉的事也要你来管,我偏不睡!”
只这一句,大鹰追麻雀似的,站起来三脚两步,她就走到堂屋里去了。这样一来,自然增加毛三叔许多不好意思。但是若要说她几句,恐怕她更加不能忍受,半夜三更,夫妻吵闹起来,不免引起邻居笑话,今天已经把这事忍了半天,那就索性把这事忍了吧。于是他放下了旱烟袋,完全做个不抵抗者,就上床先睡了。
毛三婶走到堂屋里来,便见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在天空悬着,照着天井的格子,放了一块长方形的月光,印到堂屋地上,仿佛这地面上,涂了一块银漆,在这种月色之下,最容易发生人的幽情。像毛三婶那样满怀夙怨的人,这就更容易发生一种感触。她正这样望着呢,临风呜哩呜哩,却有一阵洞箫声,由隔壁院子里送了来。
隔壁院子里,能吹洞箫的,只有春华姑娘一个人,由这上面去推想,知道这洞箫必是春华吹的。只听这调子吹得声音慢悠悠的,那可以知道她心里很是难过。其实何必如此呢,她有那样一个白面书生李小秋暗地里你恩我爱呢,就是我,为了你们的事,一天也是跑了无数次,你们总还不至于一点出头的法子没有。至于我呢,那简直是老鼠钻牛角了,我还高兴为你们跑呢。说到我为他们跑,又要担惊受怕,这真是一件笑话。他们两人心里难受,与我什么相干?我把他们拉拢到一处,与我又有什么好处?像这两位冤家,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儿。若是能配成夫妻,这一生可以说是没有自来。就算是不能配成夫妻,两个人到底也交好了一场,在这世界上,总算有了知心的人,无论如何,比做梦要好些吧。若说到我,就是梦也不会有,叫我去梦谁呢?我也真是无聊,自己没有了想头,只管去替别人拉皮条,自己在旁边看热闹,试问我从中能得着什么?不过那李少爷倒知道好歹,每次到我这里来,总是作揖打拱,而且说了将来还要重重的谢我。看他那意思,好像说是我是为了银钱来和他跑路的,这不是完全错了吗?钱我是喜欢的,看钱是怎样来的呢。上次我到街上去卖布,在那马家老婆子家里,遇到那个后生,不就是打算用钱来买弄我吗?论到那个人,比我们这一位,那真要好到天上去,但是我们妇道,讲个三贞九烈,不贪人家的人才,不贪人家的钱财,就这样逃跑出来了。凭我的良心说,我很对得住丈夫的。只是我为他守三贞九烈,他哪里会知道?看看他那副样子,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就为了这一些,和他守三贞九烈吗?若是有那个后生那副人才,就是叫我给他去提尿壶,我心里也是愿意的。
想到了这里,不免脸红耳热,跟着心也就跳了起来。她继续地又想着,听说我小的时候,有我爹做主,本打算许配给一位书生的,后来爹死了,就落到这醉鬼手上来了。听说婚姻大事,都是由天上的月下老人做主的。这月老菩萨,为什么这样不公心,不把好的配好的,偏要把丑的配好的呢?月老,你真是不公心!她心里如此想着,抬了头就呆呆地向月亮望着,她呆望着的时候,慢慢地拥起了几片浮云,那浮云飘浮在半空,好像不曾动,只有那月亮像梭子一般,在云里乱钻。但是看去月亮钻得很快,其实它依然在原地方呆定着,慢慢地那些云片,都离开它已很远了。毛三婶想着,月亮里头,一定有神仙,没有神仙,何以缺了又圆,圆了又缺,而且会跑。有神仙的话,它是管人间婚姻的,那也不会假。但是到了我这儿,我就有些疑心,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何以就罚我嫁这个醉鬼?俗言说:月里嫦娥爱少年。既是神仙也爱少年,为什么罚我来嫁醉鬼呢?
她心里想着,脸上就望了月亮,好像暗地里问着月亮一样。月亮也像是被她问着了,又飞起了两片白云,将脸遮住了。毛三婶看了许久的月亮,身上仿佛有些凉浸浸的,这才醒悟过来,在这里已经是坐得过久了。这时,隔壁的洞箫声,已经是停止了,跟着这声音高低不定的,却是毛三叔睡在床上的打鼾声。毛三婶回转头来,对着房门口望了许久,倒不由得失笑了。她为了这伤心而又有趣的一笑,迟到深夜两点钟,方才上床睡觉。
因为她睡得晚,自然次日也就起得晚。蒙胧中听得有人笑道:“家里没有人,怎么会打开房门的。把床上铺盖偷去了,还不会有人知道呢?”毛三婶躺在床上。身子很倦,半晌还醒不过来。因之耳朵里已经听到了,嘴里还懒于立刻答复出来。继而又听到那人道:“怎么?真没有人在家吗?”在说这话的时候,听到脚步声,缓缓地靠近了窗户,而且也就分辨明白了这个人就是那可爱的少年李小秋。他走到窗户边,必是向屋子里张望,且不理会他,看他张望些什么?果然的,听到窗户纸上,有些拨动着的塞率声。又一会子,听得那脚步悄悄地走了开去,好像有要走出大门去的样子。她就在床上问道:“是什么人进来了?”
小秋答道:“是我呀!毛三叔不在家吗?”毛三婶口里叫着李少爷,人也就起了床,跟着走出来了。她一手叉住那变成了灰色的红门帘子,一手理着披到脸腮上的头发,扶到耳朵后面去,蒙胧着两眼,向小秋看了去,见他穿了蓝宁绸的夹袍子,外套黑海绒背心,黑缎子似的头发,配上那雪白的脸子,斯斯文文的,实在可爱。怪不得春华姑娘那小小的年纪,见了他也就迷着了。她心里如此想着,那一只手理着头发,就不住的向耳朵后扶了去。却也并不说什么话,只是向小秋微笑。
小秋站在这里是不好,走开也不好,呆站着倒有些不好意思。毛三婶笑着出了一会神,才眯了眼睛道:“你小小的年纪,倒有些不老实。”小秋红了脸道:“我……我……”毛三婶笑道:“倒是不要紧,我问你为什么在窗户眼里偷着看我?”小秋道:“我因为叫了几声,也没有人答应,不知道家里头实在有人没有?所以我在窗户外面听听,并没有看。”
毛三婶也红了脸笑道:“过去的事就算了,管你看了没有?不过你这样早来,总有点事。”小秋道:“我以为趁早来,毛三叔总在家,打算请他。”毛三婶道:“你和他客气些什么?他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
小秋笑道:“毛三叔很好的,又帮了我许多忙,我怎好不请请他?”毛三婶笑道:“我帮你们的忙,更多了,怎不请请我呢?”小秋怎好说是不便请,只得笑道:“我自然是应当请的,不过不晓得怎样的请法。”毛三婶且不和他说话,先抬头看了一看太阳影子,然后又偏了头侧耳听听。然后问道:“时候也不早了,怎样听不到学堂里念书的声音。”
小秋道:“先生一早上街去了,恐怕晚上才能回来,同学吵闹得很,所以我出来遛遛。”毛三婶将一个指头点着他道:“你现在说了真心话了,并不是特意到我们这里来的,顺便踏了进来的罢了。”小秋笑道:“本来也应当来看看毛三叔。”毛三婶道:“你何必看他,不过要来探我的消息,因为我是个妇道,不好直说罢了。其实那要什么紧,我这样一大把年纪。”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她又忽然一笑道:“大也不算大。李少爷,你猜我现在多大年纪?”她说着话,不叉住门帘子了,靠了门框斜站着。小秋知道毛三婶在这村子里有名的,是个调皮的女人,现在她这一番态度,不知由何而发,可是自己正求着她呢,也不能不敷衍她,便笑道:“你比毛三叔年纪小得多吗?”毛三婶吹了一口气道:“唉!我比那醉鬼正小十岁,他今年三十五了。我比你大八岁。”
于是瞅了他一笑,又道:“我是个老嫂子,你这小兄弟到我这里来坐坐,有什么要紧?”小秋笑着,却不好说什么。毛三婶道:“你吃过早饭了吗?”小秋道:“饭,他们同学是吃过了。我早起不愿吃那邦邦硬的蒸饭,没有吃。”毛三婶道:“饿到正午吃饭,你受得了吗?”
小秋道:“惯了,不要紧,我还在街上买有点心收着,饿了可以吃点。”毛三婶道:“你要吃软和的东西,我这里有,我做一碗芋头羹你吃好吗?还是去年秋天留下来的芋头。风一吹,又粉又甜,做起糊来,很好吃。你愿意吃咸的,还是愿意吃甜的?你不要看我刚起来,我向来很干净,你看我这两只手。”说着,又将两只雪白的手,伸给他看。接着笑道:“我先梳头洗脸,身上干净了,再和你去做吃的,好不好?”小秋一个字不曾答复出来,毛三婶却说了这样一大串,这叫他真不好再说什么,只抢着说了几句不客气,也就走了。
他在路上想着,毛三婶为了我和舂华的事,她是很热心的,一向暗地里感谢她。只是今天看她这副情形,很有点不正经,她不要弄错了。现在春华关在家里,不能出来,虽说是为了管家孩子害病,她脸上不曾带得忧容的那一点原因。至少也是先生和师母觉得姑娘大了,要避一些嫌疑了。在这个情形之下,自己遇事都应当检点些,怎好又去招惹着毛三婶呢?他自己想了一个透彻,回到房去,就横躺在床上,静静地去敛神。同学在窗子外经过,不断地说笑,却也不去理会。
狗子提了一壶开水,悄悄地进来,见他带了愁病的样子,在床上横躺着,心里倒有几分明白,不觉微微一笑。小秋隔了一角帐子,却是看到了他的脸色了,因问道:“狗子,你笑什么?”狗子倒不料他是醒的,便道:“我笑李少爷像小姐一样,先生走了,也不出去玩玩。李少爷,你还没有吃饭呢,给你煮两个鸡蛋吃吗?”
小秋对于他这种无味的殷勤,更觉讨厌,随便答了声不用。狗子不再说话,自提了开水壶回厨房去。搬了一大筐子菜,放在台阶石上,将一条板凳打倒,坐在板凳上来清理菜叶菜根。口里唱着:“蔡明凤,坐店房,自叹自想”,正有点得那闲中趣,忽听得有人在身后叫道:“狗子哥,没上街去呀?”狗子回头看时,是毛三婶站在厨房门口。她一手扶了厨房门,一手捧了一只碗,碗上将一只菜碟子盖了。
狗子笑道:“三嫂子打算要些酱油吗?”他口里说着,眼睛早是在她身上估量两三回。毛三婶笑道:“难道我来了就是打抽风的吗?”狗子笑道:“自家人说话,哪里留得许多神,我是狗口里长不出象牙来,你不要见怪。”毛三婶道:“哪个有闲工夫怪你。我这里有碗芋头羹,请你送给李少爷去吃。请你告诉李少爷,只管吃,我是洗干净了手来做的。”狗子看她手时,可不雪白干净吗,于是接过碗来笑道:“你怎么忽然做一碗芋头羹来给他吃。”
毛三婶道:“也是闲中说起来,李少爷早上送衣眼给我去洗,他说早上总是不吃饭,因为饭太硬了。”狗子望着,口里“哦”了一声,可是心里想着:姓李的早上不吃饭,与你什么相干?毛三婶道:“你不要发呆,就送了去吧,还是热的,让人家趁热地吃。”狗子在筷子筒里抽了一双筷子,就将这碗芋头羹送到小秋屋子里去。口里叫道:“李少爷快起来吃,快起来吃,这是毛三婶洗干净了手做的芋头羹。”
小秋想不到毛三婶真会送芋头羹来,便坐起来道:“真是不敢当!只为毛三叔用过我两吊钱,他们总是这样多礼。”狗子道:“我也是这样想,她送东西来,一定有缘故的。毛三婶说,因为李少爷嫌饭硬,早上没有吃饭,所以她送的芋头羹你来吃。你不吃饭,干他们什么事,何必要她多礼?”李小秋很觉得这小子说的话有些不入耳,再说他两句,又怕他借事张扬起来,只得坐起来吃,叫狗子向毛三婶去道谢,自己并没有出来。
那毛三婶靠在厨房门边等着,见狗子出来,就问道:“李少爷已经吃了吗?”狗子笑道:“你嫂子这种恭敬,他哪还有不吃之理。嫂子,你说,还是想替三哥求差事呢?还是想借钱呢?还是有别的事呢?你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去办。”毛三婶道:“你这话说得也有些不通,我不过是送一碗芋头羹人家吃,谈得上求人家这样,求人家那样吗?我不过是感一感人家的情罢了。”
狗子碰了一个钉子,自然心里有些不服气,不过看到毛三婶今天格外收拾得漂亮,不忍和她争吵,笑嘻嘻地说:“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毛三婶盯了他一眼,红着脸回家去。可是狗子心里,却依然不服,他不住的在那里盘算,干你甚事,人家没有吃饭,要你送了羹来,而且还是洗干净了手做来的呢?
第十一回 数语启疑团挥拳割爱 七旬撑泪眼苦节流芳
这天下午,太阳落在桔子林上,在一条白石板的小路上,只有一个背着那阳光走来的人,一路都是七颠八倒。那不用怎样去疑心,这必是毛三叔在三湖街上吃醉了酒回家来了。狗子正在清水塘里洗菜回来,恰好在路上遇到,于是站在路边上等他过来。毛三叔看到了他,老早的就卷了舌头问道:“狗子,你今天没有在街上吃酒吗?你毛三叔今天弄了几文,可惜你没有遇见,要不,倒也可以请你吃两碗。”狗子斜了眼向他笑道:“毛三叔,不是我说你糊涂,家里有那样一枝花的毛三婶,你何必天天吃得这样颠三倒四,烂泥扶不上壁?”
毛三叔停住了脚晃了两晃,本是伸出一只手来扶狗子肩膀的,不想手要向前,人要向后,那手在空中捞了几下,人又晃了两晃,这才笑道:“你这东西说话不通脾。一个人有了好老婆,就应该不分日夜,在家里看守着不成?”狗子依然斜了眼睛望着他道:“现在你喝醉了酒,我不和你说。”毛三叔猛然向前一扑,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口,瞪了那双红眼睛,喝道:“狗子,你说不说?你若是不说,我一拳打死了你!你说说看,我不守着你三婶,你三婶闹了什么漏洞吗?”狗子笑着道:“我的爷!你脾气好大,同你说一句笑话也说不得,实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毛三叔道:“你说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那一定就有些事。你说不说?你不怕毛三叔的厉害吗?”他说话时,扭住了狗子的领口,抖上了几抖。狗子见他两只红眼睛,格外睁得大,心里想着,若是再不和他说明白,他发的牛性,真会打起来的。于是手托住了毛三叔抓领的手,笑道:“其实不相干。”
毛三叔道:“不要说这些鬼话,你说,到底她在家里有了什么事?”狗子笑道:“毛三叔,你不用生气,我也是一番好意。因为今天早上,李少爷没有吃饭,三嫂子做了一碗芋头糊送到学堂里给李少爷吃。我想,李少爷也不是小孩子,待他太敬重了,也是不大好,就是这一点子,我要和你说一说。”毛三叔放了手道:“放你娘的狗屁!李少爷是我的好朋友。我老婆送点东西给他吃,有什么要紧?要你大惊小怪,拦路告诉。老婆是一枝花,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连朋友也要一齐断绝,你说是不是?”狗子见他垂下来的那只手,还紧紧地捏住了拳头。心里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且先让他一下。于是向后退了两步,满脸堆下笑来道:“毛三叔和我们闹着玩,什么话都可以说。我说这样一句笑话,毛三叔就要生气。”毛三叔摇荡着身体道:“我酒醉心里明呢。你拦住了我,特意要找我说话,是说笑话吗?”狗子不敢多辩,只管向后退了去。毛三叔瞪了他一眼,醉后口渴得很,急于要回家去讨茶喝,也自走了。狗子见他去远,心里就想着,这个死王八,太不懂事。我好意把话告诉他,免得他戴绿帽子,他倒说我多事。我一定想法子,出一出这口气。他站着出了一会神,点点头回学堂去了。
到了次日,进房去和小秋打洗脸水。见毛三婶送芋头糊来的那只碗,依然放在书桌上。便向小秋道:“这只碗,也应该给人送了回去,难道还要人家来自取吗?”小秋道:“你就替我送了去吧。你就说我多谢她了。”狗子笑道:“空碗送了去,也怪不好意思的,你随便送一点东西,不行吗?”小秋道:“一时我哪有现成送女人的东西?”狗子道:“香水花露水这些东西,都是这里女人很爱的,你那藤箱子里,不都有吗?”小秋道:“那都是用残了的,怎好送人?”狗子笑道:“要是自己用的,那才见得珍贵,你就把那香胰子送她好了。”小秋听说,打开箱子来看时,一瓶花露水,还用不到三分之一。有两块合并的一块香胰子,只用了一块,其余一块未动。小秋也觉得总应该送人家一点东西。不曾考量,就把香胰子和花露水交给了狗子,让他带了去。狗子带了这东西,就不住地微笑。一刻也不停留,就向毛三叔家里走来。
毛三叔虽然逐日上街去,这餐早饭,多半是在家里吃的。狗子也是看准了这一点,于是拿了空碗,和这两样礼品,就向毛三叔家来。进门时,不见毛三叔在堂屋里,料是昨天伤了酒,今天还不曾起床。毛三婶将一只枣木的梳头盒子,放在板凳头上,自己对了那梳头盒子,抬起两只白胖的手臂,正在挽头上的圆髻。因为这种工作,是不能半中间停止的,只抬了眼皮向他笑道:“多谢你送了碗来。”狗子将碗放在窗台上,很快地向窗子眼里看了一下,见毛三叔横躺在床上,将脚抬起来,架在木床的横梁上。于是身子向后一躺,对毛三婶低声笑道:“毛三叔在家吗?”毛三婶道:“有话好好地说,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狗子听了她这话,也不辩论,笑嘻嘻的,依然低声道:“这是李少爷叫我送给你的,你收起来吧。”说着,将那块香胰子和那瓶花露水,都塞在她怀里来。她已经是把头梳理好了,这就向窗子里看了看,也用了不大高的声调问道:“他还说了什么没有?”狗子道:“没有说什么。你应当去谢谢人家了。我走了。”说毕,他走出门去了。
毛三婶将香胰子同花露水,都揣在怀里,然后端了梳头盒子,向屋里走来,毛三叔一个翻身,由床上跳了下来,问道:“呔!狗子带了什么东西给你?”毛三婶猜不到小秋送她这两样东西,究竟是什么用意,所以她也很不愿意公开出来,便道:“狗子几时送过什么东西给我?这是我丢了一只空碗在学堂里,他送回来了。”毛三叔走近一步,瞪了眼道:“你怎么会丢了一只碗在学堂里?”毛三婶道:“我记不起来。”毛三叔冷笑道:“怪不得人家说我的闲话了。你记不得,我倒记得。你不是做了一碗芋头糊给李少爷吃吗?”毛三婶道:“不错!是我做了一碗芋头糊给他吃,这也犯了什么家规吗?”毛三叔道:“这并不犯什么家规,但是你为什么说不记得,不肯告诉我。”毛三婶无理由可以答复了,便将脖子一歪,板了脸道:“因为你问得讨厌,我不愿告诉你。”毛三叔道:“狗子替姓李的带了什么东西送你?”毛三婶想是他听见了,如何可以完全否认得。于是答道:
“人家吃了我的芋头糊,送一点东西,回我的礼,这是理之应当,你管什么?”毛三叔伸着手道:“你给我看看,她送了你多少钱?”毛三婶听他这话,简直有了侮辱的意思,于是在怀里掏出香胰子和花露水,重重地往桌上放下,然后两手牵了衣襟,乱抖一阵,叫道:“你搜吧,你搜吧,看看有什么呢?”毛三叔见她做错了事,还有些不服人说,不免也激起气来了。顺手捞起花露水瓶子向地下一砸,砸得香水四溅。口里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要人家小伙子私下送东西,我打死你这贱货。”毛三婶也是忍不住,伸出两手,先就向丈夫抓来。毛三叔大喝一声道:“好贱货,你倒先动手!”喝时,早是捉住了她两手向外一推,毛三婶站立不住,哄咚一下,向后倒了下来,毛三叔打得兴起,趁势将她按住,跨腿就骑在她身上,竖起两只拳头,擂鼓也似向下打着。毛三婶身上虽在挨打,心里头却很明白。她想着,自己若是大哭大喊起来,惊动了四邻,人家问着,为了什么缘由,一早夫妻打架,很不容易说了出来。而且牵扯到了李小秋那更是不妥。因之只管躺在地上乱挣乱跌,却不哭喊。
毛三叔也是想到这件事有些难为情,只是打,却不叫骂,打了一二十拳,才放了毛三婶。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左手掀了衣襟扇汗,右手指着她道:“你动不动凶起来,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你说,为什么你送芋头糊给他吃?”毛三婶靠了壁坐在地上,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新梳的髻,也散了,披了满肩的头发,张大了嘴,只管哽咽着。许久,才指着毛三叔道:“短命鬼,你打人打忘了形吗?李少爷又不和我沾什么亲,带什么故,是你把他引了来的。你自己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好朋友,要报答人家的好处。我做碗芋头糊给他吃,也是给你做面子,你为什么打我?你不要胡思乱想,人家青春少年,贵重得了不得,决不会打你醉鬼老婆主意的。”
这句话算是把毛三叔提醒了。是呀,李少爷那样漂亮的公子哥儿,也不会和这二三十岁的乡下女人有什么来往。他想到这里,火气就有点往下,不瞪着眼睛了。眼光向下时,顺便就看到了砸碎的那瓶花露水,更看到桌上放的那块香胰子,不由他心里又转了一个念头,便是一个做少爷的人,应该送人家女人这些东西的吗?便又瞪了眼道:“不是我说你,村子里人,也有看得不顺眼的了。别的不说,李少爷为什么偷偷地送你香水香胰子?这是相好的送表记的意思,我不知道吗?从今以后,你给我放乖一些吧。如若不然,我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毛三叔说得到做得到,如果不信,你就试试看。”毛三婶正也知丈夫那种牛脾气,倒不是用话吓人。再看看他黄油脸,大红眼睛,这火气是还没有压下去,万一和他口角起来,恐怕他会乱动手的。自己虽和李小秋并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只是自己这颗心,为了给春华姑娘穿针引线,实在有些胡思乱想。有道是旁观者清,想是丈夫看出一些情形出来了。那么,还是自己退让一些为妙吧。毛三婶这样想了以后,她就转而对她丈夫说:“你不信,我也不说了,你以后访访吧。我今天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娘家去,让你一个人在家里,仔细地访上一访。你访出了我同什么人不干净,你就拿把刀来把我杀了。你若是访不出来,我也就不回来的,你想我能白白地让你打上一顿吗?”
毛三婶一面说着,一面就站起身来,自己端了脸盆到厨房里去打水来洗脸,重新梳头换衣。不过她的脸上,总是板得紧紧的,一点笑容也没有。毛三叔虽然觉得自己过份一点,但是决不能够在女人面前示弱,只管瞪了眼睛,在一边望着。毛三婶忙忙碌碌,收拾了半个时辰,诸事妥贴,又打开橱子来,将自己几件衣服,同那匹未曾卖去的白布,做了一个大包袱,手里提着试了一试,那便是有要走的神气了。
毛三叔觉得再要不说什么,也是白白地让她走了。就用手捏住了拳头,连连摇撼了几下道:“你以为我舍不得你吧?你要走,只管走。但是你若这样走了,以后就不必回来。”毛三婶道:“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上庵堂当尼姑去,也不要再受你这一口气。”她口里说着,手里提了那个大包袱横了身子,匆匆地就跑了出去。毛三叔叫道:“好吧!你走吧!永远也不要回来了。”毛三婶僵硬了脖颈子,挺了胸脯子就向前面跑了去。
毛三叔站在房门口,呆了一阵子,然后跑了几步,跑到大门外来,向毛三婶去的大路遥遥地望着。然而他既不能叫出口来,叫她不要走,她也不回转头来,向毛三叔看上一看,于是乎她就在这种夫妻相持之下,一直地离开了家庭了。这时,毛三叔开始要感到枯寂了。同时,小秋、春华二人之间,也感到消息不通了。因为他二人不能见面以后,完全靠了毛三婶来往互通消息。小秋在这日下午借了送衣服为名,走到毛三叔家门,见大门关着,外面门环上,倒插了一把锁。他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毛三婶若是要走开的话,照着她近来热心的情形来说,她一定要先通知一声的。莫不是早上那两样礼物送坏了。但是,天下决无是理。也不过适逢其会罢了。于是在门外呆了一阵子,也就回学堂里去。
到了次日早上,再向毛三叔家来时,顶头就遇到他,他见小秋手上拿着衣服,便笑道:“李少爷,你送衣服来洗吗?昨天她和我打了一架,回娘家去了。”小秋道:“你两口子,过日子很是舒服的,为什么老是打架?”毛三叔道:“嗐!起因很小,就为了李少爷送她两样东西,我问了她两句,她说不该问,所以我们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小秋听说,便道:“这个你也太喜欢吵了。”然而他只说了这句,脸飞红着,说不出第二句来。毛三叔一见小秋这翩翩公子的样子,就想到他和春华乃是一对,哪会牵涉到自己老婆。她替他们跑来跑去,自然有些功绩,这又何必去疑心,他自然该送一点人情的了。毛三叔心里有了这样一番考虑,就向小秋连连拱了两下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小秋笑道:“你们夫妻吵嘴,有什么对我不住,这话也就奇怪之极了。”说毕,扭转身子就走了。毛三叔一想,这话又错了,这是心里的事,怎好由口里说了出来。不过已给说出来了,便也吞不回去,怅怅地在路上站了一阵。
毛三叔为人,虽然有时脾气很暴,但是他究竟是个在社会上混事的人,差不多的人情世故,他都参与过了。他看了小秋到门口来徘徊的情形,知道她是断了春华的消息,所以着急,由此,更可以想到他送礼给自己女人,那是求她送消息,并没有别的作用。更想他是这样着急,想必春华在家里头,也是急得不得了的,自己很可以到相公家里走走,探探春华是怎样的情形。
他一脚踏进门,就看到春华靠住了廊檐下的柱子,昂了头向天上望着。她回转头看到毛三叔,先就问道:“两天不看到毛三婶,她忙些什么?”毛三叔道:“唉!她和我打一架,回娘家去了。”春华道:“她很贤惠的,你为什么要常打她?她什么时候回来呢?”毛三叔道:“她是发了脾气走的,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她要什么时候脾气下去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吧。”春华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就有了不高兴的样子,望了毛三叔道:“你这个人,什么时候才不好酒糊涂呢?哼!”
毛三叔见她这样子,心里也就有些明白,微微的笑着,悄悄的闪开了。但是这个消息,让春华心里不高兴,那是比毛三叔受到,要难过十二分。心想一个人遇到了不如意的事,那总是重重叠叠跟着来的,情不自禁的叹了两口气。当她叹气的时候,恰好她母亲由屋子里走了出来。心里自然明白所以然,却并没有怎样的作声,直到后进屋子里去,才高声叫道:“春华,你不到后面来带你小弟弟来玩一会子吗?也免得你奶奶受累呀。”宋氏这样很大的声音叫着,春华在前面屋子里,却一点也不答应。姚老太太道:“这个孩子,我看她整天愁眉苦恼的,别是有什么病吧?”宋氏道:“她哪有什么病,不过因为这几天没有出去,闷得那个样子。”姚老太太道:“一向把她放松惯了,怎能够说关就关起来呢?明天二婆婆挂匾,村子里太热闹,也让她去看看吧。”
当这老婆媳两个,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正好春华悄悄地向后进走来,隔了那层屏门,正听得清楚。心里这就想着,明天村子里这样热闹,我想小秋一定会去的。在人多乱挤的时候,总可以碰到他说两句话。不过自己有一肚子苦水,也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完的。她如此想着,不到后进屋子里来了,她遛到自己的内书房去,就行书带草地写了一页稿纸。写好了,折叠成了一小块放在贴肉的小衣口袋里。这事办好了,本来已是解除了胸中一层疙瘩。但是她在表面上,倒越发紧皱了双眉。母亲问她怎么样,她只说是心里头烦闷,不说有病,也不说是发愁。宋氏听到,更觉婆婆言之不错。
到了次日,这已是姚老太太所说,到了二婆婆挂匾的日子了。村子里的红男绿女,都拥向她家去。春华先还装着懒得走动,后来经母亲再三催促,才换了一件新衣服,携着小弟弟向二婆婆家来。一出门就遇到了隔壁五嫂子,带了两位女客,也向那里去。在路上,那位女客,对于二婆婆的历史,有些不大了然,于是五嫂子走着路,就替二婆婆宣传起来。
她说:“二婆婆原来是个望门寡妇。她在十五岁的时候,这边的二公公就死了。二公公自己,也只有十七岁,原定再过一年,就把二婆婆娶过来的。二公公一死,他老子三太公是个秀才,也是明理的人。就派人到二婆婆家去说,女孩子太年轻了,又是没有过门的媳妇,怎能勉强她守节,这婚姻退了吧。年庚八字帖,也送了回去。那边的亲家公,也是个秀才,更明理。他说,姚老亲家是读书进学的人,一女哪有匹二郎之理?何况两家都是有面子的人,姚家愿意有媳妇出门,他们家还不愿有姑娘重婚呢。把去说话的人,重重地教训了一顿,那人只好又把庚帖再取回来。三太公听说,高兴得了不得,就说只要女孩子肯上门守寡,这是娘婆二家,大有面子的事情。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就在七七未满里面,把二婆婆接过来了。听说,这件事把县太爷都哄动了,亲自来贺喜。
新娘子进门那一天,整万的人看,我们这姚家庄,比唱戏赛会,还要热闹十倍。新娘子先穿红绫袄,后着白麻裙。先喝交杯酒,后哭丈夫天。怎样喝交杯酒呢?就是由二公公一个十三岁的妹子,抱了灵牌子拜堂,那交杯酒就奠在地上了。二婆婆入门守节以后,那真是没有半个人说不字,三太公欢喜得了不得,对她说,有她这样一个儿媳妇,那是替全族增光。全家挨饿,也要剩下来让划吃饱饭。
后来大公公生下来第一个儿子,就过继在二婆婆名下。不过三公公去世以后,大公公在中年的时候也死了,大婆婆丢下了一姑娘,改嫁了。二婆婆就是这样守清寡,带了一个过继儿子度命,她守到四十岁,过继儿子,也就有十八岁,她嫌了人丁少,赶紧就娶了儿媳妇。这位二婆婆,好像还有些福气,儿媳妇过门一年,就添了个孙子。不想孙子有了,儿子没了,这位过继的叔爷,二十一岁就死了。两代两个寡妇,就守住这个小孩。女人家,一不会种田,二不会种树,有几亩田地,都给人家去种,连吃喝都不够。
这两代寡妇,绩麻纺线,带喝稀饭,才把我们一个单传的兄弟养大。这里头有十五六年,她们家里,没有一个男人的脚印,同族的人,说是寡妇门前事非多,有事都是叫女人去,万不得已,也就站在大门口说。要说守节,这两代人真守得干净。说吃苦呢,也就比什么也苦。到了这十几年,二婆婆是六十岁的人,家里没有吃,才出来向人告帮一点。
我们这两代看住了的兄弟,现在正三十岁,身体不好,只是种种地,又挣不了钱,前年才娶下亲。今了是二婆婆七十岁,又添了个重孙子,总算头发白了,熬出了头。同族的人,在北京皇帝那里,请下了御旨,给她两代立下了苦节牌坊。名声是有了,整整熬了五十五年,苦也就够苦的。”春华在五嫂子后面跟着走,听了这一篇话,才知道举族尊敬的这位二婆婆,原来吃了这样大的苦。幸而她总算活到七十岁,若是活到六十九岁死,也看不到族人同她树牌坊了。
春华低了头想着,不知不觉也就到了二婆婆家。她在这五十五年里,眼见所住的房屋,只管倒坍,无钱修理,越久越破烂,她现时只住在三间连接牛棚的矮屋里,如何能招待宾客。也是同族的人,把这位老婆婆当了全族的一页光荣史,就在倒坍的瓦砾场上,连接了门外空地,搭了几十丈宽大的席棚。席棚四周,都悬了红绿
彩绸子。棚柱子上,长长短短,挂了许多对联。正中一张大桌子,系了红桌围,摆下锡制的五供。尤其是那对满堂红的烛台,插上一对高过两尺的大红烛,吐出来四五寸长的火焰,好不喜气洋洋。桌上再架了一张小条桌,也是系了红桌围。桌子上供了关帝庙搬来的万岁牌,上书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
那桌上有个黄缎子包的东西,据说就是由北京请来的圣旨。那桌子下面铺了一丈见方的红毡子,乃是老百姓向圣旨磕头的地方,在这席栅中间,设了几副披椅靠系桌围的座位,只有二三十位戴红缨帽子的人,在那里坐着,其余来看热闹的人,就不能进那棚。棚外一张桌面,围了一群人,乃是一班吹鼓手。这里吹鼓不响,便是看四周悬的匾额,如流芳百世,贞节千秋那些名词,也就火杂杂的了。因为这女子和全族争来的光荣,这个热闹场合,特别许女子参加,但也只能到棚中心为止,再过去,圣旨所在,怕犯了威严,不许过去了。
春华遥遥看见父亲春风满面的,也在许多红缨帽子队里周旋,就远远地挤在妇女队里,不敢过去。这时,有两个族里人,满头是汗,跑了进来,口里喊道:“大老爷到了,大老爷到了。”只这一声,那些戴红缨帽子的人,全起身了,看热闹的人,如潮涌一般,向大路上逃了去。在乱轰轰的当中,吹起了喇叭,打起了锣鼓,村子外还放了三声号炮。
像毛三叔这一类管事的人,只见他像穿梭的鲤鱼,忽而跑进,忽而跑出。所有看热闹的人,一齐轰出了棚子外,春华身体矮小,被人挡住,一点也看不见。手上牵着一个小弟弟,又不能乱挤,真是急得很。停了许久,索性不看了,走到大樟树下在石磙上坐着。那里正有两个同学,站着谈话呢,一个道:“我算了一算到场的,有两个举人,一个副榜,五个廪生,十二个秀才,要说热闹,真算热闹了。一个女人不应当这样吗?”又一个道:“这知县听说是个进士出身呢,他很讲名节的,所以自己来了。”春华道:“师兄,你们怎么在这里?”一个道:“师妹来了。先生叫我们在外面招呼客呢,我们偷懒在这里站一会子。女客里面很松的,师妹怎不去看热闹?”春华皱了眉道:“我带着小弟弟,哪里挤得上前。”一个道:“我们跟你带着小师弟吧,你去看看,这个机会是难得的,不要错过了。”春华笑着将小兄弟交给了两个同学,自己就转身走了。可是在临走的时候,同学又说了一句:“李小秋也在棚子里呢。”不管同学是不是有意讽刺的,然而她听到这几句话之后,心里就立刻跳了一跳。但是要注意了这句话的时候,那更是露出了马脚,只当没有知道,匆匆地钻往人堆子里去了。
这时,那位进士出身的县官,穿了补服,戴了翎顶,半弯了腰站在桌案旁边。其余的举人秀才,分两班站着让出一条大道来。姚廷栋和同姓的一位廪生,各穿了外褂,戴了红缨帽,搀住了二婆婆由屋子里走到棚中间。二婆婆那头发,自然是白得像银丝一般,那张尖瘦的脸,堆叠了无数道的深浅皱纹,仿佛一道道的皱纹,这里都记着她的痛苦程度。
她虽然穿了蓝绸的夹袄,大红裙子,这犹之乎在那人体标本上,加上一些装饰品,越发表现出不调和来。她颤巍巍的在两个本家相公中间走着,举起那双瘦小的老眼,向四围看去。她那双眼睛自十五岁哭起,流出来的眼泪,恐怕一缸装不下了。所以她那眼睛虽有今天这样大的盛典来兴奋一下,但是依然力量不够,她极力挣扎着,便觉那些到场的人,都有些乱动。所以她虽然穿了那套红裙大袄,依然在袖子笼里揣了一条毛巾,不时地拿了出来,向眼睛角上揉擦一下,拭去挤出来的眼泪。不过今天来看热闹的人,只有欣羡她的意味,并没有可怜她的意味。
虽然,她不住地在那里揉擦眼睛,然而并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她这种痛苦。同时,棚子外面的喇叭、鼓、小锣,都吹打起来了。庆祝这位七十岁的处女,得了最后的胜利。皇帝给她的圣旨,高供在桌子上。她慢慢地走到那红毡子上,就有人喊着乐止,谢恩,跪,叩首。这位七十岁的老处女,抖颤了两腿,向万岁牌子跪着,磕起头来。磕完了头,那位县太爷,表示他尊敬烈女的致意,就向前走了一步,拱拱手向姚廷栋道:“请这位老太太升到大手边。”
姚廷栋道:“父台大人太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他口里说着不敢当,那两只手抱了拳头,在额顶上碰了无数下。但是这位县太爷,对了这位鸡皮鹤发的老姑娘受着莫大的冲动,连道:“应当的,应当的!”这些看热闹的人,见县官都要和二婆婆行礼,这个面子太大了,因之眉飞色舞的,都睁了眼睛望着。便是姚廷栋本人,也认为是一件无限荣耀的事情,就搀住这位老太太站在大手边。于是这位由两榜进士出身的县太爷,朝着万岁牌,必恭必敬,向上作了三个深揖。二婆婆虽然也战战兢兢地回了三个万福,然而眼光昏花,这位县太爷究竟是在作揖,是在磕头,也看不清楚昵。县太爷一作揖不要紧,观礼的老百姓,便是哄然一声,表示着他们也受宠若惊了。
春华虽然读了几年书,但是她的思想,和这些老百姓的思想,并无二样。她觉着做女子的人,果然要看重贞节两个字。只看二婆婆今天这番景象,连县太爷都要和她行礼,这面子就十分大了。她呆呆地想着,身不由主,被人一挤,就挤出了人群。她想再挤进去,已是不可能。于是就在空场子里站着,回想着二婆婆穿红裙大
袄受礼的滋味。一个人实在应当学好,落个流芳百世。她想久了,非常地兴奋,偶然一抬头,却看到李小秋在前面人群里来往。若论机会,这是一个绝对的机会了,不过她这时想到的是女子应当三贞九烈,做个清白人,若像自己这样和李小秋来往,那是下流女人偷人养汉的勾当,未免看贱了自己。从今以后要拿二婆婆作榜样,决不再理小秋了。
第十二回 作态为何相逢如未见 收心不得举措总无凭
在这个场合里,小秋来的意思,和她并没有两样,正是借了这个男女开放的机会,彼此好谈谈。他远远地曾看到春华在人丛里挤着,只是春华没有看到他。后来春华挤出人丛来了,他心里暗喜。为着把事情装得很偶然起见,自己故意向远远的地方走了去。但是相距得虽远,却是拦住了春华的去路,春华果然要回家,非走到小秋面前去不可的。所以春华虽然没有作声,他已知道是会由后面慢慢跟了来的。不想他走了很远的路,却不听到后面有什么响动。
回头看时,哪里有人?心想,怪呀!她今天修饰得整整齐齐的,不是来会晤我,难道还是来凑热闹不成?也许她不曾看到我,所以放过机会了。说不得了,我再走了回去,纵然惹一点嫌疑,那也不去管他。他如此想着,便迎定了春华走去。这时,春华手上,已经牵着她的弟弟,微侧了身子,看桔子林的云彩,看那样子,似乎是悠闲的。若是由小秋揣测起来,那必是在那里相候呢。于是自己也装着闲踱的样子有一步没一步地向前走着,直走到离春华不远了。不想他的态度,恰是可疑,在不经意之间,偶然回转头来,算是打了个照面了。不想她低了头拍着小兄弟的肩膀道“我们再去看看吧,不要吵了。”
说毕,掉转身去,牵了那小孩儿又向热闹地方走去。而且走的时候,很是匆促,不像是得了小孩儿的同意。这很奇怪了,难道她还要躲避我不成?于是站在草地上向天空里看了看太阳,又向树梢上看看白云,好像要在天空里发现一个行星,一时寻找不着它的位置。其实他心里好像在拨弄四五位算盘子,这个数目上来,那个数目下去,半时也弄不出个准数。
正发楞呢,后面有人喊道:“小李,站在这里做什么?”回头看时,就是同学里彼此风流自赏的好友屈玉坚。便笑道:“你这话问得奇,你来做什么,也就是我来做什么。”玉坚四周看看,并没有人,走近前来,拍着他的肩膀低声笑道:“你是一心以为有鸿鹄之将至,她来了没有?”
小秋道:“你又是这样鬼头鬼脑,谁来了没有?”玉坚连连在他肩上拍了几下,笑道:“你真会装傻。我实告诉你,我们这些同学,都是混世虫,先生走了,大家三三两两,在村子前后乱转,见了清秀些的姑娘,眼睛像作贼的一样,狠命地盯上人家几眼,回来就五通神附了体,信口胡诌,哪做得了什么事。只有你我二人,说一句《关雎》乐而不淫吧。”
小秋连连摇着手笑道:“你又倒起酸墨水来了。”玉坚正色道:“小李,你实说,在同学里面只有我能看出你的性情不是?这几天她没有来,先生出的论文题,三篇你才做一篇,而且全是胡扯。在房里书不念,字也不写,老是背了两只手在屋中间打转转。若说你没有心事,鬼也不相信!”
小秋道:“你放了书不读,偏有闲工夫来专门打量我!”玉坚笑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因为你放了书不去读,才惹起了我的留心。唉!闲话也不必说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样?我多少可以帮你一点忙吗?”小秋到了这时,还有什么话说,只是向他微笑了一笑。玉坚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管家那癞痢头听说要死了,这个新寡的文君……”
小秋凑个冷子,伸出巴掌来,将他的嘴捂住。玉坚将头偏着,把手躲开了。第二句只说了,“你难道不想做司马……”小秋又抢着将他的嘴捂住。这一下子捂得很久,老不松开。玉坚同时伸出两只手来,将小秋的手剥了下来,这才退后两步,向他笑道:“难道我还没有你的力量大,打不过你?有道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看你这几天之间,心绪很是不好,我不忍心打你了。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引了她来。”说着,转身便走。小秋站在后面,只管跳脚,连连将手招着,低声叫道:“喂!喂!可别那样胡闹!”玉坚不理,依然是走。小秋只好追了上前,扭住他的衣襟,低声笑道:“你只把小师弟牵来玩玩就是了。”玉坚咬了嘴唇,向他笑笑,这才走了。
小秋心想,照说呢,玉坚是自己人,倒也不必避开他。不过这种事关系师妹的名节,总以不说明为妙。不过心里如此想着,对于玉坚去约春华前来这个好机会,又不肯完全失掉。因之在几条田岸上,只管来去徘徊,不能中止。过了一会儿,玉坚脸上带了不高兴的样子走了过来,不像他往常一样,老远的就说出话来。小秋明知道这件事是失败了,但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静等他走到面前再说。玉坚真也是能忍,直走到小秋面前,向他脸上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得罪了她吗?”
小秋道:“没有呀。她对你说了些什么?”玉坚道:“我挤到她身边,故意对小师弟说:‘我带你去玩玩吧?李师兄也在棚子外面呢。’你猜她怎样,板着脸将小孩子衣服,连连拉了几下,口里说‘不去不去。’说完,她就带着孩子走了。看那样子,她好像是要躲开你。”小秋道:“你是瞎说的。”玉坚瞪了眼道:“哪个混帐王八蛋,才瞎说哩。”
小秋道:“这就怪了。我自问没有什么事得罪她。不过小姑娘总是容易发脾气的,过几天也许就好了。”玉坚望着他,用手指头连连点了几下,笑道:“这是你不打自招吧?你说你对她没有意思,刚才这几句话,说得就有许多漏缝,你本来心里没有什么疙瘩的,何以你就不相信她会躲开你?而且说自己并没有得罪她。哈哈!我可拿到了把柄了。”
小秋无法,只好连连给玉坚作了几个揖,口里连道:“老兄老兄,何必呢!”王坚这才放低了声音道:“你若是不瞒我老大哥,我一定给你帮忙。我虽然知道这件事,决不能和第三个人说,我若是和第三个人说,就不怕先生的板子临到我头上来吗?我看那样子,她必定是有些怪你。至于为了什么事怪你,除了你自己,别人哪里晓得?”
小秋到了这时,却也不来否认什么。伸起手来连连搔了几下头发。玉坚道:“她虽然带了孩子走了,不会离开这棚子的,你再去上前碰碰她,看她说些什么。你去不去,我也不管,我先回学堂去了,”
说毕,他真的很快地跑回学堂去,他那意思,就是不愿在这里监视着小秋的态度。
小秋呆站了一会子,心想,春华这位姑娘,很是调皮的,她必然是不愿在玉坚面前露出形迹,故意这样子的,等他走开了,她再来和我见面,我总也不要辜负了她这番意思。要不然,凭自己和春华以往的交情,无论如何,她不会翻脸的。这一个转念,自己觉得是很对的,于是又在席棚外面绕了个大圈子,绕到棚子后面,去拦着春华的去路。
不到五分钟,果然,春华很从容地牵着那小师弟走了出来。那小师弟两手牵着姐姐的一只手,身子向地下蹲着,口里喊道:“我还要看,我还要看。”春华道:“都是村子里人,你没有看过吗?我站累了,我不能看了。”她如此说着,偶然一抬头,却看到了小秋远远地站住。于是她轻轻地在小弟弟肩上拍了一下,骂道:“小大王,我不奈何你,我陪你去吧。”她就像不曾看到小秋似的,带着孩子,依旧回棚子里去了。
这一下子,可以给小秋一个莫大的证明,她简直不肯相认了。这为了什么?小秋实在不能知道。于是垂直了两手,在草地里站着,很久很久,作声不得。
这是棚子后面,一条人行大道,来来去去的人,确是不少。这些人看到他站在这里发呆,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免向他看上一眼。小秋对于这些都不曾理会,依然还是在那里呆站着。最后来了两个同学,看到他站着发呆,就拉了他的手道:“挤不上前,算了,有什么看得?”小秋不说话,也不抵抗,随了这两个同学就跟着回学堂来。到了书房里,闷得无可发泄,便向床上倒了下来。
这是全村子里最忙的一天,同学们虽然有看了热闹回来的,但是一看到全学堂无人,在书房里打一个转身,又各自跑了出去。小秋躺在床上发闷,这并没有谁知道。一个终日吟哦的地方,现在忽然声息全无,加倍地显着寂寞。这里原是姚家的宗祠,宗祠的屋子,当然是很大的,所以人走空了,便格外显得静悄悄的。
那天井里,偶然送进两三阵清风,吹落几片樟树叶子,打在窗户上扑扑作响。门帘子里两扇门,咿咿哑哑,被风推动着,也响起来。小秋心里一动,必是春华知道学堂里无人,趁着这个时候跑了来了,那么,彼此可以很放心的谈上两句。他想着,果然就以为春华来了,跳了起来,就迎到房门口来。
然而房门外面,只是太阳照着樟树的影子,在满地上晃动,哪里有什么人?小秋手扶了门框,又望着树影,发起呆来。他想,这种情形,简直是春华变了心。至于春华为了什么变心,实在是想不出这一个理由来,莫不是她父母有些知道了。但是早两天她还瞒着写信给我,分明是严密的。就算是她父母知道了,她只有见了我赶快告诉消息,哪有躲开之理?若是为了毛三婶的事,但是这不是我得罪了她,也不能因为我得罪了她,我们来翻脸。是了,必然是为了我送毛三婶两样礼物吧?但是我送毛三婶的礼物,也正是为了彼此要传消息,怎能为了这件事来吃醋呢?而且她曾叮嘱过我,对毛三婶应当多多送人情,自己这一种揣测,又是不会对的。
于是自己呆望了天井外的树影,没个作道理处。在屋子里已是坐不住,不由得背了两手缓缓地踱出了后门,走到桔子林里来。这个地方,向来是两个人出学堂门,偷着说情话的所在,如今到了这里,什么看不到,只有几只找虫吃的燕子,在树棵子里掠地飞着,这越显得这环境是如何的寂寞了。
小秋手扶了一根弯的树枝,斜了身子站定,心里就想着,人心不能捉摸,正也像这燕子一样,忽而东南,忽而西北,春华这个人会对我这样白眼相加,这是我做梦想不到的事。手扶了树枝不算,于是连身子也靠着树干,只管出神。这树下面恰是长有一大片蓬松的青草,于是缓缓地蹲下身子去,坐在青草上,看定了那绿树空当中露出来的白云,时而变作狮子,时而变作山头,时而又变作美女,却也很有趣。不过今天东跑西找,跑了半天,很是吃力,这时又看这样无聊的云彩,渐渐地觉得眼睛有些苦涩。既是哭涩了,当然闭着眼养一养神,所以他靠了那树干昏昏沉沉的,人就睡了过去。
究竟屈玉坚是留心他的人,在热闹场所暗地里打探了他许久,并无他的踪迹。春华却在女人堆里,不时挤进挤出,似乎看得很起劲,这分明是两个人不曾得着机会说话,还是各干各的。
于是回到学堂里来,一直冲人小秋屋子里去,只见他床上的叠被,睡了一个窟窿下去,这必是小秋曾在这里躺着的,那么,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也真肯费那番心血,就在学堂里前前后后都寻找一遍,结果是连厨房堆煤炭的所在都看了一看,依然不见一些什么。玉坚心里,这就纳闷儿了。假使他和春华有约会的话,春华并没有分身之术,在那彩棚子里看得她清清楚楚的,她并没有走开,怎能够和小秋有约会?这一层断乎不是。那么,小秋生着气,跑回家去了吗?
他果然要跑回家去的话,衣服书籍,也应当收拾收拾,然而现在屋子里乱得很,又不像是回了家去的样子。年轻人总有点好奇心,非找出他来不可,于是由祠堂里又跑出来。在他转过两三个圈子以后,究竟让他发现了小秋的所在,原来他靠了树干子坐定,人早是睡得不知所云了。玉坚猛然在几丈外看见,倒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这样子。莫不是要寻死了。
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春华也没有说是和他永断葛藤,就是要死,也还没有到死的日子呢。因为疑惑小秋是死了,所以他很害怕,只站住看了一看,立刻向祠堂里跑了去。
这时,看热闹的同学,已经回来一大半,见玉坚慌里慌张跑进来,大家都有些吃惊,连问着什么事。玉坚站在院子里,只管喘着气,许久才道:“这……是怎么好?李小秋死……死在树林子里了!”这句话说出,同学们早是轰然一声,尽管这话未必可信,但是这总是一个可惊的消息,于是一拥而上,将玉坚围住,问这事的所以然。玉坚道:“我看见他倒在一棵桔子树下,眼睛上翻,口里吐着白沫,那形象真是怕人。狗子呢?叫狗子去看看吧。”狗子老远地站着,扛了两下肩膀,淡淡地道:“扛死人的事,我可不愿干。”说毕,抽身就走了。
其实学生们要他同到树林子里去,并不是要他扛死尸,不过
因为他是个壮汉,好借了他的力量壮壮胆子。他现在说了不去,学生青年好事,也等待不得,早有几个胆大些的,扬着膀子就在前面跑了起来。其余的人,见有人向前,自然也就在后面跟着跑。及至到了树林子里,却见小秋扶了树枝在那里站着,何曾死了呢?玉坚也在众人里面,却是一呆,早有几个同学回转身来,指着他骂道:
“你什么也可以骗人,怎么说他死在这里呢?”玉坚道:“我真不骗人,刚才他实在是倒在树底下的。”小秋当玉坚跑了回去的时候,自己已经惊醒了,这时,同学大家跑了来,便知道自己闹了个大笑话。若是说在树底下睡着了,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呢?于是他放出那没有精神的样子,将头偏着歪在肩膀上,然后有气无力地向大家道:“不怪玉坚,我是病了。”说着,慢慢地依着脚,向学堂里走去。
他这样做,算是给玉坚圆了谎。然而他害病在树林子里的消息,便宣传了出去,不久的工夫,也就传到春华的耳朵里去了。
那时,她回到家里很久,同家里人坐在堂屋里闲话。姚老太太道:“饭做好了,就吃吧。廷栋那样忙,自然是要等客散干净才回来。”宋氏道:“二婆婆苦了一辈子,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天连县太爷都来给她贺喜。春华爹常说什么守节是大事,吃饭是小事,真不错。”
春华笑道:“妈说错了,原来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节字,不专是对女人说的,是包括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说的。这还不能包得尽,就是人总要做个干净人,饿死了也是一件小事。”
姚老太太,右手拄了拐杖坐着呢,她那白发苍苍的头连点了几点,又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两下,表示她沉着之意。笑道:“春华这孩子,可惜是个姑娘,要不然,准可以踏她爹的脚迹。她爹的话,她真解答得一些不错。孩子,”说着脸向了旁边矮凳子上坐的春华,继续着道:“一个做女人的,总要有志气,留下好名好姓,让后代人传说下去。”春华道:“二婆婆吃了一生的苦,到了今天,总算出了头。连姓姚的合户,都有了面子了。”姚老太太道:“怎么说是姚家合户?全县的人,哪个不知道?她这一生的事,连皇帝都知道了,那还了得?”
姚老太太说着,脸上带了那很得意的样子,便是她的老眼,也合着笑成了一条缝。宋氏道:“像二婆婆总算是给娘婆两家增光不少。做父母的,有了这种儿女,埋在土里也是笑的。”春华道:“在我们读了书的人来讲,一个作女人的,本应当这样。”
正说到这里,村子里的放牛小孩五伢仔,跑了进来,东张西望,问道:“相公还没有回来吗?”姚老太太道:“你这个顽皮的孩子,又惹了什么祸,要来找相公?”五伢仔道:“我哪里惹了祸,你们学堂里出了事了,那个李小秋倒在树林子里,差一点死了,现在扶到学堂里去了。”
春华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睁了两眼望着他道:“什么?他……”只说了一个他字,她看到还有祖母、母亲在座,这话如何可以说得,于是只望了来报信的人,并不说话。姚老太太却忍不住了,因问道:“好好的怎么会倒在树林子里,你不要瞎说。”五伢仔道:“我骗你我不是人。”
姚老太太拄了拐杖,战战兢兢站起来道:“这个孩子很好的,我去看看。”宋氏道:“天色黑了,外头看不到走路,你不用去吧。”
姚老太太扶了拐杖,依然是战战兢兢,没有答应下来。春华皱了两道眉毛在旁边站着,望望祖母,又望母亲。对于宋氏这话既不赞成,也不敢驳回。姚老太太道:“不知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毛病。廷栋不在学堂里,全是一班小孩子,会懂得什么?总要有个人去看看才好。我看最好是……”宋氏道:“那么,我就去一趟。”春华插嘴道:“定啊!”(新淦土语,是对极了之意。)宋氏见她把话说得这样肯定,就回转头来向她看着。春华红着脸,只好低了眼皮。宋氏倒也来不及和她计较,出门自向学堂里去了。
春华真不料忽然会得到这样一个消息,恨不得立刻跑到学堂里去看看。慢说现在是受了拘禁了,不许到学堂里去的。就是以前在学堂里读书,在得了这个消息之后,也不能猛然就到学堂里去,露出痕迹来。所以自己只好皱了眉头,坐在矮椅子上。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事难过,无端叹出两口气来。
姚老太太道:“春华,你这是怎么了?”春华这才省悟着,用手捶了额角几下,低声道:“我有些头昏。”姚老太太道:“这话也差不多,你今天在外面跑了大半天,准是受了累了,到床上去躺一下子吧。”这句话倒正中她心怀,于是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移动了脚,才进屋子里去。
她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拐撑住了桌子,两掌托住了头,脸朝了玻璃窗户外面望着。心灵却已由窗户眼里,飞到学堂里去。许久许久,她就想着,小秋为什么突然会病?这必定为了我今天看到他没有睬他吧?我今天看二婆婆家上匾,这样大热闹,我想到做女人的,真应该像她那样。我和小秋这样来来往往,自己看起来,说是
《西厢记》、《牡丹亭》风流韵事,不知道的就会说我偷人。女人有了偷人这个名声,那还有什么话说,那就是寻了死拉倒。我一个读书知礼的女孩子,怎能做这种事,替父母丢脸?慢说我已经有了人家,就是没有人家,我就是爱慕他,也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可以和他谈上了婚姻。所以今天我对他淡淡的,并不是讨厌他,把二婆婆守节这件事一看,不能不让我正经起来了。不过在他自身,他决不会晓得我这番心事的,所以就糊里糊涂急得病倒了。其实他不像我,他还没有定亲呢,哪里找不到一个姑娘,何必为了我这样寻死寻活!不过有了他这番情形,也必就见得他待我那实实在在是一副真心。心里就变成了一个念头,人家用这样热血一样的真心待我,我把冷水来浇他,这未免太不对。只要我保住了这条干净身子,和他作个知己,又有何不可以?她转念到这里,二婆婆的守节牌坊,在她脑子里就有些摇动,不是以前那样牢不可拔了。撑了头的手现在不撑头,两手放在桌沿上,互相抚摸着她的那十个手指甲,似乎那白里透红的指甲里面,有无数的答案,可以答复她这困难的问题,所以她一再抚摩之不已,非找出一个办法不可。久而久之,她居然找着一个办法了。先把房门闩起,然后将床上的枕头拿过来,拆开了枕头布的线缝,在里面取出一沓信纸来,然后在里面抽出两张,在微亮的窗户纸下,将背对了房门,静静地看着。其余的纸条,却把来放在贴身衣袋里。
纸条上说:
今午闻卿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句,忽然有感。觉
古人虽至圣贤,不讳言儿女私情。不然,《诗》三百篇,不
属于此者几何?仲尼删诗,留而不去,且谆谆然告其弟
子,小子何莫学乎诗?是可知也。吾读《西厢》,最爱读圣
叹外书,力言《西厢》不是淫书,觉其人独具只眼,非三家
村里人谈文者可比。因此,得惆怅诗四绝。本欲录以相
示.又恐蹈覆辙,须看卿三日不快之色,故秘之。然而在
王实甫口中,亦是诗料,所谓宜嗔宜喜春风面也。一笑!
她们俩人来往的书札,都是这些。小秋的信,只是在字里行间,借东指西,说两句情话。春华的回信,十有八九,却是自叹命薄,对于别的,不肯露痕迹,在旧式的男女爱情中,他们非到了不能再发展的程度,很少说露骨话的。而且到了能写情书的女子,她们受旧礼教的洗礼很久,虽是在笔头上说话,却也不敢放肆。所以在这信里“灼灼其华”,“宜嗔宜喜春风面”那种字眼,在春华看来,就很有挑拨的意味,她将牙咬住了信纸头,低了脖子,静静地想着:是啊!《诗经》上那些诗句,有多少不是言情的。我们做人,总也不能比孔夫子再好。孔夫子还要编出一部《诗经》给后人读。《诗经》上说了许多男女的事,像“毋腧我墙”那些话都不说了。就像开宗明义的第一章,说起来就是“求之不得,寤寐思复”。要是这章书是赞美文王的话,文王就也害过相思病。她口里只管咬住了信纸这样沉思,不觉噗嗤一声笑了。门外忽然有人问道:“这痴丫头,怎么一个人在屋里笑起来了。”春华听到是母亲的声音,连忙把字条折叠着,向衣袋里揣了进去,急忙摸摸纽扣,扯扯衣襟。
宋氏道:“灯也没有点,关了门在屋子里干什么?”春华胡乱答道:“我身上不大舒
服呢。”宋氏道:“今天都是去看热闹,累得这个样子的。”这一句话,令春华联想了小秋,不知道他病体如何,便问道:“妈你就回来了吗?”宋氏道:“李小秋那孩子,我想也是累了,既不发烧又不发冷,就是这样睡在床上,他说有些头痛。依我的意思,叫他回家去休养休养,但是他又不肯回去,那也只好算了。”
春华倒想不到母亲肯这样地详详细细告诉,情不自禁地道:“那倒也罢了。”刚刚是说出这五个字来,便觉太露痕迹,赶紧手一推椅子,将一把椅子推倒。屋子里哄咚咚一阵响,口里哎哟两声,说椅子砸了脚。宋氏在门外边,又不能进来,只捶着门问怎么样了。春华暗中好笑,口里道:“不要紧,我揉揉脚背就好了。”宋氏道:“也快吃饭了,你出来吧。”
春华等母亲走了,这才坐下来暗想,原来他并不发烧发冷,何以会倒在树林子里呢?是了,这就是人家所说的害了相思病了。她只一开始沉思起来就继续地向下想,身外一切什么都不知道了。宋氏在外面又捶着门板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还不出来吃饭吗?”春华这才省悟了,答应了一个“喂”字,跟着就打开门来,向堂屋里走去。这时堂屋里桌上明晃晃的点着油灯,家人围着桌子坐下。
春华由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心里正默念着小秋的那封信,又不能去看他。记得那“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诗,手里扶着凳子,口里不觉念了出来。因为她忘了吃饭,把这里当作书桌子了。所幸这桌子边坐的,都是些亮眼瞎子,谁也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
宋氏道:“你在学堂里的时候,读书就像好玩一样。现在到了家里来,反是连吃饭都当作念书了。”春华这才明白过来,不由红着脸,在灯影子里坐下。她自己也感到无聊,没有扶起筷子,先就打算拿起勺子来,到豆腐汤碗里去舀一勺汤喝。不想还没有喝汤,自己又转了一个念头,还是吃饭,因之那瓷勺子不向汤碗里去,却向饭碗里插了进去。宋氏又看到了,笑道:“你也是太淘气,这样大人,还用瓷勺吃饭呢。”
春华自己一看,却也没有话来解答,也只好报之一笑罢了。
第十三回 秘信枕中藏扑灯解困 佳音门外断掷笔添愁
这个时候,宋氏对于自己姑娘的态度,有些发觉了。这个发觉,也是由吃饭问题上发生出来的。当临江有人送了消息来,说管家孩子病重的时候,她很高兴,吃饭不但和平常一样,而且脸上更带了笑容,自己关了门在屋子里,轻轻地唱曲子。当时心里很奇怪,而且还微微地点破了她,做姑娘的人,不应该这样子,后来稍微好了一点。不想今天说到李小秋病,她就立刻发起愁来,虽是勉强来吃饭,也是神魂颠倒。这不是这小丫头不知道厉害,闹出什么笑话来了吧?若是那样,我们这位孔夫子要知道了一点消息,那简直是人命关天的事,这怎么办?宋氏一面想着,一面把脸色就沉下来,而且是不住地向春华脸上望着。
春华已是换了勺子,拿了筷子在手里,她也正在想她的心事呢。她以为手上所拿的还是勺子,不问好歹,就向一碗水豆腐汤里伸了下去。江西人将水豆腐汤完全当汤喝的,而且是一种极普通的家常菜,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不是用筷子来吃的东西。宋氏正在注意着她的举动,却又见她还是这样颠倒,心里便有了气了,于是伸出自己的筷子,将春华伸到水豆腐里的筷子挑了起来。瞪了眼道:“春华,你是怎么了?有了疯病了吗?”春华正是满肚皮委屈,没有法子可以发泄。现在母亲这样说了,倒正合了要借故发泄的机会,于是放下了筷子,两只嘴角一撇,眼眶里两行眼泪,无论如何,忍耐不住,由脸上直垂下来。姚老太太坐在她对面呢,停了筷子,也望着她的脸道:“你这孩子,也是太娇,凭了你妈这样一句话,就哭了起来。”
春华更不搭话,突然立起身来,将椅子向旁边一移,扭转身向屋子里去了。她自己并不晓得为了什么缘故,只觉得心里十分烦恼,有非哭不可之势。因之进门之后,又用了那个老套,向木床上斜倒下去,伏在枕上,只管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宋氏婆媳依然在外面堂屋里吃饭,并没有怎样去理会她。后来吃完了饭,要进房去,却才知道又是房门紧闭,屋子里呜呜咽咽,只管放出十分凄惨的哭声来。
宋氏因为自己只说了一句话,女儿就这个样子闹脾气,实在也惯得不像样子了。便望了门叫起来道:“像你这个样子,那还了得,我简直不能管你了。你这么样子大的姑娘,遇事你自己要明白些。我是有许多事都搁在心里,不肯对你爹说。若是都对你爹说了,我想他不能够便便宜宜,就放过你去的。话是说了,信不信由你。若是有一天你爹爹知道你是这种情形,哼!他会放过你吗?”宋氏这样说着,她以为若是猜中春华心事的话,她应该知道利害关系,立刻缩手。假如说,并没有猜中她的心事,那也可以含混着说,是为了她不该哭,也是有效力的。
果然,这两句话很有力量,那里面屋子就慢慢地止住了哭声。而且她不像往常,总要分辩两句,她现在毫不分辩,一切都默受了。宋氏因为她不作声,更认为她是心中有愧,嘴里益发地哆嗦起来。
春华伏在枕上却听到她妈自言自语地道:“作女人的人,总要讲个身份,论起骨头来,应当比金子还重。性命都算不了什么,身份可丢不得,丢了身份那是骂名千载的事。”这些话,那是与吃饭拿错了筷子,挨骂流眼泪都是不相干的事。妈左一句身份,右一句身份,那是有些疑女儿的身份了。自己本来想装做不知道,和母亲顶撞两句。可是妈妈是暗地里说的,并没有指明怎样,若是一定说出来,自己面子太难看,自己有话就不好说了。照着妈妈的口音听来,她一定有些知道,决不是乱说的。
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乱跳,摸枕头,便想到枕头里还有许多来往的信件,这个信要给妈知道了,只要有半张纸片送到爹眼里去,那就会拿毒药将我毒死。死倒是不怕,那真是骂名千载的事。妈是不认得字的人,也晓得骂名千载这一句话,也可见得这件事要紧。这信还是由枕头里抽了出来,烧掉算完了吧。可是我得小秋这些信,也是费尽了心血才得来的,轻轻悄悄,就把这些信件烧了,未免可惜。若是不烧,依然放在枕头里,老实说,自己不能再放那个心了。一刻儿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触,自己倒给自己为难起来,还是把这东西保留起来呢?还是把它烧掉了干净呢?两手抱了个枕头在怀里,半天没有个作道理处。
宋氏在外面,老听得没有人作声,心里也有些害怕,以为会出什么意外的,就捶着门道:“你开门呀!关着门坐在里面,那是什么意思?”说着,又咚咚地将门捶上了一阵,春华心想,若是不开门的话,那更会引着母亲生气,开了门让她进来吧。于是也不作声,将门开了,依然坐在床上。宋氏捧了一盏灯,将手掩着光,就侧脸看了进来。见春华坐在床沿上,一个大布枕头,也横在床沿上。心中一时倒未解这有什么意味,将灯放在桌上之后,两手就来提这枕头,打算放在原处。
春华原是坐在床沿上,扬了脸发呆。现在看到母亲来动枕头,倒以为是母亲是看破了秘密。立刻伸手将枕头由母亲怀里夺了过来,向床里一塞,自己倒下去就睡在枕头上。她不这样做,宋氏并没有什么感觉,以至她睡着伏在枕头上,将两手来按住了,宋氏倒有些疑心,便瞪了眼望着她道:“为什么把枕头抢了去,这里有宝贝吗?”
春华也不说什么,闭了眼,只管伏着睡在枕头上。而且她的两只矛,正按住枕头的两端。宋氏看到,心里便想着,她为什么把这枕头抱得死死的,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东西藏着吗?于是叫道:“你起来,我要拿那枕头细看。”
春华听说,心里可急了,里面的信件发泄了出来,自己和小秋都不得了,这要用什么法子来应付呢?心里立刻想不出主意来,人就只管伏在枕上,也不睁眼,也不说话。宋氏见她闭了眼的,就轻轻地移了脚,走到床边,弯了身子猛地向前一扑,两手抓住了枕头,就向怀里拖了过来。春华本来力气很小.事情又出于不在意,这个枕头未曾按得住,却被宋氏夺了去了。
她情紧了,顾不得上下,也伸手到宋氏怀里去扯枕头,身子向后倒,红着脸道:“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但是,我偏不让你看。”
宋氏见姑娘大反常态,也是气极了,伸出手来,狠命一掌,向她脸上扑去。春华哪里经受过这个,脸上木麻着,眼睛昏花了过去。这个侮辱太大了,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就哭了。
宋氏并不去管她拿着枕头在手,颠倒看了几回,立刻发现了,枕头布的头缝上,绽了许多新线。这分明是拆开来重缝的,更猜准了,这枕头里面是藏着东西的了。
春华让母亲打了之后,她心里一横,拆开来看,就让她拆开来看吧,免得这一生都受罪!她有了这一番决心,所以对于宋氏的举动,也就不去管了。
宋氏一手抱着枕头,一手乱抓线缝,刚刚是把枕头布拆了开来,要伸手到枕头里去摸索,姚老太太在外面,就战战兢兢叫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宋氏只好将枕头抛到床上,向前去挽着姚老太太,她一手让宋氏挽着,一手撑了拐杖,颤巍巍地道:“年纪轻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你管她做什么?随她去哭一阵子也就完了。”宋氏看了春华一眼,才道:“这丫头越惯越不成样子了,随便的说了她两句,她就哭得不休不了,我索性打她两下,看她又怎么样?还能端了梯子去告天吗?”
姚老太太见春华伏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身边放了一个枕头。于是将枕头一推,坐在床沿上,侧了身子微笑道:“你这孩子也该打,太闹脾气了。”春华见奶奶来了,以为得了个保镖人。不料奶奶来了以后,第一句话,竟是年纪轻的人,脾气总是有的。末了下的断语,又说这孩子也该打。这对于她所希望的安慰,相差得太远了,一阵委屈,又哭了起来。
姚老太太伸手摸了她的头发道:“谁叫你过得不耐烦,这个样子淘气呢?走吧,到我房里去。”春华不作声,只是息息窸窸窣窣的哭。姚老太太拍着她的头道:“不用哭了,到我屋子里去坐坐吧。你妈打了你,那算什么,谁不是父母管大的,难道你妈打了你,你还能打你妈两下赚来吗?”
春华总不作声,还是哭,姚老太太就向宋氏道:“我看你不必和她计较了,你就走开吧。”宋氏道:“我暂时也不和她说什么,将来慢慢地和她算账。”她本是靠了桌子沿站定的。说着,她要向床沿走来,再拿枕头去。也是她转身转得太快一点,将桌子角碰动,桌子连连撼了几下,那桌子虽不曾倒下,然而那桌子上所放的那盏
煤油灯,站立不定,早是拍咤一声,落到地上。立刻屋里漆黑。姚老太太道:“啰!啰!你看,天作有变,人作有祸。”(作,赣谚,谓不安于常态也。)宋氏是位相公娘子,受了秀才的熏陶,是不宜让老人不快的。老人对于墙上一根锈钉断了脚,还要爱惜一番,打破一盏高脚玻璃罩煤油灯,这损失更大了,如何不可惜,宋氏料着婆婆心里不愿意,不敢作声,慢慢地摸索着出门去。
春华始而只是知道哭,对于灯灭了这件事,不大注意。后来因油灯息了许久不曾亮,心里忽然想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自己怎好错过了,于是在黑暗中摸着了枕头,伸手插进枕头瓤子里面去,这枕头瓤子,是荞麦做的,有一层粗布袋装着。在这层粗布袋外,另外蒙着一层蓝色花布,那就是枕头面子。
春华将小秋给她的那些信,都放在这上下两层之间,一摸就着。因之趁了这工夫,彻底地由口上摸到袋底,摸索了好几回,觉得里面实在没有什么了,这才停止不摸,把所有的信件,完全揣到怀里小衣口袋里去。把这几番手续都办完,还等了许久,宋氏才捧了一盏灯到屋子里来。姚老太太因春华久已不哭了,便道:“你还在屋子里躺着做什么,有意和你娘抵眼棍吗?走吧,到我那屋里去吧。”
春华因所有的信件已经拿到手上来了,这枕头落得放一个大方,让母亲去查。因之站了起来,撅了嘴道:“我并没有犯好大的法,到那里我也敢去!老人家,我扶着你罢。”说时,就将两只手来搀住了姚老太太一只手臂。
姚老太太望了她,将拐杖连连地在地上拐了几下,笑骂道:“你看这小家伙,她有这样大的胆,居然敢到我头上来出气呢?”
不过她口里面如此说着,人已是扶了拐杖站起来,春华撅了嘴低了头,两只手搀了姚老太太一只手臂,就这样慢慢地出去了。宋氏眼见她走了,立刻把床上那只拆开了线缝的枕头,抱到了怀里,也把外面这层枕头布剥去干净。可是枕头布剥了下来,也就是枕头布剥下来了,并无其他的东西发现。这样的结果,宋氏当然认为不对。于是索性把里面这个枕瓤的粗布袋也拆开了,伸着手到了麦皮里搅乱了一阵。结果,哪里有什么东西是可疑的?宋氏一想,这可怪了,若是这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为什么她死命地看守住那枕头,不让我看呢?现在大大方方地走了,放开手来让我搜查,前后两个样子,那分明是刚才灭灯的这一会子,把枕头里面那些不让看的东西,给我偷走了。果然是这样子,这女孩子就调皮到了极点了。她瞒着父母,做了一些什么坏事,正在是猜不定。慢着,今天这一关,算是让她偷过去了,从明天起,我必定要寸步留心,来捉她的错处。要不,让她调皮下去,我怎样对得住她的父亲。
宋氏手上拿了一块枕头衣子,站在房里,只管是发呆。后来索性把那个没有新缝线的枕头,也拆开来看看。虽是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不过宋氏越想越疑心,她猜定了春华是作得有弊的了。当天晚上,自然是不便追问,然而她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想了一夜的心事。至于春华呢,也是这样,她回得房来看见两个枕头,都让母亲拆开了,分明是她不能放心,从明日起,更要加倍地小心,不得让她调查出一点漏洞来。虽然小秋害着病,得不了消息,会更急的,那也只好由他了。现在只有望毛三婶早早的回家来,有了她跑来跑去,总可以得些消息的。同时,她心里起了反应,记得在那本书上,看到了那两句话,就是“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为?”父母管得我这样厉害,讲什么三从四德,我跟着李小秋偷跑了罢。我只要和他配一日夫妻,我死了也是情愿的。有了这么心事,在她脑子里打转转,她于是整夜睡不着。
到了次日早上,她又是用她那着老棋,只说是头晕,又不肯起来。宋氏也明知道她并不是病,更不睬她。睡到了上午,宋氏提了一筐子衣服,到村子围墙外大塘里洗刷去了。春华躺在床上,仰头看屋顶上那玻璃明瓦,漏进来的一方阳光,那光线拉长着一条,由屋顶通到地面。在光线里面,看到无干无万数的灰尘,飞腾上下。心里就跟了想着,若不是这太阳光射进屋里,哪里知道四周有许多灰尘,真是说眼不见为净,古人说,不愧屋漏,大概就是指了这一些阳光说的。天啦!果然是这阳光里,你可以看到我,你就凭心断一断吧。像我这样一个齐齐整整的姑娘,嫁一个癞痢头,肮脏一生了事,能叫我心服吗?听说那个人还是死笨,读了六七年书,连一部《四书》还没有读完。我读了一肚子诗书,将来不是对牛弹琴吗?天啦!我若是造了孽,应该受罪的话,你就把我收去了罢,我情愿死,也不愿受那肮脏罪。她想到了这种地方,一阵心酸,两行眼泪,早是直涌了出来。女人的眼泪,本来就容易,而女人流泪的时候,同时又极好想心事。论到春华的心事,却是比别种怀春女子更复杂,她知道照书上讲,女子是不应该偷情的。但是不偷情,自己这一生就完了。她知道和小秋谈恋爱,那是很险的,但是自己心里头,总不能把他丢开,还是进呢?还是退呢?还是受委屈作好人呢?还是失身分求快活呢?她这小小年纪的姑娘,简直没有法子来决断。她想到这实没有法子来维持自己,结果还是用了那个老法子,呜呜咽咽哭上一阵子。她虽然啼哭的声音很小,但是时间哭得很长,久而久之,姚老太太隔了两三间屋子也听见了。就拄了拐杖,一路走了来,一路颤着声浪道:“春华,这是你娘不在家,我要说你几句了。”说时,见春华蓬了一把辫发,红着眼眶子,侧了身体,睡在床上。便接续着道:“你是个读书懂礼的姑娘,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起来梳头洗脸,吃点东西,可以到后面菜园子里去看看。”这句话倒打动了春华的心事。她想着,假使在后面菜园里得着机会,也许可以得点小秋的消息,比睡在床上总要好些。于是将衣袖揉擦着眼睛,慢慢坐了起来,照着奶奶的话,梳头洗脸之后,就向菜园子里去。
她家后面的菜园,和祠堂里的菜园相接,遥遥的可以看到短篱外面粉墙上,有几个窗户,其中一个,就是小秋的卧室了。若在往日,自己走到那窗子边下去,也毫不介意。但是今日只看到那窗户,自己就好像已经犯着嫌疑。虽然是母亲不在家,但是她有心为难,说不定她不洗完衣服,就会回来的。她不曾来,心里已是这样
的害怕,所以她走来走去,只是在短篱笆以内,自己菜园子里走走,不敢向祠堂的菜园子里走去。小秋书房那两扇窗户,平常总是开着的日子多。偏是今日不同,关得一点缝也不透。春华看看园子外面无人,就放大了声音,咳嗽两三声,然而那窗子寂寂关着,一点形迹不露。
春华皱了眉向那窗子看了,自己也是绝无良法。许久,她忽然将心一横,捡起一块石头,向窗子上直砸了去。不想那窗子虽不过七八丈远,无奈自己的力小,砸了十几块石头,不是打不着,就是打偏了。她心想,假如小秋在屋子里的话,这石头,就是打不中那窗户,便是这石头打在墙上,他也可以听到声音的。这不用留恋了,他准是到外面去了。很不容易的得着这个机会,就罢了不成?有了,我回去写一张字条,由这窗户眼里塞了进去就是了。这字条上只写个记号,就是别人捡去了,也不会知道是说些什么。有了,就是这样办。
春华忽然地兴奋,就跑回家里去。到了屋子里,先把房门关上,由屋子里找出一条在学堂里誊窗课的稿纸,在上面写了十四个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将这字条写完,正待要走,忽然又想到,这只说了我现在的情形,他并不会知道我的心事怎样,还加上两句吧。于是坐下来,重新展开笔墨,要来向下写,不过一时文思枯塞,却想不出来要用什么句子来代表自己的心事。前面两句是唐诗,必定要再写两句唐诗才好。她手上拿着笔,不住地在砚池里蘸着,继续想心事。约莫有五分钟之久,到底让她把这种成句找出来了,依然是十四个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十四个字太好了,比先前那十四个字还要恰当。自己一头高兴,将两句诗写好了,就打算开房门走出去。却听到宋氏在外面说话,由堂屋里走进房里来,这绝出去不得,她看见我到菜园子里去,必会在后面跟着的。于是将刚才写的这张字条,撕成了十几块,依然伏到枕头上去睡觉。她这个机会,实在失得很可惜了。
当她用石块子向小秋窗户去砸打的时候,小秋在屋子里闷极无聊,睡在床上,也就昏昏的不懂人事了。但是朦胧之间,仿佛听到墙上啪啪作响,惊醒过来,首先看到窗子是闭的,忽然省悟过来,莫不是有人在菜园子外面,和我打招呼。因之跳了起来,赶快就去打开窗户来,看时,远远地看到短篱笆外有个女子的影子,很快地走到门里边去了。他看那衣服的颜色,是蓝底子白花,在这一点上,证明了那必定是春华。当然,刚才打得卧房外的墙壁作响,必定也是她。她这种举动,自然是来惊动我的。但是把我惊动了以后,何以她又跑回家去了呢?他伏在窗户上,呆呆地向了菜园子望着,简直地忘了身子所在。许久的时间,见了那短篱笆外那丛小竹子,有些摇动,立刻心里一阵狂喜,他想着,必是春华偷着由那里走出来了。两只眼珠对了那丛竹子,一动也不动。后来竹子闪升,由竹子缝里钻出一个花影子来,然而并不是人,乃是一条狗。
小秋心里十分懊丧之下,倒不觉噗嗤一笑。就在这时,身后有人问道:“小李,你一个怎么会笑起来?你的病好些了吗?”屈玉坚轻手轻脚地笑着走了进来,向他做个鬼脸,伸了两伸舌头。小秋并不以为他这个样子而发笑,昂着头却叹了一口长气。
玉坚笑道:“傻子,你可别真害了相思病。你只一天的工夫,脸黄得多了。小秋道:“我凡事都看得破,只有遇到了什么事情,要说不出这点原因来的时候,我心里就要十分难过。”玉坚道:“你因为她和你反了脸,你不明白这缘故,就难过吗?”小秋也不作声,自伏在窗户上再向下看。玉坚却也不打他的招呼,悄悄地又走了,但是他所去的时候,也不过五六分钟,他又二次进房来了。这次说话,声音比以前大的多了。他道:“小秋,我和先生说了,你心里烦闷得很,让我出去陪你散散步。”
说到这里,声音又低下来,微笑道:“我陪你到祠堂后走走,你就是看不到她,也可以教她知道,你病得不怎么厉害,省得她着急。昨天晚上师母亲自来看你的病,一定是她怂恿了来的。因为我在这里读了两年书,从来没看到有过这样的事。”小秋道:“她有那样好的心事,不……”
玉坚猛然伸出手来,将他的嘴掩住,轻轻地喝道:“你叫些什么?”同时,另一只手挽住了小秋的手臂,拖了他向外走。小秋虽不赞同他这个办法,但是心里实在闷得发慌,出去走走也好,于是被玉坚拉住了由后门出去,依了玉坚,径直就要向先生家门口走了去。小秋抽开他的手,突然向后缩了两步,也轻轻喝着道:“你这不是笑话?哪有这样单刀直人的。”玉坚笑道:“那也好,作曲笔文章吧。”于是二人索性绕了先生的屋子,在桔子林里转了大弯走来。走到斜墙角外,玉坚用手一指,墙的高头,屋脊下面,开了两个古钱式的透气眼,笑道:“我晓得,这下面就是她住。”小秋道:“哪个来问了你。”他这句话,未免说得重些,早有个人影子,在林子外面,霍地里钻了出来。玉坚认得她这是在先生家隔壁住的五嫂子,心想真是不巧,说这话,刚被她听见了。挽了小秋的手,就转身走着。五嫂子在后面笑道:“人家只有女人怕见男人,你们是男人怕见女人了。跑什么?你们身上也没有唐僧肉。”她这样说着,两人只好站住了。玉坚笑道:“五嫂子是熟人,我们怕什么?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五嫂子叹了口气道:“家里豢了两口小猪,又没有粮食喂它,天天出来掏野菜。你们有衣服缝缝洗洗,都不交给我,只挑长得漂亮的做来往,家门口有许多少爷,我们也挣不到一个钱的光。这位李少爷的事,不都是交给毛三婶子做吗?现在毛三婶子走了,哪个替李少爷作呢?”
玉坚暗地里砸了小秋两下,然后笑道:“没有找着人呢?就托了你吧。”五嫂子挤了眼笑道:“那就好极了,回头我就到你们学堂里去接衣服。”玉坚站着沉吟了一会儿,微笑道:“我有一件事情托你,办好了,我奉送你一双鞋面子。”小秋怕他瞎说,只管拉他衣服角。玉坚并不理会,因道:“昨天晚上,师母到我们学堂里.去了一趟,看着很有些生气的样子。不知道是为了家事呢?还是为了我们学生不好。我们愿意先知道了情形,好在先生面前撒谎。”五嫂子道:“这很容易.下午我就有回信。”玉坚道:“可是有一件,你不能露出来是我要你去的。”五嫂子道:“你说得我有那样笨。不是夸下海口,”说着指了自己的鼻尖子道:“我五嫂是不走运罢了,说到作这些事,那不见得不如人。”说毕又挤了眼睛笑着。
小秋和玉坚,莫逆于心,带着笑走了。但是他们依然照着预定的计划,绕了先生的屋子,直到大门口去。这样走着,只图得那偶然的好音,自然是不容易。当走过先生家门口时,见里面并没有人,于是很不经意的样子,又走了回来。可是那门里头寂然,还是看不到人影。小秋叹了口气道:“回去吧,我们用不着这样乱跑了。”他说着话,竟是先在前面走。玉坚也只好跟了去.到了书房里,小秋长叹了一声,向床上倒了下去..玉坚笑道:“治相思病无药饵。”小秋不说话,闭了眼只是睡。玉坚道:“小李,你这样子发愁,真会生出病来,何必呢?起来,起来,我们找点事情来解闷,联句好不好?”小秋道:“我没有兴致。”玉坚道:“我说个字谜你猜。”小秋道:“我是外行。”玉坚道:“无论如何,我出个对子你对,你非对不可!‘小病不妨书当药’。”小秋道:“我对个‘多情总是恨如山’。”玉坚道:“不好,不要说这一套。而且恨字是虚字,也对不了书字。我说个‘海阔天空愿闻君子量’。”小秋站起来笑着,拍手道:“这好对了,‘鱼沉雁渺不见玉人来’。”玉坚道:“心中一尘莫染。”小秋道:“门前十日未来。”玉坚道:“不好不好!既不浑成,音调也不铿锵,你再对一联,‘红英落尽青梅小’。”小秋道:“我心里烦得要命,哪有心思对对。”玉坚将桌子上的笔,塞在他手上,笑道:“说不出来,写出来就会好的。”小秋倒也不辞,就站着在铺桌子的白纸上,写了个“丹凤城南信息稀。”玉坚笑道:“这更是笑话了,下面五个字全不对。”小秋将笔向桌子上一抛道:“你叫我说什么,我现在心里,就是这些话。”玉坚站定了,对他脸上呆望着。因道:“我有是还有个办法,不过现在不便说出来。”小秋道“你有办法,就说吧。”玉坚笑道:“这是你愿意了,还不知我愿意不愿意呢。”小秋道:“你既不愿意,那还说什么?”玉坚昂了头微笑着,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二人正在无聊地开玩笑呢,狗子进来道:“屈少爷,那个五嫂子在后门口等你,说是你有衣服……”小秋不等玉坚答应,先走了出来,玉坚笑着随后也来了。五嫂子靠了门站定,昂着头向里面看呢。一见便挤了眼笑道:“我不敢耽搁一刻,马上就去了。”于是低一低声音道:“我看那样子,师母并不是生你们的气。我假说是和他们借点盐,和师母扯了几句闲话,因为不见大姑娘,便问到哪里去了,她说:‘死了也罢,现在装病睡在房里呢。’我要去看看,她又说:‘你不必去看她,她关了门不开的,我也不愿人去看她’。”李屈二人听说,对看了一看。玉坚找了一件大褂,交给五嫂子拿去洗,便同小秋悄悄地回屋子来。小秋倒在椅子上,将头靠了椅背,闭了眼睡。玉坚站着向他呆看了一会儿,然后在铜尺下,抽出一张纸条,站着写了两行字道:“此事若再让一位姑娘知道,当略可通信息。”写完,塞在小秋手里。小秋展开来看了,取过笔,在后面加上两行字:人言可畏,不足为外人道也。写毕,将笔又是一丢,叹气道:“我要像孔子绝笔了。”他写字时,玉坚是看见的,所以他也不再叫玉坚看,拿起字条三把两把,撕了粉碎,于是这事在小秋方面,也是弄成了个僵局。
第十四回 谣诼散情俦弄巧成拙 痴心盼侠士如愿以偿
在民国纪元前,乡村里面,有所谓经馆,这种经馆,是专门容留那读书作八股议论策,预备中秀才中举人的学生。这种学生,都是十分顽皮的,在哪个乡村里,哪个乡村就要被骚扰。他们的骚扰,并不是抢劫,却也离不了奸盗两个字。就是附近菜园子里有新鲜菜,他们要偷。人家养了肥鸡鸭,他们要偷。人家园子里有果木,他们要偷。这还罢了,有那年轻的姑娘,俊秀的少妇,他们也设法去引诱。所以村子里有了经馆,住户都要下点戒心。而且这些子弟,出身农家的很少,不是绅士的儿子,便是财主的后代,便犯了事,乡下人也奈何他们不得。论到姚廷栋这个馆,还是半经半蒙,而姚先生又以道学自居,所以这馆里的学生,在本村子里,还骚扰得不十分厉害。但是屈玉坚这个学生,顽皮却有点小小的名气,他要是在村子里多转了几个圈子,人家就有点注意的。今天他陪了小秋在桔子林钻来钻去,便是有人看到了。后来他对小秋说,还有个办法,可以想法子。小秋仔细想想,春华关闭在卧室里,根本不见天日,那还有什么法子?所以只随便地听了他这句话,并没有怎样听着。玉坚看了他站在屋子里发呆的神气,心里老大不忍,立刻回房去找了一些零钱揣在身上,仍悄悄地踅到后门口来。
这是他自己的事,那是很觉得方便的,于是出了后门,顺着先生门口的大道,沿着一列人家,从从容容地走了去。在这人家的尽头,有一排半圆式的竹篱笆,在中间开了两扇柴门,只看那篱笆上伸出一丛杨柳树枝来,掩藏了半边屋角,好像这个人家就有点儿诗意。果然的,这里面有不少诗的材料,尤其是两位姑娘,一位十五、六岁,一位十八、九岁。在每个月里,屈玉坚几乎是有三十首诗赞美形容她们的。她们自然也是姓姚,大的叫大妹,小的叫二妹,她家里有父母在堂,还带了个十岁的小弟弟。平常只是炒了一些花生薯片,送到街上去卖。这日在连天阴雨之后得了一个灿烂的晴天,她们家恰是摊了两大筐子花生在门口太阳地里晒。大妹手上拿了一只白布女袜子,坐在篱笆外柳阴下石块上,低了头缝联着,她身边可就倒着放了一杆长柄扫帚,那是预备赶麻雀的。玉坚在远远的桔子林里,就看到了她,觉得她那种悠闲的样子,简直是一轴图画,这种姿势,得慢慢地赏鉴,不要惊动了她。所以玉坚在看到了大妹之后,他并不急于走了过去,只扶了树枝向她身上看着。
直待大妹偶然抬起头来,将他看到了,他这才远远地点着头,向前走了过去。大妹就是将眼睛睃了他一下,依然低头做事。你看她穿了一件深蓝布夹袄,周身滚了红条子边,下面穿了白花蓝布裤子,也滚了红条子边在裤脚管上。乡下姑娘,何尝不爱美?她是年岁大些的姑娘了,是溜光的挽了个圆髻,前面长长的刘海几乎可以覆到眉毛上来。所以她低了头,就只看到她半截白脸,她是害臊呢?或者是不理呢?这都不得而知。
玉坚自负是此中老手,胆子很大,就慢慢地向她身边走来。走到了那边,就轻轻地“喂”了一声。这一声,算是送到她耳朵里去了。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将嘴向屋子里一努,轻轻地道:“老的在家里。”玉坚笑道:“开饭店的还怕大肚子汉吗?我是来买花生的。二伯不卖花生给我吗?”大妹 道:“买花生你就请进吧,在这里和我说什么?”玉坚笑道:“你看你 说话,就是这样给人钉子碰,喂!我有一件事托重你,行不行?”
大妹顿了脚道:“我说了有人在家里,你还是这样大的声音说话。”玉坚伸着手搔了几下头发,伸着头向门里看了一看,所幸还不曾有人 看到,便笑向大妹道:“我请你到我先生家里去看看我那师妹,关在家里怎么样了?”大妹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那师妹,叫得真是亲!”屈玉坚闪在她对面一丛木槿花底下,向她连连作了两个揖,笑道:“我随口这样一句话,你不要疑心,我说错了。我也告诉过你,李小秋迷着春华了不得。春华有好多天不上学了,听说在家里受气,一点消息不通。小秋急得病了,请你去看看她……”
大妹不等她说完,脖子一扭道:“哪个管你们这种下作事?我几时在你面前作过这样无聊的事吗?你倒会来寻我。”她说着这话,脸子是板得铁紧,一些笑容也没有。玉坚又碰了她这样一个钉子,倒呆了一呆。大妹扭转脸来看他,却又笑了。低声道:“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来找我。”玉坚看她这种样子,分明刚才拒绝是闹着玩的。这就向她不分好歹,乱作了一顿揖,接着笑道:“那个地方,不能积德。”大妹一撅嘴道:“积这样的德,谢谢吧!”玉坚哪里肯放松,只管向她作揖。大妹道:“你叫我糊里糊涂去探望什么?你总也要告诉我几句话。”玉坚道:“你到那里去,就说小秋有了病,只管发愁,春华自然有话对你说。”大妹道:“姓李的生了病,又发愁,我怎么会知道呢?”玉坚笑道:“你就说是我告诉你的得了。”大妹笑道:“她问我,怎样认得你呢?你把我当个痴丫头,让我自己去献丑吗?”玉坚道:“你是个聪明人,见了什么人,自然会说什么话,何必还要我多说什么,我就是这些意思,应当怎么样,你去斟酌吧。”说着,就向大妹又拱了几下手。
大妹也是得意忘形,站起来笑道:“这一点小事,交给我就是了。不过为了人家的事,你又何必去费这样的闲心?”只说到这里,那篱笆里却有人插言了,他道:“大妹,你一个人和谁说话?”大妹听到是母亲的声音,向着玉坚伸了两伸舌头,又将肩膀抬了几下。这时,大妹的母亲刘氏就走到门口来了。玉坚抢着道:“我有一个朋友,让疯狗咬了,要一点万年青的叶子搽搽。听说府上有那东西,所以来要一点。”说着,就在身上摸出一把铜币,塞到刘氏手上。刘氏接着钱笑道:“这东西,菜园里长了就不少,值不得什么,你何必还要给钱。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些来。”说着扭身去了。
大妹用个食指点着他道:“你倒是鬼!”玉坚道:“若不是你爷那个老古板,你家里我是天天都可以来的。”玉坚这句话,自觉是不会那样巧,再被她父亲姚二伯听去了。可是天下事偏有那样巧,恰好是被姚二伯听着去了,不过姚二伯虽然性情古板,但是同时他又很柔懦,他并没有那种勇气,敢走出来和玉坚理论,装着小便,便踅到篱笆角落里去了。外面玉坚继续着道:“回头我在关帝庙外头去散步,你可以到那里去回我的信。”大妹道:“是了,你不要这样子大声音叫出来了。”姚二伯听了这些话,只气得身上打抖战。心想,我早就知道我这个大女孩子有些靠不住,如今是青天白日,她就约了少年去私会,这更不成话了。当时,他也不作声,自向屋里去剥花生仁。不多大一会儿,大妹到里面来,笑道:“爹!我到相公家里去看看大姑娘。”二伯瞪了眼道:“放了事不做,白日黄黄的去走人家。”刘氏在一边道:“你管孩子,管得也没有道理,相公家里,多去一次,就可以多学一次乖,这个地方不去,应该到哪里去?大妹,你只管去,我答应的,要什么紧?”大妹有了这句话,自然是放着胆子走了。
姚二伯虽是强不过他的老女人,但是也不肯就这样地放了手。在墙钉子上取下那杆尺八长的旱烟袋,故意转了身子,在屋子四周望着,作个要找火种的样子,结果便左右两边望,慢慢地走出去了。他出了大门,可不会再有犹豫的态度,远远地还看到大妹在前面走着,自己也就把两眼钉定了她的后影,一直跟到姚廷栋大门外来。果然的,她是走进相公家去了。这和她约着在关帝庙前面的那句话,又有什么相干呢?但是他虽疑惑着,却不走开,依然继续地在树外大路上徘徊。
不到一餐饭时,大妹又出来了。二伯闪在人家篱笆里,让她过去,然后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一直跟到关帝庙前,见屈玉坚老早地在那里昂了头望。二伯由桔子林里,绕了很大的圈子,绕到庙后,闪在一座石碑后面,伸了头出来望着,远远地看到大妹和玉坚站得很近,他心里跳着,身上又有些肌肉抖颤了。只好用二十四分的忍心,把自己态度镇定着,继续的向下听。
大妹道:“我看那样子,就是为了李少爷的事,才把春华关起来的。相公大概还不晓得,师母对我说还是在家里做一做粗细生活好,读书有什么用?现在男人也考不到状元,何况是女人呢?不过我到他家去,师母倒好像是不讨厌,以后我跟你们常通一些消息吧。”姚二伯听了这话,真是蚕豆大的汗珠子,由额上滚了下来。心里想着,这两位冤家,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到相公家里去勾引黄花闺女,这件事若让相公知道了,我是吃不了兜着走,那还了得!他倒不去拦阻大妹,一头跑回家去,瞪了眼向刘氏道:“你养得好女儿,要我去坐牢吗?”
刘氏突然听了这话,倒有些愕然,连问什么事,无缘无故发脾气。二伯喘着气道:“姓屈的这个孩子,三天两天,我总碰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他爹是个举人老爷,那又怎么样?能欺侮我这穷人吗?”刘氏一听他这口音,就知道是什么缘故了。本来大妹和玉坚那番情形,自己也是看得出来,不过自己贪图着玉坚肯花小钱,若是不让他来,自己是一桩很大的损失。而且大妹整日不离眼前,也作不出什么坏事来,任便她去,也没有什么要紧。现在丈夫喊出来了,也许今天他们约会着出去,有什么不正当的事了。因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大妹正在和玉坚报告消息的时候,听到一阵脚步声,也是吓了一跳,回头就看到父亲跑着走了,跳着脚道:“了不得!他回家找家伙去了,你赶快离开吧。”
大妹说毕,也就向家里跑,意思是要看看父亲态度怎么样,好将他拦住了。因之站在大门外半藏掩了身体,还不敢进去。只听了母亲低声央告了道:“到底是怎样了?你把话告诉我呀,你只管瞎叫些什么,你不顾面子了吗?”这才听二伯颤着声音,低声道:“这丫头偷人养汉,顶多我不要她也就完了,你猜她做出什么事来?”说到这里,那声音越发是低,大妹也听不出来他说些什么了。但是这件事自己爹妈完全知道,那已是很可无疑的了。
于是自己索性不进去,就在篱笆边原来那块石头上坐着,只听到里面咕咕了许久,父亲突然喊起来道:“我打死你也不为多。”只这一声,砰硼乱响,罐子木盆,由门里头抛了出来,接着母亲也在屋里放声大哭。大妹看着,这事非张扬开来不可,可是事情闹大了,又不敢进去劝架,正在为难时,早是把左邻右居惊动了,一窝蜂的拥了进去劝和。大家问起根底来,老两口子,含糊着也不肯直说,丈夫说女人惯女儿,女人说丈夫不该在她头上出气。邻居们看到屈玉坚来过的,大妹又是这尴尬情形,这件事就大家无不明白。从这日下午起,满村子里人,就沸沸扬扬地传说起来。大妹觉得是冤枉,细想可又不是冤枉,于是悄悄地溜进屋子里去,关着房门,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刘氏以为女孩儿家,哪里受得惯这样的羞辱,总怕她会寻短见,请了隔壁的小狗子婆婆来,推开了门,陪她坐着,由这位小狗子婆婆传说出去。她原来说,不是她来陪伴着,大妹就上了吊。传到第二个人六嫂子,说大妹关上房门,绳子都套好了。传到第三个人小牛子娘,索性说,大妹已经上了吊,是小狗子婆婆救下来的。自然,这种消息,姚廷栋也会听到了。
到了下午,讲过午课以后,他的脸色就板了下来,不带一点笑容。学生们都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先生有了什么事,这样的生气。到了晚上,大家都点着灯,回房读夜书了,廷栋就提高了嗓子,在外面叫道:“玉坚呢?”玉坚答应了一声“喂”,就走到廷栋屋子里去。只见廷栋架了腿,一手捧了水烟袋,垂了眼皮,沉着脸色在那里抽烟。纸媒尾端,压在水烟袋底下,他另一只手,由上向下,将纸媒抡着。
玉坚看得出来,这是先生在沉思着,有一大片大教训要说出来呢。于是垂了手站定,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廷栋道:“你令尊和我,是至好的朋友,才用了古人那易子而教的办法,在我这里念书。我不把你的书盘好,怎么对得住你父亲?但是读书的人,不光是在书本子上用功夫就算了的。必须正心修身,然后才可以谈到齐家治国平天下。最近我看你的样子,一天比一天浮华,你已经是成人的人了,我还能打你的板子不成?这样子,我有点教训你不下来,而且我,本村子里多少有点公正的名声,我决不能为了自己的学生,得罪族下人。现在读书,非进学堂,是没有出身的。令尊也对我说过,下半年要把你送到省城里进学堂。我看,你提早一点走吧,明天,你就回家去,过两天,再来挑书箱行李。”说着,吹了纸媒,又吸了一袋烟,复道:“我另外有信给你令尊,你是我的学生,你的行为不检,就是我的错,我也不能在信上说什么,但愿你从此以后,改过自新,好好地作人,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去吧。”
玉坚听了先生的话,分明是知道了大妹这件事,革退自己。先生的脾气,是很奇怪的,既然说出了,那就不会改变,无须多说话了。答应了一声是,退了出来,就到李小秋屋子里去,向他告辞。小秋放了一本《李义山集》在灯下,正一手撑了头,很无聊地在那里哼着。玉坚向他惨笑道:“你还念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我为你受累了。”小秋手按着书,站起来问道:“有什么事会连累了你?”
玉坚悄悄地把大妹家那场风波和刚才先生说的话,都告诉了,因问道:“你看,这不是为了你受了累了吗?”小秋道:“这可叫我心里过不去。我这个人真成了祸水了。先是闹得毛三叔夫妻两个拆散了。如今又来连累着你。”玉坚道:“我倒没有什么要紧,好歹下半年我是要到省里去的。不过这样一来,你要格外谨慎。”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了“日久恐怕事发,那人有性命之忧”。小秋皱着眉点了头,低声道:“我死了这条心了。下半年,我们可以同考一个学堂。不过这几个月,我总要在这里熬过去。”玉坚道:“不是那样说,你这几天,还只托病,少念书,少写字,看看先生的情形怎么样,万一不妥,就借和我结伴为名,一路下省去,你看不好吗?”小秋听到他被先生斥退了,心里头便是懊悔到万分。自觉玉坚说得也对,只是叹气。
到了次日,玉坚是不声不响地走了,小秋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心里更是难过。虽然病是没有,心里烦闷的人,一样的也是爱睡觉,所以终日里只是睡着。他对于春华的消息,虽是隔绝的,但是春华对于外面的消息,却还继续的可以听到。她在父亲口中,知道玉坚是辞学了。在许多女人口中,知道大妹吊过颈了。这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老实说,他们两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事,受了连累的。虽然是很侥幸,不会连累到自己,但是这也只可逃过这回子,以后若有这样的事,恐怕也就会发作的。再说母亲这几日对自己的样子,也着实不好,一看到就板了脸,这个日子,过得也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心里既要发愁,又要害怕,而且坐在里面书房里,只有一扇纸窗子,对了三方都是白粉墙的小天井,那天井真像口井,上面只有斗大一块的天。天井里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就是石板上湿粘粘的,长了一些青苔。
春华伏在窗里桌子上,抬头是看着白粉墙,低头却是看到石板上那些青苔。无可奈何,关上了房门,还是找些书来消遣。一个人到了无聊,决不肯拿了理智的书来看,必定是拿了情感文字来看。她所认为可以消遣的,原来就是《西厢记》、《牡丹亭》这些书。最近小秋买了《红楼梦》、《花月痕》,以及林琴南译的《红礁画桨录》,这些中西言情的小说,偷偷地,一部一部送了给她。春华看了之后,觉得这些书上写的儿女私情,比那些传奇,还要更进一步,仿佛自己也就身人其境,耳闻目见一般。光是一部《红楼梦》,在两个月之内,就从头至尾看了三遍。先是爱看林黛玉初人大观园,贾宝玉品茗拢翠庵那些故事,如今却改变了方针了,只爱看林黛玉焚稿,贾宝玉发疯这一类悲惨的故事。今天听到玉坚退学大妹寻自尽的这两段事情,心里非常难过,三从四德,这时脑筋里是不留一点影子。记得在唐代丛书上看到,有那些侠客,能够飞檐走壁,专帮着有情的人团圆起来,说不定现在也有那种人呢。果然有那种人的话,必定是由天井上跳了进来,从今天起,我可别关上窗户,让侠客好进来。若是有人在半夜里跳进窗户来,我可别大惊小怪,让他把我背去得了。然后我和小秋两个人,同到北京天子脚下去。过了几年,小秋做了一番大事体,少年得志,同回家来。我,自然是李夫人,坐了轿子,前呼后拥回家省亲,我想我有那种身分,父亲也就不会追究我已往的事情了。至于管家呢,他们也就不会那样子,只管尽等了我,必定是已经另娶别人家的姑娘,我尽管回来,那什么纠葛都没有了。她想到了这里,仿佛已经是作了夫人回家来一样,那心里郁积了这多日子的烦闷,就一扫而空。但是,在这个时候,母亲捶着房门要进来,打破了她甜蜜的幻想。一面将桌上放的那本《红楼梦》向帐子顶上一抛,一面就来开门。口里咭咭着道:“躲在房里,也是不得自在。”宋氏进来道:“我不过进来拿一点茶叶,立刻出去,也不打你的岔。”春华这是知道的,非是来了上等客人,母亲是不会到这里来拿好茶叶泡茶的。等母亲走了,也就悄悄地跟了出来,在堂屋隔壁的屋子里,伏在椅子背上,向外偷听着。只听到来人道:“管府上也是怕府上不放心,所以派我来报信。前几天有人荐了一位老医生,来给我们少东家看了一看,他说,这病不要紧,他可以救得好。写了个方子,接连吃了三剂药,这病也就好多了。大概再过半个月,就会全好的,这是姚管两府上的福星高照。”春华听了这话,也就明白了,分明是管家那要死的孩子现在不会死了。这天,真是可恶,他不会死,让他害这样的重病做什么,倒让人家空欢喜了一阵。
她呆呆地向下想着,已经忘记了她身子何在,伏在椅子背上,只管用力地在椅子背上靠着。也是她倚靠得太着力了,连人带椅子,“哄通”一声,向前扑了下去。椅子翻了过来,架住了她的大腿,她整个浑身向前一栽,人跌晕了,简直爬不起来。宋氏本来是在外面陪客的,只因为来的人,是亲戚家里的伙友,而又是来报告姑爷消息的,所以勉强坐到堂屋里来陪客,其实也很窘的。现在听到屋子里这样响亮,倒是解了她的围困,立刻抽身向屋子里走来,将她扶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春华道:“我不怎么样,还不要我摔跤吗?只是可惜没有把我摔死,我这样当死的人,偏是不死!”她说到末了这几句话,声音非常之重的,当然堂屋里坐的客人,也就听到了。春华是不问这些,扭转身躯向屋子里就走。这样一来,倒让宋氏加倍地为难,还是出去见客呢,还是不出去呢?客人就是不问,分明是姑娘话里有话,让他把这段消息传到管家人耳朵里去了,就要让人家说家教不严了,因之坐在屋里椅子上倒是呆了一呆。春华听到她在隔壁正屋里咳嗽,分明是没有出去。所以没有出去的原因,那又必是为了自己那句话说得太重了,自己受了母亲好几天的压迫,今天总算报了仇,自己虽是得着的消息不大好,但是有了这件痛快的事,这一跤,算没有白摔。于是掩了房门,又在床上躺下了。
在她这十几天以来,心里都抱了无穷的希望,以为管家的孩子,病到那样沉重,纵然目前不死,也不会再过多少时候的。只要脱了这一套枷锁,以后是个没拘束的身子,要怎样逃出来,总还不难。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那个人不但不死,而且还有各项杂病完全都好的指望,不知他们家在哪里找来了这样一个老医生,这个人实在可恶!不过他的病已经是快治好了,发愁又有什么用?现在只有再涌起刚才作的幻想,等待侠客来搭救我吧。这个念头,跟着恢复起来。她觉着在这百事绝望,关在闺房里的时候,只有望了侠客前来是一条生路的了。在《红绢无双传》上,只说到侠客,究竟侠客是什么样子,那书上可没有形容得出来。若是他到这里来了,看到他是红眉毛绿胡子,像台上大花脸一样,可别害怕。他必是提起我来,放在胁下夹着,轻轻一跳,就跳出了墙去。那么,我现在要把心镇定了,千万别到那时张惶起来,把好事给弄僵了。她睡在床上,越想越逼真。因为想得逼真,也就十分的感到兴趣。
宋氏因为她今天太胡闹,而且客人没走,怕理了她更会引起笑话来,所以也没有叫她吃晚饭。而她呢,也不要吃饭,觉得这样幻想,比吃饭还要痛快得多呢。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只听到窗子上微微地哄通一下响,分明是有人由墙上跳了下来,这莫不是侠客来了?睁开眼睛看时,果然,屋子中间,站着一个彪形大汉。那人穿了一件古画上的衣冠,脸子上一大圈子卷毛红胡子,腰上束了一根宽板带,在带子下,挂了一柄宝剑,气昂昂的,向她道:“你是春华吗?”春华心里明白,这是昆仑奴古押衙这一类的人,完全是出于好意,来搭救自己的。只是说也奇怪,无论如何,自己急着说不出一个字来。那侠客却也不逼她说话,又对她道:“李小秋现在已经在船上等你,你赶快同我上船去,和李小秋会面,我可以把你们两个人,送到北京去。不用犹疑,赶快收拾东西,好同我一路走。”
春华听了这话,这分儿喜欢,几乎是可以平空跳了起来。但是自己也喜欢得过分了,简直没有话可以答复。那侠客道:“时间已经到了,不能再等,快走吧。”说着,将自己的衣摆提了起来,向板带里一塞,近前一步,就要来挽扶春华。春华究竟是个姑娘,不能随随便便就跟一个生人走。因之她将身子扭了一扭,低声道:“我不去。”那侠客道:“你心里念了一天,只想我来搭救你,怎么我现在真来救你了,你倒不去呢?我家住在峨嵋山,到这里来是不容易的,怎能够空手回去呢?事到于今,这就由不得你了,走吧。”说着,他伸手将春华提着就向胁下一夹。春华本就不想抵抗,到了这时,也不容她抵抗,不知不觉的,靠在那侠客的胁窝里。却也奇怪,虽然是在侠客的胁窝里,犹如坐在椅子上一般。只觉那侠客向上一跳,就跳出了高墙。耳朵里只听到呼呼作响。半天云里的天风,拂面吹过,脸上身上,都有些凉飕飕的。心里想着,原来腾空驾雾,是这样的情形。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人,专搭救这些可怜的女子。我见了小秋,必定和他向这侠客多多的磕上几个头。心里想着,顺便睁眼一看,哦呵!自己也不知腾空有这样的高,向下看时,村庄小得像蜂子窠,河流小成了一道沟,这要是这位侠客手松点儿,将人落了下去,那可不得了。然而天风拂着脸,还是继续的向前进呢。
第十五回 拜佛见情人再冲礼教 下乡寻少妇重入疑城
这个时候,春华的情形,成了那句俗语:乃是又惊又喜。心里想着,我要是老有这个人携带着,将来真会成仙了。她一个高兴,两手不曾紧紧地抓住那侠客,手势一松,直落将下来。这又合了那句俗语:乃是一跤跌在云端里了。她心里也曾念着,这时落了下去,决难活命,可是自己由半空里落下来以后,并不曾有什么东西碰着身体,还是软绵绵的,这一跤落在云端里的滋味,却是很有趣。
自己睁眼看时,这可成了笑话,原来是一场梦。在屋子角落里小桌子上,睡着一只老猫,不知它是什么时候进屋来的,大概那先前听到哄通一声响,有侠客跳进了屋,当然就是这位猫先生了。自己坐了起来,对窗子外望着,出了一会子神。自己忽然一笑,心想,我这是人了魔了,就有些不解,怎么会走火中魔的呢?现在明白了,就是心里很想那一件事,偏偏那件事是绝对想不到的,这就会变成像我一样,真事成了梦,梦又有些像真事了。可是虽然是梦,梦得有这样的好,就是梦,也是痛快的。可惜我梦里也太不谨慎,好好地松了手,就摔下来了。若是不摔下来,让那侠客将我挟着,直等他引着我和小秋见了面,把生平绝对想不到的事,也尝上一尝,岂不是好?这梦,并不是它突然的自己来的,是我拼命的傻想,把梦想了来的,既然是第一次可以把梦想了来,自然是第二次第三次,也可以把梦想了来。我不妨睡了下去,再把这事想想,若是能接着的梦下去,岂不大大有味。她觉着这件事并没有绝望,于是在床上躺了下去,侧着身子紧闭了眼睛,将希望侠客来搭救的思想,继续地想着。可是自己只管想,却并睡不着。既是睡不着,这梦怎能清醒白醒的飞了来呢。于是翻转身来,再向窗子外看看,只有这桌上的煤油灯光映了一截自粉墙,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呢?不过再掉转视线,向屋子角落里看去,却看到两颗亮晶晶的小东西,向人射了来,那正是老猫的两只眼睛。不知它何以也在这个时候醒来,对人望着。莫不是家里的老猫,另在别处,这一只乃是梦中所见的侠客变的。这没有准,剑侠也就像神仙一样,能够变化的。那《聂隐娘传》,不是说她会变得藏到了人身上去吗?是了,这猫必不是家里那只老猫,要不然,何以不迟不早,它就在这个时候到我屋子里来呢?她想着,这必定对了,立刻坐了起来,呆呆地向猫望着,自己做出诚恳的样子来,低声向它道:“你不用骗我,你是侠客变的。你既然是侠客变的,你就搭救搭救我吧。”那猫见人将两只眼睛定住望了它,它也知道,人是向它注意了,“咪”的一声,向桌子下一跳。地面上也不知道遗落了些什么在那里,这猫将鼻子嗅嗅之后,于是拖了尾巴,偏了头乱摆,口里咀嚼得咯咯作响。这是家里那只老猫的常态,哪里是什么侠客变的呢?她心里如此想着,两只脚由床上放了下来,正要探索着鞋子好穿起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老猫又是故态复萌,伸着小舌头,来舐春华的脚尖,唐代丛书上说的侠客,决计不会使出这么一着,因之她投其所好的,就轻轻地给了这猫一脚尖,猫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咪的一声,可就跑了。跑的时候,腰一拱,前两腿向下蹲着,然后向上一耸,真个声息全无,就这样的走了。
春华心想,这是我疑心的侠客,可是只要我一脚尖就踢跑了,我这人真也太没有出息了。想着,也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了。她笑过之后,也就倒在枕上,沉沉地想着,就是在梦里,也没有和小秋见面的机会了,这一辈子,也就是这个样子算了。乡下女子,每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喊叫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假如要救我这次苦难的话,大概除了观世音,也没有其他的人可以能替代了。她想到这里忽然连续着起了一个念头,二月十九是观音的生日,这是个莫大的机会。于是静静地想着,倒有了七八分主意,不必求侠客,不必求菩萨,还是求求自己,总可以想出一点法子的。主意想定了,心里倒是安然睡去。
到了次日,故意久久不起床,而且还偶然哼上一两声。宋氏总猜着她是闹脾气,不去理会她。姚老太太可就忍耐不住,扶了拐棍,战战兢兢地走到床面前来问道:“孩子,你怎么常是害病,这又怎么样了?”春华在枕上睁着眼道:“唁!我是昨晚上吓着了。”姚老太太道:“让什么东西吓着了,准是老鼠在屋梁上打架吧。”春华笑道:“奶奶也说得我这个人胆子太小了,我是在梦里吓着的。”姚老太太道:“准是你没有关窗子睡觉,冲犯了星光了。你说吧,梦见了什么,我可以跟你收吓。”春华道:“我说了,你又会疑神疑鬼的。”姚老太太道:“你说吧,到底梦见了什么?”春华看老人家的样子,已经是十分的相信,这就不必再作曲折了。便道:“我梦见一个女人,穿了一身白衣服,对我点了两点头。”
姚老太太两手抱了那根拐棍,立刻全身抖颤起来,望了春华道:“哎呀!了不得!那是大士显圣啦,她是赤脚的吗?”春华道:“我不大记得了。”姚老太太道:“一定是赤脚,她身边霞光万道吧?”春华心里要笑,脸上却装作愁苦的样子,皱了眉道:“我头上昏沉沉的,你倒只是问我。”
姚老太太自己点着头道:“那一定是观音大士,白衣观音大士。孩子,我说你是太聪明了,有些来历。如今看起来,恐怕你是大士面前童女转身了。这一程子,你总是病沉沉的,既不寒冷,又不烧热,我倒是奇怪着。那大士在梦里没有和你说什么吗?”
春华心里是要笑,几乎要噗嗤一下,发出声音来。但是只要一笑,那就全局皆输了。因之将满口牙齿,紧紧地对咬着,而且还哼了一声,来遮盖着,这才继续地道:“仿佛听见她说,我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姚老太太将一个食指,战兢兢地点着她道:“哪!哪!哪!你总是不信菩萨,现在应该明白了。今天十八,明天十九,是她老人家的生日,你去烧烧香吧。”
春华撅了嘴道:“我不去,跟在我妈后头,走一步都不得自由自主,还不够挨骂的呢,请她替我去吧。”姚老太太道:“菩萨托梦给你,怎好让你娘去?你不愿意你娘同去,你一个人又没有出过门,让五嫂子同你去倒是好的。只是你的脾气古怪,你向来又瞧人家不起。”
春华真不料祖母的嘴,和自己的嘴一样,自己所要说的话,祖母完全都为代说了。若再要撒娇,就怕这事会弄决裂,就撅了嘴道:“好吧,就那样说吧。我再要不答应,又说我不听老人家的话了。”姚老太太见她已经答应去烧香了,且不理会她,可是两手抱了拐棍,昂头望了窗子外的天,用极低的声音向空中道:“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我让这孩子多买香烛,诚心诚意,明天到庙里去给你老人家拜寿。她年幼无知,一切过犯,都恕过她,阿弥陀佛。”祷告完毕,这才掉转身来,用手轻轻地在她额角上摸着道:“好了,过一会子你就会好的。”说着,口里念念有词,又出去了。
春华见妙计已就,心里头这一分痛快,自然是不用说。不多久的时候,就听到五嫂子在外面说话,只是怕她不会进房来,又怕她进房来,祖母会跟着,急得在屋子里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向房门口走两步,又退回来两步,闹个六神无主。所幸这五嫂子那分儿聪明,不在毛三婶以下,高着声音道:“我们这位大姑娘,多灾多病,我早就劝她到庙里去烧个香许个愿的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来,恰是没有旁人。
春华站起来笑着相迎,还不曾开口呢,五嫂子就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的大姑娘,你怎么也信起菩萨来了?”
春华笑道:“我奶奶教我去烧香,我怎好不去?”她口里说着,脸上已是眉飞色舞,接着就迎上前一步,低声道:“我闷得要死,也无非借了这个机会,出去遛遛。”五嫂子向她脸上看看,见两片脸腮上,印着两片苹果色的红晕,这不消猜得,她心里这是高兴或者含羞的时候,决不会是疑神疑鬼害怕的时候。于是拉住春华的手,同在床上坐着。笑道:“你的心事,我是晓得。从前我们当女孩子的时候,也是家里管得太严,总不让出去,只是等着庙里烧香的机会,才能够出去散一散闷。有些不容易见面的人,也就在这个时候来见面了。”
说到这里,五嫂子就向春华睃了一眼。春华正要偷看她呢,两个人四目相射,春华就不由得微微一笑,把头低了下来。五嫂子心里,很知道所以然,不过,她是个黄花闺花,而且又是相公的女儿.在她面前,话是不能随便乱说的,这就向她低声叹了一口气道:“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也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见比我矮的人,满心满意,哪不想嫁个白面书生呢?我那表兄,就是个书生,他有时到我家来,我们也不敢怎么样的说话。唉!我的父母硬作主,许配了你五哥了,心里那分难受,那还用提。其实我到你们姚家来,还是干干净净一条身子,不过在那个时候,我总觉得对我表兄不起。后来就是九月九,在九皇宫烧香,和他见了一面,我可一点坏心没有,姑娘,你信不信?”
春华听她说时,自己总是低了头听着,这时她问起来,立刻就答道:“当然。九皇会是庙里最热闹的时候,人山人海,哪里会起什么坏心呢?”五嫂子点点头,笑了。因道:“你明天去烧香,那李少爷晓得吗?”这句话,春华虽是希望她问出来的,但是当她问出来之后,又不知是何缘故,立刻热潮上涌,将脸烧得通红。同时,她的眼睛皮也有睁不开,只管向下垂着。她坐着,胸面前的衣襟,可打了皱纹呢,她就用手去牵扯,让衣襟平直。
五嫂子见她并不见怪,索性就跟着向下说,因道:“这几天,我倒是给他常浆洗衣服,我和你通知一个信儿吧。我们几时去烧香?”春华脸上的红晕,始终没有退下去,勉强地道:“烧香总是越早越好。”五嫂子道:“好,我都晓得了。”春华几回听得她说,晓得自己心事,好像说自己偷情的事,乃是很明显的事情似的。本待向她申诉两句,可是这话要说出来的,有许多层婉转的意思,非慢慢交待不可。然而自己心里想要说出来,口里却是说不出,胸襟微挺了两挺,那话音只到嗓子眼里,却又收回去了。五嫂子将手按住她的臂膀,轻轻的拍了两下道:“你不用说,我全晓得就是了。”她又说了一句晓得,这倒叫春华无可如何。她道:“我去了,明日不到天亮,我就起来梳头,大姑娘预备好了,打发人去叫我一声,我就来了。”她说着,匆匆地向外走。春华赶着追到房门口来,连声道:“五嫂子,五嫂子。”她又回转身来,低声问道:“还有什么话吗?”春华伸手控住了她的衣袖,用牙皎了嘴唇,眼睛向她一溜微笑道:“不吧,不要对那个说吧,这多难为情,有人知道了,那还得了吗?”五嫂子低声道:“你放心,我能够胡来吗?”说完了这话,轻轻拍了春华两下肩膀,也就走了。
春华站在房门口,倒不免发了呆。老实说:今年长到十五岁多,这样的不害臊,把私人的秘密,公开给别人知道,这还是第一次。料着五嫂子对于这样重大的事,是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的,不过日子久了,总怕她嘴里不留神,会说了出来。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既是破了面子,愿去和小秋见见,根本就谈不到什么体面了。现在只有两条路,要顾全体面,就不用再想小秋;要想小秋,就不用再顾体面。她站在房门口,发呆了半晌,最后就是一跺脚,到底是决定烧香会情人。因为明天要早起,这晚上睡得不安适,较之昨日,自然是有过之无不及焉。
到了鸡叫二遍的时候,春华就已起来,今天是什么大姑娘的脾气都没有,自己点灯梳头,烧水洗脸,房里房外,跑个不停。这才把姚老太太婆媳吵起,帮着她料理一切。不多会儿,五嫂子径自拍门来相邀,于是吃喝了点东西,五嫂子代提了香纸篮子,二人就在三五颗残星的天色下,出了庄子。五嫂子抬头向天上看看,笑道:“这时候去,正好,他说了,天不亮就在大殿上等着我们。昨天晚上,他就请假回家去了。”春华跟在五嫂子后面走,也没有作声。五嫂子觉着也不可以让她太为难了,既把消息告诉了她,彼此心里明白就是了。二人说着闲话,慢慢地向前走,到了三湖街上时,天色还是混混的亮。她们进香是在正觉寺,在镇的南头,顺着河岸由北而南的走去,正要经过李小秋的家门首,五嫂子看到那竹篱笆外的木门,已经是半掩的,心里就有数了。到了正觉寺门口,早是打了灯笼拿着香把的人,纷纷地来往着。
春华一双眼睛,早是向这些人身上飞了去,一个也不愿意失掉。五嫂子回头看着,心里早就明白了,回转身来,将她的袖子,轻轻地拉了两下,低声连说走走。春华不知不觉,随着她经过了几重庙门,踏了石阶走,自己兀自东张西望呢。五嫂子道:“你就在这里站一站吧,你看大殿上那些人,你挤不上前的,我去和你点好香烛,你就在大殿门外磕头好了。我不离开大殿门的门,回头你去找我吧。”她说着话走了。春华不曾理会她的意思,正要追上前去呢,自己的衣服,却被人牵了一牵,回头看时,正是小秋站在身后。不用梦里腾云驾雾的侠客,也就见面了。
当时春华猛然看到他,不由得咦了一声。小秋低声道:“你看,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站在路头上说话,很是不方便。庙外河岸下,有两棵杨柳树,树下有两截石栏干,我们到那里去看东方发白,太阳出山,你说好不好?”春华道:“不必吧,我怕碰到人。”
小秋道:“大家来烧香,碰到人又有什么要紧,去吧。”他口里说着,两个指头,捏了春华的袖子,就向怀里拉。说也奇怪,他虽是只用两个指头来捏春华的袖子,春华也没有那力量来抵抗,随着他走出庙门去了。这时,天色已经鱼肚白了,五嫂子在香烟缭绕的大殿里向外边看着,还可以分辨清楚。他们走了,自己也就在大殿的门槛上坐下,眼见殿角上,显出金黄色的日光,自己是很坐了一会子了。却见春华一步一回头,由前殿进来。她在许多人当中,步上这正殿的台阶时,还不时地抬着手去理鬓边的垂发,向耳朵后扶了去。五嫂子也不作声,自在门槛上坐着。直等她走到身边,才叫道:“大姑娘,我们回去吧?”春华由殿下上来,远远地看到殿上的观音大士像,半掩了佛幔,佛幔外又烟雾腾腾的,想起自己在庙外和小秋谈话的情形,也许没有人知道,然而瞒不了佛菩萨。她大概是《西厢记》上那话,把个慈悲脸儿蒙着。自己这样出着神呢,五嫂子猛然地一喊,她回头看到,这就把两张脸腮,红得像胭脂染过无二,连两只眼睛皮,都有些抬不起来。
五嫂子左手挽了香纸篮,右手便来携着她的手,低声笑道:“不要紧的。”春华真感到没有什么话可说,因道:“我还没有烧香磕头呢。”五嫂子道:“菩萨是比什么人都聪明,只要心到就行了。烧香磕头,我早都给你代作了。”春华笑道:“多谢你了。”说着,在衣裳袋里摸出两块钱来向五嫂子手里塞去,笑道:“你去做两件衣服穿吧。”五嫂子手心里捏着钱,身子微微一蹲,望了她道:“我的天!这是两个机头上的布钱了,我忙半年……”
春华见有一群烧香的人正拥了过来,就拖着五嫂子道:“走吧,我还想到庙门口去买点油饼吃呢。”五嫂子抖抖擞擞同春华出了庙门,低声道:“我的天爷!这是你的呢,还是……我怎样报答你们才好?”她口里说着,早见李小秋闪在空场中一只石狮子面前,抬起一只手来摸脸,连连地摆了几摆。五嫂子这就很明白,悄悄地牵了春华就走了。
原来小秋在石狮子前面,这狮子后面,还藏着一个人,就是屈玉坚。本来玉坚对于他二人的事,是十分明嘹的。小秋怕春华看到他,会有些难为情,所以先请她们走了。玉坚等她们走远了,这才转身出来,笑道:“看不出你们面子上很无用,骨子里倒真有办法。毛三婶走了,你们又换了个五嫂子。可是我同你说,五嫂子这东西,老奸巨滑,你们将把柄落在她手里,她会讹你的。”
小秋笑道:“我也不认得她,原是你引的,怎么你到事后,说这样的风凉话。”玉坚道:“以先让她传个信儿,看个动静,那是不要紧,现在真的把人带出来,和你见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那一位,也同我说了,遇事要找毛三婶。”小秋笑道:“我想,古人说人同此心这句话,那是一点不错。怎么你们那一位,也想到了《佛堂相会》这一出戏?你们站在那里说话,我想,总大大地亲热了一阵子吧?”
玉坚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在乎这一会子亲热。实在话,她叫我去找毛三婶,大家想个长久之策。”小秋道:“毛三婶你知道在哪里?我也正要找她呢。我听到家里人说,有个先生村子里的女人,常到门口打听我的消息,我想,那一定是她了。倒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听我的消息。”
玉坚道:“顺着这长堤往南走,只五里多路,第二个村子,就是她家。”小秋道:“那村子当然人不少,我们能够逢人就问,去打听一个年轻堂客的下落吗?”玉坚搔着头皮道:“这,这,这可是个难题。再说我去寻她,尤其不便。因为她们村子里,有不少的人认得我。只有一个笨主意,你装做下乡下去玩的样子,无意中若是碰到了她,那就很好。”小秋道:“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而且一个人下乡去玩。究竟也是不大妥当。”玉坚背着两手,绕着石狮子走了两个圈子,笑道:“有了。我家里有个打斑鸠的笼子,你可以带了那笼子,到她村子里去打斑鸠。”小秋道:“我不会弄那玩艺儿。”玉坚笑道:“这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就光提了这笼子,在那村子里转圈子好了。”小秋也因为毛三婶跑回娘家去,多少为了自己一些原由,最好还是能把她劝了回去才好。而且她又来寻找了两回,究竟不知为了什么,也当问问。于是依了他的话,回家去吃过早饭,向玉坚家里,取来了打斑鸠的笼子,一人顺了长堤向南而去。
这种打斑鸠的笼子,乃是内外两层,里层原来关了一只驯斑鸠,用铁丝拦住了。外面一层,可是敞的,上面撑着有铁丝拴着的网,笼子四周,都用树叶子遮了。到了乡下,听到哪里有斑鸠叫时,就把打笼挂在树上。斑鸠这东西,好同类相残,笼子里的斑鸠,听到外面有同种叫,它也在笼子里叫,向外挑衅,哪个斑鸠若是要跑来打架,一碰到机纽,就罩在网子里头了。斑鸠的肉,非常的鲜嫩,打着三个四个,就可以炒上一大锅子。小秋觉得人类这种手段,未免过于阴险,所以他虽然提了笼子在手上,却不曾拿到树上去挂起来。提了那只鸟笼子,只是顺着村子里大路,慢慢地走去。这里村庄构造的情形,多半是一例的,就是村子外一条石板路,所有的人家,都和这条路连成一平行线来排列着。大门呢,就是对了这条路,所以顺了路走,由这一端到村子的那一端,不啻就是沿家考察了一番。而且这里村屋的构造,只有人家并排而居,却没有人家对面而居。若是沿了大路走,也没有顾此失彼忧虑。小秋提了那笼子,故意装着探寻斑鸠所在的样子,东张西望。看他昂着头,好像是去找各人家后面的树梢,其实他的眼光,可是射到人家大门里面去。当第一次走过去的时候,村子里人倒也不去注意,因为这前后树林子里,斑鸠很多,街上人常常有提了笼子来打斑鸠的。只是小秋将全村子走遍了,他不曾一挂打笼,事后呢,他依然由原道走了回来。他手上提了那个打笼,依然还是东张西望,并不曾做一个要在那里挂起来的样子。这也并不是没有斑鸠的叫声,让他无从下手,前后好几处,有咕咕咕的声音叫出来,看他那意思,并不曾把这个放在心上,好像他是个聋子,这些声音都没有听见呢。路边有两个庄稼人,正坐在田岸上抽旱烟歇息,看了他拿着那打笼晃里晃荡地向前走,便彼此讨论着:“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是干什么的?只管在我们村子里走来走去。”小秋并不知道有人在身后议论,很不愿无所得地走了,走一步,眼睛就四周地打量一周。究竟一个人,不像一根针那样难寻找,他将打笼,挂在路旁一棵很矮的柳树上了,两手叉住了腰,正想做个休息的样子。就在这时,对面黑竹篱笆门里,走出来个少妇,手上拿了个小提桶,在提桶口上涌出来两个湿的衣服卷,和一截棒棰柄。她穿了一件浅蓝大布褂子,青布裤子,横腰系了一方青布围裙,用很宽的花辫带挂在颈上。
小秋心想,这村子里倒有这样漂亮的乡下女人,正纳闷呢,那少妇走近前来,抬头打个照面,正是毛三婶。小秋不曾作声,她先笑了,因道:“李少爷,你怎么走到我们这村子里来了,不到我家去坐坐吗?”小秋脸嫩,又不知道毛三婶娘家有些什么人,如何敢冒昧的进去,这就向她微笑道:“我是到乡下来打斑鸠的,碰巧遇见了你。你怎么还不回姚家去呢?”毛三婶向他勾了一眼,微笑道:“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吧?”这句话猜中了小秋的心事,倒弄得他承认不是,否认又不是,因之对了毛三婶只微笑了一笑。毛三婶道:“并不是我不愿回姚家去,但是你同我想想,那样一个破家,回去有什么意思?不过你若是有事要我做的话,为了你的缘故,我可以回去一趟。只是我发了那样大的脾气,一个人跑出来,现在又是一个人走了回去,我有些不好意思。最好请您对那醉鬼说一声,叫他来接我一趟,我借了这个遮遮面子,也就好回去了。”小秋听说,不由哈哈大笑两声,这声音很大,自然,在那远远的两个庄稼人也就听到了。小秋对于这件事,始终是不曾留意,依然站在大路边,和毛三婶谈谈笑笑。毛三婶放了提桶在石板上,也只管和他把话谈了下去。那篱笆门里面就伸出一个脑袋来,乱发苍苍的,自然是个老太婆。她喊道:“翠英,你提了一桶衣服不去洗,尽管站在大路上作什么?那人是谁?”毛三婶道:“哟!你怎么不知道?这是卡子上的李少爷。”
大概那位婆婆,因女儿多日的宣传,也就早已闻名的了。这就手扶了门,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向小秋点着头道:“李少爷,不赏光到我们家里去坐坐吗?乡下人没有什么敬客的,炒一碟南瓜子,煮两个鸡蛋,这个总还可以做得到。”小秋怎好一面不相识的跑到人家家里去吃喝,而且还有男女之别呢。这就向那老婆婆点点头道:“多谢了,下次再来打搅吧。”口里说着,手上就把树上挂的鸟笼取下来,做个要走的样子。毛三婶笑道:“李少爷你是贵人不踏贱地,我们这穷人家,屋子板凳都有虱子会咬人吧?”小秋听了这话,自然是不好意思,他又心里想着,将来求毛三婶的事还多着呢,太得罪了她呢,那也不大好,于是向毛三婶笑道:“我就进去拜访吧,可是有一层,你不必太张罗。我要是过意不去那就不能多坐,只好得罪她了。”毛三婶也不容他再说,就将那打笼接了过来,一手提了鸟笼,一手提了小提桶,就向屋子里走。小秋到了这时,决没有再推诿之理,自然也就随在身后进去了。
这两个在田岸上歇伙的庄稼人,冷眼看见了,都有些奇怪。若说是到她们家去的人,到了村子里,迳直的去就是了。又何必在村子里由东到西来回遛上几趟。若说不是到她家去,是无意在路上碰着的,这倒是件怪事,何以那样的凑巧呢?两个人都这样奇怪着,四只眼睛,就紧紧地盯住了毛三婶家。甲低声说:“喂!翠英这里东西,年纪总算还不十分大,你看她在家里都穿得这样漂亮,这里头就有些奇怪。今天来了这样一位不尴不尬的小伙子,娘儿两个,硬拉了进去,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乙口里衔了旱烟袋,向毛三婶家里歪歪嘴,因道:“我看那小伙子,年纪很轻,怎么追到乡下来找一个二三十岁的人呢?我们且不要走,在这里等着,看这小伙子,到底什么时候出来?”两个人各存了这种心事,果然还坐在田岸上闲谈,不肯走开。小秋到这里来,是自问于心无愧,决没有想到后头有人在那里注意着。至于毛三婶母女,在一个做穷人家的人家,迎接一个大少爷,到家里来尽点人事,这也是情理上应该有的事,倒也不怕什么人来注意。因之将小秋请到堂屋里,让他坐在正中的方桌边,由上朝下的那面,在板门上坐了。毛三婶端了一把矮竹椅子,靠了进堂屋的门框坐下。她母亲冯婆婆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能说会做的女人,眼睛是看事的,她见小秋穿了淡青竹布大褂.
外罩蓝宁绸琵琶襟的小坎肩,雪白粉团的面孔,梳了一把拖水辫子,分明是个爱好的小雏儿。爱好的人,没有舍不得花小钱的,这就非殷勤招待不可。所以她让毛三婶在堂屋里陪着他,自己赶紧到厨房里去,烧水炒瓜子,煮鸡蛋,口里所许小秋的愿,现在一一地都来办到,这其间所占的时间,不用提,自然也是占得很久的了。
第十六回 恨良人难舍身图报复 逞匹夫勇破釜种冤仇
李小秋在毛三婶娘家坐着,本来也是觉得很拘束,不过坐下来之后,也就慢慢地安之若素。加之毛三婶母亲送茶送瓜子,跟着又送来米粉条煮鸡蛋,在人家家里又吃又喝,就这样一抹嘴走了,似乎不大妥当。因之先陪着毛三婶说了许多话,直等她母亲也出来了,大家谈了些闲话,才道谢告辞。冯婆婆年纪大了,就不曾送客,毛三婶笑嘻嘻地送到大门外来,直见小秋走了一大截路了,还跟着在后面大声喊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照你那个话办。”小秋向她装着一个表示谢意的样子,回头向她弯了两弯腰。自然,那脸上是带着充分的笑容,笑脸看笑脸,恰好是一对儿了。李小秋去后,毛三婶自己,懒洋洋地走回家去,将衣服后摆向上一掀,猛然地坐了下去,将那矮竹椅子,坐得吱嘎一声响。叹了一口气道:“娘!你看看,这李少爷,不过因为我给他做了两件事,人家还特意地这样远来看我。那短命鬼明知道我回了娘家,他并不来一回。”
冯婆婆道:“李少爷去对他说了,他就会来接你的。但是你爹和你兄弟都出门去了,要是有一个人在家,我也早送你回去了。夫妻无隔夜之仇,打架吵嘴,那都算不了什么。没有见你这两口子,吵了一回嘴,仇就种得这个样子深。”毛三婶道:“你还说呢,都是你这两位老人家千拣万拣,拣了一个漏灯盏!凭我冯翠英这种人才,哪里就嫁不出去。偏是嫁了这样一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好赌、好酒的一个肮脏鬼。”
毛三婶说到肮脏两个字,就一弯腰,呸的一声,向地面上吐了一口唾沫。冯婆婆在屋后面倒座子里做事,听了这种声调,就不敢说话了。毛三婶今天修饰得干干净净,本来想到村庄口上大塘里去洗衣服的。因为那个地方,有家茶铺,常是有些乡下的闲人,在那里喝茶。可是自从李小秋来过之后,添了她无限的心事,她就不想再出门了。侧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住竹椅子背,只管撑了自己的头,微闭了眼睛,放出那要睡不睡的样子来。冯婆婆听到堂屋里许久没有声音,也曾伸探出半张面孔,向堂屋里看看,见女儿已是在椅子上打瞌睡,自己就瞪了眼,咬着牙,点了那苍白的头,用右手那个伸不大直的食指,向毛三婶连连指点了一番。这一种动作,是姑息呢?是恨呢?是无可奈何呢?这个只有那老太婆自己知道。可是毛三婶倒不理会,就这样地懒了一下午。
到了次日,毛三婶依然还是穿得那样整齐,而且在脸腮上扑了许多于粉。她那意思,算定了丈夫会来,故意做出这个样子来,馋他一馋。等他看见了,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不肯回去,他少不得要说许多好话,那个时候,自己端足了架子,才同他回去。她有了这样一个妙计在心里,不想直等到太阳偏西,毛三叔也不曾来。她虽然很是失望,不过心里也转念着,小秋昨天也许没有回学堂去。若是今天他才回学堂去,那醉鬼起早就上了街,两个人是见不着的。必得到了晚上他回去了,李少爷才可以见着他的,那么,这醉鬼要到明天才能来了。毛三婶自己这样解释了一番,也就把这事暂时搁下。
到了次日,依然是安排香饵钓鳌鱼,继续地梳妆打扮。但是这日又到了太阳西下,毛三叔还不见来。到了这天晚上,毛三婶就有些无名火起了。她想着,李少爷是个有情有意的人,在我面前说得明明白白,去叫醉鬼接我回去,他不至于不去的。他去了,醉鬼不来,分明是醉鬼瞧不起我。我才不稀罕你这醉鬼来接我呢。毛三婶在床上想了一夜,也睡不着。想到后来,她又转了一个念头,那醉鬼决没有那种志气,不来接我。必是李少爷留在街上没有回学堂去,所以把这件事搁下了。明天我不妨再到街上去看看,是哪个的错,那就显然了。想着,一掐手指头,明天正是三湖街上赶集的日子,于是趁天不亮起来,就梳了一把头。梳洗换衣完毕,方才天亮。
冯婆婆醒了,毛三婶对她说:“回来这样久,一个零钱没有了,必得上街去,把这匹带回来的布给卖了。”冯婆婆早就主张她把布卖了,多少可以分一点钱用。披衣起床,走到三婶屋子来道:“卖了好,到了夏天,布是要跌价的。你若是脱了手,千万给我带一斤盐回来,我想吃五香豆腐干,有钱可以带个十块十块的。”毛三婶将那匹布夹在胁下,一手还摸着刚梳的头发呢,可就走出大门来,口里唧咕着道:“一匹布能值多少,带这样又要带那样,我知道,早就看中我这匹布了。我偏不称你们的心,一个钱东西也想不着我的。”她口里这样唧咕了一阵,走上大路去了。冯婆婆跟着在后面来关大门,听了一个有头有尾,对于那匹布,也就不作什么指望了。
毛三婶由村子上大路,走上了长堤,看到那些赶集的乡下人肩挑手提,正也纷纷地向街上走。有个老头子挑了两罐子糯米酒糟,慢慢的走,二人正是不前不后。他说:“这位嫂子,你走错路了。卖布的地方,在上街头,你顺了堤走,要到万春宫下堤,那是下街头了。”毛三婶道:“老人家,多谢你了。万寿宫那里下堤,不是到厘金局子去的那个地方吗?”
老人道:“正是那里,你若碰机会,碰到卡子上有人买布,那就是你的运气,他们都是挣大钱的人,多花几个钱,毫不在乎。”毛三婶道:“不过卡子上那些人,都不大老实,我是不敢和他们做生意。”说着话,慢慢走到下堤的所在。她因为鞋带子松了,就坐在青草上,来系鞋带子,那老头子挑了两罐酒糟赶着走了几步,下堤去了。
毛三婶走了七八里路,也有些疲倦,坐在草上,休息着就舍不得起来。心里也就默想着,要是到李老爷家里去打听李少爷的消息,怕是人家疑心,这回要想个什么法子措词才好。她正这样的出神呢,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穿了一身青洋缎的夹袄夹裤,漂白竹布袜子,青缎子鲇鱼头鞋,头上打了一把京式松辫子,白净的面皮,一根胡茬子也没有。
毛三婶一见,心里早就咯咯乱跳。这正是上次在马婆婆家里,不怀好意的那个人,不想在这地方又遇到他了。不过这人虽是居心不善,但是他的相貌,却不怎样讨厌。于是就向那一睃了一眼,依然低了头去系自己的鞋带子。在这时,看到那人一双脚,已是慢慢地移了过来,本来自己想闪开的,忽然又转了个念头,在这大路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也不怕他会把我吃了。因之把左脚的鞋带子系好,又把右脚并不曾散的鞋带子,解了开来,重新系上。可是所看到漂白布袜子青缎子鞋的那双脚,已经走到面前了。这时,就有一种很和缓的声音,送到耳朵里来,他道:“这位大嫂子,你抱的这卷布,是上次那一卷呢,还是现在新织起来的呢?”毛三婶也不敢抬头,也不敢答应。那人道:“不要紧的,做生意买卖,总要说说价钱。”
毛三婶还是不作声,不过她已经扶了高坡,站了起来,手上拿了那匹布,在胁下夹着呢。那人却还是笑嘻嘻的,一点没有怒色,接着道:“布在嫂子手上,卖与不卖,这都在你,我也不能抢了过来,为什么不理我呢?”毛三婶红了脸,向他看了一眼,低着头迳自走下堤去。那人在后面跟随着,低声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为什么这个样子?这卷布若是肯卖给我,我就出五吊钱。这不算买布,不过表表我一点心意。大嫂子若是不睬我,我就当了大嫂子的面,一把火把五吊票子烧了。”
五吊钱在毛三婶耳朵里听着,这实在是个可惊的数目了。若是不卖布给他,他就把五吊票子烧了,这人真也算是慷慨,是个识货的。我毛三婶是不肯胡来,若是肯胡来,慢说五吊钱,就是五十吊钱,也有人肯花。凭我这副姿色,我才不稀罕那醉鬼呢。毛三婶在极端害羞之下,听了人家恭维的话儿,倒很有得色了。
那人见毛三婶悄悄地走着,而且走在路边上,步子开得很慢,并没有抵抗的意思。便道:“好吧,你上街去卖吧,卖不到五吊钱,你不要脱手,不到半上午,我一定到财神庙前后来找你。过了下午,你再出卖就是了,我这都是好话,你仔细想想。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哪里不交朋友,何必那样古板板的。若说到伺候女人,我们这样的人,倒不如乡巴佬哇?黄泥包腿的朋友,懂得什么?给他挣那口穷气,真也是不值。”
他絮絮叨叨,说上这些无聊的话,好像是难听,不过毛三婶在恼恨毛三叔的时候,就觉得人家这些话,个个字都落在心坎上。因之走了几步,却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何缘故,看到他白净的面皮,竟是情不自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她已经冲破了那旧道德的藩篱,也就下了动员令开始来报复毛三叔的压迫之仇了。那人在后面道:“你去吧,一会儿我就来。”毛三婶听说,心里又咚咚乱跳着,听到后面的脚步,向别条路上走去,想是他已走了,这才回头看了看,果然他是走上了别条路,大概是回卡子上去了。
毛三婶慢慢地走着,心里慢慢地想着,若说一匹布可以卖五吊钱,这除了卖给这位卡局子里的大爷,可就找不出第二个主顾。只要我不失掉这个身子,就和这个男人来往来往,又要什么紧?春华大姑娘知书达理,还和李少爷攀相好呢,我是什么也比不上春华大姑娘的,我还去谈个什么三贞九烈不成!她越想越是自己所做的越有理,于是挟了那匹布,向财神庙大街上去卖,不再到厘局里来找李小秋去了。
毛三婶也想明白了,既是要把这布卖好价钱,就不要混到那些卖布的女人一块儿去,免得和那些人来抢买卖。于是离着那些人远远的地方,在人家一处阶沿下坐着,将布匹放在。怀里,并不举到手上来招主顾。因为她不曾将布举了出来,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怎样去注意。所以她在人家屋檐下坐了一个时辰之久,也没有人来问她的布价钱。她也正觉得有点为难呢,远远就,见到那少年在街两边逡巡着,直走到自己面前来。
毛三婶心想,真和他搭起腔来,倒好像我们这妇道,没有一点身分。而且在上次,他那样调戏过我,现在要和他说话,也就是把上次他调戏我的事都忘了,这可就像不怕人家调戏似的,倒有点怪难为情。因是等那后生走到身边的时候,就把头低了下去。及至自己抬起头来时,那后生却已看不见了。这时,她倒很有点后悔,当了街上这样多人,和他说几句话,要什么紧?若是卖布给别一个男人,不也要先说话,才能够交成买卖吗?刚才只要忍一点羞,五吊钱就到手了。
不过他既是找到街上来了,决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等一等,他或者再来,也说不定。因为这样,她在原地方就没有走,不过原是坐在阶沿石上,现在可就靠了人家的墙壁站住了。她以为这样地站起来,必可以容易让人看到,这就好引着那后生再来了。自己觉得是站了好久,并没有看到那后生的影子。先是靠了墙向两边张望,后来也就少不得走到街中心来向两头看着。
正在这时,忽然觉得身后面有人连连扯了两下衣服,回头看时,正是那马家婆。只看她那尖削的脸,稀微带上四五道皱纹,在她那要笑不笑的情形之下,眼角上掀起一道浅浅的鱼尾纹,在她居心慈善的脸上,还带有不少的阴险意味在内。毛三婶看到,就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呵哟了一声。马家婆笑道:“你这一大清早就上街来,大概肚皮还是饿的吧?”毛三婶道:“不饿,不饿!”说着,夹紧了那布,就作一个要走的样子。马家婆笑道:“你这人是怎么啦?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女人,你怕些什么?你上次到我家去,我款待得不周,现在我请你去吃一顿包面(即馄饨),补你一个情吧。哪!这对面就是包面铺,只两步路,还不能走吗?”毛三婶道:“谢谢你了,可是我还要去卖布呢。”马家婆道:“这样的晴天,街上赶集的人,像蚂蚁样多,还怕一匹布卖不了吗?”毛三婶道:“卖是卖得了,随便的卖,卖不上价钱。”
马家婆用手拍了两下胸道:“你的布要卖多少钱,不能要十吊吧?若是十吊以下,你肯卖了它,我总可以和你找出买主来。你还有什么话说呢?”她口里说着,手上牵了毛三婶走。不解是何缘故,毛三婶竟是一点抗拒的力量也没有,就随着她进了包面店。马家婆对于她,真是特别加敬,和她要了一碗包面,里面还加上两个荷包蛋。既然进了店,东西又要来了,毛三婶怎好不吃,所以也只有多谢两声,不再说客气话了。
马家婆陪着她吃完了一碗包面,代会了账,就向她道:“姚家大嫂子,我们现在很熟了,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坏人吧?九九八十一归,你这匹布还是交给我去卖掉吧。你在这包面店里等我,好不好?”毛三婶还不曾答复她这句话呢,马家婆自己又笑了起来了,她道:“我和你的交情,还很浅呢,我把你的布拿走了,你怎样能够放心呢?还是你跟着我去,你同那买布的,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你看好不好?”
毛三婶道:“我还要到你家里去吗?我在街上等着,你把那个买布的人带了来就是了。”马家婆听了这话,倒也不置可否,却望着毛三婶的脸,沉静了许久,才道:“你这位嫂子说话,可有点要受人家的褒贬了。你想,我不过看到你初到街上赶集,什么事也不大在行,我是一番好意,给你引引路子,你为什么倒疑心我。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你要我跑来跑去,那也心里过不去。”
这几句话,倒闹得毛三婶有口难辩,只好说不是这意思。马家婆也不多说话,将她放在桌子上的布卷,拿起来夹在胁下,提脚便走。向她点点头道:“跟我来吧。”毛三婶吃了人家的东西,自是不便在人家手上把布夺了下来。若是让她拿去,并不跟随,又怕那匹布会落空。没有法子,只好在这马家婆后面,一路走去。
走出了大街,马家婆就和她谈话了。便道:“姚家大嫂子,不是我现在夸奖你一句,你这样的人才,应当嫁一个街上人才对,你怎么嫁在乡下,也是落得赶集卖布呢?你们老板,大概对你不大好吧?”毛三婶听提到了丈夫,就不由怒从心起。只是对生人,说不了许多委屈,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马家婆道:“男人懂得好歹的很少,像你这样花枝样的大娘,要你赶集卖布,他倒好坐在家里分你的钱。不过好的男人也有,你是没有遇到过。你也不要自己太作践了,自己可以去找自己的快活。”毛三婶也不作声,只跟了马家婆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到她家里,进了那篱笆,又走到堂屋里去。
这是半中午,天气渐热,怕热的人,就要把身上的衣服减少。在这堂屋里板壁钉子上,挂着一件青洋缎的对襟短夹袄。毛三婶忽然心里一动,马家婆家里并无男人,哪有男子的衣服挂在这里。这件短夹袄,倒好像是厘金局里那后生穿的。她手扶了堂屋门边一把椅子站定,正望着犹豫呢,马家婆一手夹了布,一手挽了她的手臂,笑道:“到我屋里来吧,买主等着你讲价钱呢?”说着,于是把三婶挽进房里去了。
她们进房以后,约莫有半小时,马家婆先退出来了。她掩上了房门,放下了门帘,自己可就端了一把椅子,拦住堂屋门坐着。约莫有一个半小时,毛三婶才开了房门出来,一手抚摸着鬓发,一手扯着衣襟,可是她那面孔上直由肌肉里面透射出红色来。她见了马家婆虽然勉强还带了笑容,可是要让她哭,她立刻也可以哭得出来的。马家婆倒是很能体谅她的心事,走上前一步,迎着握住了她的手道:“这要什么紧?年纪轻的人谁不是这样的,不过没有人知道罢了。”毛三婶低声道:“这事千万求你不要对人说。”
马家婆摇撼了她几下手道:“这个你放心,我也担着千斤重的担子呢。钱你收好了吗?”毛三婶点了两点头。马家婆道:“下回赶集,你再来就是了,你回去吧。”毛三婶低了头走出马家,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就是眼睛所看的景致,都好像不像平常,但是也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不像平常。这也不去管它了,匆匆地跑到街上去,买了一斤盐和十块五香豆腐干,这是母亲所叮嘱的。那还不算,又买了一斤夹肥夹瘦的肉,带回去给老娘煨汤喝。自己呢,也买了些鞋面布和鞋带子,又买了五根油条,带回去和老娘同吃。统共买了一只小篾篮子提了回去。
到了家里,一样样地捡了出来,冯家婆连念了两声佛,问道:“一匹布卖多少钱,花得不少吧?”毛三婶突然走回家门的时候,见了母亲,脸上可有点红,而且脸上的皮肤,似乎也有点收缩。现在母亲开口说话,似乎平常的态度一样,于是自己就安定了许多。因笑道:“今日也望卖布,明日也望卖布,现在真把布卖掉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尝尝。”冯家婆且不问这些,先把东西一样样的送到厨房竹橱子里去,把橱门子关妥了,右手是抓过油条来,便将五个指头,轮流的送到嘴里去吮,这才很高兴的走到堂屋里来。见毛三婶坐在矮椅子上,两只手绷了几围鞋带子,伸出来,绷成个长圈圈,两手一紧一松,头可昂起来,望了门外的天,只管出神。看那样子不过想什么心事,倒并不是生气。这就向毛三婶笑道:“你一回来,乱忙一阵,我倒把正经事忘了告诉你了。你去了不多久的时候,你丈夫来了,说是来接你回去。直等到吃午饭,见你没有回来,等得有些不高兴,自己到街上找你去了。”
毛三婶道:“是吗?怎么我没有碰到他呢?”冯家婆道:“大概他是由小路去的,今天他遇不着你,少不得明天还要来的。他今天来说的话,倒也不错,他说,并没有怎样的得罪你,你一生气就跑了,叫他也没有法子。”毛三婶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他倒乖巧不过呢,现在要我回去了,所以说这些好话。我不能受他的骗,我不回去。”冯家婆道:“哕!你就是这样脾气不好,心里没有什么,总是口头上得罪人。明天他来了,你可不能这样说话。”毛三婶道:“他在当面,我是这样说,背后我也是这样说,我是不能回去的。”冯家婆道:“这可奇怪了,这两天,你时时刻刻都望他来接你,怎么他真来接你了,你倒不愿意去呢?”毛三婶两手抱了胸,皱了眉道:“哕哩哕嗦,只管说这些话作什么?我不爱听。”冯家婆向自己女儿呆望了,倒猜不出女儿这种态度,是什么原因,莫非她嫌丈夫接她来晚了一点。她在娘家住了这些日子呢,迟一天走,早一天走,那有什么要紧?不过偷看女儿的样子,她实在是生气了,这也就不敢跟着向下说什么。
过了一天,似乎昨日的事应该都忘了,不料毛三婶一早起床,就出门去了。冯家婆明知道她是躲开丈夫去了,在毛三叔未来之先,也不能先将她先行留在屋子里来等着,所以也只好让她走了。冯家婆所猜的,那是对了,太阳约莫有两三丈高的时候,毛三叔一头高兴,脚板一路响了进来,在老远地就喊着姆妈。冯家婆听了这
声音,心里就先喊了一声惭愧,明明知道姑爷要回来,却让姑娘避了开去。虽然作丈母娘的,对于姑爷并没有坏意,但是不管闲事的嫌疑,那可免不了。于是迎到堂屋门口来,向毛三叔笑道:“你何必起这样大早的来,吃了饭来也不晚啦。这个时候,大概是肚皮饿了,我先煮一碗米粉你吃吧。”
毛三叔走进门来时,眼睛先向各处张望了一遍,并不看到毛三婶,心想,怪不得这家伙愿意住在娘家,到了这个时候,她还睡着没有起来呢。于是向着毛三婶住房的对过,扶着一把椅子坐下了,用手摸摸脸,又理了两下辫子,向冯家婆望了,只管笑着。好像他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了出来,于是再摸摸脸,又再理理辫子。冯家婆心里,今日也感到特别地不安,想要到厨房里烧茶,可又把姑爷一个人丢在这里。陪着姑爷在这里坐吧,人家一早上跑了一二十里路,连口茶也弄不着喝。因之她坐在板凳上,掀起衣襟摆来揩揩手,却又扯扯衣襟,向姑爷淡笑了两下。
毛三叔究竟是老于世故的人,他看到丈母娘那样全身不得劲的样子,再看到许久的时候毛三婶还没有出来,这里面不能没有原因,于是问她道:“姆妈,你这早上,还有许多事要做吧?我又不是外人,你在这里坐着陪我作什么?”冯家婆道:“好,我去烧茶你喝,你可以到门口去望望,今年我们这里庄稼不坏。”说到这里,毛三叔有个问话的机会了,便道:“烧茶,让她去烧吧,怎么不看见她,难道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没有起来吗?”冯家婆只是自己不好开口,既是姑爷问起来了,她也无隐瞒之必要,因道:“你要发财了,我姑娘现在十分勤快,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了。今天不知道是到本村子里哪一家牵纱上机去了。我又不知道是哪一家,要知道,我就去替你把她找了回来。”
毛三叔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立刻高高地跳了一下。他想,这几句话,分明有些颠倒,丈母娘既然知道她是和人家牵纱上机去了,怎么又不知道是哪一家呢?便笑道:“我也晓得。一定是昨天上街卖布,有了钱了,回家来,晚上到别人家打纸牌去了,大概打了一个通宵的牌,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家呢。”冯家婆两只手同时摇了起来,摆着头道:“不是不是!她的确是今天一早出去的。在你家里,她赌个十天八晚,我也管不了,那是你的事。到了我这里来,我就要替你管她,她要到外面去熬夜打牌,那怎样能够?”毛三叔道:“你老人家能替我管管她,那就更好。她现在比我凶得多,我是没奈何她了。”冯家婆道:“你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说这样无出息的话,她比你年纪小些,有不到的地方,你应当照顾照顾她,指点指点她,动不动,两个人就大闹一场,东跑西荡,那总不是个了局呀。我年轻的时候……”
毛三叔这就有些不高兴了,向她摇摇手道:“我说的昨夜的事,你老人家何必又从你年纪轻的时候来说起呢?我不喝茶,多谢你。你去把她找了来,让我带她回家去吧。”他说到这里,就不由得把面孔板了起来。冯家婆因为姑爷把她的话头子拦了,先就不高兴。现在姑爷瞪着两只带红丝的眼睛,又皱起两道浓眉毛,未免令人难堪,自己也就有几分不高兴,也道:“姑爷,为什么说着说着,你就急起来。”毛三叔大声道:“这话就凭你冯府上有面子的人来讲一讲吧,我老婆在娘家躲开了我,整夜不回家来,我还不该急吗?我是个小人,你不要惹我小人生气,把我的老婆交给我,我带回去。”说着将巴掌伸了出来,颠了几下。冯家婆将头一偏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怎么是整夜不回来?”毛三叔道:“我来得这样早,她就不在家,那一定是昨夜里就出去了的。”冯家婆指着毛三叔道:“你这畜牲!跑到我家里来,就说这些个冤枉话,在你家里,不知道你怎样地欺侮她了!怪不得她要逃回娘家来。”毛三叔两脚同时一顿,人直跳了起来,叫道:“你说这冤枉话,将来到阴间里去,要拔舌头的。老实对你说,我昨天到街上去打听,你女儿就没有到卖布的地方去,你说她昨天上街去卖布的,我很有些疑心。今天这样早跑了来,她又不在家,能说这里头没有一点原故吗?”
冯家婆两手扶了椅子靠,浑身抖颤着,骂道:“天杀的!说这样灭良心的话。好!我去把她找了来,回你一个实实在在的话。你不要走。”她口里说着,人已战战兢兢地走出大门去。
毛三叔坐在椅子上眼看她走了,一动也不动。心想,她回家来了,我倒要问她一个仔仔细细,这样一清早就不在家,我看她把什么话回答我。毛三叔如此想着,就掉转身来向毛三婶屋子里去看看。只见床上被窝乱翻着,未曾叠齐,倒像是床上昨晚曾有人睡过,随手将枕头挪了一挪,却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方抽纱的花纹手绢,拿起来闻闻,有很浓的花露水气味。这种东西,不但毛三婶不会用,就是乡下普通妇女也不见有什么人用过。拿了那手绢捏在手心里出了一会神,这就向床面前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我就知道靠不住。于是将那条手绢揣在身上,复跑到堂屋里来拦门坐着。他心里想,只要毛三婶进门,迎头就给她一个乌脸盖,乘她不备,猛可地一诈,就可以把她的话诈出来的。他心里闷住了这一个哑谜,满等了毛三婶回来发难。不想这毛三婶比他的态度还要强硬,冯家婆高一脚低一脚走了进来,指着毛三叔道:“谁教你发脾气?我把话告诉她了,她怕和你见了面,你会打她的,她不肯回去。”
毛三叔跳起来道:“她在哪里?叫她当面来和我说。”冯家婆因为自己女儿不肯前来,显着自己理短,也不便再和姑爷较量,就软化下来。柔声道:“你不要急,谁都有个脾气。我做点东西你吃,你今天先回去,明后天你再来接她就是了。”说着就向厨房里走,毛三叔跟着后面走了进来,叫道:“不吃不吃,我要人,你交人给我就是了。”冯家婆道:“人在这村子里,又没有人把她吃了。”毛三叔手扶着门,叫道:“既然在村子里,为什么不来见我?不见我就能了事吗?”他说着话,用力将门向前一推。那门枢纽恰是多年被烟火熏得有些焦枯,当着毛三叔这样大力一推,枢纽破裂,门就向前倒了下来。像冯家婆这样小户人家,当然不用土灶煮饭,是江西特制的一种缸灶,下面仿佛是口小缸,挖了一个灶口,上面嵌着锅。这锅和灶,都是外表膨胀,里面空虚的,被这很猛地压力一打,当然砸个粉碎。锅灶被人砸碎,这是老太婆最忌讳的事,这就指了毛三叔跳了脚叫骂道:“砍头的短命鬼!老娘有什么错处让你捉到了吗?你为什么打我的锅?你家倒绝八代!”
毛三叔猛然看到砸了锅,倒也是一怔。及至丈母娘乱骂乱叫,可也引起怒火来,便道:“我这是无心的,你把这件事赖我,就可以把女儿藏了起来吗?”冯家婆年纪虽老,一发脾气,还是很有劲,听了这话,拿起一把饭勺子,向毛三叔砸了去。这一下子没砸在毛三叔头上,却直砸在碗架子里去,哗啦一下砸碎了好几个碗。冯家婆心痛上加着心痛,向地下一赖,盘腿坐着,两手乱打着地,叫着老天爷,哭将起来。这一来,把四邻都吵来了,几十位男女,拥到她家里来。他们这种聚族而居的村庄,家族观念极深。若是有人和他同族的人闹,他并不管你们所闹的对不对,他们绝对是帮同族的人。冯家婆在厨房地下哭着闹着,哪里有毛三叔分辩的机会。只听到有个人喊道:“好畜牲,追到丈母娘家来,打破丈母娘的锅,还有王法吗?太瞧不起我们冯家村子了!一个毛杂种敢打到我们村子里来?打!打!打死了这杂种!”立刻人声潮涌起来,于是乎惨剧就在这里开始。
第十七回 受侮堪怜作书荐醉汉 伤怀莫释减膳动严亲
在冯家婆的篱笆里面,已是喧嚷着一片,先是由篱笆上面抛出一顶草帽子来,跟着由门里跳出一只鞋子来,最后由门槛上叉出两条腿,结果,是毛三叔让冯姓的人,打着滚出门来了。他由地面上找着了自己的鞋子穿上,冯家人已是插竹子也似的,站在大门口,大家都大声叱喝着。
毛三叔不是个傻子,凭了他两只空手,如何能对付这一群恶霸,于是一面跑,一面将手指着这些人道:“你们倚仗人多,站在家门口,欺侮我远路来的人,好,我们再见。你不能永远是这一大群人,总有单身走路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不要撞着我!”他一面说,一面跑,冯家人站得远,也有听见的,也有听不见的,料着他不过骂骂街,遮遮自己的面子,大家不但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反而是哈哈一阵大笑。毛三叔被他们饱打一顿,痛骂一阵,这都不是怎么介怀。唯有他们这一阵讥笑,他觉得万分可恶,比砍了他两刀,还要痛心一点。
跑出了冯家庄,约有半里路,这里有棵大樟树,足盖了一亩地那样大的阴影子。在树荫下,有个小桌面大的五显庙。
回头看看,冯家人并不曾追来,就在地面伸出来的大树根上坐着。草帽子是丢了,满头满身的汗,也找不着一样东西来扇,于是就掀起一片衣襟在脸上擦擦,而且还当着胸扇扇汗。他不过是休息休息,倒没有别的意思。就在这时,由庙后小路上,走来两个庄稼人,老远地就向毛三叔微笑着。一望而知,那是表示着善意的。
于是毛三叔也就向他两人微微地点着头。有个年纪轻些的,先笑道:“你贵姓姚吗?”毛三叔站立起来,手上先在暗中捏了石子。那人笑道:“我们两个人都不姓冯,你不要多心。”毛三叔道:“贵姓是?”那人道:“我叫聂狗子,这位叫江老五。我们都在本村子里相公家打长工。今天我们看到他们冯家人打你一个人,我们真不服这口气,本来想上前打个抱不平,但是我们吃着相公的饭,就不敢在他家多事。”
毛三叔抱着拳道:“多谢多谢,也罢,这也是道路不平旁人铲了。你二位替我想想,我老远地跑来接女人回家,他们把我女人藏起来了,不让我见面,这无论是怎样脾气好的人,是要翻毛吧?我现在也不要脸了,这女人我不要了,我就是不戴绿帽子。”江老五笑道:“姑娘回娘家住个周年半载的,那也多得很,这也算不了什么。”毛三叔道:“唁!你哪里知道?我听到人说,她在家里,每日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自然这也就不算她犯罪,你二位看看这个。”
说着,他在衣裳里将毛三婶那条花边抽纱手绢取出来,抖了两抖。发着狠道:“规规矩矩的女人,会用这种东西吗?”江老五向聂狗子看看,也没有作声。聂狗子也坐在树根上,拔了一根草,揉搓着道:“我看你们大嫂子顶贤慧的,不会有什么闲话。不过你丈人和大舅子都不在家,亲戚朋友少来往一点,也就是了。”他说着这话时,可是眼睛望了地面的。说毕,看到有几只蚂蚁,由脚边下走过去,他就吐了一口唾沫,将这几只蚂蚁淹浸起来,倒并没有去看着毛三叔是怎么个样子。
毛三叔这就插言道:“她家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亲戚呀。哦!临江府她们倒有几家远亲,难道现在都向她们家里来吗?”聂狗子道:“是前两天吧?我和江老五在田里拔草,看到她们家去了一位客,穿得很漂亮,你说是府里来的,那大概是对了。”他这样隐隐约约地说着,江老五觉得不大妙立刻向他丢了一个眼色。毛三叔乍听此话,自然也不免抽口凉气,跟着问道:“穿得很漂亮吗?穿的是什么衣服呢?”
聂狗子看到江老五的眼色,心里也立刻觉悟起来,便笑道:“我们在田里做事呢,远得很,也没有看得十分清楚。”他不说看到衣服是什么颜色,这倒显着里面更有文章。毛三叔便道:“你二位就是不说,我也明白,现在我也不去追究,迟早总会晓得的。”江老五道:“姚家大哥,我们可不敢生是非,不过今天看到他们将你饱打一顿,我们实在也不服气。依着我的意思,你回去对你府上问事的人说说,在街上茶铺里吃一堂茶(案:此吃茶二字,有特别解法,即邀集同族绅士,仲裁此案也,与上海之吃讲茶略异。此种吃茶,有解决事件能力,决裂非兴讼即械斗矣),同冯家人论论长短,我们两个人可以作证。”
毛三叔笑道:“吃茶有什么用,再说吧。”江老五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深悔此来多事,倒着实劝了毛三叔一顿,说是这件事总以讲和为妙。毛三叔道谢了一阵,闷住了一口气,到街上吃了几碗水酒,红涨了面皮七颠八倒的,就这样撞回姚家庄去。
他心里横搁着一个疑问,就是不知道小秋劝毛三婶回婆家,是怎样劝法的。于是直撞到学堂里,走到小秋书房里来。小秋正伏在桌子上看书呢,猛然一抬头,看到毛三叔脸上红中带紫,两只眼睛像血染了,便大大地吓了一跳。毛三叔道:“不要紧,相公回家吃饭去了,我同你说几句私话。”
小秋料着就是毛三婶的事,在这里说出来,被同学听着,多少有些不便。因笑道:“这是书房里,不许会客,先生撞着了,会挨骂的,我同你到桔子林里去散散步吧。这几天桔子花开得正好,带你走着,闻了花香,也可以醒醒酒气。”
说着,自己先站起身来,就免得他在这里哕嗦。毛三叔倒是比他性急,却抢了在他前面走。到了大门口,回头看看没人便道:“李少爷,你和我家里的,是怎么说的?她可恶得很啦。”李小秋不敢答复,很快地走过了门口一块空场,到了桔子林里去。毛三叔道:“这里没有人了,请你告诉我。”
小秋站住道:“怎么样?她没有回来吗?”毛三叔道:“不回来我也不生气,她躲起来不见我,倒让她娘家人狠命地打了我一顿。”小秋道:“不能吧?”毛三叔道:“我要撒半句谎,就是你嫡嫡亲亲的儿子。”说着,就卷起了袖子,露出手臂来给小秋看。又把衣襟前后两次掀着,都露出肉来。果然所看到的皮肉,有好几处青紫的斑痕。
小秋道:“这就是他们的不对了。但是我见着毛三婶的时候,说得很好,她说只要你到她家去一趟,她立刻就会回来的呀。怎么会变了卦呢?”毛三叔又在身上掏出那条花边手绢给小秋看,抖了两抖道:“不用说别的,就是这条手绢,也就够人疑心的了。”小秋笑道:“你也太多心了,年轻的女人,不都是用这些东西的吗?难道这东西,应该你用不成?”
毛三叔道:“我就疑心是哪里来的呢?这都罢了。你还没有听到呢,人家都说,她家里有阔亲戚来往。”小秋道:“闲话哪里信得?”毛三叔道:“怎么是闲话,告诉我的人,前两天亲眼看到一个后生到她家里去。”小秋笑道:“毛三叔,你不要疑心,是我占你的便宜,恐怕那人看到的是我吧?”毛三叔道:“不会不会,他们明明说了是临江府的人。你的口音,和临江府那差多少呢?”
小秋犹豫了一会子,问道:“你叫了我来,有什么话问我?”毛三叔道:“那天你去见着她的时候,她什么闲话都没有说吗?”小秋道:“闲话当然也有,不过经我劝过了她一顿,她就什么话都没说,只要你去接她一趟,她就回来的。”
毛三叔道:“怎么我接她两趟,她也不回来呢?”小秋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也许是你有什么言语得罪她们了。”毛三叔道:“李少爷,你年纪轻,不懂得妇道的心事,你和我一样,都上了她的当。这也不打紧,我有法子教训她,我现在不接她了,往后瞧吧。”小秋听说他挨了一顿打,心里很替他难过。心里想着,假使不是自己想毛三婶回来,替自己穿针引线,就不会惹下许多是非。便笑道:“这也是我太喜欢多事了,若不是我见着毛三婶劝她回来,也没有这场是非了。”
毛三叔把他那只酒醉脑袋扭了两扭,斜着醉眼,瞅了小秋道:“这个倒不怪你,你是一番好意。可是因为你们郎才女貌,谈着那些恩恩爱爱的事情,全有她晓得。”说着,伸起手来,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因道:“我这样的鬼相,两下里一比,她就花了心了。我毛三叔就是好喝两碗水酒,有什么不晓得?”小秋听说,却不由心里跳了两下,红着脸道:“毛三叔,这话可不是乱说得的,性命关连呢!”毛三叔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你不要害怕,我真的能那样乱说吗?就是她和你们传书带信,那也是我愿意的。”小秋道:“以前的事,那是我错了。从今以后,我不……”
毛三叔连连摇着手道:“我倒并不管你那些闲账,再说你们的情形不同。她是个姑娘,你是个少爷……”小秋急得没有法子,四处看看无人,连连向毛三叔作了几个揖,因道:“你饶了我吧,这一类的话,你还提他作什么?毛三叔,我和你说句实心话,假使你还要交我这个朋友,这件事你就不必提,我自己也很知道错处了。若
是你一定要跟着向下提,我也没有法子,我不读书了,立刻搬书箱回家去。你想呀,你们夫妻失和这是关乎一家好坏的事,你把这担子交给我挑,我挑不动。”
说时,把脸色也就板了下来。毛三叔心里,总有这样一个观念,觉得李小秋是个少爷,一个穷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总可以找少爷去想点法子。现在是小秋板着面孑L,很容易得罪他的了。于是陪着笑容道:“我不过是闹着玩,我也不能那样糊涂,把这件事怪罪到李少爷头上。”小秋又正色道:“真的,这话从此为止,你不必再说了。”毛三叔见他那样正正经经的样子,不敢再多说话了,拱拱手自走开了。
这一来,平空添了小秋无限的心事,他想着,毛三叔说,他女人是为着我的事看花了心。这话虽不见得全对,但是我若不要毛三婶替我做什么事,就不疑这番心。现在算算毛三婶几次和丈夫吵架,都恰是有了自己做个火线引子,又哪里能够完全撇个干净。自己这样的想着,就背了两手,在桔子林里打旋转。越想呢,也就越
觉得自己不对的地方很多,就自管在桔子林里踱着,原是在祠堂前角墙外走,顺了墙走到后边,不知不觉地顺了小路走,把村子走了一半了。只听得身后竹篱笆里咚咚脚步响,有人追了出来的神气。于是停住了脚,回转身来看时,正是新任的穿针引线人五嫂子来了。
小秋一见她,心里就想着,给我帮忙的人,没有一个不受累的,就不知道这五嫂子会落个什么结果。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她来帮忙,不是我找的,是春华找的,有什么责任这应该放到春华头上去,是与我无干的。他望了五嫂子,五嫂子已经走到面前来了。五嫂子低声笑道:“只管在村子里转,有什么事吗?她自从烧香回来以后,心里就痛快得多。”
说着,眼睛夹了一夹。她这篇话,自以为合了小秋的脾味,小秋却感到全不是那回事。不过虽觉得五嫂子的话完全不对,但是自己并没有那种力量,坦白地和人家说明了。所以只是微笑着,向五嫂子点了两点头。五嫂子又走了几寸路,笑着用那软而低的声音道:“你有什么书信吗?”小秋道:“从今以后……”五嫂子道:“从今以后怎么样?不用我了呢?还是不通消息了呢?还是要多多通些消息呢?”
小秋那句要由肚子里说出来的话,只好完全取消,因道:“我倒没有什么话说,你可是问了一大堆。不过以后说我们谨慎点。”五嫂子回转头,四面看了看,因道:“这是你特意来找我,要说的一句话吗?”小秋听说,倒是窘了,微微地笑道:“这话我是早就想说,不过没有机会。你现在问到了我,我就直说了。”五嫂子咬了下嘴唇皮,向他周身上下,很快地看了一眼,微笑道:“我简直猜不到你今天是什么意思?”小秋笑道:“不用猜了,以后有事呢,我就会来找五嫂子。没事,不敢相烦。五嫂子也不必到学堂后面去听消息,那斋夫狗子,顶不是个东西。”
五嫂子听了他这种口音,那就很明白,点点头道:“好吧,你放心,我的嘴,那总是很紧的。”小秋再要说什么时,看到前面有两个庄稼人走来,只好走开。回路经过毛三叔家门口的时候,见那大门倒扣着,插了一把锁。门口撒了许多草屑子,和零碎的落叶子,也并没有人去收拾。靠了他们家对门一棵柳树站定向他们家望望,只觉那里面冷清清的,几只麻雀,站在屋檐上喳喳乱叫,瓦缝里拖出很长的零碎黄草来。情不自禁地这就摇了两摇头道:“作孽,太作孽了!”
他说毕了,立刻跑回学堂去上床去睡觉。睁开眼睛想想,闭着眼睛想想,只觉这件事太对不住毛三叔。让人家青春少妇从中来做穿针引线的事,纵然不会引坏人家,可是至少是不把人家当好人了。若说图补救这件事,自己不是没有努力,曾亲自到毛三婶家里去,请她回家。至于说送他们一点钱呢,却也是一件很简便的事。可是让毛三婶在男女之间来往说合着,已经有些玷污他们了,再又送他们的钱,那更是把玷污他们的手法,闹得很清楚,这断断乎使不得!但是就这样地置之不理会,很是不过意的。他躺在床上,只管是这样一个劲儿地纳闷想着,除钱之外,可还有什么能够帮助他的呢?有了,他曾求我在厘局里给他谋一个差事,原来以为他是庄稼人,本有正当职业,何必去跳墙呢?现在不管了,可以到父亲面前去作硬保,保他在局子里当分小差,他有了差事,妇女们的眼皮子是浅的,料想这局子里二爷五个字的虚名,一定可以把毛三婶勾引了回来。就是毛三婶不回来,毛三叔虽丢了老婆,倒弄分差事当当,将来也可以说,以前贫寒真是老婆的八字不好,受了她的忌克,总算找一把扇子遮遮脸。小秋竟是越想越对,立刻跳下床来,就写了一封很切实的信,到了晚上,等着毛三叔回家,就亲自去找着他,将信拿在手上,叮嘱了一番,叫他明日去投。毛三叔做梦想不到有这样天上掉下元宝来的事。两手抱了拳头,连连向小秋作了二三十个揖。笑道:“李少爷,你待我太好了。就是我的亲爹,他照顾我,也不能照顾得这样的完全。”小秋觉得拟于不伦,也不愿和他多说,叮嘱他身上穿干净些,见人说话要利落些,自回学堂去了。
毛三叔掌着小秋写的那封信,掉过来,翻过去,手拍着头自言自语的道,我一世的指望,今日想得了,这样的好事,不能不去告诉相公。于是手上捏了那封信,毫不考量,就直跑到姚廷栋家来。这时,他们一家人,正围了桌子,在书屋里灯下吃晚饭,毛三叔手上高举了那封信,口中喊着相公相公。他只用眼睛在上面看着,却管不到脚底下。忘了神跨门槛,被门槛绊了脚,身子向前一栽,几乎直栽到桌子边春华的脚后跟上去。幸而他两手撑得稳,抓住了板凳腿。姚廷栋正坐在右手方吃饭,立刻放下了筷子碗,执着那“伤人乎?不问马”的态度,问道:“摔着哪里没有?”
毛三叔这一摔,把手上的信,直飞到桌子底下去。虽然两只膝盖,已经碰得很痛,却不去管它,赶快爬到桌子下面,把那封信捡了起来。所幸这地面是干燥的,却是不曾把信污秽了。姚家一家人,这时都让他这奇异的态度惊异着站起来了,都向他脸上呆望着。
毛三叔并不奇怪,向廷栋道:“相公,你说,人要倒起霉来,坐在屋里,祸会从天上飞了来。可是人要走了运,也就是门槛挡不住。李少爷他可怜我没有家了,荐我到卡子上去当一分差事。”廷栋瞪了眼哼了一声道:“看你这样子,简直是狗头上顶不了四两渣。事情还没有到手,就是这样经受不住。我听到说,你到冯家去,让人饱打了一顿,是有这事吗?”
毛三叔立刻垂下头来,撅了嘴道:“这是替姚家丢脸的事,我没有敢对相公说。本来呢,我要找机会来出这口气的。现在有了得差事的机会,那就放下了再说。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在说的时候,春华早是在肚子里盘算了两三个来回。她心里想着,这事恰是有些怪。小秋何以突然地和他荐起事来,莫非还要大大地买动他一下吗?这个人虽不精明,比村子里那些庄稼人,是要懂事得多。要想他做一点私事呢,倒也是可以做得。只是他喝醉了酒,什么话都肯说,自己正担心事情,有些让他知道了呢,小秋倒偏要重用他。春华这样想着,眼睛早在毛三叔身上逡巡了一遍。
毛三叔却向廷栋道:“李少爷荐我到卡子上去,也就是为了我女人的事。”春华听了这话,真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阵汗。眼睛只管望了毛三叔,却又拦阻不得。毛三叔继续着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今天上午,由冯家村回来,眼睛都红了。照着我的意思,我不管族人的意思怎么样,我就要带了一把刀子去杀几个人。李少爷真是个仁慈的人,他劝了我许多话。他说,出气的法子很多,何必要动刀,后来就出了这个主意,让我到卡子上去就个事。相公,你看看这封信。”说着,将信递给廷栋去看。廷栋将信看完了,先且不做什么表示,向着毛三
叔脸上注视了一会子。见他那张雷公脸上,酒色还没消下去,脑后的辫子,在脖领子后面,弯曲着做了几叠,一双蛇鳞纹的手,还沾了不少的黄泥。廷栋连连摇了两摇头道:“难难难难!”
毛三叔却摸不着头脑如何有这样难。可是相公说的话,又不是胡乱问得的,于是垂下两只袖子,连连的抚摸了几下大腿。廷栋道:“我看你这样子实在不行,设若到卡子上去,李老爷给了你事情,你胜任得过去吗?第一,你这副嘴脸,人家一见了之后,就不会高兴。我怕你到了卡子上去,上司会容你,同事的也不能容你。”毛三叔伸起一只大巴掌,将脸腮连连擦了几下,勉强地笑了一笑,因道:“我想出去当差事,总不像讨老婆要脸子好看。你老人家是教人家子弟的人。”廷栋听他这话,很有些顶撞的意味,脸色变着红的就瞪起眼来。毛三叔退了两步,笑着不敢说什么。姚老太太看见,倒有些不过意,便道:“廷栋,你不要为难他了。他高高兴兴的拿了这封信来,总指点指点他,你倒说他一顿。他虽然是比你小几岁年纪,在外面人情事故,也混得很熟的。”廷栋向毛三叔脸上看了一会儿,就把信递给他道:“去吧,明天到卡子上去见李老爷的时候,把酒醒醒,不要再替姚家人丢脸。”毛三叔答应了几个是,拿着信走了。
廷栋一家人,继续地吃饭。姚老太太道:“毛三哥,也是出场面问事的人,廷栋这顿教训,实在够他受的。何必呢?”廷栋道:“平常我倒也不说他,只要不喝酒呢,他多少倒可以办一点事。但是今天我听到他让冯家人饱打了一顿回来,可把我气得要死。”姚老太太道:“论到三嫂子呢,平常也很够贤慧的,对什么人都说得拢来,不知什么缘故,和她丈夫,总是不大相投。我想毛三哥有了事,戒了酒,戒了赌,或者三嫂子也就回心转意了。”廷栋道:“古人说郎才女貌四个字的滥调,也未可全非,譬如刚才这一位,若是品貌稍微好一点,我想他们家里,或者不会闹到这一步田地。俗言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究竟不是好事。”
春华听到,不由得向父亲看了两眼。心里想着,他也知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话呢!宋氏道:“那话不是这样说法。古人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男人娶妻,就不应当注重面貌,女人嫁丈夫,讲什么面貌!古来做大事的人,面貌不好的,那就多得很。”宋氏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就板得铁紧。姗老太太可就笑道:“话虽有理,究竟武大郎那样的人,看见了也是不顺眼。”宋氏道:“什么事都是命里注定了的,真要是命里注定了是个武大郎的丈夫,我想那也只好认命的了。”她说时,向春华看了一眼。春华听了父亲的话,本来就勾动了一腔心事,再经母亲如此的说着,有什么不明白,分明就是替自己解说,嫁那个癞痢头丈夫,是命里注定的,不用得埋怨了。这样看起来,祖母和父亲,都有些心软,能说公道话,只有母亲是心狠的。想到了这里,吃下去的饭立刻就平了嗓子眼,将筷子放下,站了起来。姚老太太道:“怎么你一碗饭也不吃完,就要走开?”春华见父亲也望了自己,可不敢多说气话,十分的忍耐着,低声道:“我忽然有点胸口痛。”宋氏看了她一眼,没有把话向下说,廷栋也放下了碗筷,站起来,向她脸上看定了,因皱了眉道:“你怎么一身都是毛病呢?什么时候,又添上了心口痛了?”
姚老太太赶紧握住了她一只手,望着她战战兢兢的道:“孩子呀!你怎么身上总是不好呢?”春华对于祖母这句话,哪有法子可以答复,皱了眉道:“只怪我身体太弱,你让我回房去躺躺吧!”勉强地教祖母放了手转身就回到房里去,果然地在床上躺着。廷栋对于这位女公子,本来很喜欢。只是格于男女有别的界限之下,这样成人的姑娘,有些地方,不能不回避一点。所以在春华退学以后,虽然知道她有些闷闷不乐,可是转念到这孩子喜欢读书,把她的书禁止了,她心里不愿意,也许是有的。至于她害病,那自然是另一件事,与读书不相干。
这次在吃饭桌上,看到女儿突然称病的情形,倒有些疑惑,原来吃得好好的,经了毛三叔这一打岔,三言两语的,她那颜色就变了。但是看她脸上的情形,只是一种怨恨的样子,并不是身上不舒服的样子,她说是心口痛,不大相像。尤其可怪的,夫人当女儿说病的时候,并不抬头看她,只抬了眼睛皮向她瞪了一眼,脸上还是绷得很紧的,似乎对于女儿这举动,不以为然。再推想到这一阵子宋氏对春华好像管束得格外厉害,不十分地疼
爱她了,莫非她母女之间,有什么事情吗?廷栋越想越疑。正好姚老太太当春华去后拿起桌边拐杖,起身待走。宋氏便拦住道:“随她去吧,成天地只听到她说病,也管不了许多。”廷栋听着,这太不像作母亲的话,便道:“孩子不能无故不吃饭,总有什么原因吧?”姚老太太撑着拐杖向里走,一面哆嗦着道:“是啊!怎么好好儿的不吃饭呢?”宋氏就在这个当儿,叹了一口气。廷栋看这情形,更是增加了疑惑。
吃完了饭,待到宋氏进卧室去了,自己也捧了一管水烟袋,慢慢地踱了进来。闲闲的作个并不怎样介意的神气,却喷着烟向宋氏道:“孩子心口痛,你去看看怎么样了?若是痛得厉害,家里还有沉香末,找点出来,给她冲酒喝下去。”宋氏将床上放着一大堆洗晒过的衣服,自去一件件地折叠好了,放到衣橱子里去,对于廷栋的话,许久才答应了四个字,“不要紧的。”廷栋道:“胸口痛这个病,很厉害的,一阵痛来,可以把人痛死,你怎么说是不要紧的?”宋氏正有~口气想叹出来,看了廷栋~眼,又忍回去了。于是有气无力的答道:“你去看看就知道。”
廷栋一想,这话里有话。就捧了水烟袋向春华卧室走来。走的时候,在路上已是连连咳嗽了三四声。走到卧室外面的时候,站住了脚,又咳嗽了两声。这才问道:“春华,胸口痛好一点了吗?”春华伏在床上睡着,姚老太太扶了拐杖,坐在床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还是姚老太太道:“她睡了,大概不怎样要紧吧?”廷栋这才慢慢地走进来,见春华和衣伏在床上,两手扶了大枕头,用被角盖了脊背,倒是像个害心口痛的样子,看不出所以然来。倒和老太太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走了。不过他听了宋氏的话,总想到其中另有原故,当日晚上,因正是讲书出课题的时候,也不能在家里多耽搁,抽了两袋水烟,也就走开了。到了次日,将上午的功课,料理已毕,记挂着这个娇娃,便又赶了回来吃午饭。当饭菜都摆上了,却不看到春华出来。便道:“春华还是心口痛吗?怎么不出来吃饭?”姚老太太道:“你今天才知道啦,这孩子常是不吃饭的。不必叫她了,大概又睡下了。”廷栋的小儿子,两手抓住了桌子档,正向凳子上爬,便道:“姐姐没有睡,在看书呢。书上画了好多菩萨,好多妖精,姐姐不给我看。”廷栋听到,不觉心里一动,这是什么书?莫不是新出的肖像小说?老实说,这种书若让姑娘看到了,那只会坏事,不会好的。便对他儿子道:“把你姐叫来了,才许上桌吃饭。去!”那孩子看看父亲的脸色是板着的,那敢耽搁,跳下凳子来,梯梯突突,跑了一阵响,跑了进房去,就把春华拖了来。
春华手扶了板壁,望了桌上皱着眉道:“我吃不下饭去,弟弟硬要把我拉了来做什么?”大家都坐上桌子了,廷栋扶了筷子碗,向春华望着道:“你为什么又不吃饭?”春华偷看父亲的颜色,并不怎样的和悦,便低了眼皮,不敢向父亲看着,低声答道:“我胸口痛还没有好,吃下饭去会更难过的。而且我心里就不想吃饭。”廷栋道:“你既是胸口痛,你就好好地在床上躺着,为什么还要看书?”春华道:“没有看书。”那小孩子却用两只手拍了桌子道:“她看书的,她看书的,书上还有妖精呢!”说到这里,他撅了嘴道:“你不给我看啥!我会给
你告诉。”春华听着,不由红了脸,廷栋道:“你病得饭都不能吃,还看什么书呢?你看的是什么书?”说着,只管向春华周身上下瞧着,她如何答复,这倒是可注意的了。
第十八回智母重闺防闲侦娇女酒徒肆醉舌巧触莽夫
春华偷看小说的这一件事,为时不久,向来守着秘密,没有人知道。自己也觉得处处提防,不会走漏消息的。现在父亲突然地问起这件事来,事先不曾预备,倒不好怎样答复。廷栋正了面孔问道:“你弄了什么书来看?”春华低声道:“我没有看什么新书呀,在家里的,还不是那些读的书。”廷栋道:“你弟弟说:书上画着有人,那是什么书呢?”
春华道:“除非是那部幼学,上面有些图画,此外哪里有画图的书呢?”廷栋虽然依旧不放心,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转了话锋道:“我今天才知道你常是不吃饭。年轻的人,正在发育,常是不吃饭,那成什么话!你勉强也得搭几口,坐下来吃!”说着,用筷子尖指了下方的凳子,那意思就是要她坐下来。春华并没有病,勉强吃几口饭,总是可以的,现在看到父亲有点发怒的神气,不敢十分违抗,就盛了半碗饭,坐在下方吃。
这餐饭不曾完毕,只见毛三叔又是笑嘻嘻撞跌了进来,在天井里就叫道:“相公,我的事情成了,特意来跟你老报个信,明天我就搬到卡子上去住了。”他口里说着,身子径直地向前走,又忘了过门槛,扑咚一声右脚绊着。这次他多少有一点提防,当身子向前一复的时候,他赶紧抓住了门,总算没有栽了下去。
廷栋尽管是不想笑,不由得不笑,只好将笑容一变,变成了冷笑的样子,接着就叹了一口气道:“只凭你这副冒失样子,就不应该混到饭吃,倒是李老爷有容人之量,居然用你了,李老爷派了你什么事呢?”毛三叔道:“李老爷说:座船上还少一个打杂的,叫我在座船上打杂(内河厘局,局所在岸上,查禁偷漏,或有不便。河边舶船一只,居一部分查税之员役于其中,名日座船),一个月薪水六吊钱,伙食还是局子里的。”
廷栋道:“事情你或者做得下来。但是李小秋为什么给你荐这个事,必定是你找得他没奈何吧?”毛三叔道:“我刚才进来,看到他还在门口散步,你不信,可以把他叫进来问。”廷栋点着头道:“问问也好,若是他在门口,你就把他叫了进来。”毛三叔现在被小秋抬举是做了船上打杂的,直觉得小秋是尊活佛,立刻跑到外面来直奔到小秋面前去,向他笑道:“相公请你去说话呢。”
小秋远远地站在一堵篱笆边,正对了先生家一只屋角出神。因为听到屈玉坚说过师妹正是住在那屋角下面一间屋子里呢。毛三叔突然地跑来,说是先生要见,立刻张口结舌的道:“什……什……什么事?”同时心房乱撞乱跳。毛三叔笑道:“相公叫你去说几句话。不相干。”小秋料是躲不了,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他去。
廷栋家已是吃完了饭,大家散坐在堂屋里。春华听说叫小秋去了,更是不走,在父亲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小秋走到天井里,心里连叫不好。先生有话不在学堂说,春华也在这里,莫非有什么事要对质的。脸上阵阵的红着,脊梁上只管出汗,一步挪不了三寸,走到堂屋里来。廷栋正了面色捧了水烟袋,老远地就把眼睛瞪着,不由得小秋心里不加紧地跳了起来。廷栋等他走到面前,才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你一番好意把毛三哥荐到卡子上去,你不怕他闹出事来,连累了你吗?”
小秋微笑道:“我想不至于吧?只要不喝酒,毛三叔为人也很精明的。”廷栋道:“他找了你不少时候,要你来荐事吧?”小秋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和他想法子的。因为我看到他不做庄稼,又没有别的事可做,怪可惜的。”这几句话,最合于那慈悲老太太的口味。姚老太太扶了拐杖,坐在廷栋后面,不住地点头,表示十分赞成的意思,就向春华道:“师兄来了,端把椅子给师兄坐,你还念书呢,一点礼节也不懂。”
春华真是做梦想不到,奶奶会下这样一道御旨,立刻脸上泛起了笑容,端了一把椅子,送将过去。口里还叫道:“李师兄请坐。”小秋连忙弯腰笑道:“师妹还同我客气。”春华也没有跟着说什么,退后了一步。姚老太太道:“哕!这孩子有一无二,倒一杯茶给师兄喝呵。”春华也不知道祖母如何大发仁慈,只管叫着侍候师兄。心里加倍的欢喜之下,跑到卧室里去,将自己用的茶杯,就满满地斟上一杯,两手捧着送到小秋面前来。小秋站起来接茶时,对她那双白如雪的手看了两眼,春华如何不懂得,低了眼睛皮微抿了嘴,在他面前站着,略停了一停。
小秋是不敢多看,立刻掉转身来,在先生面前坐着。廷栋道:“我倒没有什么话说,你去念书吧。”小秋站起来答应是,将茶杯放在桌上,响声都没有一丝丝,叫着太师母师母,这才掉过身去,从从容容地去了。姚老太太道:“到底是做官的人家出来的儿女,总是很有礼貌的。可惜,我只有一个孙女儿,我若是有两个孙女儿,一定许配一个给他。”廷栋道:“这孩子聪明是聪明的,只是才华外露一点。若是现在科举没有停,秀才举人,这孩子没有什么难,再上去,就得放稳重些才成。”姚老太太笑道:“你向来不夸奖学生好的,有这样好的学生,何不把你三房的小琴姑娘许配了他?”
春华在一边听着,不免向她祖母狠命地盯了一眼。廷栋笑道:“他父亲来往里头,有的是千金小姐,让他们家去慢慢挑选,他为什么要跑到我们新淦乡下来对亲?”毛三叔在一边,忍不住了,就插嘴道:“可惜我们大姑娘是有了人家了,如其不然……”宋氏就拦住道:“毛三哥,你又喝了酒吗?别胡说了。”毛三叔向着大家伸了两伸舌头尖,可不敢再跟着向下说去了。若在往日,谁要在许多人面前,提到婚姻大事,春华一定是红了脸,要道论人家几句的,但是今天的情形,却很特别,只是怔怔地坐在一边听着。现在大家都不说了,她这才拿了这只杯子,带着很高兴的样子,走进房去了。别人罢了,宋氏自让春华退学以来,就寸步留心她的举动,心里固然疑惑着,她必定有些别的意思。可是这一番意思,是生长在谁人身上,却还不能知道。现在看了春华对小秋这番情形,就明白了有九分九。怪不得自从学堂里来了这位李少爷以后,姑娘就不像以前那样听话,常是和上人顶嘴顶舌的。
当时,宋氏板了脸子坐在一边,只是心里盘算一阵,却没有声张出来。向毛三叔道:“你什么时候到卡子上去呢?”毛三叔道:“我回家,就是来搬行李的。”宋氏道:“一家就是两口人,现在两口人都在外面,你家里这些事,交给谁来管呢?”毛三叔笑道:“家里有一口箱子,我想存在师母这里,被褥帐子,我自己要带了走,再也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就是有什么东西。我可以交给把门的铁将军去办。”宋氏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你可不要胡来,你可引我到你家里去看看,多少我也可以和你安排一点。”毛三叔笑道:“呵哟!那怎么可以?”宋氏既是说出来了,更不待他多说推辞的话,已经站起身来。毛三叔无话,只好陪着她走回家去。
宋氏到了他家里,倒也东张西望,做个看察的样子,后来就在堂屋里椅子上坐下,点点头道:“倒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毛三叔斜伸出一只脚,站在堂屋中间,做出很踌躇的样子,因笑道:“师母来了,我是茶也来不及泡碗喝的。”宋氏对他脸上望了一会子,因道:“茶我是不要喝,我倒有两句话问你。”
毛三叔这才明白了,原来师母特意到这里来,是有话要问的。不过她问的是什么话,只看她这来头,就有点不善,自己总要小心答复为妙。他笑道:“我是什么也不懂的人,恐怕你老人家,问不出所以然来吧?”宋氏又望着,顿了一顿,勉强地笑道:“问来问去,还问得是你身上的事,你告诉我,李少爷荐你到卡子上去,是你求他的呢?还是他求你的呢?”毛三叔心想,和人家荐事,哪里有反去求人来受荐的,这分明是师母疑心着李少爷荐我做事,乃是收买我的了。于是笑道:“你老,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我去求他,他怎么还来求我?”
宋氏沉默了一会子,因道:“你刚才说,若是春华没有许配人家,倒是一件好事,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毛三叔抱了拳头,连连作了几个揖道:“师母,你就别追究了,这就算是我说错了还不成吗?”宋氏笑道:“我并不是说你说错了,好像我吧,也不是有这一点意思吗?我问你一句话,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你看那李少爷,也有这种意思吗?”毛三叔脸上,虽不曾表示什么态度,可是他心里,已经乱跳了一阵,勉强地笑道:“人家是读书知礼的人,哪里会这样的乱想。方才那两句话,我也是因话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氏说话的时候,只管去看毛三叔的脸色,他虽是带了那勉强的笑容,可没有一点惊慌的模样。只管问下去,把他问惊了,以后再要打听这件事就不好办。于是收了笑容,叹口气道:“养儿容易养女难。家里有个姑娘,作父母的人,总怕会失了婚姻,有一个相当的人家,就定下了。但是定早了,也不好,遇到有真好的,就有是机会也只眼睁睁地好到别家的了。”说着,站起身来走回家去。走到门口,又回转头来,向毛三叔道:“我们刚才说的话,说过去就算了,以后不必再提了。”
毛三叔道:“我自然晓得。”口里说着,心里可就想定,今天这位师母的情形有点反常,我倒不能不提防一二。于是直把宋氏送到她自己门口去,慢吞吞地跟随着,好像还有什么不曾了结的事情一样。宋氏回头看到,笑道:“这倒好,我送你,你又送我,我们这样地送来送去,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毛三叔笑着向后一缩,可就不敢走了。宋氏本来在一种疑神疑鬼的状态之下,看了这副情形,那只有更加可疑的。她想着在吃饭以前,女儿说是病了,吃饭以后,女儿就没有了病,这也是可怪的事情之一,现在倒是要去看看,她的态度怎么样?于是放轻了手脚,向春华屋子里走来。
她果然脸上不带一些病容,两只手臂,伏在桌子上,手上把刚才倒茶的那只茶杯,紧紧的捧着,脸望了窗子外的天色,不时地发着微笑,也不知道那茶杯子里有茶无茶,不过她出神一会儿,就得向这杯子沿上抿一口,仿佛是这茶非常之有味。
宋氏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奇怪,就这样地老远站着,看她到底怎么样。过了许久的时候,这就听到春华突然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像是说话,又像是读书。说了一大串,却不大懂得。接着她又自言自语的道:“不说也罢,说也是枉然。”
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放下茶杯,举着两手伸个懒腰。又叹一口气。宋氏以为她要起身,待转身走了,好躲开她的视线。不想转身转得快一点,将门碰了一下响,这倒不由把春华吓了~跳。回头看来,原来是母亲,想必刚才所说的那些话,都让她听见的了。立刻那两张粉腮上,就如搽抹了胭脂,红到耳朵根下,手扶了桌子,低着头,说不上话来。宋氏道:“这么大姑娘,遇事倒都要我操心,你就是这样成日疯疯癫癫,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吃了疯药吗?”当宋氏猛然在身后发现的时候,春华本来有些吃惊,可是她定了一定神之后,她就想到,怕什么,我一个人在这里想心事,是在我肚皮里头转弯,娘又不曾钻到我肚皮里面去,知道我在想什么。至于我口里说的,是《牡丹亭》上的词句,她如何会知道?我露出惊慌的颜色来,那她就更要胡猜了。于是正了一正脸色,微笑道:“我一个人坐在房里背书,怎么说是疯了呢?”宋氏抓不着她的错处,可也不好说什么,便道:“你总会强辩,我看你怎么好哟!”
说完了这句话,可也就转身离开了。可是她虽不能指定春华的罪,从此以后,她可加紧了对春华的注意。尤其是毛三叔的行动,她认为是很可以注意的。毛三叔本身呢,他也有些感觉,不敢到廷栋家来,怕的言前语后,会露出了马脚。就在这天他向卡子座船上到差以后,倒有五六天不曾回姚家庄来。不过他心里还有一个疙瘩驱除不了的,就是他的老婆毛三婶,始终不曾回家来。他心里想着,我得了差事的消息,假如要传到冯家庄上去了,她就不念什么夫妻之情,想到可以弄我的钱了,也应该回来。是了,自己就差来得急促,便是本村子里人,也不见得完全知道,何况冯家庄是相隔十几里的所在,这个消息,如何就能传了过去?因之在他就事的第七天,他就告了半下午的假,回到姚家庄来。又因为是第一次回来,不能忘了小秋荐举的恩惠,所以未曾回家,首先就到学堂里来探访小秋。
小秋在每日午饭以后,他必定到外面散步一会子,毛三叔在学堂里看不见他,也就随着寻到外面树林子里来。一见面,也不过几句平常道谢的话,倒是小秋怕他对于女人放心不下,却着实地安慰了一番。毛三叔和他谈话,却想起了自己的家,都托付了师母了,第二处便是到廷栋家来。小秋和他一同出了树林子,自回学堂去。
毛三叔很高兴地,向前走来。忽听得有人叫道:“毛三哥回家来了?”抬头看时,正是宋氏站在门口。这便拱手笑道:“我特意来看看师母。”宋氏红着脸道:“我看到你和李家孩子,一路由树林子里出来的。你要来看我,怎么不先来?我告诉你,以后少在我面前鬼鬼祟祟的。”毛三叔笑道:“你老人家毋疑心了。我还敢伙同外姓人,糊弄自己人不成?”宋氏道:“那不一定,你来有什么话说?”毛三叔道:“没什么话,不过来看你老。”宋氏在脸上放出淡笑的样子来,答道:“好了,多谢你,家里没人,不用进去了。”毛三叔一想,师母虽然尊严,也不该对我说这种话,家里没人,不要我进去,难道把我当贼人看待吗?脸上一红,气冲了他,也不再说什么,自走到别家去了。
他心里憋住了这口气,在这村子里不愿久停,复又回到街上来。刚要下河边座船上去,只见同事刘厨子背了一只长柄篮子,篮子里斜插了一支秤杆在外边,他笑道:“你不是请半下午的假吗?怎么回来得这样的早?”毛三叔道:“回家去没有事,我想与其在家旦闲坐,不如到这里来闲坐了。”刘厨子道:“今天局子里请客,晚上有酒席,我还要到街去买些菜,同去吃两碗水酒,好不好?”
毛三叔自到这里就事以后,就没有闻过酒味。现在听到有人说去吃两碗,口里早就是馋涎欲滴,便笑道:“我已经戒了酒了。”刘厨子道:“不要废话了。酒又不是鸦片烟,有什么瘾,何必戒?就算戒了,吃一回两回破了戒,事后永久就要吃吗?那也不见得吧?走吧。”他说这话时,就伸了一只手,来挽毛三叔的手臂。到了这时,毛三叔也就不得不跟了他一块儿走去。到了酒店里,刘厨子还不曾坐下,先饿叫道:“打一壶老酒来。”原来江西的水酒铺,酒也分着两种:一种甜酒,那是平常的人都可以喝的。一种是老酒,那酒味的程度,就和烧酒相差不远。毛三叔不由得伸手搔着头道:“倒是喝这样厉害的酒吗?”他口里虽然谦逊着,那店伙已经把酒壶送到桌上来。同时,那下酒的碟子,也摆了四五样在桌上。到了这时,毛三叔只有对了桌上傻笑,哪还说得出别的话来。刘厨子提过酒壶,早是向大碗里斟上了一大碗,笑道:“喝吧。”那酒壶提得高高的,酒向下斟着,自然有股香气,反映着冲到了鼻子里来。于是向刘厨子笑道:“既是酒都斟到了,那我也就只得叨扰你几杯了。”他坐下来,先就端着酒碗抿了一口。
许多日子不曾喝酒,现在忽然喝上一口,真是甜美非常。眉开眼笑地向刘厨子道:“既然是开了戒,说不得我总得陪大司务多喝两碗。”于是两个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话,就这样继续的喝了下去。酒碗边交朋友,那是最容易成为知己的,刘厨子道:“老姚,我们虽然共事没有几天,我倒觉得你这个人很是不错。将来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说,我是尽力而行。”毛三叔笑道:“那还少得了要大司务携带呀。你要是有找我帮忙的地方,也只管说。别的事我不敢说,要说是要我跑路,我这两条腿,倒是很便利的,说走就走。”说着,倒是真的,将自己的腿拍了两下。
刘厨子也斜着眼睛,向他微笑道:“我将来或者有事会拜托你的。其实,现在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要紧。”说着,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口,又拿了一块臭豆腐干,在手里撅了吃。毛三叔道:“你有话只管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忙的。若是像你这样的郑重着不说,倒显得我不算是好朋友了。”
刘厨子笑着,又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想了一下,笑道:“实不相瞒,我想弄一个女人。”毛三叔道:“怎么着?大司务还没有成家吗?你是要姑娘,还是要二来子(即寡妇)?我都可以同你访访。”刘厨子笑道:“并不是要那样大干,我只是想弄个女人走走。”说着,又斜了醉眼笑起来。毛三叔道:“我虽然在这三湖街上,无所不为,可是有一层,这条路子,我就不认得一根鬼毛。街上有的是卖货,你不会去找吗?”刘厨子笑道:“若肯要这路人,我还同你说什么呢?我们座船上的陈德全,就为了走这条路,弄下一身的杨梅疮,我可不敢试。”毛三叔道:“除了这样的人,那我就不晓得怎样去找了。”刘厨子手按了酒碗道:“亏你是本地人,连这些事都不知道。我就晓得这大堤后面那马家婆家里,是个吊人的地方。”毛三叔道:“怎么叫吊人的地方呢?”刘厨子笑道:“我倒不相信,你这样一个本地人连这一点都不懂。好比说,逢到赶集的日子,在街上看到那乡下来的女人,或者是卖鸡蛋的,或者是卖草鞋的,或者是卖布的,你觉得那个人不错,就对马家婆通知一声,她就可以引你和那女人在她家里成其好事了。”说着,张了嘴笑。毛三叔道:“这话不太靠得住吧!难道乡下女人上街来做买卖,都是这路货?”刘厨子道:“自然有不是的。可是你要晓得来做买卖的女人,无非为了几个钱,有钱去勾引,加上马家婆那张嘴又会说,不怕你是穷人不上钩。”
毛三叔听到这话,不免就引起了他一腔心事,接连喝了两口闷酒,没有作声。刘厨子笑道:“我知道这后街小巷子里还有一家,只是没有人引见,我不敢撞了去。”毛三叔道:“这马家婆家里,大司务认得吗?”
刘厨子笑道:“认是认得,我不敢去。因为我们卡子上有好几个人都是走这一条路。我们当厨房的人,哪里敢同这些副爷们比?他们阔起来,花三吊五吊,全不在乎,我就不肯那样花钱。”毛三叔道:“哦!原来这街上还有这样一条路,你看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人,简直一点也不晓得。卡子上哪位副爷走这条路?”刘厨子道:“第一就要算那个划丁黄顺了。你认得了没有?就是那个穿得漂亮的一个。他现在交了一个姓冯的女人,打得火热,三天两头见面。”毛三叔那一颗心几乎由口腔子里直跳出来。手紧紧地抓住了桌子档,瞪了眼望着刘厨子。他倒是一愣,望了毛三叔道:“老姚,你为什么发急?”
毛三叔笑道:“并不是急,我倒有些奇怪。”说着,就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口,刘厨子道:“我看你这样子,倒好像有些发急呢?”毛三叔放下了酒碗,用筷子头接连的夹了十几粒咸豆子放到嘴里去,自然,他也就有些主意了。就笑答道:“因为我听到人说,这街上有个女人叫冯状元,我怕是她呢?”刘厨子摇头道:“不,这女人不是街上的,是冯家村的。”毛三叔又如当胸被人打了一锤,说不来的那一分难受。但是他依然勉强镇定着,却笑道:“大司务见过她吗?怎么知道是冯家村的呢?”刘厨子道:“黄顺当是一个宝贝呢,只怕人抢了去,哪里会让人看到!”毛三叔不再问了,他只觉得心里有火烧一般。这火既不能平息,只好端了酒,大口地喝了下去。刘厨子笑道:“我就不服他那信口胡吹。他说不弄女人就算了,要弄就弄一个好的。我若有机会,一定要找着姓冯的女人看看,究竟好成了什么样子,反正不能比观世音还要好看吧。”毛三叔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壶提起斟了一碗酒,先喝了一口,微笑道:“在外面做坏事的女人,哪里肯说真名实姓,你说是冯家村里姓冯的,恐怕靠不住。”刘厨子道:“真姓什么,我可不知道,不过黄顺连那女人的小名都说出来了,说是叫翠英。”
毛三叔突然站了起来,问道:“她叫翠英?”刘厨子道:“她是这街上的女状元吗?”毛三叔呆了一呆,笑着摇摇头道:“不是的。”但是他不能再坐下了,手上端起了酒碗,喝了个碗见底,才放了下来。便沉重着脸色道:“大司务,天色不早了,你也应该去买菜了。”刘厨子抬头向对过墙上的太阳影子看了一看,笑道:“其实再喝两碗,也不要紧。”
毛三叔道:“无论如何,我是不喝的了。我想起了一件事,非立刻去办不可。”他说着自向店外面走,刘厨子在他身后说了些什么,他全没有听到。他心想,我毛三叔充了一生的好汉,我女人会在暗下去当娼,我睡在坟地里的祖宗,也要嚎啕大哭。虽然刘厨子的话,未必就十分是真的,但是我女人的名字,除了娘婆两家的亲人,并没有人知道,那怎么会传到他耳朵里去了?只凭这一点,这里面必定有些不干净。不用忙,姓黄的这杂种,好在总在我眼睛里的,我只要尽夜守住了他,总可以看出他的痕迹。俗言道,捉奸捉双,捉不到双,我暂时忍耐了;假使我要捉到了双,哼!那就对不住,我非把他两个人头一刀砍下来不可!他喝下去的酒,这时已把神经兴奋了起来,渐渐地有点超出了常态。
当他想到一刀砍下两个人头来的时候,左手伸了出去,作个捏着东西的样子,向怀里一带。右手横了巴掌,斜斜地砍了下去,而且鼻子里还同时地哼了一声。刘厨子连问了两声,怎么样了,他都没有答应。最后就跑上前来,扳住他的肩膀道:“老姚,你这是怎么样了?”毛三叔横了眼睛道:“你问我做什么,我要杀人。”刘厨子笑道:“你真不行,喝这两碗酒,就胡来了。”毛三叔道:“胡来吗?过两天我杀人你看看,我毛三叔不是好惹的呀。”刘厨子在大街之上,听他口口声声要杀人,软了半截,不敢向下问。毛三叔却昂着头大笑一声,向卡子上直奔了去,好像真个要杀人一样,这情形就更紧张了。
第十九回黑夜动杀机狂徒遁迹朱笺画供状严父观诗
刘厨子看到毛三叔向局子里狂奔了去,口喊着杀人,他心里想着,不惹出事来就算了,若是惹出了事来,追究原由,全是我多说话惹出来的是非。可是我说的是此地的乡下妇人,这与他有什么相干。就算我说了这地方的人,他心里不服,话是我说的,应该和我为难,为什么要跑到局子里去,他要杀谁呢?刘厨子站在街上,呆了一阵,越想越不是味儿。说不定他要到老爷面前去告我一状,我不但是要打碎饭碗,恐怕上司怪我言语不合,要办我的罪呢!如此一转念,菜也不要采办了,丢下了篮子,紧紧地随在后面,跑回局子里来。走到河岸上,却见毛三叔在座船的跳板头上站住了,正正端端的,像平常一样。刘厨子却也是奇怪,怎么顷刻之间,变成了两个人。
定睛看时,原来有一位王师爷,正靠在船窗户上,向岸上望着。不论一个人酒醉到什么程度,钱总是认得的,认得钱就应当认得上司。所以毛三叔虽起了很大的势子,要跑来杀人,然而他看到了本局子里的师爷,身体就软了一半,倒也并不是说,怕得罪了师爷,饭碗就保不住。只是不明什么缘故,上司身上仿佛有慑人毛,见了他之后,不由人不规矩起来。恰好那王师爷已经看到他脸上有些神色不定,就问道:“你不是新到船上来打杂的吗?怎么一点儿规矩也不懂,站在跳板头上挡住了别人来往的路。”
说时,也正好刘厨子所说的那个黄顺,由舱里走了出来,向他喝道:“听到了没有?王师爷叫你站开一点儿去呢。”
毛三叔向他看时,见他新剃了头,辫子梳得光溜溜的,身上那身衣服,自然不用说,既漂亮,又整齐。在外面混差事的人,打扮成了这样一副情形,就不是个好东西。不过他根据了王师爷的话,叫自己站了开去,在他是对的,没有法子可以驳他,这便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站了开去。刘厨子老远地在岸上看着,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于是再回身上街买菜去,可是照了这样情形看来,他身上可没有少出汗呢。等他买了菜回来,天色快晚了,走进船上的火舱,只见毛三叔坐在一张矮凳上,两只手撑住了两只膝盖,向上托住了自己的头,皱着眉,微睁了眼睛,直着视线,只管向桌上的砧板发呆,砧板上可放了一把菜刀呢。刘厨子道:“喂!老姚,你这是怎么了?还在出神啦。帮着洗菜吧,我要动手作饭了。”
毛三叔没有作声,还是那样呆呆地坐着。刘厨子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胡思乱想,以后要喝酒,得称称自己的量,不要胡乱的喝。当这一份小差事,原也算不得什么,不过你要知道,你的荐主是李少爷,他在他父亲面前,就担着一分干系呢。你若是事情做得不好,可连累了李少爷也没有面子的。毛三叔听了,就不由得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看那样子,他是赞同刘厨子所说的那几句话了。
自这时起,毛三叔照常的做事,也没有什么不稳的情形。刘厨子忙着要办他的酒席,他也更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正做菜的时候,黄顺和另一个划丁叫丁福的,在厨房里帮着取杯筷,送菜碗。黄顺笑道:“今天晚上,总办和老爷师爷们都有事纠缠住了身子,不会留心到我们身上来了。老丁,你带我到街上去看看你的贵相知吧?”丁福笑道:“呵!你装什么傻!你一颗心,都在冯家村,别处的女人,你还看得上眼吗?”黄顺笑道:“那不是胡吹,黄副爷不嫖就不嫖,若是要嫖的话,总要找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毛三叔坐在灶前一张矮凳子上,只管拿了面前破篓子里柴棍子,不住地向灶口里塞了去。刘厨子叫起来道:“好大的烟,姚伙计,你拼命地向灶口里添火做什么?”
毛三叔虽是坐在灶口,他两只眼睛,却没有看到灶口里有火,直待刘厨子叫出来,才看到灶里的柴片子,塞的是满满的。自己手上还拿了两块柴片,正待向灶口里塞了去呢。他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将火钳把烧着了的柴块子夹了出来,放到水盆里去浸息了。黄顺笑道:“这不叫多一道手脚吗?这柴打湿了,明天还得重新晒一晒呢。少烧两块好不好?”毛三叔将火钳向舱板上一放,拍嚓一下响,横了眼道:“这是厨房里的事,你管得着吗?”黄顺红了脸道:“你看这东西,吃了生番粪,开口就伤人。”
毛三叔跳起来道:“姓黄的小子啊!老爷拚了这一份差事不当,要和你拚一拚,你敢上岸去和我较量吗?要不,水里也行。小子你愿意走哪条路回外婆家去,都听你的便。我毛三叔见过事,我手上就见过两回打大阵(注,械斗也)。你到三湖街上打听打听去,毛三叔是好朋友,什么威风全不在乎。”这毛三叔三个字,送到黄顺耳朵里去,不由得他全身的筋肉不觉抖颤一下,眼光很快地,在毛三叔周身看了一下,他心里好像在那里说着原来是你。刘厨子在一边做菜,听了毛三叔这一片狂言,心里不免替他捏了一把汗。
这位黄副爷,年少好胜,决不能够无故受人家这样一顿申斥,就会算了的,这热闹可就有得看了。殊不料黄顺的情形,今天大变,只是看了毛三叔两眼,掉转身子就走,直待出了这火舱门,他才自言自语地道:“我和你这种下作人说话,失了我的身份。”毛三叔对于这话,似乎听到,似乎不听到,就在灶口边冷笑了一声。刘厨子望了他道:“你这人是怎么了?到现在酒还没有醒吗?”毛三叔瞪了两只白眼道:“哪个混帐王八蛋才喝醉了酒呢。大司务,你不要看我在这里打杂,我一样的可以做出那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刘厨子听了他今天这些话,早就气得肝火上升,红了两眼,现在听到他又说了这些不通的话,就跟着笑道:“你这话对了,薛仁贵跨海征东,官封到平辽王,不就是火头军出身吗?”毛三叔道:“做出轰轰烈烈的事来,也不一定要出将人相吧?譬如说,石秀杀嫂,武松杀嫂,哪个不是轰轰烈烈干过的。武松是个当捕快的,石秀是个当屠夫的,他们并没有出将入相呢。”刘厨子笑道:“哈哈!原来你要做武松石秀这一类的人,你有嫂嫂吗?”
毛三叔道:“我虽没有嫂嫂,我有老婆。”刘厨子笑道:“说来说去,你说得露出狐狸尾巴来了。石秀杀嫂,为的是她嫂嫂不规矩。你说要杀老婆,你自己成了什么人了。”毛三叔道:“哼!那也不假,我老婆规矩,那就罢了,若是不规矩,我就得把她杀了。杀一个不算,我就得杀两个。”正说到这里,只听到舱外面哄咚咚一下水响,是有人落下水去了。刘厨子道:“了不得,有人落水了。”只在这时,好些个人拥了出来。只听得船下面有人答道:“不要紧,我失脚落下来了。”
船上这些人,有的捧着灯火,有的放下竹竿,七手八脚,将那人扯了起来,正是刚才和毛三叔顶嘴的黄顺。大家都笑道:“你这么大个子,好好地走路,怎么会落下水去?”黄顺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什么人走路,都有个失脚的时候。”在灯光下像水淋小鸡似的,身上打着冷颤,勉强地笑道:“倒霉倒霉,我要赶快去换一换衣服,迟一步,我要中寒了。”
说着,他拖了一身的水衣服自进舱去了。刘厨子笑道:“怪不得今天受了人家一顿话,乖孙子一样,嘴也不敢回,原来是水鬼早拉住了他的腿子。”毛三叔自从喝了水酒回船以后,脸上的颜色,便是煞白了,哪里有半丝笑容。这时见刘厨子说着进来,便笑道:“没有淹死这家伙,总算便宜了他。不过他逃得了今晚,九九八十一难,以后的劫数还正多呢。”刘厨子笑道:“你不过和他顶两句嘴,很算不了什么,你这样恨他,不过于些吗?”毛三叔在灶口里添了几块柴,默默地有许久不曾作声,最后才笑道:“我和他倒没有什么私仇,不过我看不惯那种样子罢了。”刘厨子笑道:“这更叫扯淡!”他也只这样随便的批评了一句,却也没有向下说。酒席作得有九成好了,他自要忙着开酒席去。
毛三叔经过了几度兴奋,主意也就想得很准确了。帮着开过了酒席,将剩下残酒余肴,同刘厨子又饱啖了一顿。当吃酒的时候,刘厨子也曾顾虑到他会发酒疯,不喝酒了。不过当毛三叔将酒杯酒壶,完全同搬在小桌子上以后,他就笑道:“老姚,我们喝是可以喝,少喝一点,以两杯为限,你看如何?”毛三叔笑道:“不要紧的。我喝醉一次,再不会喝醉第二次的。”刘厨子自己要喝,也就顾不了许多,及至喝了一杯之后,他倒摇摇酒壶,说是里面不多,把它喝完了事。
毛三叔微笑道:“即使醉了,也不要紧,至多是闯出杀人的祸来。”说毕,哈哈大笑。刘厨子瞪了眼道:“你怎么老是说杀人,不怕惹是非吗?”毛三叔端起一大杯酒来,咕嘟一声,一饮而尽,站起来笑道:“也怕,也不怕。”刘厨子虽不免天天杀鸡杀鸭,可是杀人这句话,他可有些不爱听,认为老姚这个人是不能捧的,越捧越醉,也就不向他再说什么了。这时,毛三叔变了一个态度了,对人总是笑嘻嘻。喝酒的人发脾气,那算什么,犹之一阵飓风吹来了一样,无论来的多么的厉害,吹过去也就完了。刘厨子自己,总也算是个过来人,所以他对于这一点,却不甚介意,坦然的醉后小天地的,放头睡觉去了。可是毛三叔和他不同,整晚的都不曾睡得安稳,只在打三鼓的时候,他就穿衣起床了。原来这座船上,有个更棚,里面有面鼓,有个人坐在里面,顺着更次打鼓,警告船只在黑夜里不得偷渡。
毛三叔所怀恨的那个黄顺,每五天也轮着打更一次。今天晚上,正是该黄顺打更,不过他失脚落水以后,他便对同事丁福说,身上有些发冷,恐怕不能熬夜,请丁福代打更了。毛三叔暗中打听明白了,今天该黄顺打更,至于黄顺临时告假,改由丁福代替,他哪里知道。他起来之后,悄悄的穿了衣服,拔了鞋子,顺手摸着厨房里一把大菜刀,顺了船舷,慢慢地向前舱更棚找了来。他走到更棚门口,手按了舱门,听听里面的消息如何。只听到里面很粗嗓音的,咳嗽了几声,这并不是黄顺的声音,倒有些奇怪,将身子很急的转着,踢了舱板一下响。丁福问道:“谁呀?三更多天了。”
毛三叔伸进头来问道:“今天怎么是丁福爷守夜呢?”丁福道:“老黄身子,有点不舒服呢,今天我先替了他,过几天他再替我。”毛三叔身子虽伸到舱里来了,可是他那右手捏了一把刀,反背在身后,可不让人看到。丁福见他脸上慌里慌张,那身子又斜着不肯正过来,倒有点疑惑,站起来问道:“老姚,半夜三更,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毛三叔张开嘴来,苦笑着道:“我不过是半夜里起来方便方便,没有什么。”说到这里,不便多说了,掉转身子就走,背后那把刀,呛啷一响,在舱门上碰着。丁福这可大吃一惊,追到舱门外来问道:“老姚,你拿一把刀做什么?这、这、这是什么意思?”毛三叔道:“不要胡说了,我拿刀做什么,我是碰了铁链子了。”这还敢说什么,悄悄地回到火舱里去了。在这一小时以后,天色还不曾亮,一勾银剪似的月亮,斜挂在树梢上。有几个大星星,在月亮左右配着。那昏昏的月色,却好照着船边的水浪,闪闪发光。在这上下闪光的当中,一个人背着小包袱,连影子也没有,上岸去了。打更鼓的丁福,拿了鼓棰子,左一下,右一下,打响一声,闷一声,在那里警告河边的船只,不可走偷。可是本船上有人偷走,他可不知道呢。毛三叔睡在火舱里,哪里睡得着?在这更鼓声里,他想到丁福在替黄顺打更,黄顺必是高高的枕头睡着,心里一点痕迹没有。今晚这个机会,总算他逃过去了,九九八十一劫,哼!留着将来再说吧。他心绪忙碌了一晚,到这时无须再想,于是也放落了心灵,安然的睡着。
一觉醒来,水映着日光,已经是由篷缝倒射了进来。耳边上听得人说,黄顺不天亮就走了,准是上岸趁热被窝去了,怪不得昨夜连更都不打呢。毛三叔心里想着,这东西有豹子胆吗?我这样的说了要杀他,他还敢偷嘴不成?我想他就睡在更棚隔壁屋子里,丁福所说的那些话,也必定是听见了。他怕我拿刀在暗里杀他,所以先躲开了。不对不对,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就是冯家的女婿,那么,我何至于杀他?那东西一副贼骨,色胆包天,决不会先害怕的。自己心里如此转念了,急急溜溜地下了床,假装着到前面舱里去收隔夜的饭碗,顺便地走进黄顺住的舱里。见他床铺上被褥还是叠得好好的,箱子提篮,也一概没动,若说他是逃走了,那不像。既不是逃走,半夜上岸,还有什么好事?后堤马家婆家里,自己虽是不曾去过,可是那桔子林里有个单独的人家,那倒是真的,莫非就在那里?趁着刘厨子买菜没回来,且跑到那里去看看。于是将一柄砍柴的斧子,斜插在腰带里,口里自言自语的道:“斧子柄又活动起来了,真是讨厌得很,这回上街去,一定按个结结实实的柄。”口里说着,人就上了岸,不用踌躇,一直就跑到后堤上来。下了堤,穿过桔子林,果然篱笆门里,闪出一户人家。见有两个挑柴草的,和一个老妇人在屋外称柴草。太阳照着墙上,洞开着左右两边的窗户。
毛三叔本想一口气就闯进篱笆门里去的。现在看到人家那样大大方方的,开门启户,决不像是有什么秘密,倒是莽撞不得,因之远远地站着,向那里看去。不料那老妇人不但不怕人,反是迎出大门以外来,向毛三叔遥遥的打量一遍,问道:“你这位大哥,是来找哪一家的,我们姓马。”毛三叔倒不便给她不好的颜色,因笑道:“我在堤上拦上街的柴草。眼见两担柴挑到府上来了,我想打听打听价钱。”老妇笑道:“那好办,你大哥若是等着要烧,可以叫这两个人挑了去。我说好了价钱,二百钱一担。”毛三叔拱拱手道:“不必了,柴有的是,我不过来打听打听价钱。”老妇道:“这位大哥,也不到家里抽袋烟喝口茶去。”
毛三叔见他只往家里让,更显着没有什么秘密,将那袖子掩住了腰间插的斧子头,向人家笑着,点点头,自转身上堤去了。他心里也有点疑惑,若说到牵马拉皮条的人,必然是一脸阴险下流的样子,可是现在看这位马家婆,一脸的和气,就是个慈善老人家。天下的事,耳闻是假,眼见是真,必得打听清楚了,方才可以和人家较量。刚才我若是糊里糊涂的,就跑到人家屋子里去,那可算怎么一回事?这样地说,自己还是忍耐两天为妙,不要弄错了,轰轰烈烈干不成,倒惹人家笑话。自己这样地沉思着,就低了头,将腿要抬不抬的,向堤下面走了去。
正走着呢,身后有人问道:“毛三叔你腰里插了一把斧头做什么?”毛三叔回头看看,却是李小秋。便问道:“李少爷今天这早就回家了。”小秋道:“我特意回来要问你两句话。”毛三叔手按了斧柄,叹口气道:“李少爷,我劝你两句话,姻缘都是前生定。有道是,命里有时终是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个人儿,既是有了人家的,你就费尽了心机,也决不能到手。依着我说,你就死了心吧。现在师母有些疑心了,只追到我家里来问,问你为什么和我荐事?”
小秋红了脸道:“我也知道我是不对的。不过……唁!现在你叫我怎么办?我一回家来,有三天不上学,她就害病。”毛三叔道:“这也真是怪事。不过我说句老实话,我们相公待我很不错,我瞒了他做这些事,很是不对。不过李少爷待我很好,我们那姑娘,也很可怜,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好。”小秋正色道:“毛三叔,这话你也错了,难道我为了要你和我通消息,才荐你到局子来不成?”
毛三叔道:“那倒不是。不过蒙你的好意,这里的差事,我有些无福享受,我要告退了。”小秋望了他道:“怎么着?有人欺侮你吗?”毛三叔顿了一顿,强笑道:“那倒不是,你事后自知。”李小秋道:“那么,你一定要避嫌疑,不肯干了。”毛三叔道:“若是我有那个意思,那倒更不妥了。这些话你都不用问,你就说你有什么话要问我吧。”小秋道:“我要问的话,你已经说了,我就问的是师母对我情形怎样?”毛三叔笑道:“你师母,在外面看来,是个十分老实的人。可是骨子里头,她精细极了,什么事也不能瞒过她的。”小秋道:“怪不得那天当了许多人的面,把我周身上下看个透熟。好吧,以后我知道仔细就是了。”毛三叔道:“我话直些,李少爷不要见怪。”
小秋笑道:“我也是个念书的人,难道这一点事情都不知道。以后我自己知道谨慎就是了。”毛三叔正有些心事,哪有闲细工夫和小秋闲谈。小秋既是把话说得结束了,他也不多说什么,转身自回座船去。小秋一想毛三叔今天这番话,虽是对的,何不早说?再看他今日的面色,却也不同平常,他说是局子里这事情不要干了,更可疑惑。看他得事的日子那一番欢喜,那是很高兴的,决不像干个几天的情形,若说局子里有人欺侮他,那也不至于。因为他来的路子很硬,人家都是知道的。这样看来,必是师母知道大家的行为,要从中来拆散,由不许春华读书,再到不许毛三叔在局子里就事,那决非偶然的。再走第三步的话,恐怕就要临到自己身上来了。俗言说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得抢师母一个先着,才不会有什么变故落到我头上来,但是她做母亲的人,管理她自己的女儿,我们事外之人有什么法子可以去抢她的先呢?现在只有一条路,抛弃了她,退学不念书。可是这样一来,第一是难免父亲疑心。第二,在春华那里就是生离死别,永远不许有见面的机会了。以自己的性情而论,可又做不到这样的决绝。他本是想过了整天整夜的心事,还没有得着一个了断,这才跑回来找毛三叔的。
现在一席谈话之后,只觉得更增加了无限的困难,因之在这河岸上看看船只,又在浅草地里,用鞋子去扫拨,要撩拨那些蚱蚂小虫子飞跳起来。这样都感着无聊,可又背了手在自己大门口人行路上走来走去。这因为小秋的家门,正对了厘局的座船,小秋只管在河岸上来来去去。他家里的人,和座船上的人,都可以看到。今天早上,小秋无事回家,他父亲秋圃正想追问所以然,因为公事很忙,来不及先问。及至小秋在河岸上徘徊了很久,李秋圃在座船上偶然回头向岸上望去,却是看见了。第一次见着,还不为怪,后来继续的看到,他始终是在河岸上徘徊,好像有很重的心事。秋圃这就深加注意了,倒要看他个究竟。有时,见小秋昂了头向天上望着,好像是大大地叹了口气。有时,背了两手在身后,只管低着头走,却重重顿下脚,才停住了不走。有时,手扶了河岸上的柳树,向那东流的赣江,呆呆地望着。有时又点点头,好像安慰自己一般。秋圃想着,这真怪,他有什么毛病吗?秋圃也是个牴犊情深的人,将公事办完了,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就叫女仆把小秋叫来问话。女仆说:“少爷回家来了,在书房里写了好久的字,刚刚出去。”秋圃道:“先前,我看到他在大门外走来走去,好像是精神不定,他倒有心写字吗?”李太太也说:“他果然写了好久的字。我也奇怪,这孩子今天回来,有些呆头呆脑。”秋圃沉吟着道:“他又写些什么呢?我倒要去看看。”于是望了桌上开上来的饭菜不吃,走到书房里去。看那书桌上时,一只羊毫搁在砚台边上,还未筒起来。砚台里的墨汁,兀自未干呢。两个铜镇纸斜搁在桌沿上,分明是他匆匆地走了。不过桌上却没有片纸只字,写的东西,好像是带走了。伸手扯扯抽屉,却暗锁着了。这几个抽屉,逐日也不知要开多少次,何以突然锁起来了呢?这倒可疑。开这抽屉的钥匙,秋圃另收起来一把,放在书架上笔筒里,这一点没有困难,将抽屉打开了。果然的,在抽屉浮面,有一张朱丝格纸,便是小秋写的字。第一行是,得诗三律,录示玉坚同砚。秋圃心想,这小书呆子早上那样坐立不安,原来是想诗句,看他胡诌些什么,于是关上抽屉,就坐在书桌边看下去。那诗是:疏棂久息读书声,花影模糊画不成。入座春风何所忆?在山泉水本来清。
秋圃不由自言自语的道:咦!这小子竟是作无题诗,他说谁。又看到下面去,那诗是:玉颜暗损情尤重,银汉能飞命也轻。凄绝昨宵留断梦,隔楼灯火正三更。
秋圃看到这里,不由得将桌子一拍,骂道:“叫这畜生去读书,他却在村子里做不规矩的事。看这诗意,分明是学堂隔壁的人家。姚廷栋老夫子手下,怎容留得这样的学生?这非给我丢脸不可。”不过秋圃虽骂着,他也是个斗方人物,对于这种诗,少不得再念一遍,研究研究。他一念之下,脸上倒带一点微笑。李太太正伸进头来,叫他去吃饭,见他拍桌骂儿子,始而吓了一跳,后来见他两手捧着纸条,将头微摆着,口里哼哼起来,料着他无大怒,便问道:“小秋写了些什么?”秋圃这才抬头道:“他作了几首无题诗。”李太太笑道:“你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自己就喜欢写这些风花雪月的文章,怎样管得了儿子?”秋圃道:“我虽作诗,不过是消遣罢了。这孩子的诗,是有所指的。好像是说着学堂附近的一个女孩子。本来经馆里的大学生,偷鸡摸狗,无所不为,我就怕把孩子引坏了。不过廷栋老夫子,是个极持重的人,我以为他的学风总不错,不想这孩子会作出这样的诗来。”李太太道:“诗坏得很吗?”秋圃捧着诗稿道:“就诗而论呢,竟是难为了这畜生。上四句虽然浅率些,这玉颜银汉一联,活对得很工整。这一收……”说着,他摇起头来念道:“凄绝昨宵留断梦,隔楼灯火正三更。”接着点头道:“这很有些意境,不下一番功夫,竟是作不出来,小秋这东西,倒作出来了。不过留断梦这个留字不妥。”说着,昂起头来,沉吟了一会子。李太太笑道:“你就算了吧。你骂孩子作风流诗,自己倒想给他改了。”秋圃笑道:“这事应当分两层说,诗是不应当作。若论诗的本身呢,他又没跟谁学过,作出来,并不十分胡扯,也有可取。你不要打岔,等我看完了,他到底干了什么。”于是索性捧了书稿,放出念诗的调子,低声念道:不堪剪烛忆从前,问字频来一并肩。为我推窗掀翠袖,背人寄柬掷朱笺。歌声珠串如莺啭,羞颊桃娇比月圆。今日画廊消息断,帘波花影两凄然。
暗濯青衫去泪痕……
秋圃忽然点了两点头道:“好句,化腐朽为神奇,沉痛之极!”他猛然的赞叹起来。李太太站在身边,却不由得吓的身子一哆嗦,问道:“怎么了,你?”秋圃望了她,眉毛一扬,笑道:“太太不瞒你说,这句子我都作不出来,你儿子不错。”说着,他又念诗:天涯咫尺阻昆仑。化为蝴蝶难寻梦,落尽梨花尚闭门。剩有诗心盟白水。已无灯火约黄昏。月中一笛临风起,垂柳墙高总断魂。
秋圃念完了,点点头道:“虽然用了许多现成的字眼,他太年轻,肚子里材料少,怪不得他。然而……”李太太摇着他的肩膀道:“别然而了,他到底闹的是些什么?”秋圃道:“看这三首诗,好像有个女孩子圆圆的脸,还认得字,和我们这位冤家很熟,常是向她请教。现在那女孩子关起来了,好像家庭还管得很严,所以他用了那暴雨梨花的典。现在消息不通了,托人也探听不到什么。这女孩家有道高墙,看不见她,她吹笛子,夜里还可以听得见。”李太太道:“这村子里,哪有这样好的姑娘?真有,我就和他聘了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问你,他那学堂里有女学生吗?”秋圃将桌子又一拍道:“吾得之矣!听说廷栋有个女孩子,书念得不错,这诗一定说的是她。这冤家有些胡闹,廷栋把他当个得意门生,他不应该去调戏师妹。廷栋将来和我理论起来,我把什么脸面去见朋友?”说着,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去的走着。这时女仆在门外探头探脑好几次了,问道:“太太老爷,还不吃饭吗?菜都凉了。少爷在堂屋里等呢!”秋圃道:“好!他回来了吗?我要向他问话。”说着,将诗稿依然放到抽屉里,用钥匙锁上了。沉了脸,走了出来。李太太疼爱这个儿子,却在秋圃之上。而今看到儿子犯下了风流罪过,而且有背师道尊严,说不定要吃一顿板子。这种事,作娘的也庇护不得,替小秋捏了一把汗,很快的跟随出来。天有不测风云,且看他们父子之间,这一幕喜剧,如何的变化呢。
第二十回 不尽欲言慈帏询爱子 无穷之恨古渡忆佳人
李秋圃始而看到他儿子作了许多艳体诗,本来已是怒由心起。后来将诗看过一遍,觉得很有几分诗味,舍短取长,也有可以嘉许的地方。他现在听到小秋回家来了,心里念着,这倒要问个所以然,本来想在未吃饭之前,就要先问小秋几句话。及至走到堂屋里来,只见小秋带了两个小兄弟,垂手站立,只等父母来吃饭。他心里又念着,这小子总算知礼,看他那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手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可不是个英俊少年吗?心里有点喜欢了,只是对儿子们注视了两次,就想到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吧,何必在饭前说了,惹得孩子们害怕,又不敢吃饭,于是他忍住了气,悄悄地坐下来吃饭。
李太太虽然很觉奇怪,可是心里也就想着,但愿他暂时不发作,等他气平一点,那么,孩子受的责罚,也就要轻些。于是他十分的沉住了气,静静地吃饭。这餐饭,大家不说话,倒是筷子碗相碰的响声,清脆入耳。刚是饭要吃完,座船上来了个划子,垂手站立着道:“吴师爷请。”秋圃对公事是很认真的人,这就立刻放了碗,向女仆要了一把手巾擦着脸,将漱口水含在嘴里,一面咕嘟着,一面就向前走。
李太太眼看着秋圃出了屏风门,这才回过脸来,正色向小秋道:“你在学堂里怎样的不规规矩矩念书?”李太太突然地问出了这句话来,小秋倒有些莫名其妙,放下了筷子碗,向母亲望着。李太太道:“难道你不明白我说的话吗?你自己在学堂里干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总应该知道。”
李太太说了这句话,比较地是露一点痕迹,小秋两腮上立刻红透着,红到耳朵后面去。站到椅子外面去,没有敢作声。李太太也吃完了饭,站起来了,因道:“你作的那几首诗,你老子已经看到了,他很生气,本来你回家来了,他就要问你的所以然,因为我极力的阻拦着,说是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等没有人的时候再问。现在,你说。”
李太太说着,又回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小秋垂了头,低声答道:“我并没有干什么不好的事。”李太太道:“那么,你那几首诗为什么作的?”小秋顿了一顿,才道:“那是和一个姓屈的同学,闹着玩的。”李太太喝道:“胡说!你这些话能够骗我,还能骗你的老子吗?我是看你这样人长人大,停会挨了你父亲的板子,倒是怪难为情的,所以我就先要问出一个根底来,好替你遮盖一二。不想你在我面前就先要撒谎!回头你父亲来问你的话,你也是说和朋友闹着玩的吗?”
小秋不敢辩论了,只是呆呆地站着。李太太道:“你自己去想想吧,还是说出来的好呢,不说出来的好呢?我可没有许多工夫和你生闲气。”说着,她自己进房洗脸去了。
小秋又呆站了一会儿,觉得母亲一番话,倒完全是庇护自己的意思,似乎要体谅慈母这番心事,把话来告诉她。那么,真个父亲要来责罚自己的时候,也许母亲可以替自己解释的。只是这样的事,怎好向母亲开口去说呢?自己站在堂屋里踌躇了一会子,这就踱到书房里去。看那书桌上时,并没有什么稿件,拉拉抽屉,依然是锁着。心想,抽屉并没有打开,如何那诗稿会让父亲看到了呢?在身上掏出钥匙,将抽屉开了,这才相信诗稿是让父亲看到了,因为那是两张朱丝格子,自己折叠得好好的,放在上面,现在散开了,而且将一本书压着。扶住抽屉,呆想了一阵,父亲何以还是很当心地收下来了呢?是了,他必是怕这稿子会落到别人的眼睛里去。由这一件小事上看到,父亲是不愿张扬的,也许就为了在这不愿张扬上,可以免办我的罪。那么,绝对不能瞒着母亲,说了实话,也好让她庇护的时候,有理可说。这样想着,那是对了,于是洗过了手脸,牵牵衣襟踱向母亲屋子里来。
李太太正捧了水烟袋,在坐着抽烟,虽看到他进了门,也不怎样的理会,自去吸她的烟。在母亲未曾问话以前,小秋又不好意思先开口说什么,所以他也只好是默默地垂手站立着。李太太抽过了三四袋水烟,才抬起头来望着他,因道:“你进来做什么?别让我看了你更是生气。”
小秋道:“妈不是要问我的话吗?”李太太道:“我问过你,你只同我撒谎,我还问什么?”小秋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在书房里仔细想了一想,妈说得很是。但是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不过……”他说话的声音,低细极了,到了这个时候,就低细得让人什么话也听不出来。李太太冷笑一声道:“哼!你也知道难为情,有话说不出来呀。我问你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你师妹呢?”
小秋低了头答应一个是字。李太太哼了一声,将水烟袋放在桌上,扑去了身上的纸煤灰,问道:“她不是和你在一块读书的吗?”小秋道:“现在不读书了。”李太太道:“哦!现在不读书了,就为的这个,你作那臭诗。你不知道先生很看得起你吗?为什么你和师妹认识?”
小秋道:“在一处读书,同学都认识的。”李太太喝道:“你装什么马虎?畜生!你们同学,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会认识?可是你认识她,那显然和别个同学不同,她在学堂里读书读得好好的,为什么你去了,她就不读书了,显然你这东西轻薄。”
小秋等母亲骂过了,才道:“我本来不和她说话,她先捧了书来问我的字。后来熟了,我知道她的书也念得很好,也就不过是这样。”李太太又捧起水烟袋来,接连吸了几袋烟,因道:“我不相信,你就没有和她在别的地方说过话吗?”小秋道:“她们家里,也是家教很严的,春华除了上学,是不到别的地方去的。”
李太太道:“她叫春华吗?那倒好,一春一秋,你们就闹出这种笑话来,大概送了不少东西给她吧?我要在家里检查检查,看短了什么东西没有?”小秋连道:“没有没有,不过替她买了几部书。”李太太道:“什么书?”小秋很后悔说出送书来这件事,只是已经说出来了,如何可以否认,便道:“也不过是《千家诗》、《唐诗合解》几部书。”
李太太道:“你胡说!她父亲是教馆的,家里会少了《千家诗》这一类的书?你不说我也明白了,必然是送了人家什么《西厢记》、《红楼梦》这一类的书,人家知书识礼的黄花闺女,你拿这样的书给人家看,那不是糟蹋人家吗?”小秋站在一边,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有靠了墙壁发呆。李太太道:“这我就明白了,必是这女孩子看这种不正经的书,让她父亲知道了,所以把她关在家里,再也不要她念书了。但是这位姚先生也糊涂,怎么不追究这书是哪里来的呢?”
小秋道:“先生原不知道。”李太太道:“先生不知道,怎么不让她念书了呢?”小秋道:“大概那是师娘的意思。”李太太捧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将一袋烟,吸过了很长的时间,这才问道:“她多大岁数?”小秋道:“比我小两岁。”李太太道:“自然是个乡间孩子的样子了。”小秋抢着道:“不,她……”李太太瞪了眼道:“你这个孽障,你做出这样对不住人的事,你还敢在我面前,这样不那样是呢,滚出去吧。”
小秋看看母亲是很有怒色,也许是自己说话,过于大意。看母亲的本意,大概还不坏,不要再得罪了她,免得
父亲打起来了,没有人说情。于是倒退了两步,退到房门口去,方才转身走了。刚走到堂屋里,却听到母亲叫道:“转来!”
小秋虽不知道母亲还有什么话要问,可是不能不抽身转去。于是慢吞吞地,举脚向里面走了来。进房来时,看母亲的脸色,倒不是那样严厉,她依然是捧了水烟袋在手上,不过现在没有吸烟,只在烟袋托子下压住了一根长纸媒,却将另一只手,由纸媒下面,慢慢地抡到这一端来,好像她也是有难言之隐哩。
许久许久的时间,她才问了一句道:“那孩子有了人家没有?”说这话时,她一面在烟袋的烟盒子里,撮出了一小撮烟丝,按在烟袋嘴上。她一副慈祥的面孔,向烟袋上望了,并不看了儿子。小秋做梦想不到母亲会问出这一句话来,但是也不敢撒谎,便淡淡地道:“听到说,已经有了人家了。”
李太太道:“什么?有了人家了!有了人家的姑娘,你……”说时,这可就看到小秋的脸上来,因道:“哎!你这孽障,去吧,我没有什么话问你了。”小秋答应了是,自向屋子外走去。走到堂屋里,停了一停,却听到李太太在屋子里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不知这一声长叹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可是在她问春华有了人家没有这件事上面看起来,那是很有意思的。假使春华还没有人家,岂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是母亲愿意提议这一头亲事的了。
一个人沉沉地想着,就走到了书房里去。自己斜靠了书桌子坐定,手撑了头向窗子外望着,只管出神。他心里转着念头,这件事若是出在省城里,那也就有了办法。我那表姐,不是也订亲在乡下,自己决计不嫁,就退了婚的吗?倘若春华有这个决心,我想管家也不能到姚村子里来,硬把她抢了去。有道是天定胜人,人定亦可胜天。他心里想着,口里也就随了这个意思叫将出来,说了六个字:“人定亦可胜天。”
身后忽然有人喝道:“你这孽障,要成疯病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说话,什么人定亦可胜天?”小秋看时,正是母亲站在房门口向里面看着说。小秋涨红了脸,立刻站了起来。李太太板了脸道:“这样看来,你同我说的话,那是不完全的。你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不安分的事?我有点猜不透。原来的意思,我是想在你父亲面前,给你说情,现在我不能管你这闲账了。让你父亲,重重的打你一顿。”
小秋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李太太喝道:“我有所不知吗?果然的,我有所不知,我倒要问你,什么叫人定也可胜天,你能够把人家拐带了逃走吗?”小秋正还要说明自己的意思,李太太又接着道:“什么话你都不用说了,你就在家里住着,等候你父亲发作。你父亲没有说出话来以前,你不要到学堂里去。”小秋道:“但是我在先生面前,只请了半天的假。”
李太太道:“你果然是那样怕先生吗?你要是那样怕先生,也做不出什么坏事来了。说了不许走就不许走,至多也不过是搬书箱回家,那要什么紧!”小秋听到母亲说了这样决断的话,就不敢跟着再向下说。只是在屋子里呆定了。可是李太太也只说了这句话,不再有什么赘言,自己回屋子里去了。小秋他想着,母亲的颜色怎么又变得厉害起来了?那必是母亲怕我恼羞成怒,会作拐逃的事情,我要是那样做,不但对不起父母,而且更对不起先生。既是母亲有了这番疑心,那就不能走,免得一离开了,父母都不放心。父亲看到那几首诗,当然不满意,但是那几首诗上面,也并没有什么淫荡的句子,不见得父亲就会治我怎样重的罪。事情已经说破了,迟早必有个结局,索性就在家里等他这个结局吧。因之自己只是在书房里发闷,并不敢离开书房。
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秋圃由座船上回来,小秋的心里,就卜卜地乱跳一阵,料着父亲就要叫去问话的了,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子闲步,便又站在房门口,贴了墙,侧了耳朵听着。但是只听到父亲用很平和的声音,和母亲说着闲话,却没有听到有一句严重的声音,提到了自己的。这或者是母亲尚在卫护一边,立刻还不肯将话说了出来,要候着机会,才肯说呢。越是这样,倒叫自己心里越是难受,便躺在一张睡椅上,曲了身体,侧了脸,紧紧的闭了眼睛。
但是始终不曾睡着,也不见父亲来叫去问话。自己又一转念,那必是援了白天的例子,要吃过晚饭再说,那就再忍耐一些时吧。殊不料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的脸色虽是难堪,可是他并不曾说一个字。自己战战兢兢的,只吃了大半碗饭就遛到书房里来。自己心里,自是想着,父亲对于自己有罪不发作,却不知道要重办到什么程度去。拿了一本书,耐性在灯下展开来看。
直听到座船上转过二鼓,依然没有什么消息。李秋圃是个早起早睡的人,平常,这个时候,已经是安息了。小秋悄悄地打开了房门,向外张望着,却见父亲卧室里已是熄了灯亮。在今天晚上,这可断言,是不会审问的了,父亲何以能把这件大事可以按捺下来。他犹疑了一晚,自然也不得好睡。
次日天亮,他就下床了,悄悄地开了门,伸出头来向门外看着,恰好正是秋圃由门前经过,立刻停住了脚向他望着。小秋当了父亲的面,是不敢不庄重的,索性将房门大开,自己站定了。
秋圃冷笑了一声道:“你起来得早,我想你昨晚一宿都没睡好吧?”小秋不敢作声静静地站着,垂了手,微低了头。秋圃道:“母亲很担心,怕我要怎样的处罚你。你已是成人的人了,而且念了这些年的书。你果然知道事情做得不对的话,用不着处罚你,自己应该羞死。你若是想不到,以为是对的,只这一件事,我就看透了你,以后不用念书,回河南乡下去种地吧。别白糟蹋我的钱!”
小秋不敢作声,只是垂手立着。秋圃道:“你应当知道,你先生是怎样的看重你,他还在我面前说,你怎样的有指望。可是到了现在,你就做出这样的轻薄事来,对于旁人,也就觉得你的品行有亏,何况是对你这文章道德都好的先生呢?教书教出你这种学生来,不叫人太伤心吗?我昨天并不说你,就是看看你自己良心上惭愧不惭愧,既然你一晚都没有睡好,大概你良心上也有些过不去。现在,你自己说吧,应该怎办?”
小秋紫了面皮,垂下眼帘,不敢作声。秋圃喝道:“你这寡廉鲜耻的畜生,也无可说了。你有脸见人,我还没有脸见人呢!从今天起,不必到姚家村读书去了。现在你先可以写信给先生,告三天病假,三天病假之后再说。”小秋在线装书上所得的教训,早已就感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而现在父亲所说的话,又是这样的人情人理,这叫他还有什么敢违抗的,用尽了丹田里的气力,半晌哼出一个是字来。秋圃道:“我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只是对不住姚老夫子而已。”说毕,昂着头叹了一口气,走出去了。
小秋在那房门口,望了父亲的去路,整站有一餐饭时。他想着父亲的话是对的。可是就这样离开姚家村,就这样和春华断绝消息,无论如何,心里头是拴着一个疙瘩在这里的。因为春华用情很痴,就是不自尽,恐怕她发愁也会愁死了。
想了许久,心里还是兜转不过来,这就慢慢地踱出门去,在河岸上徘徊着。他是无心的,却被他有心的父亲看到了。过了一会子,只见毛三叔由河岸下走了上来,老远地向他道:“李少爷,老爷问你信写了没有?”小秋乍听此话,倒是愕然。毛三叔道:“老爷打发我回家去给你送一趟信,我是不得不去。其实你猜我心里怎么样?慢说回家,皇帝也不要作。”
说时,向小秋作个苦笑的脸子。小秋满腹难受,也没有留心到他是话里有话,因问道:“叫我立刻就写吗?”毛三叔道:“我等着就要送了走呢。这是你父子两个人的事,我才有这一份耐烦,给你们送去。若是别人的事,这时候出我五十吊钱送一送,我也不管了。”
小秋待要和他说什么,回头却看到父亲在座船窗里向岸上张望,不敢在岸上徘徊了。回到书房来,打开砚池,一面坐下来磨墨,一面想心事,心里那分酸楚,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伏在桌沿,环抱在怀里的一只手,似乎微热了一阵,又有些痒丝丝的,低头看时,却是些水渍,摸摸脸上,倒有好几条泪痕呢。自己呆了一呆,为什么哭起来了?这就听到李太太在外面叫道:“你父亲叫你写的那封信,你还不快写吗?送信的人,可在门口等着呢。”
小秋听了这话,却怕母亲这时候会撞了进来,口里答应着在写呢,可就抬起手来,将袖子揩着眼泪,匆匆忙忙地,找了一张八行,就写了一封信。回头看时,毛三叔站在房门口,只急得搔耳挠腮,忙个不了。小秋将信交
给他道:“这封信交给先生的,你说我病了。设若你有工夫……”
说到这里,回头向上房里看看,却见母亲已是捧了水烟袋出来。下面所要说的话,已经没有法子可以说了,便只好说了半截就把这话停住。毛三叔道:“你放心,无论我怎样的忙,我这封信也会给你送到,你还有什么事吗?”
小秋又回头看了看,母亲依然站在天井里,便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不过同学要问起我来的时候,你就说……”李太太又不等他说完,就拦着道:“他送了信去,马上就要回来做他应分的事,对那些同学有什么话说?老姚,你赶快送信走吧。”毛三叔见有太太在这里吩咐,还敢说什么,答应一个是字,拿着信就走了。
小秋默然,站在书房门口望了毛三叔走去。李太太这就走了过来,向他瞪了眼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死心吗?什么同学问起来?同学那样愿意关照你,你一天没去,就要打听你的下落?”小秋还不曾开口,就被母亲猜破了他的心事,又只得低了头站着。
李太太道:“你不用三心二意的了,这两天,你就好好地在书房里坐着。就是这街上什么姓屈的朋友,姓直的朋友,你都不要来往。你要知道,这回你父亲待你,那是一百二十四分客气,你再要不知进退,那就会闹出意外的。”小秋被了父亲逼,再又让母亲来逼,满肚子委屈,一个字也说不得,这就只好缩回书房里伏在桌上来看书。然丽自己爱看的书,都带到学堂里去了,家里所放的书,都是父亲用的。如《资治通鉴》、《皇朝经世文编》之类,拿在手上,也有些头痛,不用说看了。因之勉强地找两本书看看,也只翻得几页,就不知所云。
好在书房隔壁一问屋子,就是两个弟弟的卧室,回家来了,也和弟弟睡在一起,白天呢,两个弟弟到街上蒙馆里念书去了,自己无聊之极,就躺在床上。这样地躺了两天,分明是假病,倒逼着变成了真病。整日地皱起两道眉毛,长叹一声,短唁两声。除了吃饭的时候,却不敢和父母见面。这样过了三天,在太阳偏西的时候,秋圃自己换了短衣,用木勺子舀着瓦缸里浸的黄豆水,只管向新买的几十盆茉莉花里面加肥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满头是汗。
小秋隔了书房的玻璃窗户,在里面望着,倒老大不过意。觉得父亲受着累,自己可太安逸了,于是走出来要替父亲代理这浇花的工作。他身上穿了一件淡青竹布长衫,已是有五六成旧,辫子未梳,有一仔头发,披在脸上。他那雪白的圆脸子,现在尖出一个下颏来了,两只大眼睛,落下两个沉坑去。太阳西斜了,光都是金黄色,照在小秋身上,更显得他是那样单怯怯的。
秋圃偶然回过头来,倒是一怔,拿了一木勺子臭豆子水,不免向他望着呆了。那木勺子里的水,斜着流了出来,倒溅了他满裤脚。于是将木勺子掷在瓦缸里,走向前来问道:“你难道真有病了吗?为什么这样的憔悴?”小秋垂着手笑道:“大概是睡着刚起来的缘故吧?”秋圃道:“你整天的在书房里看书睡觉,那也是不对。这个时候,夕阳将下,你就在这河边下散步散步,过了几天,再作计较。”小秋笑道:“我看爸爸浇花,浇出一身
的汗来,我想来替代一下。”
秋圃摇头道:“这个你不用管。你不要看我浇出一身汗来,我的乐趣,也就在其中。行孝不在这一点上说,你去吧。”说着,用手向外面一挥。小秋的心里,本来也极是难受,既是父亲有话,让到外面去走走,可也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盛意。于是用手摸摸头发,走出篱笆门来。
几天不见天日,突然走到外面来,眼界太宽,只看那西边的太阳,在红色和金黄色的云彩上斜照着。那赣江里一江清水,斜倒着一道金黄色的影子,由粗而细,仿佛是一座活动的黄金塔,在水里晃动着。江的两边,一望不尽的桔柚林,在开了花之后,那树叶子由嫩绿而变到苍绿,就格外是绿油油的了。江水和斜阳上下衬托着,在远远的地方,水面上飘出三片白布船帆,非常地好看。顺了江岸慢慢地向下游走去。
这里是沿江的一条大路,平坦好走,在屋子里闷久了的人,倒觉得出来走走,还要舒服些。约莫走了有百十
来步路,忽然看到一样东西,倒不由得他不愕然一下。就是在桔子林里面,伸出一个小小的宝塔尖顶来。这个宝塔,其实不是建筑在树林子里,因为江岸到了这里,恰好转个弯,大路由树林这边,经过岸角,转到树林那边去。那宝塔原是在江岸上的,隔了树林看着,仿佛塔尖是由树里伸出来了。
这塔下就是到永泰镇去的渡船码
头,小秋初次游历,是在这里遇到春华的。他每次看到这塔,心里就想着,初次遇到春华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想不到那样匆匆一面,以后就牢牢地记在心里。记在心里也不算奇,居然有了一段姻缘在内了。这可见得人生的遇合,实在难说的。所以这个塔尖,对他的印象,那是非常之好,他还想到有一天能够和春华同到这里来,必得把这话说破。可是今天看到这塔尖情形大变了。觉得那天要不遇到她,以后到学堂里去和她同学,就不会怎样的留心,只要那个时候不留心,两个人或者就不会有什么纠葛的了。
这样地想着,走到那林子外岸边上背了手向河里望着。在河边上恰是到了一只渡船,船上的人提筐携担,大叫小唤,纷纷地向岸上走,仿佛又是当日初遇春华的那番情景。直待全船的人都走光了,撑渡船的人,索性将渡船上的锚,向沙滩上抛下去,铁链子哗啦啦一番响。太阳已没有了力量,倒在地上的人影子,渐渐地模糊。两个撑渡的人。一个年壮的上了岸,向到街的大路上走去。一个年老的人,展开了笠篷,人缩到篷底下去。立刻全渡口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是那微微的江风,吹着水打在有芦苇的岸线上,啪啪作响。
小秋的心里,本来不大受用,看到这幽凄的景致,心里那番凄凉的意味,简直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先对江里望望,然后又走到大堤上向往姚家村去的那条大路上也望望。心里想着,那封信送到先生那里去,已经有三天之久了,先生纵然不会回家去说这话,可是春华不得我一点消息,必定托五嫂子展转到学堂里来打听。在姚狗子口里,自然会知道我是害了病,三天没有到学堂里去。她那关在屋子里,整天不出房门一步的人,大概比我的心事,还要多上几倍。由我这几天烦闷得快要生病的情形看起来,恐怕她,早是病得不能起床了。心里想着,向西北角望去,在极远极远的绿树影丛子里面,有一道直的青烟,冲到了半空,在形势上估量着,那个出烟的地方,大概就是姚家村。更进一步,说不定那青烟就是春华家里烧出来的呢。我在这里,向她家里远远地看望着,不晓得她这时是如何的情景呢?小秋只管向西北角上看去,渐渐的以至于看不见。回转头来,却有一星亮光在河岸底下出现,正是那停泊的渡船上,已经点上灯了。
这是阴历月初,太阳光没有了,立刻江水面上的青天,发现了半钩月亮,和两三颗亮星,在那混沌的月光里面,照着水面上飘了一道轻烟,隔着烟望那对岸,也有几星灯光。当当几声,在那有灯火的所在,送了水边普照寺的钟声过来。
小秋步下长堤在水边上站定,自己简直不知道这个身子,是在什么所在了。心里可就转念到,做和尚也是一件人生乐事,不必说什么经典了。他住的地方,他穿的衣服,他做出来的事,似乎都另有一种意味,就像刚才打的钟声,不早不晚,正在人家点灯的时候,让人听着,只觉得心里空洞洞的。人生在世,真是一场空!譬如我和春华这一份缠绵意思,当时就像天长地久,两个人永远是不会离散的。可是到现在有多少日子,以前那些工夫,都要算是瞎忙了。这倒不如初次见她,拿了一枝腊梅花,由我面前经过,我一看之下,永远地记着,心里知道是不能想到的人,也就不会再想。这可合了佛那句话,空即是色。只要在心里头留住那个人影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呢,两下里由同学变成了知己,只苦于没有在一处的机会。若是有那机会,我无论叫她作什么,都可以办到的。但是因为太相亲近了,她被爹娘关住在先,我被爹娘关住在后,什么都要变成泡影,这又是色即是空了。人生什么不都是这样吗?到末了终归是一无所有的,想破了不如去出家。他想到这里,望着一条赣江,黑沉沉的,便是很远的地方,两三点灯光,摇摇不定,也是时隐时现,只有那微微的风浪声,在耳边下吹过,更觉得这条水边上的大路,分外地寂寞。好像人生,便是这样。想一会子,又在那里赏玩一会子风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夜间。只觉这渡口,值得人留恋,索性走到那小塔的石头台子上,坐了下来。江风拂面吹来,将他那件淡青竹布长衫的衣襟,不时卷起,他也不曾感觉着什么。可是在他这极清寂的态度中,别一方面,可正为了他纷扰起来啦。
第廿一回 调粉起深宵欲除桎梏 追踪破密计突赴清流
李小秋在那古渡口上,很沉寂的,作那缥渺幻想的时候,在另一方面,可现实的热闹起来。这便是他母亲,眼见他在斜阳影里,顺着江岸走去,到天色这般昏黑,还不见回来,莫不是这孩子想傻了,使出什么短见来?因之立刻质问秋圃,叫孩子到哪里去了?秋圃道:“我没有叫他到什么地方去呀。我看他脸上全是愁苦的样子,叫他出去散散闷,那决没有什么坏意呀!”李太太道:“散散步,这个时候也该回来的,莫不是到学堂里去了?”秋圃道:“他不会去的。他请了三天假,明天才满呢。我叫他不要去,你也叫他不要去,他不会偏偏去的。不过……也许去。”说时,在堂屋里走着,打了几个转转。李太太道:“那么,找找他罢,这孩子傻头傻脑……”
李太太说着,人就向大门外走。秋圃道:“外面漆黑,你向哪里去?我打发人找他去就是了。”他口里如此说着,心想到小秋的诗上,有银汉能飞命也轻的句子,也是不住地头上出汗。除派了两个听差打着火把,沿岸去找而外,自己也提了一只灯笼,顺着大堤走去。因为他出来了,听差们也少不得在后面紧紧地跟着。还有那要见好于李老爷的划丁扦子手,都也带着灯光,在河岸上四处寻找。但是谁也想不到他要过渡,所以来寻找的人,总是把这渡口忽略了。还是那长堤上的人声,有一句送到小秋的耳朵里。乃是“我们到学堂里去问了,先生说没有去。”
小秋忽然醒悟过来,向堤上看着,却见三四处灯火,移来移去,便想到那说话的人,是省城声音,必是厘局子里找自己的人,便大声问了“是哪个”:只这一声,大堤下好几个人,同时的“呵哟”了一声,那几盏灯火风涌着下了大堤,有人便叫道:“那是李少爷吗?把我们找苦了。”说着话,那些人拥到面前,第一个便是李秋圃,将灯笼举得高高的,直照临到小秋的头上。他看完了小秋,又在灯笼火把之下,看看四周的情形,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孽障!”他只说了这五个字,什么都不说了。跟来的听差就问:“少爷,你是怎么站在这里了?”
小秋如何敢说实话,因道:“我来的时候,只管顺了河岸走,忘了是走了多少路了。天黑了,我才走回来。因为不敢走河边上,顺了堤里的路走。又走错了路,还是翻到堤外来,才走到这里,远远望到街上的灯火,我才放心了。”他说时,接过父亲手里的灯笼,低声道:“倒要爹爹出来寻我。”
秋圃道:“你母亲是有点姑息养奸,溺爱不明,在家里胡着急,我不出来怎办?”说着,抽出袖笼子里的手绢.只管去擦头上的汗。因道:“闹得这样马仰人翻,笑话!回去吧。”说着,他在前面走。大家到了门口,李太太也站在门边,扶了门框望着,老远地问:“找着了吗?”小秋答道:“妈,我回来了。”说时,提了灯跑上前去。
李太太道:“你父亲是很不高兴你这样,所以亲自去找你。你回来了,那也就算了。进去吧。”说时,她竟是闪开了路,让小秋过去。小秋走到堂屋里,见桌上摆好了饭菜,灯放在桌子角上,连两个兄弟都不在堂屋里,这可以知道家里忙乱着,连饭都不曾吃。想想刚才在古渡口那样坐着看河流,未免有点发呆,还惹着父母二人都不得安神,却有点难为情。因之只在堂屋里站了片刻,就遛到了书房里去了。
刚是坐下来喝了半杯茶,女仆就来说:“太太叫你去吃饭呢。少爷,你害怕吗?”小秋笑笑,跟着她到堂屋里来,慢慢地走。秋圃已是坐着吃饭,用筷子头点着坐凳道:“坐下吃饭吧,以后少要胡跑。”小秋在父亲当面,总是有点胆怯怯的,而且今天又惹了父母着急,所以低头走到桌子边,轻轻地移开了凳子坐下。中国人有句成语,说天伦之乐,其实这天伦之乐,在革命以前,上层阶级里,简直是找不着。越是富贵人家,越讲到一种家规,作父兄的人,虽是~个极端的坏蛋,但是在子弟面前,总要做出一个君子的样子来,作子弟的人,自然是要加倍的小心。秋圃的父亲,便是位二品大员,幼年时候,诗礼人家的那番庭训,真够薰陶的。所以他自己作了父亲,自己尽管诗酒风流,可是对于儿子,他多少要传下一点家规。不过他已是七品官了,要闹排场,家庭没有父亲手上那样伟大,也只得适可而止。譬如他当少爷的时候,只有早晚两次,向父亲屋子里去站一站,算是晨昏定省,此外父亲不叫,是不去的。于今自己的卧室,和儿子的卧室相连,开门便彼此相见,晨昏定省这一套,竟是用不着。所以这个礼字,也是于钱有很大关系的。其实因为父子是极容易相见,秋圃与他儿子之间,比他与父亲之间,感情要浓厚许多。
这时,他见小秋垂头苦脸坐到桌边,便道,“既然你是走错了回头路,其情难怪,这没有什么,你吃饭吧。但是顺了河岸一条大路,也有点昏昏的月光,可以走回来的,这么大人,胆子还是这样的小。”小秋道:“倒不是胆小。记得有一次由跳板上到座船上去,略微不稳一点,后来吴老伯就对我说,这不对,孝子不登高,不临深。”
秋圃将头摇上两摇,放下筷子,向他微笑道:“非也,哪可一概而论哩?孔门一个孝字,其义甚广,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群弟子问孝,夫子有答以无违两个字的,有答以色难两个字的,有答事君以忠的,那就多了。《孝经》一部书,有人说是汉儒伪造的,可是他那里面孝字的说法,就不是死板板的,便是
见得古人已把这孝字的意义放开来讲。古人讲到临阵不进,事君不忠,都不能算孝,这和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显然是才盾的。那么,知道谈孝,不能听那些腐儒的话。可是我不是说你关老伯是腐儒,因为……”
李太太不容他再向下说了。便笑道:“搬了一个孔夫子来不够,再要拉上吴师爷,因为下面,还不知道忠经节
经有几本子书,饭可凉了。不能再炒第三回,这已经热过一回的了。”秋圃笑道:“谈到孔夫子,妇人们就头痛。太太,你是没领略到那滋味,比饭好得多。”说笑着,也就拿起筷子来吃饭了。小秋见父亲是很高兴,自己这番冒失之罪,总算靠《孝经》来解了围。吃过饭以后,秋圃亲自到书房里来,打算把那孝字的意义解释个透彻。可是那吴师爷一路笑了进来,在门外就叫道:“我们三缺一呢,快去吧。”他走进书房来,不容分说的,就把秋圃拉起走了。这里灯光之下,剩下小秋一个人,他想着今天所幸是父亲很高兴,讲了一番孝道,把这事就遮掩过去了。要不然,父亲要仔细地追问起来,知道我是撒了谎,那更要生气。在父亲这样见谅的情形之下,以后还是死了这条心,不必想春华了。假如她有我这样一双父母,心里安慰一点,也许不至于郁郁成病。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无论她父母怎样地疼爱她,她是个有了人家的姑娘,决不能让她和另一个男子通情。我在这里为她受难,想她在家里,更要为我难受,因为局子里有人到学堂里去找我,她或者是知道了这个消息的,必然疑心我寻了短见了。
小秋这样地猜着,这倒是相差不远。这个时候,春华也是坐在一盏灯下,两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微昂了头,在那里出神。她想着父亲回来说,小秋现在不用功了,常是回家去,又请了三天病假。他这个病,父亲哪里会知道?正恨着自己没有翅膀,可以飞出这窗户去。却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在堂屋里面。父亲每晚回来,总得向祖母报告一点学堂新闻的,也许今天有关于小秋的消息的,因之慢慢地扶着墙壁,就藏在房门后听。只听到母亲宋氏道:“他请三天假,家里不知道吗?为什么找到学堂里来?”
廷栋道:“他的信,是毛三哥送来的,也许他父亲不知道。据来寻的人说,下午他就出门了,沿着河岸走的,晚了好久,没有回去。”宋氏道:“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出来一会子,要什么紧,还会落下河去不成?三湖街,就不是个好地方,那孩子是个少年轻薄相,说不定钻到什么不好的所在去了。”
廷栋道:“那或者不至于吧?”说着话时,带了淡笑的声音。宋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哪里晓得?据说,他和毛三嫂子有此不干净。毛三嫂子回娘家去,就为的是他,他还追到冯家去了。我说呢,他为什么给毛三哥荐事,有人说了这个消息,我心里就大大地明白了。”
春华听到说小秋不见了,心里已是万分难受,如今又听到母亲这样血口喷人,只气得全身筛糠似的抖颤。她半藏了身子在门后,可微微地靠了门。原先来偷听,身子站得住,不必让门来支持身体。现在两脚抖颤,身子向前着实的靠,重点都到了门上,门是活的,怎不让重点压了走,早是扑通一声,人随门向前栽了去。身子虚了,索性滚倒在地下。那一片响声,早是把堂屋里的人都惊动了。
廷栋忙问是谁栽倒了,手上已举了煤油灯走将过来。春华两个膝盖,和两只手腕,都跌得麻木了,伏在地上,许久说不出话来。姚老太太扶着拐杖,战战兢兢地走过来道:“这必是我们春华吧?这孩子越大越温柔,摔倒了也是不作声。你走路怎不小心点呢?”
春华不好意思哭,却两手撑了地,低着头格格地笑。廷栋道:“摔倒了,你还不起来,坐在地上,笑些什么呢?”春华手扶了墙,慢慢地站起来,还是半弯了腰,没有移动。姚老太太道:“想必是闪了腰,廷栋你过去,让她在这里歇一会子吧。”廷栋也想着,她不过是平常跌一跤,母亲说了,也就拿了灯走过去。姚老太太道:“我来扶着你一点,你进房去躺下吧。”
春华笑道:“那是笑话,我一个小孩子,还要扶拐棍的人来牵着吗?你若是心疼我,你就跟我到房里来,陪我说一会子话。”姚老太太笑道:“谁叫你一天到晚,都闷坐在屋子里呢?你不会到堂屋里来坐着,和大家谈谈吗?”春华一面扶着壁向屋子里走,问道:“婆婆,我问你句话,刚才爹爹说,有人到学堂里寻人来了,是寻谁呢?”姚老太太道:“就是寻李家那孩子呀。他们局子里来两个人,说是那孩子害着病呢,脸上像蜡纸一样。他老子怕是把他闷坏了,让他出来散散步,不想他一出门之后,就没有回去。”春华道:“他害的是什么病呢?”说着话,她已经摸到了屋子里,手扶了床沿,半弯曲了身体,还不曾坐下,宋氏却由姚老太本身后抢了过来,站在床面前,轻轻地向她喝道:“你管什么病?你自己跌得这样人事不知,倒有那闲心去问别人的病。你一个黄花闺女。只管打听一个小伙子的事情做什么?你不害臊吗?我对你说,以后你少谈到姓李的那个孩子,你若是再要留心他的事,我就不能装马虎了!”
宋氏虽是用很轻的声音骂着,可是她说的时候,不住地用手指着春华的脸,口里还不断地咬紧牙齿,表示那怀恨的样子。姚老太太笑道:“你也太多心,这孩子就是那样的直心肠子,她听说有人走失了,她可怜人家就打听打听。”
宋氏叹了一口气道:“娘,你老人家不知道。”她叹这口气的时候,脖子伸得长长的,仿佛这里面,有那无穷的委屈。说毕,她坐到对床的椅子上去,架了腿,两手抱着,瞪了眼望着春华。春华真料不到母亲当了婆婆的面,会说出这样严重的话来。自己既是生气,又是害臊,便伏在床上哭了起来。姚老太太也想不到宋氏突然的发脾气,而且说的话,是那样子重。这就向宋氏看看,正色道:“这孩子倒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你是多心了。”
宋氏默然了很久,才想出两句话来,因道:“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女大不中留这句话,我和他父亲商量商量,家里不要她了,请管家择个日子,把她接了去。”春华听到这话,犹如刀挖了心一般。本来她睡在床上,就是呜呜咽咽的哭,心里一难过,更是哇一声哭了起来。姚老太太道:“傻丫头哭什么?说要你走,并不是马上就要你走。姑娘大了,总是到人家去的,你还能赖在娘家过一辈子不成吗?我和你娘,都不是人家姑娘出身吗?”姚老太太说了这一大串话,可是丝毫也没有搔着春华的痒处,怎能禁止得住春华的哭声?姚老太太就向宋氏道:“你就不必坐在这里了,为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你值得生气?”
宋氏也没答话,默默的坐着,看了许久,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方才离开。姚老太太便侧身坐在床沿上,左手扶了拐杖,右手抚摸了春华的头发,就微微地笑道:“你也真是淘气,大家在堂屋里说话,正正经经的你不去听,偏要躲到门角里去偷听,大概你娘,就是不喜欢这件事。摔了一跤不要紧,还要挨上一顿骂,这是何苦呢?”说着,她也是咯咯地笑了,春华听了母亲要把她出嫁,这是母亲最恶的一着毒棋,在那万分难受的时候,自己只计划着,要怎样逃出这个难关,至于祖母坐在身边说些什么,可以说简直没有听到。姚老太太见她不作声,以为是她睡着了,替她掩上了房门,自行走去。
这只剩春华一个人在屋子里,更要想心事,她想到母亲今天所说的话,决不是偶然的。大概自己一切的行为,母亲都留意着的。所以自己只问问什么人走失了,母亲都要来追问。我是无心的,她是有心的,迟早她必会把小秋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完全知道了,也许会告诉我的父亲,把我活活弄死。便是不弄死,至少是刚才她那句话,把我赶早送到管家去,由别人来闷死我。我若是上了母亲的算盘,到管家去死,那还不如留住这干净的身子,就在家里死了。只看母亲今晚上这样的骂法,不给人留一点地步,简直一点骨肉之情都没有了。她只管我不该惦记小秋,她就不想到她糊里糊涂把我配个癞痢头,害我一辈子。看这情形,不用说是有什么犯家规的事,就是口里多说一句男人的字样,母亲都要指着脸上来这日子简直没有开眼的一天,不如死了吧。一个死字上了春华的心头,她就感到只有这么着,才是一条平坦的大路。这就用不着哭,也用不着埋怨谁.人死了,什么过不去的事,都可以过去了。她想开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手理着鬓发,对了桌上一盏煤油灯,
呆呆的望着。心想,同是一盏灯,也有照着人成双成对,逍遥快乐的;也有照着人孤孤单单,十分可怜的。人要做什么坏事,大概不容易瞒了这盏灯,我所作的事,这灯知道。照女孩儿身分说,父亲教我什么来着,我是有点对不住父母。想到这里,回头看看帐子里的影子,今天仿佛是特别的瘦小。心里又一想,这样一个好姑娘,让她去和那癞痢痨病鬼成双配对不成?虽然有些对不住父母,我一死自了,总算是保全了清白的身子,那还是对得住父母的。
想到了这里,那个死的念头,又向她心里加紧了一步。她想着,要死立刻就死,错过了这个念头,自己又舍不得死了。因之走下床来,将面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对了镜子,拢拢头发。她在镜子里,看着眼睛皮,微微的有些浮肿起来,便向镜子里微笑道:“哭什么?快完事了。”说着,放下了镜子梳子,忽又笑道:“以后永别了,我得多看你两眼。”
于是又把镜子举了起来,或左或右的,遍头照了几照,还向镜子里亲了一个嘴,然后长叹了一声,放下镜子来。她消磨了很久的时间,家里人也就慢慢都睡觉了。春华打开桌上的粉缸子将一瓷缸子水粉,都倒在茶碗里,在梳妆台抽屉里,找着两根骨头针,先把茶碗里的水粉,都搅得匀了。再回头一看,房门还不曾插上闩,于是把闩插上了,又端了一张凳子,将房门抵住。这才将茶壶里的茶,向茶杯子里冲去。水满平了杯口,再将骨头针向杯子里搅着。
她斜靠了桌子,左手半撑着身体,右手在那里搅送命的水粉。心里同时想着,明天这个时候,我是安安稳稳睡在那木头盒子里的了。嗳!不用向明天想了,现在只说目前的,目前我就是喝水粉睡觉,还谈别的作什么。于是把撑住身体的那只左手,腾出来端杯子。心里还想着,喝下去,大概就不容我有力量来自主了。趁着没喝下去以前,这一会儿,我得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办没有?她把那冲了茶的水粉,一直送到嘴唇边上来,待要喝的样子。
她忽然心里一动,我想得了,这一生没有什么放不下来的事,就是不能够和小秋再见一面,说几句知心的话,这是一件恨事。他今天晚上虽是走失了,也不见得就死了,我何不等一个实在的消息再死呢?假使他死了,我死了,倒是一件乐事,可以在黄泉地下去追着他。假使他没有死,我得一个实在的信,死了也闭眼睛。反正我是
寻死的人,什么也不必害怕,我要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明天我起个早,邀着五嫂子一路上街去,就说是到庙里去烧香,见不着小秋,也可以见着毛三叔。我若是见着小秋的话,我就当了他的面,向河里一跳,那才可以表表我的心迹。死要死得清楚明白,死要死得有声有色,今天不能死。她这样很大的一个转弯,把筹划了半晚的计划,都一律取消。而且将那杯水粉,放到坐柜子里去,用锁锁了,自己就安然去睡觉。
因为这整晚的劳碌,她倒上枕头,就把下半夜的光阴,消磨过去了。直待村子里的鸡啼,才把她惊醒。依着她的性子,这时就要起床去找五嫂子。不过把别人惊动了,恐怕反于事无济,所以一直睁着眼睛,看到窗子上发白。料着村子上人都起来了,自己索兴从从容容地下床,照常地梳洗换衣,然后开了大门向外走。她以为母亲或祖母听见了,必得查问的。然而自己拿定了主意了,倘若她们要问时,就说自己要去烧香,反正是拼了一死,就是棍子打在身上,也要走出来的。可是说也奇怪,她越是这样大大方方地向外走,反是没有人哼一声来拦住她。她这也就明白了一个人要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可惜自己早没有下这番决心。假使老早的下了这番决心,也许不会受这久的气了。
她脸上带了自得的颜色,直向五嫂子家走来。这五嫂子也是起床不多久,端了个梳头盒子,放在阶沿石头上,斜披了头发在肩上,正坐在阶沿石上梳头呢。看到春华来了,却不由她不大吃一惊,立刻站起来道:“哟!我的天,大姑娘,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跑来了?”春华推开她家的篱笆门,笑嘻嘻地进来了。五嫂子一手扭着两绺头发,一手拉住春华的衣袖,这就向屋子里头走。因低声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和我说吗?”
春华微笑,没有作声。五嫂子手拉住了她的手,只管向她脸上看着,许久,才笑道:“大姑娘,你的胆太大了,糊里糊涂跑了来,惹下了祸事,我可受不了。这两天我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有了消息,我还不会告诉你吗?昨天下午,毛三哥回来了,我听到说李少爷写了信来,告几天假,虽是有点子病,照样的在家里看书,我想这件事你也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同你说。”
春华微笑道:“我的胆太大了。不错,今天我的胆是大一点。但是胆大一点,要什么紧,至多也不过是犯了罪,要把我活埋吧。可是我就拼了活埋的。我今天来没有别的事,请你陪我到街上去走走。”五嫂子张了大嘴,哎了一声,笑道:“我的天,你疯了吗?我吃了豹子心,老虎胆,可不敢担这样重的担子呀!”春华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你这话有道理。我是拼了命要去闯一闯的。你又不打算拼命,为什么也要去闯一闯呢?你不用去了,我一个人去了。”
五嫂子见她说出这种话来,样子又是一点也不慌张,这可以想到她是决定要走的。她若是就这样由她自己家里走出去的,那与自己无干。现在她可是由这里走的,她父母不知道底细,反会说是别人怂恿走的,这担子也是不轻。于是向春华正色道:“大姑娘,你这个法子要不得。你不像我们,是个有身分的姑娘。”
春华道:“什么有身分的姑娘?我是个不带手铐脚镣的牢囚罢了。”五嫂子道:“你不用忙,等我梳完了这把头,反正我也不能披了头发和你走。”说着话,她端了梳头盒子进屋来,从从容容地梳头,可是她那双灵活的眼睛脥着脥着,已是不住地在那里想主意。梳完了头,她将梳头盒子整理好了,笑道:“大姑娘,我烧壶水泡碗茶你喝吧。”
春华皱了眉道:“你说,你到底是去不去?”五嫂子笑道:“我梳了头,也该洗把手。你看我这两只手,都是油腻。”说着,伸了两只油腻的巴掌,让春华看。春华知道五嫂子的脾气,平常也总是把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方才出去,这只好由她了。五嫂子到屋后厨房里,去了好一会子,等水热了,端进房来,洗过了手脸,又换了一件衣服,抬头向窗子外张望,那太阳已是晒了半边屋脊,心里这就有数了,因笑道:“大姑娘,早起你还没有喝茶吧?要不要泡碗茶喝呢?”
春华跳了脚皱着眉道:”你到底是不是同我去?若不同我去,我就走了。”说着,翻身就向外边走。五嫂子笑道:“一百步你等了九十九步了,急些什么呢?也要等着我锁门啦。”于是笑着找出一把锁来,将房门锁了,向对房门里的二奶奶说:“陪大姑娘上街烧观音香去。”五嫂子又向春华笑道:“并不是我拦住你,你站一站,和师母讲好了,我们再走也不迟呀。”说着话时,宋氏已是追赶过来的了。她在大路上,虽然不好意思就打春华两个耳光,但是她心里恨极了,若是走过来并不动手,好像这一腔怒火,就息不下去。因之她走得逼近了春华,扯着她的衣领,咬了牙道:“你太……你太……你太要我下不去了。”春华看到母亲态度这样的恶劣,却也不敢多说,红着脸,含着两包眼泪水,被母亲扯着衣服,身子颠动了几下。
五嫂子对于今天这件事,心里很有点惭愧。假使春华真让母亲打上两个耳光,那更是心里过不去。于是两手握住宋氏的手,让她松了劲,又放着笑脸向宋氏道:“师母,你也不用生气,大姑娘敬佛烧香,总是好事。虽然没有在事先给你说明,觉得理短一点,好在现实还没有去,你不让去,不去就是了。总也难得到我家去坐坐的,怎么样?肯让我泡壶茶敬敬你吗?”宋氏的意思,只要把春华拦住了,却也不一定马上就要怎样地严厉责罚她,既是五嫂子请到她家里去坐坐,也就落得借了这个机会下场。于是向五嫂子笑道:“大清早的,倒要搅乱你。”
春华站在这里出神,她眼光是不住地向四周射着,在很快的一转眼中,她已经看到桔子林外有一片白色,那便是这村庄上的大塘。她正出着神呢,母亲说的是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见。直待五嫂子走过来,扯了她的衣服,笑道:“去吧,先到我们家里去坐一会吧。”春华道:“没有了我这个心愿,我是不能回去的。街上不让我去,我就算了。我们村子庙里也有观音菩萨的,让我到这庙里去磕个头,总是可以的吧?”说着,依然向前走。五嫂子道:“师母,这就让她去吧。”宋氏道:“好!大家去。”
春华见母亲已不拦住了,心里暗笑,不慌不忙地向桔林子外走着。脚步微微响着,谁也不作声,只有那露水下草里的虫,玲玲地叫着。出了这桔林便是大塘的岸上,春华站住了脚,四周看看,又牵牵衣襟,对身后走来的母亲,微笑着点了两点头,突然地起个势子,向塘边直奔了去。到了塘边上,索性将身子向塘里一跳,“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第廿二回 醒后投缳无人明死意 辱深弄斧全族作声援
人生在世,受尽了痛苦,费尽了心力,都是为了图生存,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寻死。像春华这种人,坐在家里,饿了有饭到口,渴了有茶到口,不担一点家庭责任,哪里会寻死?所以春华这时走到大塘边,突然的向水里一跳,这是宋氏出于意料以外的事,五嫂子更想不到。眼睁睁地看春华跳到水里去,水花四溅,宋氏和五嫂子哎哟了一声,跑到水边站住,不免呆了。究竟宋氏有了骨肉生死的关系,眼见春华在水里翻了两翻,自己也是忘了一切,跟着向水里一跳。
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游泳,自己原打算下水去救人的,不想落水以后,两脚不能踏实,早是向下沉着,水面盖过顶去。心里想着不好,就向上冲出头来,头向上冲,脚在水里踏着,那更会沉了下去。五嫂子见水里两人挣命,只得跳了脚,狂喊着救命。只在这时,水里多发现了一个人,这人一手揪住春华的头发,一手揪住宋
氏的头发,向岸边拖了来。
五嫂子心惊肉跳之余,直待这三人都到了岸上,才看得清楚,那另外一个人,是本村子里泅水最有名的姚万青。真是合该有救,不知道他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姚万青道:“我提了一篮菜,在塘角落里洗,原没有留心到岸上有人,后来听到扑通一声水响,接着又是一下水响,这才看到水里有人,我也来不及作声,先跳下去救人了。”他说着话时,宋氏和春华都坐在水边上,连连的吐了几口水,宋氏到底是后下水的,水喝得少一
点,就先醒过来,水淋淋的站在春华面前,就向她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无论你是怎样的不顺心,也不至于到寻死的这一步吧?”春华满腔幽怨,无可发泄,只得一死了之,不想事有凑巧,偏是让人救起来了。母亲所说的这些话,自己哪有什么法子答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哇的一声,双泪交流就哭了起来。
这时,村子里人被五嫂子的救命声惊动,早是整大群地向塘边赶了来。五嫂子抢着指手划脚的道:“你们说这话是哪里说起?大姑娘在塘岸上走着,失脚落水,师母急糊涂了,就跳下水去救她。你说,师母这样的人下了水去,那不是落下秤锤了吗?我急得没有法子,只好乱叫救命。也是福星高照,也不知道万青哥就在那里出来,把她娘儿两个救了。”
宋氏总是要顾全体面的人,围了这些个人来看热闹,心里正自发愁,要怎样地才可以答复这些观众呢?现在五嫂子这样一说,就遮掩得一点漏洞没有,不能不说五嫂子说话,是聪明绝顶的。回头看到春华还坐在地面上哭,便道,“这也没有什么害怕,躲过了这灾星,就脱了坏运了。这一身透湿,还不赶快回去换了。”五嫂子道:“大姑娘快回去吧,仔细受了凉啊!”她说着这话,便弯了腰,伸着两手来搀扶春华。春华突然地站了起来,将
身子一扭道:“我清醒白醒的,又没有鬼来抱着我的腿,我要你搀什么?我自己会回去。”说着,她走上岸来。五嫂子如何不省得,立刻向站在她身边的姚万青,挤了两挤眼睛。万青会意,跑了上前,就搀住春华的手。春华扭着身体,不让他搀。这时,廷栋在学堂里也得了消息,飞步奔来。见万青正在围绕着春华,春华只管躲躲闪闪,不让万青搀着。
廷栋道:“咳!这是怎么了?”他先向着宋氏问道:“没有喝到水吗?”宋氏拖泥带水的在路上走着,手扭着头上散下来的一绺水浸头发,喘着气道:“没事,不要紧。”他眼见宋氏落了一只鞋,带子拖在地上,本来早就该说了。不过圣人是“伤人乎?不问马”的,而且是落了一只鞋。便道:“师娘,叫万青来搀着你一点吧?”宋氏道:“笑话!”说着,走快了几步,抢到春华面前走去。
廷栋慢慢地叹了一口气道:“那要什么紧?男女受授不亲,礼也;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这姚万青正是廷栋的族弟,他引用的这一句话,非常的恰当。二十年前,只要认识字的人,都念过《四书》的。他说的这句典故,不少人知道,大家就哄然一笑。
在这样哄然的笑声中,宋氏母女是跑得更快,春华第一人,跑到屋里去,立刻将两扇房门紧闭了。宋氏虽在许多人当中,慌里慌张跑回来,然而她的神志是清楚的,回头向五嫂子望着,连连地努了几下嘴。五嫂子会意,也就跟到春华后面来,捶了门道:“哟!为什么关门啦?”春华道:“我换衣服呢,能够不关门吗?”五嫂子道:“你全身湿淋淋的,自己怎么样找衣服换呢?”春华道:“我要寻死,也不能现在就寻死。眼睁睁的许多人围在这里,我要寻死,那不是闹玩吗?”她究竟是个黄花闺女,当她在闭着门换衣服的当儿,五嫂子怎好破门而入,也就只好是隔了门同她不断的说话。先前听到她一面开衣橱,一面答话,后来只听到床栏干吱咯作响,她就不答话了。五嫂子连叫了几声大姑娘,也没有听到她哼上一声。
五嫂子抬头看看,在这边木橱上面的板壁上,恰有两个窟窿,她搬着椅子歇了脚,爬上橱头去,就在那窟窿里向里张望。只见春华将一根花的长板带,向床栏杆上挂着,下面拴了个疙瘩,向脖子上套,情不自禁地啊哟了一声,人在橱子上向地板上滚了下来。这一片哄咚咚的响声,早是惊动了堂屋里许多人。五嫂子虽是跌在地上四足朝天,但是也顾不得自己的苦痛,口里喝叫着道:“不好了,你们快快打门进去吧,大姑娘快要不好了。快快打,打破门!”大家听了她这话,以为春华被水浸着受了凉,有两个庄稼人,仗着力气大,抢向前三拳两脚,就把门捶了开来。人向里一挤,却见春华将板带拴着脖颈,悬在床栏杆上,人斜躺着向地上倒,眼睛都转白色了。其中有知事的,早上前一把,将她抱起,第二个人,再去解带子,将她放到床上去。所幸时候不多,她并没有受什么大伤,放到床上之后,她就转过了一口气。廷栋夫妇在大家手忙脚乱之中,也挤进了屋子来,廷栋见她如此,跳着脚道:“这为了什么呢?这不是笑话吗?”
宋氏虽是恨极了这姑娘,可是看到她接连着两回寻死,这是那下了十二分的决心了,不是万般无奈,大概也不至于这样要死,因之站在屋子中间,望着春华,也是呆了。姚老太太不知由何人口中得了报告,扶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将进来,垂着老泪望了床上道:“你这孩子,不是有了傻气吗?失脚落水,这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为什么让人救起来了,倒要寻短见呢?若有个好歹,那不是要了人的命吗?”那口说着,手上就掀着罩的围襟,去揉擦眼泪。
春华虽是已经受着极大的痛苦,神志还是很清爽的,看到祖母白发皤皤的在这里哭,自己心想假如真是死了的话,又不知要连累到这老人家哭成什么样子了,心里一酸,也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些来看热闹的人,哪里知道究竟,都以为她是失脚落水,湿淋淋的走回家来,害臊不过,又来寻短见。都说这要什么紧?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有落下水去的,既是救起来了,这就是本命星坐得高,脱了灾就走好运,为什么倒要做出这样的事来呢?姚廷栋始终还没有晓得她是因何落水的,听了人家这样议论,也只是连连地摇摆着头说:“其愚不可及也!”
这里只有五嫂子,对于春华寻死的原因,是完全明白的,就向大家道:“你们都和相公出去了吧。师母换了衣服,还没有换得鞋脚,师母也可以走开,这里让我来陪着大姑娘,好好的劝她。”宋氏也就明白五嫂子命意所在,向廷栋道:“好吧,我们走开。你也该去教书了,家里不会再有什么事的。”廷栋向床上的人看看,又摇了两摇头叹气道:“你这不是闹着笑话吗?念了这多年的书,把死生两个字的意义,还是看不透,死有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一个人要了结这一生,什么时候都可以了结,那有什么难?但是你要晓得这样死,可无意义,白白的糟蹋了父母的遗体,还要骂名千载呢!”这些话,像五嫂子这种人,就不爱听,碍了他是本族的相公,又不能推他走,只好皱着眉毛,做出苦脸子来。姚老太太在一边,却是看出这情形来了,便向廷栋道:“好了,你去教书吧,这个时候,也不是教训她的时候。”廷栋对床上伸了两伸脖子,本来还有许多话说,只是母亲明明白白地拦住了,也就不便再说,只好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又摇了两摇头,出门而去。
在这屋里,只剩下五嫂子和姚老太太了。五嫂子这就坐到床边上,握了春华的手,低声笑道:“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做出这样的傻事,你读书明理,将来好处就多着啦,何必这样的亏了自己。这花花世界,你这不是白来了吗?”春华在床上躺了这样久,已经缓过那口气来了,她听着这些人说些什么,自己不过是闭了眼睛在那里听着。这时五嫂子摸着她的手说了这番话,她听了却有些不服,因道:“你以为我若活着在这里,就是没有白来,享了花花世界的福吗?”姚老太太扶了拐杖,走到她面前来,问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样一双好爹娘,给你念了一肚子的书,长到这样大,没有叫你磨过磨子,舂过碓,全村子里姑娘,有几个比得上你的。像你这样子,还是白来,那么,要怎样子,才算不是白来呢?”春华听了这话,更是不服,突然地坐了起来,因道:“婆婆,你说的这些话,我认了。但是修了一双好爹娘,可管不了我这一生!念一肚子书,有什么用?不念这一肚子书,什么我也不明白,糊涂死了,就糊涂死了吧!现在偏是不懂得的,又懂得一些,看了那些书,更要心里难过。”
五嫂子插嘴笑道:“这句话,我就糊涂死了,怎么倒会难过呢?”春华道:“怎么不会难过呢?古书上说的知书识字的女子,都是怎样的好,怎样的有结果,你想我怎样好得起来?怎么会有结果?看了书,不是心里更要难过吗?”姚老太太先是见她坐起来说话,已经有些奇怪,于今听她所说的话,是谈到好爹娘不能管一生,谈到将来没有什么结果,那么,就是变着话说,嫁不到一个好丈夫了。这个样子看来,她今天落下塘里去,不是失脚落水的,分明是自己投水的。要不然,何以老早的什么事不干,跑到塘边上去。所以虽是让人家救了,她不肯输这口气,还要第二次寻死了。老太太经过世故的人,那就越想越对,因向春华道:“孩子,你这话,可不能这样说呀。什么事都是命里注定了的……”
春华可不等这位老人家把命里注定了的这句话解释出来,这就抢着道:“你这句话,我不能相信。譬如说哪人命里算了他该做强盗,他一定就要去做强盗,不许他作好人吗?又譬如说,命里注定了这人要发财,他就坐在家里动也不要动,有大元宝会落到怀里来吗?”姚老太太道:“哟,这话不是那样说。命是注定了的,人总是要向好的路上走。”春华道:“哦!你老人家也知道命注定了,还是要向好路上走的。那么,你老人家为我想想吧,我是怎样向好路上走呢?”姚老太太被她顶撞得无话可说,苦笑着道:“这孩子,了不得,谁说话,就顶撞着谁,连我也顶撞起来了!”五嫂子道:“她的精神还没有恢复过来呢,你老人家去歇息一会子,让我来陪着她坐一会子就是了。”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杖,对床上呆看了一会子,也就走了。但是她虽默然地受了春华这一顿顶撞,不曾加以答复,然而她发现了这孙女许多天以来闷闷不乐,哭笑不得,那究竟为了什么事了。
在这天傍晚,她摸索到媳妇宋氏屋子里,悄悄地问了这事的根底,吓得瞪了两只老眼,连说了不得。因为是廷栋相公的女儿,假如做了那不端之事的话,不但是廷栋在这村子里当一族之长的相公,无脸见人。便是这一家人,都也会觉得家教不严,要受人家的谈论。所以老太太一发急,无辞可措,只是在儿媳妇面前,连连地说了几回怎么好?怎么好?宋氏也就瞪了眼,咬了牙道:“我总算管得严的了,不想管得这样的严,还是出了乱子。看这贱丫头,一回死不成,还要死两回,决不会就那样回心转意的。我想她死了也好,死了也落得个干净身子,免得为了父母丢丑。”老太太道:“这事情闹到了这步天地,你光是咬牙切齿地恨她,那也是没用,依着我的意思,第一步还是先哄着她,省得寻死寻活,哭哭闹闹,等这个风浪过去了,再作道理。我们这是哑子吃黄连的事情,你还是不能做出生气的样子,让别人知道呢。”
宋氏有什么可说,也就只好点着头,叹了两口气。她心里也就想着,这件事不宜瞒着丈夫,等他晚上教书回来,一定得把这详细的情形告诉他,还是把女孩子管得紧紧的呢?还是把她送到婆家去呢?只要丈夫拿出三分主意来,自己也就轻了担子了。
不想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姚狗子跑回来道:“师母,相公不回来吃饭了,我们姚家出了大事了。”宋氏在心惊肉跳之余,有人大声音说话,也不免吃惊,何况姚狗子如此大声,嚷着出了大事了。那情形是十分的紧张,不由她不觉得心房乱跳,由房里跌撞出来,手扶廊柱道:“什么?我们姚家出了大事了?”姚狗子道:“可不是?毛三叔砍了人了。”
宋氏望了他道:“你说毛三哥砍了人了,砍了谁?这也不会闹的是一族的事呀?”姚狗子摇着头道:“那是漂亮的老婆害了他。我狗子这一生不发财,也不想好老婆,也决不会拿了斧头去砍人。”宋氏沉了脸道:“你这是信口诌些什么?到底他为什么砍了人?你怎么知道?”狗子道:“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就是我一个人知道吗?”说着话时,高抬着两手,跳了起来。宋氏道:“你发了狂了吗?说了半天,比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出一点原由来。”狗子这才站定了道:“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毛三叔在腰里插了一把斧头,到冯家村找他老婆去了。事先他已经查出来了,他老婆上街卖布,同人做出不好的事来了。”宋氏喝道:“你胡说!她不是这样的人。”狗
子两手比着,正说的高兴,被宋氏一喝,他又呆了,将头垂在肩膀上,掀了嘴道:“你不信,等相公回来就明白了。若是她没有错处,她为什么跟了跑了呢?”
宋氏将桌上的水烟袋拿起来,在堂屋靠墙的椅子上坐下,取了根纸媒,用手抡着。狗子接过来,在正中佛龛上的长明灯上点着了,然后双手捧了纸媒,送给宋氏,自己退了两步,站在堂屋门边,低声笑道:“师母还要不要我讲呢?这事可闹大了,迟早你也是会知道的。什么迟早,今天晚上,相公回来,你就会知道的。”宋氏吸了两袋烟,才道:“毛三哥不是在厘卡上有事吗?怎么分得开身来?”狗子道:“你看,天下的事,就是这样说不定呵!谁也猜想不出来的事,那个男人,就是厘卡上的划丁。毛三叔在卡子上同事了几天,访得清楚,前三天半夜里,没有看见他那同事,他料定了是到那歇脚的人家去了。不想他赶了去,扑了个空,打草惊蛇,把他那个划丁吓得没有回座船。一连三天,他见这人不回座船,更是疑心,半夜里就跑到丈母娘家里去捉奸。这倒遇得正好,离着他丈母娘家门口不远,他老婆带了两个包袱,跟了那划丁逃走。他虽是没有想到对面来的人就是他老婆,但是他是来捉奸的,也不愿人家碰到他。所以听到了前面有脚步声,就赶快缩到桔子树下躲着。等那两人走近了,唧唧哝哝说话,好像有女人说话,他有些疑心了,就喝问一声什么人?毛三婶到底是个有胆量的女人,她答应了说:‘我们赶早到河那边永泰镇去的,是强盗吗?”
宋氏道:“难道她丈夫的声音,她都听不出来吗?”狗子道:“怎么听不出来?可是事到其间,也是无可奈何?她不先答应一句,安住了自己的脚,丈夫撞出来了,不更难说话吗?她一面答应,一面就叫那划丁快跑。毛三叔也听出是老婆说话了,拔出腰上插的斧子,追着那男人砍了去。不想心慌意乱,自己跌了两跤,到底让那男人跑了。毛三婶也是往她家里跑,不管那男人,毛三叔在后面跟着,大叫捉奸。他老婆在前面跑着,大喊救命。这一下子,狗也叫,人也喊,把他们村子里人吵醒。毛三叔追到他老婆面前,用斧子就砍。”
狗子口里说了不算,两手捏了拳头,作个举斧头砍人的样子。宋氏见他瞪了两只大眼,两手高举,身子一跳,仿佛就是毛三叔在那里当面砍人,吓得两手捧了水烟袋站了起来,向狗子望着,口里还不禁哦呵了一声。狗子笑着伸直了腰,向宋氏摇摇头道:“没有砍着,毛三婶等他靠近了,向地上瘫了下去,毛三叔斧子砍下去,砍在石头上。那一下子,大概是不轻,他自己对人说,手震麻了。等他来要砍第二下,毛三婶早是捉住了他两只手,两个揪着,滚着一团。自然冯家村子里人也都跑来了,把他两个人分开。大家拿灯一照,见是两口子,这倒奇怪了,为什么在半夜里打架呢?大家拥到毛三婶娘家去,毛三婶说丈夫来杀她的。为什么丈夫要到娘家来杀她呢?说是要和她同出门去,把她卖了。”
宋氏道:“这个谎撤得不像呀!”狗子道:“自然是不像。但是这是在她们冯家,除了毛三叔,还有哪个是姓姚的?他们不由分说,还把毛三叔打了一顿,打得遍身是伤。还是他的丈母娘怕是把他打死了,也是一场官司,拦住了大家,放他走了。毛三叔哪里走得动?是带走带爬,到街上去的。他原来想着,不好意思回来,只在街上水酒店里,买了一包打伤药末子,用水酒泡着喝了。就在水酒店里睡了大半天。还是水酒店里伙计不服气,把我们村子里上街去的人,找了去和毛三叔见面,才把他找了回来。大家听了这话,都不服气,在祠堂里开了议,派了族下两个人到冯家去,要他们依我们三件事:第一,要他们族里人,到我们祠堂里来陪礼。第二,要给毛三叔养伤费。第三,要毛三婶今天就回来。一件不依我们,就要和他冯家人打大阵。(就是械斗)”宋氏听了说打大阵,立刻两手抖颤着,连那管水烟袋,都有些捧不住,颤着声音道:“嗳呀!这不是好玩的事呀!十年前打过一回大阵……”
狗子不等她说完,就拦住了道:“那回我们姚家大胜,师母,说好话!”宋氏战战兢兢的道:“那……那……你务必请相公回来一转。族里有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你还像没有事一样呢?你快去打听打听,看看我们族里到冯家去的人回来没有?天菩萨!毛三哥,怎么闯下这样大的祸呢!狗子!快去快去!',狗子也不知道她是说叫到哪里去,既然叫着快去快去,这里是容留不得的,也就只好走了。宋氏马上依然捧住了水烟袋,可就向屋子里叫道:“妈妈,你快来,快来!”她口里叫着快来,可又怕老人家走不动,反是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倒是走到老太太的屋子里去。姚老太太果然扶了拐杖,还没有出门呢。她听了儿媳妇这一番话,口里便念了几十声佛。颤声道:“春华娘,到菩萨面前去烧一炷香吧!大慈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说着这话,一手扶了宋氏,一手扶了拐杖,向堂屋里走来,望着堂屋中间的神龛,抱了拐杖,合了两掌,口里微微念着阿弥陀佛。宋氏早是点了一把香,交给婆婆,接过她的手杖,以便她向佛爷大礼参拜。姚老太太两手捧了香,就向神龛跪着,两手举香,高高于顶,随着磕下头去。头是连连地磕,口里是连连地念,起来之后,将香交给媳妇,让她插进香炉里去。然后再抱住拐杖,向神龛里注视着,口里念道:“菩萨保佑着,冯家人答应了我们三件事也罢。你老人家总是大慈大悲的呀。”她说着话,宋氏已是把香插在香炉里了。只看那香焰上冒的青烟,转着圈儿,直向上卷。姚老太太这就点着头道:“你们看,这就是佛爷有灵,答应我们了。你看那烟一上一下,好像人点头的样子。”宋氏道:“不打大阵也罢,那总是伤和气的事。”姚老太太向香烟点着头,好像佛爷就坐在香烟里面,和她说着话呢。她道:“是的,菩萨总不愿世上人伤和气的,她老人家可以保佑我们了。”
宋氏虽不曾听到佛爷当面允许,可以免除打大阵,但是看到婆婆说得这样肯定;大概这件事情是有七八成可信的,心里也就安慰了一半。那管水烟袋,百忙中是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再说这个时候,也实在没有心去吸烟。现在心思定了,应该吸两袋烟,再安安神。
就在这个当儿,震天震地的一阵铜锣响,澎澎澎,由远而近直响到大门口,挨门而过。敲锣的时候,有人喊道:“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到祠堂里去祭祖呀!明天出阵呀!”那声音高大之中,带些哑音,在宋氏听了,仿佛有不少的凄惨意味在内。宋氏正要进房去呢,这就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槛外,人都有些呆了。于是向姚老太太道:“妈,你听听,事情闹起来了。”姚老太太颤着声音道:“可不是吗?怎么好?”在屋子里陪着春华的五嫂子也就跑了出来了,连问着“怎么了?”
姚老太太道:“都是毛三哥夫妻两个惹的祸,要向冯家村的人打大阵。”五嫂子道:“是吗?至于闹得这样厉
害吗?”正说着,两个族里的小伙子走来,一个人扛了一柄大刀,一个人拿了个矛子尖头,脸红红的,挺了胸脯子走进来。见了宋氏,便叫道:“师母,你们家里有块大磨石,让我们抬了去吧。”宋氏口里啧啧了两声,问道:“二牛,你也上阵吗?”那个扛大刀的小伙子,再挺了一挺胸脯,笑道:“我已过十六岁了,不应该上阵吗?我明天在阵上一定要戳死他冯家几个人。”说时,手握了那矛子头,向前连戳了几下。五嫂子究竟是会说话的人,笑道:“好的小兄弟!恭贺你明天大大的得胜。磨刀石在后面天井里,你们去抬吧。”这两个小伙子,脸上竟是不带一点恐惧的颜色,在后面天井里抬着磨刀石走了。
这里大门一开,便看到灯笼火把,络绎不断的,由这里经过,向祠堂里去。不多大一会儿,又听到祠堂后面,吁吁吁的,有宰猪的声音,而且接着是哄的一声,又哄的一声,祠堂大门外,有人试连珠铳。宋氏将饭菜做好了,放在厨子里,却无心拿着吃,婆媳两个呆坐在堂屋里,怔怔地相望。五嫂子听到这消息,早是急了,说是全族的人都要发动,她不能在这里陪大姑娘,要回家去了。宋氏也无心管她,由她自去。去了不到两盏茶时,她又跑回来了,说是自己家里,没有男人一根毫毛,家里摊不到什么事做,回去倒觉得无聊了。宋氏道:“我们家饭菜现成,你就在我这里吃晚饭吧。”五嫂子两手按住胸口,微笑道:“我听到这话,好像魂不在身上,不晓得饿了。你们也应当吃饭。”宋氏摇着头道:“我们更不知道怎样好了?”
五嫂子还不曾说话,只见四五只火把,高高的举起,火把丛中,三个本族最老的老头子,一个辈分最高的中年汉子,各拿了一把苗竹权桠在手。五嫂子正呆了望着,一个白胡子,就向大门里指着她道:“五嫂子在这里,她也顶一户,她可不出丁,派她也去当个烧火的吧。五嫂子,你到祠堂里厨房帮着烧火去。这是全族的事,女人也要出力,祖宗保佑你。”另一个老头子,将苗竹权桠,在空中刷得呼呼作响连喝“去去!”五嫂子只得说一声是,连姚老太太也来不及辞,就向祠堂里走去。她到了祠堂里,在这种太意外之外,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情,便是李小秋在那里了。
第廿三回 沥血誓宗祠通宵备战 横矛来侠士半道邀和
今天所受各种不同样的刺激,要以五嫂子为最深,仿佛是有点态度失常了。现在忽然在祠堂里看到了小秋,她分外的惊奇,不觉是呆了一呆,站住着动不得。小秋是依然在他的书案上坐着,隔了窗户,只看这姚氏满族的人,乱哄哄地来往。他先看到人堆里发现了一个女人,随后又看清楚了是五嫂子,立刻向她招了两招手。五嫂子算是醒悟过来了,这就走到窗户外边来。因道:“今天我们村子里有事,相公早散学了,李少爷还跑来做什么?”小秋笑道:“正因为这村子里有事,我才来的。我父亲听到街上的绅士说,姚冯两家要打大阵,打算邀着地方上的人,同两下和解,特意要我回学堂下来看看。有什么变故,我就去给我父亲回信。”说到这里,向四周看看,低声道:“听说今天早上,先生家里还出了事。她……”五嫂子连连的低声道:“不要提了,不要提了。”小秋道:“是有那件事吗?她寻过短见?”
五嫂子道:“有的。”说着皱了几皱眉毛,因道:“你看,祠堂里这个样子的乱法,还能说那些闲话吗?我是分拔到厨房里去,帮着烧火的,这就没工夫说话了。”
他们这样说话时,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免注意看看,二人不敢恋谈,只好散开。小秋眼里虽看到这祠堂里很乱,但是这都于自己不关痛痒,并不怎样的介怀。只是想着,春华在今日早上,为什么要投塘自尽?以自己和她的关系来说,还不至于很急促的生这样的变故呀。不过她实在有了投塘的事,那就是为着自己。正碰着姚家全族,都在多事之秋,话又是不好怎样的问得,真是叫人闷煞又急煞。于是身体靠了那窗户档,呆呆地想了下去。正出神呢,有人在面前呔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小秋看时,是同学姚化。他今年才十四岁,还没有到上阵的年岁。这时,手上提了个灯笼,到祠堂里来看热闹。小秋笑道:“你倒好,可以站在一边看人打架。”
姚化听说,立刻将灯笼钩子挂在窗户上,两只手互相卷着袖子,瞪着眼道:“我真是好恨,为什么没有过十六岁的,就不许上阵呢?若是也要我上阵的话,我一定打死他们冯家几个人。”说话时,可就咬了牙齿。小秋笑道:“冯家人和你也没有什么深仇,你为什么一定要打死他几个,心里才能够舒服呢?”姚化道:“怎么和我没有仇?和我一族人有仇,就比和我自己有仇还要厉害,你到这里来作什么?你也是来赶这一档子热闹的吗?”小秋笑道:“我向来听到你们说,打大阵,是怎样一桩热闹的事,我有病都顾不得,特意来看看的。”姚化道:“你愿意看看,你就出来吧,缩在屋子里做什么?”
小秋虽不一定要看热闹,但是颇想借一点机会打听打听春华的消息,因之就随了姚化走出来。这时姚家祠堂,三进大屋,由大门口通到最后一层屋子,全是中门敞开。作学生讲堂的中进屋子,书案也是完全拉开,摆了两路八仙桌子,由前进天井,直通到后进的走廊,完全都是人围了桌子坐着。各桌上,明晃晃的,点了二尺高的蜡烛。后面祖宗堂上,在神龛下,安排了三牲香烛,横梁上并排垂了四盏宫灯,都点亮起来。阶下整堆的黄皮纸钱,围了七八个小孩嚷嚷吵吵的烧着。在祖宗堂下角,有两张桌子,围坐了全族辈份和长年岁大的人,大半喷着旱烟,很沉着地在那里谈话。先生姚廷栋也坐在那里。这里不比前两进那些小伙子说话嘈杂。
然而在小秋眼里,觉得这里,还是比较的空气紧张。小秋正悄悄地在阶下观望,廷栋已是看见他了,便走下石阶来,向他道:“令尊大人的那封信,我已经念给族长户长们听了。他们说:‘令尊都出来解和,全族人没有
不遵之理。’只是我们这里要冯家办的三件大事,他是一件也没有答应,我们若是和软下来了,他们不但不说我们息事宁人,一定说我们怕死。这话一传出去了,姚家人哪还有脸见人?所以只好辜负令尊大人这番美意了。我本来打算回令尊大人一封信,无奈这个时候,我方寸已乱,无从下笔,你就把我这番话转告令尊大人好了。送你来的差人,还在门口等着吗?”小秋道:“还在这里等着的。先生可不可以再劝劝同族的人呢?”廷栋道:“你应当知道我不是好勇斗狠之徒。但是这件事,是我们这临江府属一种不好的风俗,多少慈善老前辈,也改不过来的。我若一味的劝他们,他们会说我灭了他们的锐气,倒要说我不配做姚家的子孙。在这众怒难犯之下,我敢说什么?”
他说这话时,连连的皱了几皱眉毛。这倒可以知道他实在是不安于心,并不是推诿。小秋是他的学生,又敢多说什么,答应了两声是,也就退出祠堂来了。这时候祠堂空地里,火势熊熊的,点了许多火把,在火把光底下,摆了三四个大腰子木盆,都泡了新宰的猪在里面,地上有许多猪毛和猪血。四周高高低低,站着许多的人。空场子外有一棵大樟树,上面有不少的鹭鸶鸟,被火把照耀着,呱呱地叫了起来。此外,小伙子们,三三五五,在四围空场子里使着刀矛,准备着明日早上厮杀。
小秋原来是无动于衷,现在看到这种情形,心里也就有些不安,回头看着跟随自己来的两个差人都远远地闪在一边,遥遥的看着,不敢近前,在局面的紧张如何,却也是不难想得。这就有一个听差,轻轻悄悄地走了过来,将他的衣襟牵住,连连扯了两下道:“少爷,这事情算是已经闹起来了,谁也解劝不下来的,我们回去吧。”小秋道:“你们平常上街去,见了老百姓,如狼似虎的,原来也就只有这一点胆量啊!”又一听差走过来,向他笑道:“我们不是胆小,好不好,总要给李老爷去回个信。他老人家很侠气,总打算把这事平下来,我们赶早地回去说一声,看他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好想没有?”
小秋点头道:“你这倒像个话。”于是跟了两个听差走了。他们穿过这个村子时,见户户人家,都明着灯亮,开着大门,人来人往,并没有睡觉的神气,真有些像大战临头的样子。无论如何,这已成了是非之地,少来为妙。
可是小秋的行动,是出于他们意料以外的。在斜月疏星,天色还没有亮的时候,他带了四五个划丁,又飞奔到姚家庄上来。这时,姚家祠堂,又另换了一番情形了,全族的壮丁,乱轰轰的,一齐都站在空地里。那些人,十有九个,都是拿了长竹矛子在手上的,其余的人,就分别地拿着一些旧兵器。空场子两边堆了两堆干柴,正举起火来烧着。火焰腾空,照着半边天色都是红的。在祠堂总大门口,横挂了一幅红绸子。只这一点,便显出这地方,突然的变了个时代了。
小秋一行五个人,打着厘局的官衔灯笼的,离祠堂远远的,就有几个拿了兵器的壮丁,迎接上去,问是干什么的。小秋挺身出来答道:“我是街上厘局里来的,你不看这灯笼,我是你们相公的学生,村子上有认得我的。”人丛子里,果然钻出一个人来,向他笑道:“果然的,这是李少爷。我们都快上阵了,李少爷,你还跑了来做什么?”小秋道:“就是因为你们要上阵了,我才赶着来了的。现在街边附近几个村子,都有绅士出来,给你姚冯二家劝和。我父亲让我来和先生送一个信。”
那几个壮丁,已经证明实在了他是本馆的学生,就让他走向祠堂去。那祠堂里两廊,却堆了无数的族谱,围了一群人在那里,将谱拆成零页,在光了上身的汉子身上,层层的包扎着。这好像是当战甲用,防御对方刀枪的。两进屋子的桌凳,都空着了,桌上是堆着零碎骨头,和没有收起的大锡酒壶,那酒壶都有米斗样大。虽然那不过是盛水酒的,这样的大壶盛着,喝到了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的。
这也是合了那小说上的话,四鼓饱餐战饭,五鼓天明出兵,他们这是预备了吃饱了去拼命的,这架必定是要打起来,也就很显然的。再看看那些人,喝了酒之后,脸上红红的,而且红丝充满了眼睛球子,瞪着眼睛相看好不怕人。这就不敢多看,一直低了头向前走去。四个跟随,也是紧紧跟着。廷栋早是看到了,这就迎下阶来,向他道:“小秋,这般时候,你又来了,必有所谓。”
小秋道:“家父叫学生来禀告先生,这械斗千万使不得。现在朝廷预备立宪,推行新政,讲求的是四万万人都是同胞要联合一处。这种械斗的事,决不能打一顿就完事,跟着就要兴讼。那时候上宪办理下来,不但先生要担关系,就是新淦县知县。也要受处分。家父在公上说,觉得这样两族凑合几百人打架,很是不忍。在私上说,他和新淦县太爷,是多年朋友,要帮他一个忙,把这风潮压下去,他已经派人飞快到县里报信去了。再就第三层上说,先生是家父最佩服的一个人,不愿先生为了这事受累。就是冯家几位族长,也和家父认识。家父觉得这事能够和解下去了,有许多人可以得着好处。不然,就有许多朋友受累。他已是一夜没有睡,已经邀合了好几姓的绅士出面,替两姓解和。家父说,若是哪姓亏理,哪姓就当陪罪。就是中人说不下来,打官司也不晚,不必这样拼命。”
廷栋跌脚道:“兵凶战危,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岂有不晓得之理!只是现在车成马就,一切都预备好了,谁也是拦阻不下来的。现在天快要亮了,我们这里,只要东方有一点白色,就排阵出去。无论如何,不能过一点钟了。多谢令尊大人盛意,我不能够作到,那很是惭愧。你赶快回去吧,这地方你是不宜多耽搁的,恐怕会出乱子。”小秋道:“我想不要紧。我是事外之人,也不得罪人,人家也不会留心到我头上来的。家父说了,让我在这里等一等,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给他去送个信。”廷栋还想说什么时,早听到呛呛呛一阵锣鸣,接着前后左右的人声喧哗起来。他忽然地说一句“排阵了!”转身走去。
小秋和同来的跟随,都觉得这是生平难遇的机会,不能错过,闪在走廊一边,静静地看着。这时,祖宗堂上,神龛下面,竖立着一把无锤的大秤。在秤的顶端,包扎着一方红包,这却看不出来,这里面包含着有什么意义。在这大锣一响之后,所有的壮丁,全数都在空场里站着,并没有什么人喊口令,他们自然地四人一列,站得很齐。在本村子里,向来负有名声。知道几下武术的,就另外成了—个大行列,站在所有排队人的前面。自然,那些人都是静悄悄的。不作一点声响。这里祖宗堂上,又有三个老人,重新拈香磕头。另有一个壮汉,左手提了一只极大的雄鸡,用翅膀把它的颈脖扭住,使它叫不出声来。右手拿了把飞快的菜刀,站在廊檐下,气势昂昂的,直待这里三个老人将头磕完了,他就割了鸡的颈脖子,红滴滴的向下流着鲜血。他猛可地将鸡举起,把鸡脖子上的血,都滴在秤头上,于是回转头来,把鸡向天井里面掷了去。在两旁看的人,同时也就呵呵一声。好像是说,这把仇人给宰了。
经过了这些个时候,天上已经发白,大门外咚咚咚三声炮响,震天动地的,门外有人呐了一声喊。于是就进来两个壮汉,斜肩各披了一条红绸子,夺过那杆淋了鸡血的大秤,向外面就走。所有在祠堂里的人,除了走不动的老人,或者过小的小孩子,都跟随大秤,一齐拥到大门外来。小秋虽是不解这抬秤的作用何在,但是他们重视这杆秤,却可想而知。心里在这时,自然也有些害怕。不过为了好奇心,也就不免随着这一大群人,跟了出来。到了大门口时,天色已经大亮,只见那两个抬秤的壮汉,尽管在前面走,这里大队的壮丁,将矛子举了几举,一齐跟了他后面走去。一时田亩中间,刀光矛影,簇拥几百名壮丁,向前奔了去。有那些长了胡子,不能械斗的老年人,他们也不肯闲着,各人都拿了竹扫子在手,紧紧随后监督。有那走得后一点的,老人就用矛竹扫子,赶着他们上前。所以由这种举动看起来,他们这一族人,只要是可以上阵,谁也不肯闲着。古人说是戮力同心,他们这种私斗,真可以当之而无愧。
他们和那冯家村,迳直地去,约莫是十里路。在一半路的所在,有片干河滩,正好是肉搏之所。因之姚家几百名壮丁,背着出土的太阳,踏了露水,向那干沙河走去。但是姚家计划,并不一定就在干河滩上接触,若是冯家的人,还没有过河,就不妨杀了过去。他们这里的规矩,若是两族人械斗,往往是甲方写信通知乙方,就是自认为有理的写信给无理的,约定了日期、时候、地点动手。到了这种程度时,乙方本来也就料着必出于一战,事实上都已预备好。只要这里战书一到,他们就鸣锣聚众起来,说是甲方如何藐视我们非打不可。那一姓也少不了有年少好事的人,听了这种的话,立刻鼓噪起来,于是乎这战事就起来了。以姚冯二姓这次械斗而论,却是冯姓的人比姚姓的为多,他们可以上阵的,总可以到一千丁。姚姓呢,却不过五六百个。但是冯姓的人,有不少的分子,认为这次械斗,出于无味,只是为了全族的面子所限,不得不来。当姚家人冲到河岸上的时候。并没看见冯家人来到,却看到东西两岸,都放了一些草把人,倒有些愕然。引头几个人,没有知道这是什么作用,把脚步停住,后面大批队伍都停止了。
这时,路边树林子里,早走出二三十位长袍马褂的人,有的戴了便帽,有的戴了红缨帽,就一路作揖走将过来。口里都央告着道:“说亲了,我们都是家门口的人,不沾亲,也带故,何必这样?我们有什么话,总可以好好地说。”说完了,长袍马褂的人,手拉着手,摆了一字长蛇阵,将他们拦阻。原来这也是地方的风俗,每到械斗的时候,前后若干姓的邻村,都得联合着,推出一班绅士来,向两方面劝和,作最后的调停。虽然这调停多半是无济于事的,但是这一套手续,总是要做的。一来附近村庄,总有亲戚的关系,谁也不愿亲戚家里发生惨案,能够劝和了,岂不是好!二来械斗之后,接着就是人命案,打起两族官司来,官府少不得传邻村为证,解劝过这最后一次,彼此也可以减轻些责任。他们这番意思,械斗的人也同样地知道。尽管是解劝,可也决不接受。所以这时出来一批长袍马褂的人,拦路劝和,姚家族人里面,也就出来一批人和调人讲理。无非是说事已至此,不能不打。
同是这干河岸上,人声喧嚷,吵成一片,远远听到哗哗的一阵脚步声,在对过树林子里,早是拥出一丛矛子来。那矛子下面的人影,密密层层的,显然是比这方面人要增多。向例,劝解的人,劝了这边以后,再去劝那边的。姚家的人总也以为这般和事老,也是照着往例,见着冯家人来了,就去拦冯家的人。然而这批人却是没动一步,冯家人还不曾走到对过岸上,对过岸上树林子里,同样地也走出一批人,将冯家拦住。当然,冯家人也是不肯止住的。姚家这些壮丁,手里拿着兵器,暗中都摇撼一阵,摇得刀枪颤动,谁都瞪了两只大眼向隔河的人望着。照规矩,调人在三言两语调解不成之下,就要退开的。那时,两个扛大秤的壮士,飞奔向前,直到和对敌的扛大秤者两下相遇,各把大秤向自己的阵脚下一抛,大家喊着“打赢了”。到了这时,这才算是宣告无调停之余地。然后两边的壮丁,一拥而上,长则矛子,短则刀捧,肉搏起来。这虽是私斗,但无论什么人都以为能多打倒了别姓几个人,是无上的荣誉。所以在这时,两方纵然是到了严阵以待的时候,但是彼此都需要得着荣誉,一切的恐怖心理,都已抛开。只待走出来的和事老,两边散去,他们就要开始接触了。
可是在两边和事老还没有散开之先,不知这干河滩上,从什么地方,拥出来了一群人,都是黑衣短打,各背了来福枪在身上,看看约莫有十四五个人。当头一个,是个圆脸大耳的胖子,头上扎了青布包头,身上紧紧地束着白板带,斜背绿皮套子的横柄大砍刀。手上也握了一根一丈多长的红缨竹矛。足下登了快靴,腿上扎了裹肚。一看之后,便不是寻常意味。于是姚冯两家有习过武艺的,先就不约而同的,向他注意看了去。那人看到干河滩上,有一块石头,就耸身向上一跳,因叫道:“姚府上的人,同冯府上的人,都听着!我是个行伍出身的人,以前是专喜欢打抱不平。可是到现在我明白了,强中还有强中手,究竟打不是公平的事。有力的占便宜,无力的吃亏,闹得不好,不平的事,是越打越不平。你们两姓,为了一点小事,这样打起来,其实事主不过一两个,成千成百的人,跟着里面受累。轻是受伤,断手断脚,一辈子都残废了;重就是枉送了八字,那不相干的事主,也决不会向你多谢一声。所以我特意邀了十几名弟兄出来,给你们劝和。你们若不相信我的话,我略微显一点手艺诸位看看,然后再说。”
说着,端了那长矛子在手,叫道:“你们不都用的长矛子吗?矛子使的最长的,越算本事到家。我不敢怎样夸嘴,我使一丈六尺长的矛子,诸位的矛子,比我长的,自然是有,但是恐怕不能像我这样的使。”他说着,将矛子一倒,两手横拿着,作了一个八字桩,将矛子一伸,两脚并拢,向前一跳,只这样三跳,已经到了岸上。只见矛尖到处,那排列着的草人,却狂风卷着的一般,接二连三的向半空里飞去。他先挑的姚姓阵前的,转身又去挑冯姓阵前的。挑完了,他大声叫道:“这不算,草人胸前,都贴了一张白纸,上面画了一颗红心,请你大家看看,我的矛子尖头,是不是都扎在红心上?”两姓阵上,有好事的,果然捡起来看看。可不是依了他的话,矛尖都扎在红心上。大家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那人又叫道:“这不算什么,我还有点小玩艺,索兴献丑吧。”说着,将腰带下的衣襟一拉开,露出一只皮口袋。打开皮口袋,拔出一根一尺长上下的六轮子手枪来,叫道:“我一枪打中一个草人。”说着,啪啪啪,东西两岸,各放了三响。两岸的人,虽没有看清是不是就打中了,然而有了他使长矛子的本领在先,大家都相信了。他又道:“各位朋友听了,你们姚冯两家都是我的好朋友,和谁我也没有仇恨,但是我就因为都是朋友,不愿你们杀人流血。各位听我相劝,收阵回去,三湖街上,有茶馆有酒馆,许你们两家懂事的人出来说理,说不好?县有县衙门,府有府衙门,许你们打官司。现在,我要多一点事,在河里把守住,不许你两家过河。弟兄们,先放一排枪。”这句话说毕,那十来个穿短衣,手捧来福枪的人,都是早巳预备好,只听了这声令下,十几只枪口,统通朝着天,哄咚咚一声,半空里起着云雾,将树林子里的乌鸦,惊得呱呱乱叫地飞了起来。
这姚冯两姓壮丁,真想不到半路里会杀出这样一支人马,还是上前呢?还是退后呢?大家都面面相观,不敢作声。加之两边那些穿长袍马褂的人,依然还是在拦阻着,也不便向前冲去。准备着启衅的两个扛秤人,也有点犹豫。他们都想着,假如抬出秤去的话,那胖子决不会放松,必然开枪,所以也是站了没动。在大家这样的僵持程度之下,那胖子放下了矛子,先后跳上两边河岸,只管抱拳作揖。等他走得近前,有人认得他的,这却看清楚了,不就是三河街厘局上的李委员老爷吗?他一改了装束,却叫人认不出来了。他虽然不管地面上的事,然而他究竟是个官,官出面调停这件事,而且是武装的,纵然不必尊重他的话,可也决不敢冒犯他。因之大家不敢下河的心事,又增长一倍了。在两岸劝和的绅士,看了这个情形,也就料到他们必定是软化了,这就也跟了作揖打拱,要求两姓的人,都各退后几十步,让和事人再来劝解,万一不成,二姓再来交手,总也不迟。大概又因为冯姓这面,士气要差点,索兴从这面人手,大家硬逼着冯家先退下去四五十步。姚家出来,怀着一股不平之气,势子是很勇猛的,先是经人在干河里一拦,已经减下去三分锐气。后来冯家的阵势又先退了,分明是敌方已经让步,能够不打而得着胜利,那也是好事,于是他们在和事人劝解之下,半推半就的,也就退了二三十步。两方面本来相距有几十步路。再从两边后退,这就有了一百步以上了。
在姚氏这面,姚廷栋那斯文一派的人,又是五十附近的本族相公,本不在上阵之列。但是他想到这回械斗,姚氏和冯氏,众寡悬殊,凶多吉少,他只好将性命抓在手掌心里,也上阵来观戏。眼睁睁死伤遍地,是有伤不忍之心的。及至干河里出来一批强硬的和事老,他却出于意料以外,心里想着,能够不打也罢。后来站在阵势后面,看得清楚了,这个扎包头着短衣的胖汉子,正是自己的好友李秋圃,他惊奇到了万分。不是为了阵势摆在前面,早就抢过去说话了。现在两方阵势退远,和事人已正式劝和了,他是万万地忍耐不住,于是抢了上前,深深地向秋圃作了三个大揖道:“不料我兄身怀绝艺,岂古剑侠之流欤?”秋圃笑道:“这可不敢。不瞒廷栋兄说,我是学剑不成,一行作吏。说句放肆的话,总算是将门之子。现在也来不及说闲话,就是请兄台担一点担子,把贵族的人劝了回去吧。冯姓那边,若是亏理的话,有我姓李的出来做主,准保他们退让,总让府上人过得去。这件事的根由,我大概也知道一点,我既出面做和事人来了,我决不能做不公平的事。”廷栋道:“你老哥一来,我看到了,真是喜从天降。好,那就是这种说法,我担着担子,去劝他们。只是请你老哥还要到冯姓那边去,请他们见谅。”
李秋圃见这边有了着落,心里大为高兴,立刻就跳到对岸,去将冯家人的来路拦住。冯家人本来就有几分怯,看到李秋圃军人打扮,又带了十几根枪来,这来势就不善,先不敢惹他。及至秋圃拥到了面前,他先喊道:“冯府上的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的,你们全是有志气的男子汉。要说打架,那就应当一个对一个,两个对一双,倚仗人多打人少的,我想各位好朋友,一定不愿意的。我不是来帮拳的,我是来劝和的。劝和的话,我们和事人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各位觉得我们所说的话不错,那就和了吧。若是各位不愿和,我就不愿你们有几个人打一个的事。”他这样说着,看看冯家人的阵势,已经有些混乱,越是觉得可以用大话来压他。便反过手去,握了背着的弯刀柄,作个拔刀要试的样子。在冯家阵势里,自然也有几个绅士,他们早是将李秋圃看出来了,委员老爷亲自出来调停,不能不理会,就也迎上前来,和他理论。秋圃遇到了长袍先生,就不说强话了,也是把婉劝姚家的话,向他们说着。那几位绅士,就不能和廷栋那样能担承责任,说是要和大家商量。秋圃一面劝他们,一面向大路上望着,忽然哈哈一笑,向前面一指道:“现在,你们不能不回去,一个有力的和事老来了,他的本领,比你们的本领大得多,你们不能不怕他呀!”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第廿四回 见面恨无言避人误约 逞才原有意即席题诗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谁都不免带些恐惧的心理。李秋圃横矛发弹闹了一阵子,自然也是一副紧张的态度。这时,他忽然手指前面大路,哈哈大笑起来。冯姚两家,预备作战的整千壮丁,也都呆了。果然在桔树林子外的大路上,有一批人簇拥着一乘四人大轿,飞奔了来。只看那轿衣是蓝呢的,抬轿的轿夫,又穿上了号衣,便
是官来了可知。而且那些护从戴着红缨帽;短衣的,是对襟嵌红字;长衣的,也加上一件勇字儿的背心。在乡下人的经验上看来,一望而知是县官来到。那种帝制时代,一个县官下了乡,那是了不得的事。便是受压迫惯了的百姓们,见着了官,也不明是何缘故,都软弱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一群护从拥着到了于河岸上。大
家在轿子灯笼上,和随从的号褂上,都看到了新淦县正常的字样,不是县官是谁?老百姓罢了,姚冯两家的绅士,面面相觑,真不知如何是好。随从们喊了一声住轿,新淦县知县黄佐成戴了翎顶大帽,穿着补褂,由轿帘子里钻出来,远远地看到李秋圃,就大步迎上前去,深深地一拱到地,举手平额道:“秋圃翁,这样慷慨解危,不但是救了兄弟的前程,而且免除了无数的人命,我这里先叩谢。”
秋圃道:“县尊,现在不是我们讲客套的时候,先请你老哥把这两姓的人斥退了要紧。”黄佐成立刻掉过头来,向跟班道:“带两姓的房族长问话。”在那时衙署里那些皂役们,最会装腔作势,县大老爷的宪谕传下来了,大家就齐齐地吆喝了一声。二三十个衙役,分作了三股,有的侍候着老爷,有的去传人。跟班的将带来的皮搭椅子,在沙滩上支了起来,替老爷设了座。拿着皮鞭板子的衙役,分着两行,在椅子前面,八字排开。黄佐成因秋圃在这里,他虽不是正印官,也是候补知县的资格,彼此身分一样,不便坐下,只站在椅子边。这时,那两姓的族长已千真万确地证明了是县太爷下乡来了.决无在父母官面前械斗之理,既不能打,这就要抢着做一个原告。所以在衙役们还没有走到两姓队里去传人的时候,两姓的绅士们,已经走到县官面前来了。这两姓的房族长,除了几个秀才监生恭身作了两个揖而外,其余的都跪在地下。黄佐成红着脸喝道:“你们这两姓,无故聚着千百人,预备杀人流血,这还有王法吗?除了你们是有心要造反,怎会有这样大胆?”两姓的人,异口同声说不敢。
黄佐成又向那些秀才监生道:“各位也是顶了朝廷功名的人,清平世界,揭竿而起的,闹上这些个人动刀动枪,这成何体统?各位这还是在自己家里,就是这样子胡闹,假如有一天为朝廷出力,或治一县,或治一府,也能让百姓这样闹去吗?我限你们立刻把两姓的人一齐退下去,你们做房族长的,只派几个年老的,押队回去,其余的都随我到三湖街上去,我要把你们这两姓的事,公平办理。”那些做房族长的人,无非是被众人所迫,不得不随声附和,明知械斗之后,还是他们见官见府。于今能消患于无形,总是幸事。所以大家就当了县官的面,推了几个年老的人,押队归族,其余的人,都站在河岸上。
黄佐成道:“你们两姓的人,都应该明白,今天不是李老爷这样亲自出来同你们讲和,派人送信给本县,那么,你们打起来了,不定要死伤多少人。李老爷出来,解了这危,总是你两家的,福星。你们当面谢谢李老爷。”两姓的族长,回想起来,都觉秋圃做的不错。尤其是姚姓的人,算算自己的壮丁,差不多比冯姓差了一半,若不是秋圃这一拦,说不定真要吃很大的亏。县太爷叫大家谢谢他,倒并不觉得委屈姚姓这一边,首先就是廷栋领着同宗向秋圃作揖。而且还当了许多的人,说了一些余情后感的话。这时,看看河岸两边准备打架的人,秋圃觉得~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这样带着玩笑的意味,来给遮盖过去了,自也是喜上眉梢。于是他骑了马,将带来的人,随着县官及两姓的人,一同回三湖街了。这件事有官来判断,这就很容易的化为平庸,没有什么可再说的。
这时,只有在姚家祠堂里等消息的李小秋,见姚家出阵的人,已太平无事的回来,料着是父亲劝和,已经发生效力,心中大大一喜。不过他所喜的,却与别人不同,他想到姚家这番风浪过去了,大家也就有了工夫管闲事,在这时,可以探听探听春华的消息了。因之这学堂里没有同学,没有先生,他也并不回家去。那些被族长
押回村子里来的人,大半是各自回家了。有若干人感到这件事的奇怪,也就纷纷到祠堂里来相聚评论这事。有的觉得架没有打起来,很是可惜。有的自知力量不够的,现在没有打起来,也暗地里叫着侥幸。不过大家对于李秋圃总是表同情的,以为他是个文官,肯出来和两家劝和,而且还有那样好的本领,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这一番消息,早是传到廷栋家去了。
姚老太太自从族人排阵出去以后,她就没有进房去,两手抱了拐杖,坐在椅子上,两眼望了天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神仙站着,和她在说话一般,而同时她嘴里,就念了几百遍阿弥陀佛。及至族人回来了,又说有李老爷劝和,并不曾打,姚老太太心里一动,就把李秋圃这笔功劳,记在观世音菩萨身上,立刻丢下了拐杖,走到堂屋正中对了上面的神龛跪将下去,正正当当,两手叉住了地,头像啄米小鸡的尖嘴,不能分出次数的,只管向地面上碰着。而且她口里还喃喃的说着话。她儿媳宋氏,这时也得了停战言和的消息,急忙中要问个究竟,已带了小儿子到隔壁人家探问去了。所以这老太太在堂屋中拜佛通诚,却没有人理会。她诚心诚意磕了这顿头,自己觉得可以对得住观世音菩萨,以及各位大慈大悲菩萨。不想待到自己昂起头来时,竟有些昏晕,一时站立不起来,就坐在地面上。还是在屋子里面心灰意懒的春华,仿佛听着一片哄哄之声,由祠堂那边风送了过来。但是听听自己家里,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这却不能无疑,就走出来看看。
及至到了堂屋里,见婆婆坐在地上,抬起一只手撑了头,而且还微闭了眼睛,不由大吃一惊,抢上前问道:“啊哟!婆婆……”姚老太太微微地睁开了眼,向她笑着摇了两摇手。春华道,“地面上很潮湿的,怎么可以坐得呢?我来搀你起来吧。”也不再等她同意,就扶着她到椅子上去。姚老太太笑道:“大惊小怪作什么?不打大阵
了,还是我求菩萨求好了的,我叩个头谢谢菩萨。你来了很好,扶着我到祠堂里去,谢谢祖宗。总算我们的祖宗坐得高呵!若是打起来,不定是哪些人遭殃呢。”说着,她伸手摸着了拐杖,站起来就向门外走。
春华笑道:“你老人家,真是奶奶经,刚才磕了头,爬不起来呢,又要走。”姚老太太走着路道:“小姑娘说些什么话?这样的大事,还不磕头,什么事才磕头?二次还能菩萨保佑我们吗?”说时,她已经踱过了天井。春华看到拐杖移一尺,脚走一步,苍白的头,微微地摇撼几下。心里念着,若是让她自己走到祠堂里去,保不定真会出什么毛病,还是搀扶了她去吧。于是抢上前笑道:“唉!我的老人家。”因是挤挨着她,手扶了她一只手臂,同向祠堂里走着。春华在昨天早上闹了一次投塘又吊颈的风波,本来是不好意思见人。无如看到祖母这样战战兢兢地走着,良心上又不忍不管,只得是低了头,看了祖母的拐杖尖子向前走路。再说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的人,村子里昨天晚上那样大热闹,要和冯家打大阵,就没有放在心里。今天的大阵不打了,算是一天云雾全消,那就更用不着放在心上。所以她在屋子里的时候,尽管是听到堂屋里有人说这件事,可是她并不伸头出来看看。
这时陪了祖母到祠堂里去,本也无所用心,加之族人一多,她越增加了难为情,只是低头走着。及至快到祖先堂上了,却听到有人喊道:“李少爷,今天这件事,自然是要多谢令尊大人,十分热心,硬是在中间拦住了。后来为打大阵出面来劝和的也有,可是硬凭—个人把两下里拦住,这可是少有!就是李少爷,你这样年轻轻
的,也是难得,昨晚上就为这事,来了两趟。”这李少爷三个字送到春华耳朵里来,那是特别的受听,这才抬头向前看去,果然的,在廊檐一张桌子上,围坐了六七个同族的人,围了李小秋在说话。他坐在正面,在淡蓝竹布长衫上,罩了一件铁线纱的琵琶襟坎肩,略微见得身体单瘦了些。然而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不断地带着笑容,不是理想中的人是谁呢?春华是听到病了,又听到说他已走失了。虽是自己性命都舍得可以丢了,就是这件事没有打听得个确实消息,总引为憾事。而自己此生此世,也决不想和小秋会见一面的.这时候突然地遇到了,倒疑惑这是做梦,天下哪有这般容易的事?可是抬头看那屋檐上放下来的太阳光,晴光灿烂,屋顶上有树,树
上有鹭鸶鸟。和小秋围在一处说话的人,十有八九认得,全是本族的人,有的抽着旱烟,有的捧了碗喝茶,各人的姿态,都各自不同。若说是做梦,做梦能够有这样的清楚?因之她突然的站定,瞪了两只眼睛,向他望着。小秋也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见着她的,早是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然而他一惊之后,立刻就回想过来,面前还围着许多姚家人呢,心里一转变立刻笑道:“老师母来了。”
于是起身趋上前去,恭身站在一边,笑着叫了一声老师母。春华早是拉住了祖母的衣袖,让她站定的了。这时,她却伸手握住了祖母拐杖的中间,虽是把头低着,却是抬了眼睛皮去看小秋。姚老太太伸了弯着的食指,点着小秋道:“你不是李少爷吗?”小秋道:“老师母,你老人家,可别这样称呼。”说着,可是向了春华微笑。春华突觉得周身的筋骨,都耸动了一下,脸上也被心里一种春情突破了愁容。但是很快地省悟着,除了身边已站着一位祖母而外,还有许多族人呢!不便向小秋绷着脸子,只把头来低了。姚老太太道:“呀!听见好多的人说,今天的事,幸亏是有你父子两个,从中来劝解呀。”
小秋笑道:“我小小年纪,懂得什么,都是家父教我这样做,我就这样地做了。”姚老太太点着头道:“好!很好!人生在世,哪里不好积德,积德有好处,将来你爹,还要抓印把子,升官发财呢。”姚家族人,听她说话,也就围上来了许多人,你嘴我舌,都说李老爷本领了不得,一丈八尺的矛子,他能够两手捧着矛子兜上耍起来。不说是我们姚家通户,就是找遍了新淦县,也未必有他这样一个对手。又有人说,李老爷胖胖厚厚的,是一员福将。又有人说,李老爷是文官,这样文武全才,不定将来要升到什么大官为止呢。这种乡下人的俗话,春华向来是听着不人耳的,若是有人当面这样的说了三句,那就早早的溜开了。可是今天的情形,大不相同,这些乡下人所说着不堪入耳的言语,每句都觉得有味,而且也认为他们是识得大体的人。不住地向着谈话的人,报之以微笑。姚老太太也道:“是呵,像李老爷这种人是难得呵!我们姚家人,不要忘了人家的好处。春华你扶着我上这个台阶吧,我要到祖先面前去磕上几个头,真是我们祖先有灵,保佑子孙脱了这场飞难。”
说着,由人群里挤了向前。自然,春华扶了她一只手臂,紧紧在身边跟随。然而她的胆子壮大得多了,就不住地向小秋看着。只是那黑眼珠,在长长的睫毛里转着,这可以知道她是有无数的心事,在那里向人告诉着。而且她脸腮上,两个小酒窝儿,不住地扇动,那将要笑而不敢笑的意思,也就充分地表示着出来。小秋虽然不敢报之以正眼,但是心里头也是有千言万语地想要向她去说,不过是当了许多人的面,又怕给人看出一点破绽。眼见春华扶了祖母到祖先神龛下去磕头,他却背了两手,好像很悠闲的样子,只是远远地望着。春华总想得着机会和他说一两句话。现在他是站得这样的远,自己还要搀扶祖母,这话也无从说起。心里一急呢,那两道乌眉,可又皱起来了。小秋自然也是知道她的心事,但是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决没有那胆量,敢到她身边去,也是睁大了两眼,老远地向她看着。
在春华一方面,心里也就想着,便是不能和他说话,多多的看他一两眼,也是好的。然而她身边这位婆婆,却是东一句西一句说话,她眼睛不在婆婆身边,耳朵也就随着不在这里了。姚老太太恭恭敬敬的,向祖先磕过了头,扶了拐杖,向春华道:“孩子,你也不向祖先磕两头,祖先保佑你。”春华眼望着远处,哼了一声,姚老太太只好将拐杖头向她脸上点了两点。春华笑道:“我丢了一样东西,在这里想着,丢在哪理呢,你倒是只管打岔。”姚老太太点着头道:“你也是得着祖宗保佑,不出险事,你也向祖宗磕上两个头吧。”春华道:“我磕什么……”她说着话时,可微昂着头,带在想着,这就笑道:“好的,请称坐一会子,我到爹爹屋里去洗把手。”姚老太太道:“有道是洗手拈香,这倒是可以,你就去吧。”
姚姓族中的人,对于相公的母亲,没有不尊重的,这就有人来代替春华搀扶祖母。春华算是把这项责任,暂时歇肩一下,她就绕了廊子,特意地由小秋面前经过。却向一个年老的族人笑道:“我好久没有到学堂里来了,我也要到前面去看看。”这自然是给了小秋一个信,让他设法子离开大众,以便找个机会来说两句话。小秋虽不便一口就答应下来,然而他关于这些事的聪明,决不在春华以下,他口里虽不曾说得什么,眼睛早是向她注视了一下,那意思就是答复她说:我已经知道了。春华心里暗笑,想着:念过书的人,究竟是肚子里拿得出主意来。不怕当面有许多人,我玩一点手法,就什么人也骗过去了。她很高兴的,由祖先堂上,走到前面作学堂的那进屋子去,她料着不久的时候,小秋也会来的。自然不望有多久的时候,能够彼此说个四五句知心话,也就于愿足矣。
她低着头想着,正待向父亲屋子里走去,忽听得迎面有人叫道:“春华,怎么你一人在这里?婆婆呢?”春华抬头看时,正是母亲来到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来的,立刻飞红了脸,答道:“婆婆……婆婆……”口里说着话,身子只管向后退。宋氏以为又出了什么意外,也是瞪了眼道:“婆婆怎么了?”春华手扶了墙,定了定
神,强笑道:“婆婆在祖先堂上,好多人陪着她呢,我到爹屋子里去洗把手。”宋氏道:“好好的事,你怎么这样张口结舌的说起来?家里没有人,你快回去,我去搀婆婆吧。”春华没有答复,也没有作声。宋氏道:“快回去吧,你弟弟请隔壁二嫂子看着呢。”
春华本待不走,遥遥望见后面屋子檐下,小秋的身子一闪,她想着,还是避开为妙,万一母亲当了自己的面,给小秋一种不好看的颜色,那反为不美,于是低了头,匆匆向门外走去。然而她这分儿难过,比昨日由水里被人救起来,还更觉委屈,早是一路的擦了眼泪向家里跑。小秋在后进屋子里,他绝对想不到事变顷刻,所以还按了春华的话,照计行事。故意由祠堂后门出去绕了祠堂的墙,再经大门进来。
当他走到学堂里来的时候,春华已是去远了。他如何会知道这些,总以为春华必定在先生屋子里,或者别的所在,因之除了把脚步走得重重的而外,而且还咳嗽了两声。但是只管打暗号,却无人答应,心里好个奇怪,就抱了手臂,站在屋檐下,向天上看天色。忽听得身后道:“李少爷,你还没有回去呢?”小秋回头看时,是师母搀着老师母。他已知师母对于自己,多少有些不满意的了,加之这种举动,颇不光明,心是虚的,脸上也就红了起来。立刻恭身答道:“是的,我还没有回去。”宋氏正着脸色道:“我们这村子里,今天还是很乱的,你令尊在家里,自然是很挂心的,不要耽误了,走吧。”
小秋笑道:“不要紧,我家里会派人接我的。”宋氏道:“何必等人接呢?叫狗子送你回去好了。”说到这里,宋氏竟不等候小秋的同意,把姚狗子叫来,就派他送小秋回家。又叮嘱着说:“你送了李少爷到家见了李老爷或者李太太你才回来。”又向小秋笑道:“我们族里的事,倒让你费神,我替全族的人,都谢谢你了。”小秋见师母是十分客气,说了两句不敢当,也就只好跟着狗子一路回家来,狗子真的见了李太太,说是师母派着我送少爷回来的。李太太也感到宋氏这举,不能无意昧,心里暗忖着,也就不愿小秋再向姚家村去了。
然而宋氏这样对小秋大加戒备的当儿,姚氏全族的人,却对李氏父子,发生了极好的感情。在械斗的事过去了五天以后,姚家人在祠堂里办酒,敬谢和事人。在说客的人内,李秋圃自然是第一名,而第二名就是李小秋,这番诚意是可想而知。到了这天,李氏父子,高高兴兴地到姚氏宗祠来赴约。廷栋因为是本族相公,出面
来会宾,代表全族来作主人。可是小秋是他的学生,又不便坐在先生上面,所以将他分在另一张桌子上坐。在一个大厅上,共设了三个席面,摆着品字儿形,将李秋圃让在正中的一张桌子首席上坐了,除了请着本镇的刘保甲局委员,厘卡上吴师爷赵师爷作陪而外,还有一个举人一个副榜,一个廪生,而这个廪生,还是个秀才的
案首,论起来,这是够得上《礼记》上那句书,其数八,其位酸的了。
姚廷栋斟过了两巡酒,他首先开言了,因笑道:“现在市面上出现的那些小说书,和说书摊子上讲的那些鼓儿词,有什么黄天霸白玉堂之流,我们总觉得那是有些荒唐不经。再说到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也疑惑那是文人狡猾之笔。可是现在我亲眼看到李老爷这生龙活虎一般的精神,在姚冯两家阵头上解和,岂止朱家郭解尚侠而已,就是鲁仲连的排难解纷,墨子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不过如是。吾闻其语矣,吾见其人也。”说时,连身体和头,一同摇撼了两个圈子。秋圃笑道:“先生太抬举我了。不瞒各位说,兄弟原是习武的,二十岁以前,就在行伍里混,大小打过四次土匪,已经是保过五品军功的了。只是先父在太平天国之役,打了十几年的仗,眼见同营的,封爵的封爵,得缺的得缺,自己不过是做个城门统领而已。直到他的把兄弟黄爵师到江西来,看到先父还穿的是旧补服,很是伤感,才替先父在抚台面前,打了个抱不平,这才坐了一任协镇。先父就常对我说,可惜他不是湖南人,若是湖南人,早就飞黄腾达了。因此对我习武的这条路,极力的打断,送上了作文官的这条路。于今我是文不文,武不武,成了个双料半瓶醋。”
大家听了这话,少不得向李秋圃又恭维了一阵。那个作案首的秀才,是个卖弄才华的人,便笑道:“像李秋翁这样的人,而且有了这样的事,真可以歌咏以出之。在我们这席上的人,总能懂两句平仄的,我们何不就席咏诗一首奉送呢?”他说着,手端了酒杯子,就摆着头转圈子,表示着得趣的神气。那举人究竟是多念了几本书的人,有点儿经验,更摸着胡子,淡淡地笑道:“那可是班门弄斧了。李翁的诗,我是领教过的,可以说是义山学杜。”谈到说作诗,秋圃是比谈舞棍弄棒还有趣。笑道:“作诗我可不行,我不过是半路出家的人啦。但是姚老夫子的诗品,我是见过的.在我小儿的窗课上,真有点铁成金之妙。”说时,抱了拳头,向廷栋连连拱了几下手。廷栋笑道:“兄弟自幼弄了这手八股,作出来的诗,怎么也离不开那五言八韵的试贴气味。秋翁此言,殆反言以明之乎?”说着,也是连连地摇着身体,哈哈大笑。
那秀才道:“廷翁的诗,倒不是李秋翁阿私所好,实在有斤两,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李世兄一定也很好的。今夕此会,不可无诗,尤不可无李家贤乔梓之诗。”秋圃笑道:“这就不对了,刚才是大家要题诗见宠,怎么一转瞬之下,倒要考起愚父子来了呢?”那秀才连忙摇手笑道:“这就不敢,也不过景仰之意而已。”那位厘局上的吴师爷,他父亲就是北京距公门下的一位清客,谈风花雪月的事,他也有他的家传。他看到在场的人,都有些酸气冲天,秋圃是未必和他们斗诗的,应当来和他解这个围,便笑道:“谈到文人韵事,借了主人翁这杯酒,盖了脸上三分羞,我益发地要胡说了。听说廷栋老夫子,有一位小姐,今年才十五岁,做得一首好清隽的小诗,又写得一笔卫夫人体的好小字,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现在可不可以请了这女神童出来,大家瞻仰瞻仰?”
廷栋这就站起来,拱手笑道:“一个乡下村姑而已。”吴师爷连连向他招着手笑道:“居,吾语汝。”廷栋只好坐下来。吴师爷笑道:“于今风气大开,国家设了许多女学堂,名门闺秀负笈远游的就很多了。老夫子谅是个识时务的人,所以让令媛读书。令媛既足可以和许多在门桃李一齐攻读,今天我们叨在作世叔世伯的人,要见一面,当无不可。”还有那赵师爷,是个年纪最轻的人,他也略闻小秋在学堂里读书,有一段韵事,正想看看这女孩子怎样,也就极力的在一边怂恿。秋圃本人心里是有些芥蒂,不便说什么的,此外的人,谁也想不到这里面有什么原故,一致请求,要这位女神童出来见见。尤其是那刘委员,他是地方官,请求有力量。
在满清末年,男女之防,已不是那般严厉了,廷栋就相当的看得破,加之大家都夸赞春华的学问,他觉得也是自己很荣耀的事,果然,就派人回家去,把春华传了前来。春华在家里,正自闷闷不乐,忽然听说父亲传去见客,这可猜不到是什么用意。但是心里很明白,今日所请的,也有小秋在内,不怕母亲怎样监视,总可以大大方方去和他相见的了。于是忙着拢了一拢头发,又换了一件花布褂子,然后到堂屋里来,向那绷着脸子的母亲道:“妈,我可以去吗?”宋氏望了她许久,才道:“有你父亲的话,你只管去。但是,你回到屋子里去坐坐,等我送你去。”
春华心里头暗笑,母亲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祠堂里有那些客,纵然有小秋在坐,我还能和他说什么不成。乐得依从,就平心静气的,回到自己屋里去,更在脸上微微的扑了一层香粉,将衣襟扯扯。五嫂子提了灯笼进来,笑道:“大姑娘,师母让我来同你一路去呢。”春华道:“怪呀!他老人家,不是要看守我的吗?怎么不去了呢?”五嫂子微微一笑道:“大概其中另有原故。”春华道:“有什么原故,他知道那里人多,用不着防备我就是了。”于是很自然的,随着五嫂子到祠堂里来。
五嫂子到头进屋子,就不向前了,由着春华一人到摆宴的二进屋子去。春华站在滴水檐下,叫了一声爹。廷栋这就走向前将她引着到三席面前,各道了一个总万福,依然引到自己这席来在手边设了座,让她坐下。当她在滴水檐下,心里还存着个疑问,小秋在这里,他看到了我,是种什么情形呢?及至三个席面都走遍了,却不见小秋在座,这倒奇怪着,难道他今天竟是不会来吗?怪不得父亲叫我来了,原来是这位冤家不在座呢。于是带了愁容,坐在那里没有作声。
廷栋这就道:“各位老伯说你会作诗,要当面考你一考,这就应该你出丑了。”春华这才明白,叫自己出来,为的是这件事。但是看看上座坐的那位李秋圃,正是自己心里所盼望的公公,而事实上所做不到者。今日当了他老先生,应当用尽自己的能力,来卖弄一下才好。便站起来低声道:“那就请各位老伯出题吧。”当她出来的时候,李秋圃早是把他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仔细地端详了~下,见她那圆圆的面孔上,透着那鲜红的血晕,一双细长的乌眉,和那很长的睫毛,配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那忠厚长者之相以内,乃带着几分聪明外露。便笑道:“请坐下。说到考就不敢当,就请小姐自己选题吧。”廷栋笑道:“若是由她自己选题,她可以把她自己的窗课出来搪塞的,岂不有负各位的期望?还是请哪位出一个题吧。”
大家虚让了一下子,都请李秋圃出。秋圃见这女孩子微锁着眉头,低垂了眼皮,心里也就想着,他和小秋的事,那是她知我
知,自己出来题目考她,有些不妥,便向侧坐的吴师爷笑道:“有劳吾兄代拟一个。”吴师爷见他真不肯出题,就偏头呆想了一想:出得太难了,未免要人家小姑娘为难;出得太容易了,也许小姑娘都会笑我是饭桶。正出着神呢,却看到下方烛台上的蜡烛,结了很大的灯花,笑道:“大姑娘,我出一个灯花题目吧。若嫌不妥,那就另改。”春华坐着呢,又站起来,低声笑道:“老伯既出了题目,怎好改得?”说毕,她微咬了下唇,低着头,便有个思索的样子。那举人便用手轻轻拍了桌子道:“不忙不忙,你只管坐下,慢慢地想。”春华答应了个是字,低头坐下去。她抬头一看烛花,又向秋圃很快地看了一眼,脸上忽带着笑容,似乎她已经胸有成竹了。这就回转脸下,低声叫着爹道:“我做了一首《五绝》,也可以吗?”廷栋道:“《五绝》也不见得比别种诗容易做。但是不会作诗的人,这只二十个字,凑字就好凑了。你先做出看看。”春华心里一面构思,一面走到父亲屋子里去,不一盏茶时,用一张素纸写好了,拿来两手送给父亲。廷栋看了,脸色却带了喜容。吴师爷料着有点诗样,是不怕看的,便笑道:“我要先睹为快了。”于是就伸手将诗稿接了过来,一看之下,拍着桌子伸了腰道:“这真是家学渊源了。我来念给诸位听。题目是《宗祠盛宴,奉各世伯召试,以灯花为题,即席呈正》。诗是……”说到这里,将声音放得沉着一点,念道:“‘客情增夜坐,好事报谁家?未忍飞蛾扑,还将纨扇遮。’虽然只寥寥二十个字,用事.命意,都很不错呀!”
他念的时候,大家都侧耳而听。念完了,那位不大开口的副榜.这也就将头左右连晃了七八下,微笑道:“虽然用字还不无可酌之处,以十五岁姑娘,在这仓促之间,有这样的诗,吾无问然矣。”说着隔席向廷栋拱手道:“可赞可贺。”那举人接过诗稿去,将筷子头在上面画着圈圈,笑道:“这诗还得我来注解一下呢:这未忍飞蛾扑,还将纨扇遮。不是赞美秋圃翁这次为姚冯二姓释争而发的吗?”秋圃原来也只想到咏灯而咏到灯蛾,也是常事,现在一语道破,立刻想着果然不错。不觉连鼓两下掌道:“姚小姐如此谬赞,几乎没有领悟,惭愧惭愧!这决不是小家子气派,加以磨琢,前途未可限量,我要浮一大白了。”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子,昂头一饮而尽,还向春华照了一杯。春华得了他的许可,心里这分儿欢喜,还在秋圃之上,便扬着两眉,站了起来。吴师爷也凑趣道:“这诗分开来看好,一气念之也通。就是说,夜坐深了,见着灯花,问它是报谁家的喜信呢?因为灯花之可喜,也就爱护它,不忍飞蛾来扑了。大家同饮一杯吧。”于是大家都举了杯子,向着春华。春华连说不敢当,举杯相陪,呷了一口放下。廷栋看得女儿如此受奖,也是乐着收不起笑容来。
秋圃这时很高兴,斟了一杯酒略举了一举,然后放下。笑道:“姑娘,我敬你一个上联,不嫌放肆吗?”廷栋笑道:“秋翁太客气,就出个对子她对吧。”秋圃诗兴已发,也不谦逊了。便笑道:“借姑娘名字人题了。”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容清楚地念道:“酌酒驻春华,莫流水落花,付大江东去。”全席陪客的人都说好,善颂善祷。秋圃又端起杯子,向春华举了一举笑道:“聊表微意!”于是将酒喝了。廷栋道:“秋翁,她不过是个晚辈,何必这样客气?”回头向春华道:“你对上呀!这要考倒你了。”殊不料这上联,正触动了春华的心机,便低声将上联念了一遍,问廷栋道:“是这十五个字吗?”廷栋说是的。春华道:“我想大胆一点,也借用老伯的台甫两字,不知道……”秋圃笑道:“那就好极了,必定这样,才和上联相称呀!请教请教。”春华笑着站立起来,偏向廷栋道:“我还有去写出来吧,不敢叫老伯的台甫。”秋圃笑道:“你只管说,不要紧。就是古人,也讳名不讳字,大概你用的是秋圃两个字。这二字是我的号,念出来何妨。”举人也道:“对对子,最好是脱口而出,你就念起来吧。”
春华听说要脱口而出,自己也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才思,是怎样敏捷,就念道:“吟诗访秋圃,又碧云黄叶,见北雁南飞。”她念完了,大家听到这句子的浑成,都不免齐齐地喝了一声彩。吴师爷将筷子敲了桌沿道:“好一个又碧云黄叶,见北雁南飞,这上一下四的句子,不是对词曲有些功夫的人,是弄不妥当的。只看她下这个又字,对秋翁莫流水落花的那个莫字,恰恰是相称。至于字面工整,那尤其余事了。好极好极!”他这样赞不绝口,可是廷栋听着,就二十分地不高兴。他在当年下省赴乡试的时候,和一般年轻秀才在一处,也曾把艳词艳曲,看过不少。尤其是《西厢记》这部书,念得滚瓜烂熟。
他现在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还有点道学的虚名,就十分反对这些男女才情文字。不想自己的女儿,当了许多人的面,竟会把《西厢记》上的北雁南飞对了出来。自己教训女儿,是怎样教的,教她作崔莺莺吗?廷栋越想越不成话,心里头惭愧,脸上就红了起来,人家尽管继续的夸赞春华,可是他自己就连说不敢当的话,也不会说  了。可是春华被人称赞着,还是满脸的喜色呢。
第廿五回 绮语何来对联成罪案 沉疴突染侍疾碎芳心
这其问,只有李秋圃心里很明白的。他知道舂华所对的,出自“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一个道貌岸然的父亲,怎会让姑娘肚子里有了这样的句子。莫说是崔莺莺,便是李清照这种才情的女人,也不会让廷栋许可。他眼见廷栋红潮上脸,那决不是酒醉,若是只管这样的闹下去,也就是更让老夫子不堪罢了。便向大家笑道:“据兄弟看来,我们都有些不恕道。大家有吃有喝,只管逼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既作诗,又对对子。现在,我喝一杯,谢谢贤侄女。”说着,他首先端起杯子来,举了一举,然后喝下去。大家看到秋圃有收场的意思,也就不便再考试春华了。舂华只觉自己得意,当了许多老前辈,可卖弄了一番。因之大家虽不考试她了,她还是喜气洋洋地坐在父亲身边。廷栋陪了大家吃了几口闷酒,肚子里不断的打腹稿,终于想出两句话了。笑道:“词章这种东西,不过文人的末技,便学习得好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所以我对于这事,却不怎样的注重。可是年轻的人,贪那些书上文句漂亮,总是自己偷着看。在功课以外,我不能一个个查他们看的是什么书,也就只好放任了。”秋圃道:“诗词可以陶冶人的性情,学些也不妨。孔夫子就劝他的学生,小子何莫学乎诗?《诗经》第一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圣人都不以这个有碍学业,老夫子说,放任一点,这倒是有理。”廷栋正觉得自己说了许多,依然没法解释,何以让女儿看熟了害!不管那些我再到祠堂里去。”说毕,转身就要走。
五嫂子一把将她扭住,发急道:“我的姑娘!这不是要我好看吗?我不该多嘴告诉你这些话。”春华道:“我不到里面去,只在祠堂门口赶上他,说两句话。”五嫂子拉住她哪里肯放,因道:“大姑娘,你怎么了?你是个念书的人,什么事不明白!你若是到祠堂门口去拦住他,深更黑夜,那成什么话?我的大姑娘,你不能叫我为难呀。”两个人正在桔子林里拉扯着呢,却看到林子里面,又射出一星灯火,这正是春华家门所在,五嫂子拍了她肩膀一下,低声道:“师母追出来了,快回去吧。”春华没法,只好勉强地让五嫂子扯了走。当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果然宋氏两手捧了一盏料器罩煤油灯,斜靠了门框站定,自然是一种等人的样子。春华心里想着,这若不是自己的母亲,真可以伸过头去,撞她几下,女儿和母亲,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苦苦的这样监督着?慢慢地走到了大门口,宋氏便问道:“回来了吗?”
春华没有作声,低了头站在一边。五嫂子举着灯笼,走近一步道:“我们慢慢地走着,带说着话,所以久一点,你真是心疼姑娘,还到大门口来等着。”宋氏道:“天不早了,十几岁小姑娘在外面走着,作父母的,怎能不担心?”说着,她举了灯在前面走。春华走到堂屋来,见正中桌上,摆着盖碗茶,又有瓜子芝麻糖片两个碟子,那分明是在堂屋里待过客了。既是待过客,所待的一定就是李小秋,五嫂子说的话,并没有错。心里本来十分烦恼,看到母亲这番做作,更不知道心头这腔怒火,由何而起,立刻抢进卧室去,就倒在床上睡觉。姑娘们是没有什么威风可以对付她的敌人,不是哭,就是睡闷觉。宋氏料着今晚上这着棋,大煞风景,是伤透了女儿的心。唯其是女儿不快活的样子全露了出来,这也更让她知道女儿变了心。只要女儿回来,母亲算是占着了胜利,她也就不来过问春华的事了。春华在酒席宴前,小小地露了一点才华,本来觉得很高兴,尤其是看到李秋圃那个人,倒蔼然可亲,青年人若是有这样一个老前辈来管着,那是很可乐的事情。不料自己在那里卖弄才气的时候,却中了母亲调虎离山之计,早知道那么着,我就不作诗,不对对子.老早的冲了回来,见着不见着,交谈不交谈,也不要紧,只是猜破了母亲这条计,心里也痛快些。她想到这里,捏了小拳头,不免在床上连捶了几拳,将脚还登了几登。
就在这时,有人咦了一声道:“这孩子怎么了,一个人发急?我听说你在祠堂里当众题诗,人家都夸你的才学呢。”这又是那位积世老婆婆来了,春华抬头看了看,依然躺着。姚老太太可不是说了就走,她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春华道:“奶奶,你在这里坐着,看着我吗?我也不能天天寻死呀。”姚老太太道:“你这孩子,是怎么样说话?你这屋里,难道还不许我坐吗?”
春华道:“我心里烦闷得很,我要好好地睡一觉。”姚老太太道:“你睡你的,我也并不打搅你呀。”说着话,她放了拐杖,在怀里掏出小弟弟的一只鞋底,上面绕着麻线租长针。透开了针线,在老人家那个斑白的发髻上,取了一根锥子,锥着鞋底,穿针引线起来。那长针上的麻线,长到两三丈,因为打鞋底是要一线到底的,这麻线不能剪断,所以穿过一针之后,老太太左手捏着插了锥子的鞋底,右手拉着麻线,窸窸窣窣的作响。江西人说老太太打鞋底,有两句歌谣,是“一夜窸窣,打了一针多”,这一分累赘,可想而知。然而唯其是累赘,这有闲阶级的妇女们,倒可以借此消磨岁月。平常春华看到妇女们打鞋底,是司空见惯的事,倒没什么感觉。今晚上正是想定定神,偏是老太太在这里打鞋底,分明是表示着不能走开,那麻线穿过鞋底的窸窣之声,送到了耳朵里来非常之烦腻。自己在床上辗转了几回,实在睡不着,只好坐了起来。撅了嘴道:“你老人家总不能看守我一夜到天亮吧?你走了我就寻死。”
姚老太太微笑道:“你这孩子着实有些淘气。你睡你的觉,我打我的鞋底,与你两不相干,你为什么不让我在这里坐?”春华道:“你是到这里来坐吗?你是怕我寻死,在这里看守着我呀。”姚老太太道:“这是笑话,为什么老怕你寻死呢?”春华淡淡的笑道:“我心里明白,大概你老人家也明白,就是你老人家不明白,我妈也会告诉你的,现在家里人把我当个贼来看待了。其实那是过余的,我何至于到这个样子?”她说着话,坐到桌子边
来,打开抽屉,拿出一大叠书本,放在桌上,一本本地清理了一阵。依然放到抽屉里,再打开别的抽屉,重新拿出一叠书本来检查,似乎有这些个书,她不知道看哪一本是好。最后她择定一本书,展开来翻了几页,可是也不知道书上有什么言语,引起她不快活,她两手将书一摊,伏在桌子上睡起来了。姚老太太坐在旁边打鞋底,冷眼是看得很清楚,觉得她虽不至于要寻死,可是她心里那分难受,也就情同害病了。老人家就是碎嘴子,有话哪忍得住,便向她道:“你今天喝酒喝醉了吧?我看你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呢?”春华依然是将头枕在手臂上答道:“对了,我喝醉了,但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只听到堂屋里有父亲很严重的声音,问道:“春华呢?”母亲在外面答道:“回家来就遛进房去睡了。”又听到父亲道:“不管她睡没有睡,叫她来,我要问她的话。”春华听着父亲如此严厉的声音,不由得心里连连地跳了几跳,心想,刚才到祠堂里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失仪之处呀,为什么父亲要叫我问话呢?正犹豫着呢,宋氏可就进来了,见她坐在这里,便道:“你也没有睡吗?那很好,你爹叫你去呢。”春华料着还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大了胆子,随着母亲向堂屋里走来。只见廷栋脸上关羽一般的颜色,不知是醉了,还是生气,直瞪了两只眼睛看人,两手按住桌子,坐在正中凳子上。
春华不敢走近,远远地站定,低头道:“爹叫我什么事?”廷栋冷笑了一阵,然后向她道:“你不知道作女子的,应当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接着便是非礼勿言。凡是所言非礼的,当然也就目已视恶色,耳已听恶声了。”廷栋抖了这一大篇文言,宋氏坐在一边,只有瞪了眼睛望着,不知他用意何在。春华是明白了,父亲是责备着说错了话。然而自己说话向来是很谨慎的,何曾在哪里说错了话呢?心里是这样地估计着,自然也答不出什么话来,只有低了头站着。廷栋等了许久,见她没有答复,这才料着她还没有懂过来,便道:“你刚才对的对子,有北雁南飞四个字,这是哪里的出典?”春华被这句话提醒过来了,心想是呀,我说的是西厢上的句子。当时很大意,随便地就说了出来,倒没有料到父亲把这个错捉住了。立刻心里乱跳,脸红起来,微微倒退了两步,答不出一个字来。可是关于词章一类的书,究竟是看得不少.停一停,心里就有退步了。便答道:“这用的是汉武帝秋风辞的典。”
廷栋道:“秋风辞上,有北雁南飞的话吗?”春华道:“我仿佛记得头两句是‘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我就稍微改了一改。”廷栋冷笑道:“满不是那回事。那么,碧云黄叶四个字,也是由草木黄落上生出来的吗?”春华道:“这是范仲淹的词句,‘碧云天黄叶地’。”廷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倒推得干净?这分明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变下来的,我有什么不知道。我一班朋友,为了打灯谜,常弄这西厢上的句子。我也从朋友口里,早领略了。你一个小姑娘,竟会看这样的淫词艳曲。而且在大厅广众之中,把书上的话,向人对起对子来。我姚某人的女儿,就是这样高谈风月,先就治家不严,还有什么才德去教育人家的子弟?我真昏聩糊涂,直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不成器。完了完了,还有什么脸见人?”说着,将头昂首,望了屋梁,连连摇摆了一阵。宋氏先听到他大套的论文章,本来是莫名其妙,后来在廷栋口里,听到西厢两个字,这就有些明白了,这是年轻人看不得的一部书,过年的时候,卖年画的,有那张生跳粉墙的图,不就是说着西厢这一件事吗?这就插言道:“我早就说了,女孩子要她念什么书?你不相信,说古来女子,认得字的很多。又说现在女孩子还有学堂可进呢,念了书还可以懂道理。你看,懂得什么道理?听说你还买了些什么时务书给学生看,都讲的是些什么男女平权,维新自由。她当然也就看到了。现在你自己也觉得是弄出笑话来了。”
廷栋手将桌子一拍道:“世未有不能教其子而能教人之子者,休矣!我不教书了。”宋氏淡笑道:“你不教书,人家都知道了,那不但是羞一,羞二羞三还不止呢。俗语道得好,女大不中留,我早巳也就告诉过你了,你不信我的话。这丫头,多留在家里一天,多让父母担一天心的,不如早早地送出门去了好。”春华听了,很不服气,就正色向宋氏道:“娘!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有什么事让父母担心?”廷栋本来气极了,只是女儿不过是文字上的罪,不便怎样大发脾气。现在见春华对母亲顶起嘴来,这显见得她是越发的不受教训。于是用手将桌子一拍,自己突然站起来,瞪着眼道:“早知道你是这样不成器的东西,倒不如让你在塘里淹死了是干净。”
春华的小弟弟,见父母都在骂姐姐,早是藏在门角落里,不敢出面。这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自然,是大大的吃上一惊了。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杖,颠倒着抢出来,问道:“又是怎么了?骂得这样大哭小叫。”原来春华也吓得半侧了身子,向着墙角揩眼泪呢。宋氏早是把儿子抱到怀里,轻轻地拍着,连说不用害怕。廷栋依然悬两手按住了桌子,向春华望着。姚老太太道:“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会这样闹了起来?”廷栋一想,这一番缘由,要告诉母亲,恐怕是闹到天亮,她还不能清楚,就叹了一口气道:“你老人家不用问,总算是我教导无方。”说毕,向春华喝道:“你还哭什么?我的话冤屈了你吗?若是你还小两岁,我的板子,早上了你的身。以后有两条路,你自己去选择。一条是从今日起,你要改头换面,好好地做一个人,以前的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也就予你以自新之路,既往不咎。其二,就是干干净净,你死了吧!”说毕,掉过脸来向宋氏道:“我把这丫头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严加管束。”
春华真不料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比打了一顿还要难受,便将身子扭转来,向廷栋正着脸色道:“爹爹教训得我极是正理。既然我是这样不成器,我不愿再让父母为我担心。我情愿照着爹爹第二个办法,死了吧。”姚老太太啊了一声。廷栋鼻子里哼了两下,只是冷笑。宋氏怀里抱了孩子,可就轻轻地向她喝道:“你愿死,我还不许你死呢。我没有钱给你买那口棺材,要死你到管家去死。从今天晚上起,你就在我一块睡,我得看守着你:”
春华低声撅了嘴道:“一个人决心要死,旁人也看守不了许多=”宋氏偏是听到了,就接着嘴道:“为什么看守不了许多?我要把你送上了花轿才放手呢。”春华心里一转念,父母都在气头上,我站在这里做什么,越站在这里,不是越得挨骂吗?于是不和母亲再分辩,悄悄地走进屋子里去了。不料她母亲是说得到做的到,也就跟着走进房来,这天晚上,她果然就和春华同床睡了。
当春华受着父亲那样严厉的申斥以后,本来就觉得家庭管得这样紧,自己常梦想着怎样可以出头,于今是没有指望了,确是死了干净。及至母亲同到屋里来睡,尤其是增加了她心里的厌恶不少。心里默想着,今天晚上,母亲必然是时时刻刻留心的,无论如何,也寻死不了。到了明天早上,她安心睡了,我再作计较,今天晚
上,我可以放头大睡,让她摸不着头脑。她如此想着,也就侧了身子向着床里,闭上眼睛,安心睡去。不想这天晚上的两件大事,印象太深刻了,睡在枕上,少不得前前后后的想去。唯其是前后的想着,就睡不着觉。到了次日早上,宋氏安心睡去的时候,她也不能不安然睡去。及至醒来的时候,已是红日满窗,母亲端了条高凳
子,放在橱子边,她爬上橱子顶去开瓦罐子拿东西。这瓦罐子里放的是陈茶叶,家里有什么人害病的时候,总要取点陈茶叶泡茶喝。另一个小的瓦罐子盛着冰姜,也是常为了病人取用的。睡在枕上,见母亲用茶碗盖托些陈茶叶下来,上面也放了两块姜。昨天祠堂里请客,剩下荤菜不少,都搬回来了。祖母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嘴
馋,大概又是昨晚上吃伤了食,今天病倒了,这倒不能不起来看看。于是穿衣下床,就向祖母屋里去。
可是走到堂屋里时,祖母刚是在神龛上炉子里上了三炷香,扶着拐杖,半伸了头,向着佛像,念念有词。她好好儿的,是谁病了?姚老太太回转头来看到了她,便点着头道:“孩子,不要淘气了,你爹病了。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家里喜欢生闲气,那总是不好的。”
春华为着婚姻的事情,虽然对家里人全觉得不满,可是她是个受了旧礼教洗礼的人,一听说父亲病了,心里先软了半截。手扶着房门,要出来不出来的样子问道:“好好的,怎么就有了病呢?”姚老太太还没有答言呢,却听到重重的两三下哼声,由父亲屋子里传了出来。听这种呻吟声,似乎病势还来得很猛。父亲是个勤俭书生,非万不得已,决不会睡在家里不去教书的。定了一定神,想着,便是要惹父亲的不高兴,也管不了许多,父亲的病,总是要去看的。于是手摸摸头发,也来不及洗脸,就走到父亲屋子里去。只见他半坐半躺地睡在床上,将棉被卷得高高地一叠,放在床头,撑住了他的腰。他的脸色,有些像黄蜡涂了一样。只在一夜之间,两个眼睛深陷下去不少。他两手按在胸前皱了眉毛,似乎有无限的痛苦,在里面藏着。他看到春华进来,只看了一眼,依然垂了头。床面前放有一只茶几,放着茶碗茶壶之类,小弟弟拿了个布卷的小偶像,伏在床沿上玩,那便是和父亲解闷的意思。春华走进房来,轻轻地行到了父亲面前,问道:“爹,怎么不好过了?”廷栋哼了一声,却不答复。小弟弟可就答言了。他道:“半夜里起,爹爹就心口疼起来了。娘说,爹是让你气病的。”
春华听了弟弟这毫不隐讳的言语,再看父亲那闷闷不乐的颜色,这话决不会假:唯其是这话不会假,心里是愧
怨交加,恨不得在这地板缝里,直钻了下去。自然,脸上也就红了起来。就在这时,宋氏端了一碗热汤进来,送到床面前去。小弟弟道:“娘,爹爹这病,不是让姐姐气的吗?这是你说的。”宋氏回头向春华看了一看,顿着脚道:“哼!你脸也没有洗就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老子也指望你伺候他,你少引他生些闲气,也就是了。”春华在她的职分上,觉得是不能不来,来了之后,受着这些话,又不能不走开。看看床上,父亲是依然皱了眉坐在那里,当然,对自己还是不大高兴,依然是悄悄地出来了。早上梳洗之后,想到父亲的病,虽不见得完全是为那两句西厢气起来的,但是也有些原因在。何况母亲当父亲的面,又只管说这话,不由你不顶上这个罪名。于是坐在堂屋里椅子上,只管发呆。姚老太太拄了拐杖,走到身边,轻轻地拍着道,“孩子,你怎么这样傻,父亲不好过,也不进房里去伺候吗?”
春华道:“我本来到屋里去伺候的,不想我一进去,娘就说我,爹脸上也不高兴。那样,不是让他老人家病上加病吗?”姚老太太道:“虽是这样说,你总也应该进去。你端把椅子在堂屋里坐着,倒好像是同谁生气了。你爹病了,你就受点委曲,也算不了什么。”
春华觉得祖母这话,倒是由衷之言,只好把脸上的愁容,一齐收去。放出很和悦的样子,走进房去。廷栋已是睡了下去,将身子半侧着,有人踏着地板响,便微微地睁开眼来。可是他微微地睁眼之后,跟着便叹上一声。宋氏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手撑了头,向床上望着。半晌,叹上一口气,春华站在屋子中间,看看父亲,看看母
亲,仿佛都为了自己进来,再加上一种不快似的。这真为难死了,不进来看病,是父母要生气,进来看病,父母还要生气,这便怎么办呢?一阵说不出来的委屈,几乎要哭出声来。可是真要哭出来,又怕母亲说是不吉利了,所以又赶紧的,自将眼泪忍住了。她默默地站了一会,正不知怎样的进退是好,恰好外面有人叫郎中来了。
江西人都叫医生作郎中,这两个字叫出之后,医生便可以由人引进卧室,病人家族,就不回避了。宋氏站起身来,狗子将那医生引进,好在是个斑白胡须的老人,宋氏便招待着坐下,廷栋醒过来,在床上拱拱手。医生正也是廷栋的朋友,闲谈着,问起发病之由。
宋氏坐在对面一张凳子上,就说是昨晚上请客,不免多吃了点酒,回家来,又为孩子们生了气。春华是闪在母亲背后站着,觉得直到如今,母亲还认为这病是我气成的,倒要听医生怎样说。那医生哦了两声,点着头,似乎有了解之意,然后就坐到床沿边来诊过了病人两只手脉,回坐到原处,向宋氏点头道:“你说的话很对,廷栋是个有涵养的人,怎么倒为了孩子们气的这个样子呢?”宋氏淡笑道:“也总为着孩子们太不听话了。”说毕,回转头来,向春华看了一眼。
春华心里不免跟着动一下,想着,有了医生这句话,自己的罪案,那是更实在了。若是父亲为了这病,有个好歹,自己的罪,真是万古难休。这就情不自禁地向医生问道:“先生,这不过心口痛的病,不要紧的吧?”医生向她看看,见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的样子,便答道:“那总要好好地调治。小病不会调治,可以变成大病,大病会调治,也可以变成小病,这是一定不易之理。”说着,便要了纸笔,就在屋里桌子上,开过方单,放下笔,然后向床上的病人拱拱手道:“廷栋兄,你这个病,要好好地调养,一回就把病症挡了回去,不要弄成一个胃病的底子在身上,那到了老年,是很讨厌的。”说着又向宋氏道:“嫂夫人,你多分一点心,好好地调养病人,药方子,那不过是急则治标,树皮草根,究不是探本寻源的治法。总而言之,家里那些小小闲事,就不必让廷栋去管了。”宋氏对他这话,虽不十分了解,可是不让廷栋再生气,这可是很明白的说了出来了,就点点头道:“这个我明白。”这就回转头来向春华道:“听见了没有?你们可不能再让爹生气了。”春华觉得母亲这种说法,还是不放心自己,换言之,就是自己还会引父亲生气呀。现在当了医生的面说起来,也无非叫自己多小心的意思。心里想着,我何曾引父母生气,父母只管把闲气向头上顶着,我有什么法子。当了医生的面,不敢作声,只有低头忍受了。医生去后,姚老太太就扶着门进来了,问道:“郎中怎么说?病不要紧吗?”宋氏冷笑道:“我不是郎中,也看得出来,郎中看了这情形,还有不知道的吗?”廷栋在床上哼道:“嗐!不用说了,说也无益,我只怪我多么的没有涵养,简直不能含糊过去。”姚老太太也走到春华身边,将手摸了她的头发道:“好孩子,以后你就不要那样小孩子脾气了。”春华一听家里人的口气,都是把这罪坐实了在自己头上,自己除了招认,一点推诿的法子都没有,这真是冤屈死人。在父亲屋子里,为了避讳起见,那是不许哭的,只有低
了头,压住胸里这一腔悲愤,靠了墙站定,这比前日投塘吊颈那种凄惨的味儿,还要难受十倍哩。可是她受着那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教训,她是决没有一丝什么违抗的意思呢!
第廿六回 肠断情书泪珠收拾起 心仇恶客血雨喷将来
在姚春华闹了一回当客谈西厢词句以后,她父亲就病了。由她家里人到医生口里,都说廷栋是心病,这是很显然的,她不能不顶着引父亲生气的这行大罪。可是她自己再三想着,《诗经》上的句子,比这风流到十倍的,也不知多少,何以父亲还教我念呢?就譬方说大家口头说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无论是女人说男人,或者是男人说女人,反正比北雁南飞这句子,总明显得多。而况北雁南飞,不过言景中之情,更不关痛痒。若说本来就不该看西厢,西厢上的事,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就不应当念《诗经》。我父亲这样生气,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春华执着她的见解,在委委屈屈伺候着父亲的时候,也是不住地生气。只是她的见解不行,别人都说她是把父亲气病了的。在她父亲病过五六天之后,身体略微舒适一点。春华当着母亲在父亲面前的时候,找了几件衣服,到塘里去洗,经过五嫂子家门口的时候,放下手上提的盛衣篮子,就高声叫道:“五嫂子在家吗?”
五嫂子在堂屋里伸出半截身子来,向她招招手。春华道:“我忘了带棒槌出来,你借一根我用用吧。”说着,提了篮子,走到五嫂子家里来。五嫂子将她拉到房里,不等她坐下就低声道:“我的姑娘,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对对子,你说了什么话了?”春华望了她道:“怎么你都问这句话,有什么人对你说了这话吗?”五嫂子道:“姑娘你真是年轻的人少经验。你那天晚上到祠堂里去,除了客不算,就是我们姚姓自己人,在坐的也是不少。这里头总也有几个念书的吧?你若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他们有个听不出来的吗?现在我们村庄上的人,哪个不说,你看了风流书,口里不谨慎,当人说了风流的话,听以把相公气病了。”
春华走进屋来之后,就听了这一套不入耳之言,要解释五嫂子的误会,也觉得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而且这误会也不在五嫂子,她不过是听了别人的话,特意来转告的。这真如顶门心打了个炸雷,叫她许久说不出话来,手扶了门,就这样呆呆地向五嫂子望着。五嫂子以为她是犹疑着自己的话呢,就正着脸色道:“真话是真话,玩笑是玩笑,这是多要紧的事,我能随便的说吗?我索性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这件事,就是在外姓,恐怕也已经有人在说着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有这多天了,那还不传说得很远吗?你在相公面前,放孝顺一点子吧,他病好了,出来听到了这些闲话,他又是一场好气。他是个有面子的人,气恨了,那是会出乱子的。”
春华不想五嫂子是同党的人,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件事,外面飞短流长,不知说了些什么。可是自己对的对子,并不是见不得人的话,这是冤屈死好人了。心里只管着急,话又说不出来,只把眼睛里两行眼泪,逼得泉涌般的流了出来。五嫂子道:“我想着,你不是乱来的人,必定受了冤枉。可是为了这样.你是不能不忍耐一点了。有道是,日久见人心。”春华听了她躲躲闪闪的这一番话,觉得这不过是面子上的几句言语,乡下人懂不得什么文字上的风流罪过,一定疑心我做了什么坏事的。这就坐了下来,回头先向门外看看,然后问道:“村子上人说我……”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转着眼珠,把脸急红了。五嫂子皱眉道:“我也不能听得十分清楚。是真说不假,是假说不真,你也不必搁在心上,以后遇事都谨慎一些就是了。”
春华身子向上一挺,板起脸来道:“五嫂子,你怎么也说这种话起来,你是知道的,我并没有做过什么要不得的事,我一家人都说我把老子气病,难道你也说那种话吗?”
五嫂子将房门向外虚掩了一掩,然后走近她的身边来低声道.“你不要急,我有话对你说。那个人来过一趟,你晓得吗?”春华呆了。问道:“哪个来过一趟,我不知道。”五嫂子道:“他带了几样点心,到你家去看先生的病。偏是在大门口就碰到了师母。师母真抹得下来那面子,就对他说,先生睡在内房里,不便见学生,挡驾。他怎好意思一定要进去呢?放下东西,自回去了。昨天晚上,天卜下着细雨烟子呢,又刮着风,我坐在堂屋里织布,听到篱笆门有人拍了几下,我问是谁,他很低的声音答应了。我听得出他的声音的,吓得心跳到口里,只好摸着去开门。他一个人,右手撑着伞,左手打着灯笼,在灯光下看到他那件竹布长褂子湿了大半截。”
春华点点头道:“他可怜,为了我的事,他是什么亏都肯吃的。你没有让他进来吗?”五嫂子皱了眉道:“姑娘,你那心里,怎么不活动一点,还是那样想呢?我这屋里还有邻居呢。斜风细雨的夜里,我放进一个年少书生进来,你想那成什么话?所以我当时就埋怨他胆子太大了,若不是彼此都是熟人.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你有什么话快说,天色晚了,我是不便请你到家里去坐。”
春华撅了嘴道:“你这话说的教人家有多么难受?”五嫂子道:“事到临头,我也实在没有法子顾他了。他倒好,说是进来有许多不便,也并不想进来,只是来交……”她说到这里,突然把话缩回去了。春华将脚微微地在
地面上点着道:“你说呀,他有什么事交代你呢?”五嫂子微笑着,摇摇头道:“你不用发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不过来交代你两句话,叫你好好地伺候相公的病,娘老子有什么话,你都忍受了吧。”
春华摇摇头道:“你这全是骗我的话。他老远的路,冒风冒雨走了来,就是为了这样的两句淡话吗?你又不是不管我们的事的,以前的事,你和我们帮忙的地方,也就多着啦。”五嫂子微笑道:“倒是只有这几句话,不过隔了两晚,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叫我说出来,我可有些不行。据我想,恐怕他也就是来这一趟,以后不会再来了。”春华站起来,牵着她的衣袖道:“不行,你得和我说实话。他总不至于叫我逃跑,总不至于叫我寻死,你有什么不能实说的呢?”五嫂子沉吟了一会子,料着也是抵赖不了,便笑道:“我告诉你,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们有话在先,你不能依了他的话胡来。要不,我就顾不得许多,要对师母说的了。”春华想了一想道:“好吧,我依了你的话。”五嫂子道:“他不是对我说什么,他是交给我一封信,叫我转给你。我又不认得一个字,他那样冒着雨送来,我知道他在信上写些什么?不过,一定是很要紧的,不敢乱交给你。可是不交给你吧?
设若那上面有什么要紧的话,我给你耽误了,也是不好,真把我为难了两三天。”春华将她的衣服,轻轻地一阵乱扯,跌着脚道:“你耽误我的事了,你耽误我的事了。”五嫂子瞪着眼,轻轻地向她喝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样的叫起来,是给我下不去呢?还是给你自己下不去呢?若是叫别人知道了,你是看信不看信?”这几句话驳得春华不能再强横,只是皱了眉道:“你不想想我心里有多么难受吗?”
五嫂子端了个方凳子,放在木橱边,自己爬上去,在橱头一叠又脏又乱的东西下,抽出一封信来,然后带了笑容,向春华手里递着,当春华正要伸手来接的时候,她可又把手缩了回去。紧紧地贴住胸襟拿着,正色道:“信是交给你的,你得依着我一件事,把信上的话,详详细细地念给我听。”春华也不知道信里所说的什么,怎么敢冒昧答应这一句话。不过她很快地在心里转了一个念头,我就答应她,我看了信,有不能对她说的话,我就瞎诌两句好了。便点头道:“这有什么不可以?我的事,从来就没有瞒过你,这封信又是由你手上转来的,我还有什么话要瞒着你?”
五嫂子看她的脸色,并没有调皮的样子,这就把信交给了她。春华来拆信时,五嫂子立刻退着站到门边去,挡住了路,以免有人冲了进来。春华捧了几张信纸在手,就站着念起来道:“华卿左右,日前宗祠一宴,先之参
商……”五嫂子立刻向她摇了几摇手,轻轻地道:“不用念了。我是怕你不肯念,故意要你念给我听,试一试你。既是你肯念了,我就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待我,你先不用念,免得让别人听了去。你看完了,把这里的意思,对我说上两句,那也就行了。”春华瞟了她一眼。鼻子里哼着冷笑一声,也不再说什么,捧着信向下看去。那信说:   华卿左右:
日前宗祠一宴,失之参商,抑何可惜。初以为天定,继知实人事也。当四座誉扬,共赞面试之时,私衷窃喜。以为芳尘暗接,灵犀可通。虽隔座不复能言,而可相视于英逆。不期令慈匆遽见召,殷勤接待,细问家常,故延时刻。本觉母不谅人,或无他意。及回席则樽酒犹盈,衣香空在,是知一去一来,监酒者已无所不至,不待宴终,已寸心如割矣。笼灯回寓,夜已三鼓,方将展衾就寝,嗔恨付之梦寐。而家严正色入室,慷慨见责,谓卿非待字之少女,小秋为立雪之门人,苟稍有逾闲之心,即陷于不礼不义。纵习欧风,遽谈自由,而亦非其时其人也。且谓卿温柔敦厚,本质似佳,而开口即出艳词,必受小秋之熏陶。师以正学教我,我以风流误卿,迹无可原,心复何忍?言之再三,必令永绝。尔时小秋面红耳赤,垂立听训,期期荷荷,不复能为一语。家严又谓:佳儿佳妇,谁所不欲?然名花有主,难系红丝,射雀无缘,徒玷白璧!于己既无所益,于人更有所损。流连忘返,甘背亲师而为名教罪人,究何所取舍!反复训解,为义虽严,而老人之心,实已深为曲谅。小秋有动于中,垂泪而已。家严终谓:近来欧风东渐,士子实非寻章摘句之时,今春从师小读,本为免废光阴于嬉戏,原已定桂子香时,令回往南昌,就学于农林学堂。今三湖不复可居,限小秋七日,即附舟东下。否则家法俱在,决不容恕:小秋再四思维,必卿家不悦之情,防范之意,已为家严所看破,老人不欲令尊有所不堪,致伤友谊,故一宴之后,断断乎必防止吾侪之相亲相近而后已。我之不能有违亲心,亦犹卿之不得不秉承母意。事已至此,唯有撒手。佛云一切因缘,等诸梦幻,纵是眷属有成,齐眉皓首,而一棺附身,终为散局。迟早一梦耳,
今日为梦较短,出梦较速,容何伤乎?已矣,华卿!午夜枯坐,挑灯作书,本已心与神驰,泪随墨下。及书至此,竞亦爽然若夫。故意义既明,不再辞费,当寸笺得达之时,或已为河干解缆之日,相逢既是偶然,此别亦勿戚戚,听我去可耳。学堂新制,暑夏必有长假,明年今日,或当重访旧日门巷。至迟七夕之交,不负此约。桃花人面,时复如何,则非所计。盖亦感于见碧云黄叶,又北雁南飞之句,有以成此诗忏耳。纸短情长,笔难尽意,华卿华卿!从此已矣!伏维珍重。
小秋再拜
春华看这信前面两页信笺,无非是说到这次不会面,两家父母,不好说话,这本都在情理之中,心里没什么感动。及至最后几行,陡然用华卿已矣四个字一转,小秋就变了心,不觉心里一阵难受,脸色慢慢的变了起来。说到最后,他竟是走了。春华两行眼泪,不知是怎样的那么汹涌,立刻在满脸分披下来。虽然是用手绢不住的揉擦去,可是那手绢像水洗了一样,全湿透了。另一只手捏住那信,还不曾放下来,只是全身抖颤。因为五嫂子家里,是和别人共着一幢堂屋住家的,连说话大一点声音,五嫂子也是耽心害怕,如何肯让自己哭下来,因此把手绢倒握住了自己的口,伏在桌上,只管哽咽着。
五嫂子当她在看信的时候,本也是用着冷眼来看她,见她的颜色,越变越凄惨,料着是不会有什么好话,便道:“大姑娘,你先不要哭,说出来,他倒底是写些什么话给你?”春华哽咽着道:“他……他……他走了。”说话时,那泪珠又是泉水般的流了出来。五嫂子道:“他走了,到哪里去了?他的家不是在街上吗?”春华道:“他上省进学堂去了。”五嫂子道:“信上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吗?”春华道:“要紧的就是这一句,其余的话,都是劝我的,他说人生相逢,不过是一场梦,叫我丢开。梦自然是个梦,只是这个梦也太短了。”
说着,又涌出一阵眼泪。五嫂子这算明白了,是小秋写信来和她告别的。于是向她道:“你这就不用伤心了。他既是走了,你就是哭死了,他也不会知道。现在和你打算,只当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这事情就算云过天空了。这个消息,迟早是会让相公师母知道的。人去了,他们不必提防着,你也就可以自由自便了。”春华道:“人去了,人是大家逼着去的。”只这一句,她又涌出眼泪来了。五嫂子道:“好妹妹,你不要哭,你一露出马脚来了,我在你姚家可站不住。我要做第二个毛三婶了。”这句话,猛可地把春华提醒,就止住了哭问道:“果然的,你说到毛三婶,她现在怎么样了?”
五嫂子道:“姚冯两家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哪还有脸回家来?听得冯家答应赔毛三叔几个钱,把这婚姻了了。这样一来,毛三叔是不背卖老婆的名气,毛三婶另外嫁人,也可以由自己去挑选,但是这附近百十里路,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声,哪个还要她,只有远走他方了。”春华听说,默然了许久,然后叹口气道:“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五嫂子道:“你说什么?她还是飞福吗?”春华摇摇头道:“那也不用提了。从今天起,我把眼泪也收拾起来,不再哭了。”说着,将手上捏的一方挑花白布手巾,在脸上抹擦了一阵,然后拿着那封信折叠起来,向怀里塞了进去。五嫂子道:“你这是何苦,哭得这样雨打梨花一样。洗把脸再走吧?要不然,回去让师母看出来了,又要盘问得树从脚下挖,非见根底不可。”
说着,她立刻端了一盆温热水放到桌上,把手巾,粉扑、胰子,一齐陈设着。春华望了她道:“还给我预备下扑粉,叫我打扮给谁看?”五嫂子道:“不是叫你打扮给谁看。你照照镜子,你脸上哭得黄黄的,眼珠哭得红红的,一出我这门,人家就要疑心。你扑点粉也好遮盖遮盖。”春华道:“你这话是对的。不但是今日我要遮盖,从今以后,我永远要遮盖遮盖我这张哭脸了。唉!且把泪珠收拾起,谁人解得看啼痕?”五嫂子道:“你又念文章发牢骚了。女人是真念不得书,念了书就会生出许多的是非来的。大姑娘,不是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假如你不念书,也不会哭掉许多眼泪。”
春华点点头微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于是站起来洗脸,拢发,还扑了一点粉。将镜子照照,果然眼珠还有一些红。因向五嫂子道:“我这台戏,是唱到这里为止,以前蒙你帮了许多忙,将来再报答你罢。现在我照常去做事,和村子里别个不认识字的姑娘一样,只做那些蠢事。至少,我也可以省下许多眼泪。”说着,她提了洗衣服的篮子,下塘洗衣服去了。
过乡村生活的人,对于时光的变换,是很容易地感觉到,春华走到塘岸下,只见对岸的柳条子,拂到水面上去,水面上飘着碗口大的荷叶,随了浪纹颤动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夏天了。想到当春初在这里和小秋谈话,那水边的桃花,斜伸着,照出水里一双影子来,又是多么的娇媚。到如今那桃花也是长了很浓的绿叶,桃子有鸽子蛋那么大了。春华放了篮子,在塘岸边,自己坐在洗衣石上,抱了腿只管出神,她忘了是来洗衣服了。正出着神呢,五嫂子却在身后叫道:“大姑娘,你不洗衣服,静坐在这里发呆干什么?”春华倒不料她会跟了来,因道:“你跟来做什么?你以为我还要跳塘,来看着我吗?”五嫂子笑道:“大姑娘说话,总是带了生气的样子做什么?相公师母给我多少好处,我要不分日夜看守着你?”春华道:“那么,你跟了来做什么?”五嫂子道:“你不用洗衣服罢,到我家里去坐坐。”
春华对她周身打量了一番,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我在你家坐,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现在我到这里来了,你又叫我回去,你不嫌费事吗?”五嫂子笑道:“你走了之后,我又想起几句话来,所以又来请你去。”春华将手拍着洗衣服的篮子道:“你看看,这么些个衣服,我还没有动一动。到你家里去坐一会子再来洗衣服,那要迟到什么时候才洗完呢?”五嫂子笑道:“你到我家去坐坐,这衣服就不用洗了。”春华道:“不洗衣服,我回家去怎么交代?”五嫂子笑道:“包你提了干衣服回去,师母不能说你一句话。”春华道.“你不要这样三弯九转的说话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就在这里对我说了,不是一样吗?”五嫂子笑道:“姑娘,你真把我弄成了个呆子了,假使我的话可以在这里说的,我就在这里说了,岂不干净?为什么一定要你到我家里去说呢?我这样说着,这里面自然有一点缘故。”春华见她藏头露尾的样子,这里面显然是有些原因,便道:“好罢,我同你去。你若是没有什么好听的话告诉我,我不依你。”说着,于是一同走到五嫂子家里来。
五嫂子有个同堂屋的三婆婆,正扶了柴门,向外看看天色,见春华来了,这就笑道:“大姑娘,恭喜呀!”突然地说了这样一句恭喜,这却让春华有些莫名其妙。什么事恭喜呢?站着向人看了,呆上了一呆。五嫂子就推着她笑道:“进去说话罢,三婆婆和你闹着玩呢。”春华看三婆婆的脸色,分明是很自然的笑容,不像是闹着
玩。不过也不能就站在大门外追着问这所以然,于是就同着五嫂子走了进来。到她屋里的时候,见桌上摆了一碗茶,斟得满满的,好像待过客。这客是来去匆匆,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就走了的。于是放下篮子,还不曾坐下,就正色向她道:“五嫂子,我看这里头有些文章,究竟什么事?你快些对我说,我闷在心里,可受不住。”五
嫂子笑道:“你急什么呢?我把你请了来,总要把话对你实说的。”
春华将放在地上的篮子,又挽了在手臂上,撅了嘴道:“你说不说?你不说,我也不要听你说什么,我这就走了。”五嫂子将篮子拉住,笑道:“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请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再走。”春华道:“你留我吃饭,那也不是对人说不得的话,你在塘边对我说了,让我洗完了衣服再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为什么先把我拉了回家来?而且刚才三婆婆对我说了一句恭喜,总有原因。我看,这桌上有碗茶,必定是我娘来了,叫你留住我,家里是不定瞒着在作什么害我的事呢。你对我说了实话,我就在你这里吃饭。不然衣服我也不洗了,我马上跑回家去,看他们把我怎样?”说着,身子扭了两扭,又有要走的意思。五嫂子连连摇着手笑道:“不忙不忙,你听我说,你家来了客,回去是不大好。”
春华道:“这话我就不懂了,家里有客,我娘少不得忙起来,我正要回去做事,怎么倒留着我在你家吃饭呢?”五嫂子抿嘴笑着说:“你不要生气,临江府来了人了。”春华听到这话,便知是未婚夫管家来了人。而且不让自己回去,恐怕还来的是女客,可以穿房人户,姑娘们是躲避不了的。再加上三婆婆见面那一句恭喜,这婆婆家来的人,是为了什么来的,大可明自,必是送嫁娶日子来了。母亲常说女大不中留,要把自己送到婆家受管束去。自己还年轻呢,以为母亲或者吓人的话,现在是不幸证实了。顷刻之间,春华的面皮,涨得红中透紫,眼珠发直,手扶了桌子站着发呆,只有微微喘气的分儿,嘴里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五嫂子明知这话是告诉她不得的。告诉她之后,必定会生气,可是想不到她一生气之后,竟是有晕过去了的样子。这就两手轻轻扶了她,让在椅子上坐下,而且微微地拍着她的肩膀,笑道:“这也值不得这样生气。既是亲戚,彼此总有来往的,姻缘都是前生定,事到如今,你只有听凭父母作主,顺顺当当地图个下半辈子吉利。”五嫂子唠唠叨叨对她劝上这些话,没有一个字是她愿意听的。不过她也不驳上一句,将一只手臂撑住了桌子,托着自己的脸腮,好像有一种沉思的样子。五嫂子摇着她的身体,微微地笑道:“你这是作什么?越劝你倒是越生气。”
春华两只眼睛呆定,似乎眼泪汪汪的,又有流出来的样子。五嫂子低了身子,就在她耳朵边,低声安慰着道:“好妹妹,你不要哭,你的身体受不住了。”春华突然地站了起来,板着脸道:“你说我哭吗?我才不哭呢。刚才我已经说过,我韵眼泪,已经收起来了,世界上没有人配让我哭的了,我不哭!”五嫂子觉得她这话,很是有毛病,不过在这个时候,也不是和她抬杠的时候,只好忍住了,便笑道:“你不哭,就很好,你肯答应在我这里吃了饭去吗?”春华犹疑了一会子,点头道:“那倒可以的。不过你应当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来了?来了又为了什么?”五嫂子道:“我也没有到你府上去,我哪里知道?”春华道:“你没有去,我家里可有人到你这里来。若不是我家有人来,你怎会到塘边上把我请来吃饭?而且三婆婆见面就恭喜,分明是这话也晓得的。事到如
今,你还瞒我,算得我的什么好朋友?”五嫂子道:“回头我慢慢地和你说,现在我先去烧水泡茶……”春华一把拉住她的衣襟,乱扯了几下,顿着脚道:“你说不说?你若不说,我不回家,我也不在你家坐着,我跑到三湖街上,搭船到南昌去。我不是吓你,我说的到做的到。”五嫂子虽知道她是瞎说的,不过看到她脸上又急得发黄,两道眉毛几乎是挤到一块儿来了。便笑道:“至于吗?至于急成这个样子吗?你坐下,我慢慢地告诉你。”春华依然扯住了她的衣襟,顿着脚道:“你不管我坐也好,站也好,你只管快些把话告诉我就行。”五嫂子笑道:“你向来是个斯文人,真想不到你会急成这么一个样子。我说吧,城里来的是一位男客,一位女客。男客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女客听说是师母娘家的亲戚。大姑娘,大概你是叫她表婶吧?”春华点点头道:“对了,我叫她表婶。”她面子上是这样答应着,心里可就在那里想,这是我什么表婶,就是我的仇人。这个媒,就是这个王家表婶说成的。五嫂子道:“她大概就是你们两家的月老吧?”
春华的脸皮,变着紫色,淡笑着答道:“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那紫色的面皮,又带了苍白,而且嘴唇皮,由紫色变成了乌色。五嫂子道:“哎呀!大姑娘,你的颜色太不好,身上怎么了?”春华还淡笑着,打算答应不怎么样。然而她忽然地咳起来,伏在桌子上抬不起头。很不在意的,向地上吐了两口痰。五嫂子看她颜色不对,也很有些着急,于是抽了悬绳子上挂的湿手巾,就来替她擦嘴。
五嫂子连擦了两把,抽回手巾去,又啊哟了一声道:“不好,大姑娘,你失红了!年轻的人,何必这样性子急呢?这不是同自己的身体为难吗?”春华抬起头来看时,果然的,那湿手巾上,两片鲜红的血迹。再看地面上吐的痰,阴暗作紫色,自然是血。便点头笑道:“果然,吐血了,这倒是我的好事。”五嫂子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送你回家去吧。”春华摇着头道:“不,今天,我不能回去。就是要死的话,我也要借你这屋子断气。”五嫂子道:“你既是不回去,我也不勉强你,坐在这里,你是怪难受的,让我扶你到我床上去躺躺吧。”春华点点头,哼着道:“这个倒使得,只要你不嫌我龌龊你的床。”五嫂子本来和春华是表同情的,见她这份情形,心里也就想着,本来吗,她这样一个花枝般的人,又是一肚子好学问,叫她去嫁一个癞痢头,而且害痨病的人,实在有些冤屈。由这点同情,五嫂子立刻垂下几粒孤零的眼泪。于是先将袖口,把两眼揉擦了几下,然后对她道:“好吧,你先躺下吧,我扶你上了床,再烧口水你喝。”说着,用手来搀扶春华,把她扶到床上去。
乡下人,总是睡着那大而且长的冬瓜式枕头,五嫂子把另一头的一个枕头也拿来叠着,那便很高,人在枕上躺着,仿佛是人在床上坐着一般,五嫂子同时将被展开,盖了春华的脚,然后轻轻的拍了她的肩膀道:“好姑娘,你千万不要伤心了。”春华点了点头,也没作声。这一下子,可把五嫂子急坏了,时而出去,时而进来,忙着扫地,烧水,而且还将敬菩萨的线香,点了几根在窗格缝里。春华看看,心里很是感激。只在这时,有人道:“真是叫人不能安心哕。”春华一听是母亲的声音,立刻垂下头去,在枕上枕着,而且还侧了脸向里,紧紧的闭上眼睛。宋氏走进房来,看到这样子,觉得消息不会假,便靠近了床站着,问道:“你怎么了?以前没有得过这个病呀。”春华因母亲来了,又勾起她一腔怨气,心里一阵激愤,又咳嗽着,立刻翻转身来,想向地下吐痰。不想身翻得太急,呛了嗓子,一口痰喷了出来,正喷在宋氏身上。宋氏低头看时,哪里是痰,身上蓝竹布褂子上所沾染的,完全是大小血点。她虽是不喜欢春华,究霓是自己生的儿女,看到这血点乱喷的情形,她也发了呆,不能言语了。
第廿七回 倚枕听谰言破啼为笑 支床作复柬截发伤神
父母疼爱儿女,也无非是一种情感。宋氏对于春华的行为,感到不满,不过是想把她纠正过来,却没有把她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意思。这时见她晕在床上,向人喷出血沫来,也就觉得可怜,怔怔地望了她一阵子,才向五嫂子道:“唉!这是哪里说起?你看,她好好的会变成这个样子。”春华躺在高高的枕头,蓬着两把鬓发,把两只耳朵都掩盖起来了,自己紧闭了眼睛,沉住了脸躺着。这时母亲说话,她才睁开眼来看看,立刻又把眼睛闭上了。只是她眼光这样一闪,那是更觉得她精神不振。宋氏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果然微微地有些热,这就向她道:“孩子,你不要一点水喝吗?”
春华半睁了眼睛望着,立刻又闭上了,然后微微地摆了两下头。宋氏皱了眉,向她注视了一会子,这就低声向五嫂子道:“这对不住,只好让她在你这里先躺会子,到了晚上,我再来把她抬回去。”说着,向五嫂子夹了两夹眼睛。五嫂子这很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就是怕大姑娘嫌我的床脏呢。”宋氏牵着被头,替春华塞住了肩膀,低低地道:“孩子,你就在五嫂子床上,躺一会子罢。”春华知道家里有仇人,正也不想回去,微微地点了两点头,并不作声。
就在这时,只听到天井的砖石,滴得滴得,有拐杖的碰击声。宋氏道:“咦!老太太来了。”只这一声,五嫂子立刻接到堂屋门外去。果然姚老太太,一手牵了小孙子,一手扶了拐杖,走将进来。一进房就颤巍巍地道:“这是哪里说起,我们这丫头,好好的会失了红了。”春华看到祖母也来了,心里也就想到,家里头人,都是把我当牛马的。若说对我还存一点良心的,也就是皤然一老而已。于是睁了眼向祖母望着,还抬起一只手来,向姚老太太招了几招。她挣扎着走到了床边,首先就伸出那枯瘦的手,在春华的额角上和脸上,都摸了一个周,点点头道:“总算还好,没有怎么发烧。女子失红是比男子失红好些。若是男孩子,这样一点年纪失红,那可了不得!”
老太太这样颠三倒四的说上一阵子,宋氏觉得不像话,倒是说这病要紧不要紧呢?可是春华却不介意,伸手牵住了老太太的衣襟,微微扯了两下,然后低声叫了一句婆婆。只这婆婆两个字,以下并无别语,早是两行眼泪,由脸面上流将下来。姚老太太两手扶抱拐杖,俯着身子向她低声说:“不要紧的,你不用着急。这是你脾气不好,心里一上火,呛出来的两口热血,好好的在床上躺半天,那就全好了。”
说着,又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阵。宋氏向姚老太太映了两映眼睛,因道:“不要都在五嫂子家里吵扰,我先走了,我还要替春华爹熬药呢。”这句话却是把春华打动了,便问道:“爹知道我病了吗?”姚老太太道:“医生再三地叮嘱,你没有听到吗?说了不许给你爹添心事呢。我们怎能够告诉他?”春华道:“那么,你们都回去吧。外面要款待客,里面又要伺候病人,那怎么来得及呢?我不要紧,躺一会子,精神就恢复过来了的。”说着,她依然闭上了眼睛。宋氏是不料婆婆也会赶了来,只得向姚老太太丢个眼色,将嘴一努,摇了两摇手。意思是请她不要说什么。她也会意,点点头道:“你带了孩子回去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子,看着她睡一觉。”宋氏又摇摇手,才带着孩子走了。
春华对于家里来的两位客,那简直是不敢去想。可是媒人口里,究竟说些什么来,教自己一律丢在脑后不问,也是办不到。因之勉强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睛,伸着手将祖母的手握住,微笑道:“婆婆,你若是疼我的话,你把实话告诉我,我的病就好了。”
五嫂子站在床那头,就向姚老太太连连地摆了几下手。她便笑道:“你这孩子,突然问起这两句话来.很奇怪,我告诉你什么实话?”春华道.“你老人家,也是明知故问吧?家里来了人,他们是做什么的?我就问的是他们。”春华说完了这话,就咬住了牙齿,微瞪着眼珠。姚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糊涂,你爹病了,做亲戚的人,不应该派人来探望探望吗?”
春华闭上了眼,很凄惨地淡笑了一声。将脸偏向里道:“你也是这样骗我。不派张三,不派李四,怎么单单地派上这样两个人呢?”姚老太太知道她说的这样两个人,是指那媒人而言,这倒叫她无话答复,只好默然。五嫂子也是站在床头边插不下言去,屋子里三个人,全不作声,有好大一会子,春华却格格格地,自己突然地笑了起来,姚老太太还以为她做梦,睁了两只大眼望着。她只管是笑,笑着将两条腿弯起来,睁眼来看着人。
姚老太太这才晓得她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冷笑,便道:“你这孩子,真是淘气。身上有了病,应该好好地养息,你只管今天哭,明天笑,胡闹些什么?做女孩子应讲个三从四德。你念了这多年的书,应该比我们明白些。你只管闹脾气,哪里还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也难怪你父亲为你气得生病,你这种样子,实在也教人看不惯。现在满村子风言风语,家里人有什么面子?天菩萨在头上,你父亲做一生的好人,是不应该出什么报应,小孩子这样的要家里人出丑,我想不到是哪里损了德。唉!要是像这样的闹下去,我这条老命,那也是活不了。”说着,她也很生气,将她的拐杖头,在地板上咚咚顿了几下。
春华心里,都是一套佳人才子的故典,只觉办不到佳人才子那一套,心里就很难受。可是说女人不必要三从四德,不必顾全家风,这意思是不敢有的。姚老太太谈了一阵子她的天理人情,且不问理由是怎么样?有几句话可是事实,因之春华那一阵子凄惨的冷笑,只得收了下去。闭眼静静地想着,怎么办?守在娘家不嫁,那不成,不嫁那管家癞痢也不成,逃?往哪里逃?死,身后还要落人家一番议论,说是害相思病死的。这简直地让人走投无路。想到这里心窝里一股酸气,直达到两眼,眼睛里的两行眼泪,怎么也忍耐不住了。豆大的两粒泪珠,滚到鲜红的脸面上来。
五嫂子微笑道:“大姑娘,你是聪明人,有话还要我们来多说吗?你身上有了这样一个毛病,你应当格外保重自己。你只管伤心,这病就会加重的。万一把身子弄坏了,年纪轻轻的,多么可惜。古言道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无论有什么打算,第一你应当把这条身子保养好了。我是个笨人,心里想不开,嘴头子上也不会颠斤播两,可是这一个笨主意,我也晓得,第一,就是要身体好。你是聪明人,自己去想想吧,反正你想开来了,可以到书上去找出一些道理来,把我这话比比。青山绿水常常在,人生何处不相逢,往后你遇到了那更聪明的人,一说到五嫂子劝你的话,人家一定也会说是不错的。”她这番话,好像葫芦牵到冬瓜架里,有些纠缠不清。不过春华心里是很明白,她是叫自己等着机会去候小秋呢。这谈何容易的事?若是有机会,他也不走了。
春华心里在玩味着五嫂子的话,就把眼泪止住,不曾继续地流下来。姚老太太缩着手到袖子里去,掏出一方白布手绢,捏成个团团,夹了一点毛巾角,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揩着那泪痕。因道:“孩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你又读了这多年书,你总应该明白事体。你没有听到过算命的给你算命说着吗?他说,你命好得很,还要先做夫人后做老夫人呢。就是我看你的相,也是载福的样子,算命先生的话,十个有九个这样说,那不会假。”
春华等祖母说完了,呵呵格格,头在枕上扭着狂笑起来。不但姚老太太呆了,就是五嫂子也有些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这样的傻笑。她狂笑着哎哟了一声,将身子扭了两扭,才停住了笑声。姚老太太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发了狂吗?”春华笑道:“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了。”五嫂子暗想,她病到这种情形,还有功夫去讲故事呢。便道:“大姑娘还想着故事呢,想着什么故事?”
春华道:“据传说,朱洪武是个癞痢头。”她说了这句话,五嫂子和姚老太太都愕然一下,不想她嘴里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话来。春华并不理会,接着道:“自然,他那种样子,什么人都会讨厌的。有一天,他到他姑母家里去讨些饭吃,姑母骂他没有出息,小伙子不能把力气换饭,只是和人家讨饭吃。朱洪武就笑起来,说是将来他要大富大贵,姑母现在不救济救济,将来不要后悔。他姑母见他说这样大话,更是生气,顺手就在他身后一推。这一推不打紧,他忘了跨过门槛,跌了个四脚爬沙,头摔在石砖上,竟是整个的把那癞痢壳子落了下来,而且癞痢壳子摔下来,不是原来的脏东西,变成了一只金碗。朱洪武头上,倒出现了乌缎子一般的满头头发。他姑母立刻扶起他来,大鸡大肉款待他,后来朱洪武做了皇帝,这位姑妈,封了做姑太后。”
五嫂子笑道:“这话太有趣,出在什么书上呢?”春华道:“书上哪有这种事情呢?这是后人胡诌的。”五嫂子道:“既是后人胡诌的那是笑话了。”春华道:“谁说不是笑话呢?笑话虽是笑话,倒也可以骗骗傻子。算命的说我会做夫人,那不说我头上会落下金碗来一样的好笑吗?五嫂子,等我下了床的时候,你可以推我一把,把我头上这只金碗跌落下来了,我做了皇帝,我也封你做一个皇太妃。”说毕,又吱吱地笑了起来。她在这种笑声里面,自有那一番指桑骂槐的意味。五嫂子也是聪敏人里面挑了出来的,一听她的话音,和她的态度,有什么不明白,当了姚老太太的面,可不便怎样的去劝她。
姚老太太可就忍不住了,叹了一口气,笑骂着道:“你这孩子,也太淘气,不是你病了,我就要重重地说你两句。你一个念书的姑娘,为什么这样轻嘴薄舌?而且人好不在貌相,包文正丑的那个样子,还是天上的文曲星呢。”春华道:“你老人家说谁是文曲星呢?”只说了这一句,她不肯再说什么了,突然地一个翻身向里,就睡了。姚老太太道:“五嫂子,你看这孩子的脾气,现在是大不相同了,从前并不是这种样子。”五嫂子心里明白,现在为什么大不相同的,可是怎能够说破出来呢?便笑道:“这也是你老人家多心,其实没有什么大不相同。不过她不舒服,有些不耐烦就是了。”姚老太太道:“我也知道她是有些不耐烦,不过这样哭哭笑笑,好像得了疯病一样,这是何苦,我究竟是隔了一辈子的人,上了岁数了,丢些想头给他们年轻的人。你想,今天的事,要是她娘在当面,那会饶了她吗?”
五嫂子笑道:“也就因为你老人家疼她,她就在你老面前撒娇,要不然,我们大姑娘,不这样不耐烦的。”她两人这般一问一答地评论春华,春华当是不知道,依然是侧了脸睡着。她先是假睡,后来因为自己疲劳过了分,也就真的睡过去了。姚老太太叫了她几遍,她并没有答应,这就轻轻地向五嫂子道:“没有法子,请你看着她一点吧。家里的事,我也是放心不下,我总也想回去看看。”五嫂子低声道:“你随便吧。我伺候这位大姑娘.那还是准合她的脾气。家里的事,也该你回去料理料理的了。”姚老太太向五嫂子招招手,将她叫到面前,然后扶住她的肩膀,对她的耳朵咕哝了一阵。五嫂子听了这话,倒是大吃一惊,低声问道:“真是这样子办吗?”姚老太太向床上指指,然后扶了拐杖向外走。五嫂子送到大门外,回头看看人,才道:“娘,我看这样办,不大好吧?我们这样一个聪明伶俐姑娘,那不太委屈一点子吗?”姚老太太道:“这件事,外人不知道的,你千万不要透一点口风。若是让床上那位知道了,那就走不动,而且以后什么法子她都会防备的了。”五嫂子道:“我哪里那样傻,这样大的事,我敢随便说。将来事情弄坏,相公见怪起来,我还不能在姚家作人呢。”姚老太太道:“我也晓得你是不会乱说的,所以告诉你,多请你照应她一点吧,我走了。”
五嫂子站在门外,望了姚老太太缓缓地走去,不免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想着姚老太太告诉的话,觉得宋氏对于亲生的女儿,这样子办,未免太狠心。本来想把消息转告春华,可是她听说媒人到了家,就气得吐血,比这更要厉害一些的事,怎样敢说?可是不说,将来事情过去了,春华怪起知情不举来,那一定是很生气的。不知道这恶消息,却也罢了,知道了这恶消息,真叫人为难。五嫂子在门口发了一阵呆,究竟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病人睡在床上,又不便不理会,匆匆忙忙地吃过午饭,就回到屋里去,找了一点针线活,坐在床沿上做。不时地却用眼光去看看床上睡的春华,只看她的头发,像一捧乌云一样,粉团子似的脸,在腮上由皮肉里透出个个红晕来。心想,这位姑娘,模样也好,才学也好,就是性情,本来也好,教她配个癞痢头的痨病鬼,人心都是肉做的,她是怎样的不委屈。
五嫂子看看人,又想心事,这针活就做不下去了。昏昏沉沉地,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黄昏边,屋子里有些看不清楚的东西,心想,这位姑娘,睡的时候也够久了,就想去叫她,堂屋里却有人轻轻地道:“五嫂子在家吗?”她走出来看时,光线模糊的当中,看得出来是毛三叔,正靠了堂屋门站着。因笑道:“哟!稀客呀!''毛三叔拱手道:“五嫂子,你饶了我,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替全族的人,惹下一个偌大的乱子,自己也闹得家破人亡,我哪有脸见人。”
五嫂子笑道:“家也在呀,人也在呀!”毛三叔道:“哼!那比人死了还要丢脸。”五嫂子在屋子里摸出纸煤水烟袋来,递给他道:“堂屋里坐坐吧。大姑娘病在我这里,睡了一下午没醒,你可不要大声说话。”毛三叔道:“我特意为了这件事来的,姑娘的病怎么样了?”
五嫂子道:“你倒有这番好心,还来看她的病。”毛三叔手捧了水烟袋,在暗中呼噜响着抽了一阵,没有答复。五嫂子低声道:“姑娘是心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喂!你可知道那一位的消息,是坐船下省去了吗?毛三叔也低声答道:“你说到那一位吗?我就为了他的事来的。”五嫂子道:“我明白了,一定是他还没有走,叫你来探听消息的吧?”毛三叔顿了一顿,笑道:“这倒不,实不相瞒,我在家乡丢了这样一个大人,怎么还站得住脚?我想到省里去,求求李少爷,给我找一碗饭吃,便是找不着事,哪怕给李少爷当当差,我也愿意的。”两个人只管说话,就大意起来,声音不曾低了下来,说的话,也就和平常的声音,有些差不多了。这就听到春华长长地哼了一声。接着还低声叫了一句五嫂子。她立刻向毛三叔摇了两摇手,答道:“大姑娘醒了吗?我来给你点灯。”
春华叫道:“你先进来,我有话和你说。”五嫂子在外面点了灯,送进房去。一边只管向毛三叔摇手摇头。春华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向五嫂子招了几招。五嫂子走到床面前,春华手扯了她的衣襟,低声道:“五嫂子,我对你不坏呀,你为什么瞒着我?你替我叫毛三叔进来,和我说两句话,行不行?五嫂子,我是要死的人,累你,也就是这么一回,你就和我担点干系吧。”她说话,本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加上将两只眼珠钉住了五嫂子看着,只等她那句答应的话,真是有些可怜。五嫂子实在不忍再拂逆了她的意思,便道:“倒不是我怕担干系,你是这样有病的人,我不愿你再为别的事烦心。”春华道:“我和他说两句话,也没有什么烦心,我自己会叫的。毛三叔,哼!毛三叔,请你进来。”
她叫着就喘了两口气,毛三叔知道是躲不了,索性就走了进来了,春华虽是喘着气,看到了他,兀自发着微笑。向他也是招招手。毛三叔走到床前,春华就笑道:“毛三叔,多谢你还来看看我的病呀。”毛三叔道:“大姑娘,往日你待我都很好,你不舒服,我还不应该来看看你吗?”春华道:“我仿佛听到你说,要到省里去,这是真的吗?”毛三叔将手摸摸下巴,又摸摸头,微笑道:“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知道,到省里去找事,那是很不容易的,总要有人和我写封荐信。大姑娘,你可以和我写一封荐信吗?”春华笑道:“这岂不是一桩笑话,我一个大门不出的黄花闺女,荐你到哪里去?”毛三叔笑着将肩膀抬了两抬道:“天下就有这样的笑话哩。若是你可以写一封荐信,我的事就可以成功。”春华定了眼珠凝神一会,因笑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你打算去找他,顺便和我带一封信,见他好有话说,你说对不对?”
毛三叔笑着没有作声。春华道:“其实他这个人,非常之念交情的,你果然去找他,他总可以替你想想法子。至少也可以多给你几个川资,让你很风光地回来。”毛三叔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还有脸子回来吗?假如李少爷他不给我想法子,我就到外面漂流去了,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不回家乡,那也说不定。不瞒你说,许多日子,我都是白天藏在家里,晚上出头,走上街去喝两碗水酒。也是那话,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味?在家里也是和出门一样。”春华道:“这样子说,你还是很念毛三婶了。”毛三叔站在屋子中间,默然了一会,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春华道:“这倒是族里人不好,一定要你把她休掉。”毛三叔将手抬起,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竟是啪的一下响。他道:“不怪族人不好,只怪我脸子长的不好。我就舍不得她,有什么用?要得了她的人,要不了她的心,一个不提防,她趁我喝醉了,会把我剁成八块,丢到大河里去喂大王八。所以她娘家把她重嫁出去,我是一个钱不要,就是她的衣服手饰,有放在家里的,我也让她拿了去。我毛三伢子,不想用老婆身上一个钱。我现在明白了,婚姻总是要好的配好的,丑的配丑的,若是配的不相称,头发白了,也保不定会变心的。她不愿意跟我,由她去吧。”
春华道:“阿弥陀佛,世上的男人,都像你老这样,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五嫂子本到厨房烧水去了,这就突然地跑了进来,向两个人乱摇着手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春华突然地醒悟,就低声向毛三叔道:“的确,是我们太大意了。毛三叔,你明天一早,到五嫂子手上来拿信,你快走吧,碰到了我家里来的人,很是不便。”毛三叔道:“我这人真也有些糊涂,我要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春华道:“你不用说,我全明白就是了。你走吧!”人家是位姑娘,姑娘屋子里,不许男人站着,这男人有什么法子?所以毛三叔只得也照例用那安慰病人的方法,说了一声保重,转身走了。
五嫂子道:“大姑娘你要吃什么东西吗?春华在小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钥匙来,给五嫂子看道:“请你到我家去,把我书桌子抽屉打开,里面有本黄书皮红丝线订的本子,你给我拿来。另外一个纸盒子,里面有信纸信封,你都带着,笔和墨盒子,都是在桌上的,你拿了揣在袋里,也不会有人知道,家里人问你拿什么呢,你就说我闷得慌,要拿本书看看。你若把这事办到了,我在枕上和你磕三个头,比弄了东西给我吃,那好一千倍,好一万倍。”五嫂子知道这事要担一点关系,无如她说得可怜,只好和她答应了。
春华说完了话,又侧了身子向里安睡了一觉。等她醒了过来,已是天交二更,五嫂子靠桌子坐在那里打盹,地上放个白泥小炉子,微微的炭火,熬着一罐粥。她只哼一声,五嫂子就惊醒过来,劝她喝点粥。春华想了一想,笑着坐了起来,点头道:“好的,我应当吃一点,先打起精神来。”五嫂子将一个茶几搬在床前,先和春华披上了衣服,然后拿了两个碟子到桌上,看时,是一碟咸菜炒豆干丝,和一碟麻油浸的五香萝卜干,春华也有三分愿意。五嫂子放了煤油灯不点,却用泥烛台插了一枝烛放在茶几上,然后盛了稀粥也似的香米粥送到茶几上。
春华真想不到五嫂子这样殷勤款待,吃着又香又脆的小菜,竟是一连喝了三碗粥。还是五嫂子拦阻着,才放
了碗。接着,她把桌上一堆棉衣服推开,里面竟是藏着一壶热茶。这又斟了一杯给她喝了。春华刚接了茶,她已经是将炉子上新放的一壶水,倾在桌上洗脸盆里,拧了一把热气腾腾的手巾过来。春华大为诧异,虽然五嫂子向来待人好,也不能有这样体贴周到,这且搁在心里,便笑道:“没什么说的,将来我和你多磕两个头谢谢
吧。东西都给我拿来了吗?”五嫂子且不答复,将茶几擦干净了,由桌子抽屉里,取出了笔墨纸笺之类,一齐放在茶几上,向春华抿嘴微笑。春华放下茶杯,合掌向她道谢。
五嫂子拿了茶杯,又把蜡烛弹了一弹烛花,笑道:“这样你好写吗?”春华将披的衣服,全把纽子扣好,在床头靠着休息了一会,点点头道:“稀饭还吃三碗呢,写一封信,有什么不成。”于是挨着身子坐到床沿边,将墨盒打开。铺好了纸,提笔蘸了两下墨,依然放下,手肘撑在茶几上,托了自己的头,闭着眼睛,只管默神。五嫂子道:“怎么样?大姑娘,你不能写吗?若是不能写,就不用写吧”。春华道:“不是,我总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写了出来。不过,我又想写上千言万语,又能把心里的话说完吗?所以我又想着,只写几句扼要的话,我回复人家几个字,也就完了。”说着,又提起了笔来,打算来写,可是只把笔伸到墨盒子里去蘸上了几下,依然又放下来。这就皱了眉道:“我觉得心里闭塞得很,有话竟是说不出来了。”五嫂子便斟了一杯茶送到她手上笑道:“忙什么呢,你先喝这茶,慢慢地想吧。”
春华果然喝着茶,用嘴唇微微地抿着,心里是在出神。她突然的将茶杯放下道:“想什么呢,随便的写上几句就是了。”你说着话,反手过去,将那蓬松的发辫挽到面前来,一阵的透开了。五嫂子道:“你这是做什么?”春华道:“蓬得我实在难受,乱头发只管在背上扎人,请你和我梳一梳吧。”五嫂子道:“这样夜深,你还梳头作什么?”
春华道:“我已经拆散辫子了,你难道叫我披散头发睡一晚不成?”她这话是很有道理,五嫂子无法可驳。就拿了梳篦来,掀开了蚊帐,站在床后头,替她把头发梳清。春华伸手掏过梳顺了的头发,将绒绳扎了一小绺。五嫂子站在一边,却也没有理会到她有什么用意。春华道:“你拿一把剪刀给我吧,我的指甲太长了,要修修。”五嫂子道:“这样没有弄好,又要弄那样,等我给你先把辫子编好再说。”
春华皱了眉道:“你知道我是急性子的人,为什么不依我呢?”五嫂子在今天晚上,本来已是特别殷勤,这点小事,更不忍去违拗了她的意思,就找了把剪子给她。她接到了剪刀,一点也不考量,拿住那绺头发。吱咯一下,就剪了下来。五嫂子先是一怔,然而她是村子里一个富于经验的女人,立刻醒悟过来。点点头道:“忙了半天,就为的是这个,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没有?大姑娘,你的身体不大好,你也不应当太劳累了。”春华笑道:“还有一点事,就是请你替我把辫子编上了。”五嫂子心里可就笑着,这年月真是变了,这么一点小年纪的黄花闺女,什么都知道,这是谁告诉她的呢?当时她含着微笑,替春华将辫子编好了,再换了一根蜡烛点着,春华似乎已经把那封信的腹稿打好,伏在茶几上,文不加点的就把信写了起来。那信是:
秋兄左右:
昨奉手书,一恸几绝,呕心滴血,突兀成病。所有痛楚,虽万言莫尽,尽亦何益。兹乘某氏之便,奉上乌发一仔,诗草一册,发者示其亲,诗则表吾意也。玩之置之,抑生怀而死共穴之,是在足下。至重来之约,一听诸天,然恐索我于枯鱼之肆矣!来使能知我近状,当可奉告一切,乞善视之。花落水流,我复何言,伏维珍重!
华再拜   她自己看了一遍,又写了一个信封,将信笺折叠好,塞在信封里,将笔一丢,人就伏在床上,许久许久不能动。五嫂子又吃一惊,连忙走过来问道:“我的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春华伏着答道:“这没有什么,不过我有点头晕。”五嫂子道:“唉!这是何苦呢?我就知道你是太劳累了。既是头晕,你就好好地躺下去吧,还趴在这里作什么?”春华依然趴在床上,摇摇头道:“不要紧的,我养养神就好了,我还有一点事要作呢。”五嫂子道:“还有什么事呢?我的大姑娘,你自在一点子吧。你真有什么事,我替你做得了。”春华道:“那本书,和我这绺头发,我要包起来。”五嫂子道:“这个,我也会做呀。你好好的躺着,口里说着,我当面照了你的意思来包,你看行不行?”春华也不曾抬起头来,随便地就答应了一声行。五嫂子略略猜了她的意思,就翻箱倒匣,找出两块干净布片来,走向床边问道:“大姑娘,你看看这两块布行吗?”春华并没有答应,就深深地呼
吸了一下。不想她伏在被上,竟是睡着了。五嫂子呆望了她,许久点了一点头道:“可怜呀可怜!”
第廿八回 弃妇重逢尝夫妻滋味 传书久玩暴儿女私情
春华那种憔悴的样子,在五嫂子也不能不动心,只好悄悄地将她扶进被里去睡着。等她睡得安稳了,就把书本包上,头发卷起,在一切办得了之后,更找了一方干净的蓝布,卷作一卷。在这时,宋氏打着灯笼也来探问了一回。五嫂子怕让她看出了什么破绽,只说春华好得多,刚刚睡着。宋氏只进房来打了个转身,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叮嘱了五嫂子几句,让她明天晚些回去,为的好把客人送出了门去。五嫂子正是巴不得这样一句,知道毛三叔这醉鬼,明天早上几时来呢?五嫂子忙了一天,上床放头就睡,也不知到了什么时间,仿佛是听到有人喁喁说话。翻个身睁眼看看,却不见了春华,这倒不由她吃一惊。一个病人,无端地向哪里去了?口里叫了一声大姑娘,披衣就抢下床来,却听到春华轻轻地在堂屋里答道:“我在这里呢。”“我的天,你做些什么?”
五嫂子走出房门来时,只见毛三叔已经是把自己包的那个包袱,夹在胁下,在堂屋门外站着,大概是话都已经说完,这就要走了。看看屋外的天色,还只有一点混茫的光亮,便笑道:“毛三叔来的真早,怎么你叫门,我
并没有听到。”毛三叔道:“哪里叫了门?大姑娘早是打开了门,在院子外面等着我呢。”五嫂子立刻拉着春华的手,捏上两捏,正色道:“你的手冰凉,大姑娘,这是闹着玩的吗?假如你病加重了,师母虽不说什么,我也难为情。”
春华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这一点事会不明白。假如我的病真加重了,你想我的爹娘会怪你吗?”毛三叔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想着若是惊动了邻居,自己不好说话。便低声道:“大姑娘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吗?我走了,多谢你的好意。”春华点点头,让他去了。可是当毛三叔走出篱笆门以后,她又追了出来,靠着门,向毛三叔乱招手。
毛三叔走了回来,笑问道:“姑娘还有什么话?”春华低头想了一想,微笑道:“你以后可要少喝酒了。”毛三叔真想不到她很要紧地追出来,却是说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这倒不去管,只要她说出来,自己也就愧领了,连答了两声是。五嫂子早是扶住了春华的肩膀,带向门里拉着,望了她的脸道:“你一点血色都没有呢,早晨起来,就吹这样的凉风,你有什么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的吗?倒一定要这样糟塌自己的身体。我想,你的话……”说到这里,低下声音道:“信上说了就够了,多叮嘱反为不妙,进去吧。”说着,拉了春华向里走。毛三叔也是劝她进去。春华说声有劳,扶着五嫂子进去了。不到一会工夫,五嫂子又很快地跑了出来,一直追到毛三叔身后,轻轻地呔了一声。毛三叔回转身来,瞪了眼道:“还有什么事?”五嫂子回头,看了没有人在身边,才道:“她说,你见了那人,不要说她病体怎样厉害,就说已经好了。”毛三叔道:“可是她信上说病了呢,我不有些言语不符吗?”
五嫂子翻转着眼睛想了一想,笑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她信上写的,总比你嘴里去说的要实在些,你见了那人实说得了。”毛三叔道:“既是要我实话实说,你带这个口信来作什么?”五嫂子瞅了他一眼,再哼一声,微笑道:“你真是个二百五,怪不得你得不着女人的欢喜。”说毕,一扭头走了。毛三叔这倒真有些莫名其妙,心想,我怎么会是二百五,女人尽管天天在一处,女人的心,那总是猜不透的。信上说的话,和口里说的话不一样,叫我去撒谎,倒叫我做二百五。
毛三叔把这件事闷在心里,无从问人,却也不去对人说。当时回家,把收拾清楚了的东西,重新又清理了一下,完全堆积在卧室里,里外几重门,都用锁锁了。到了黄昏以后,背上一个大包袱,悄悄地出了大门,依然地锁了,站在门外,望着门垂了几点眼泪,然后叹口长气,出村而去。
当晚到了三湖街上,住在小客店里,等到明日搭船下省。心里那番难过,自是不必说,熟酒铺子,不愿意去,且到街西头不认识的酒店里去吃几碗水酒,解解愁闷。内地的街市,敲过了初更,一律上门,唯有茶馆酒店,还敞着店门,在屋梁上垂下几盏双嘴子或三嘴子的油灯,继续的作买卖。这街西头的酒店,靠近了河岸,上下水的船,靠了岸,船上的客人们都会到这里来消遣。毛三叔低了头走进店堂去,在那油焰熏人的火光下,满眼都是人,吱吱喳喳,一片酒客的谈笑声。只有最里墙角落里,有张小条桌还空着没有座客。毛三叔正觉合意,一直走上那里,将面朝里坐着。
店伙来了,要了一大壶加料水酒,两包煮青皮豆,吃着豆子慢慢地喝酒。在喝了两碗酒之后,感到肚子里有些空虚就回过头来叫店伙,要一碗油炸豆腐吃。却有一个人站在人丛中四面张望,好像是找人。那人穿着蓝宁绸夹袍,青纱瓜皮帽,手里拿着一柄白纸折扇,这尤其让人注意,不应该是这水酒店里的座客。只听到有人叫道:“马先生,马先生,在这边坐。”随着有个人站起来,向他招手。那人毛三叔认得,是冯家村的人,要算毛三婶亲近一些的堂叔。毛三叔想到自己女人,就不好意思见冯家人,自己立刻回转头去。心里也就想着,冯家有人在这里吃酒,也决不止一个,遇到他们,都是仇人,很是尴尬,喝完了这壶就走吧。他什么不看了,只是低了头喝酒。喝完了,待叫店伙会酒钱,无奈这酒伙,老是照顾坐位对过的人,要大声喊叫,又怕让冯家人听到了,只好不时的回转头来望着。不望则可,这一望却望出了事故,就在这时,毛三婶母女两个,随着一个冯家老头子也走进店来。他们并不向先到的冯家人去并座位,就在自己这边,隔了两张桌子坐下了。
毛三叔想不到冤家路窄,偏是在这里相逢。所幸自己是面朝里,这就不动身,背对着她们,听说些什么。先是她们低声说话,后来听到毛三婶说:“我坐一会子就走,人他是偷看过了,事情也说好了,只要彼此对一对面,还要我久坐什么?”毛三叔听了,心里恍然大悟,这正是她在这里商议改嫁,那个先来的男人,就是要娶她的人。不想她有这样一个漂亮的人来娶她,这样看起来,倒是她不规矩的好。由我穷鬼这里,嫁了一个阔人了。我弄得家败人亡,她竟是顺心如意,那太便宜了她了。心里想到这种地方把喝下去的那股子酒劲,一齐涌了出来,同时脸上发烧,背上出汗,人落到热灶里去了一样。神情慌乱着,人是不知如何是好,只管用手指头蘸着碗里的剩酒,不住地在桌上画着圈圈。过了一会儿,却听到有个外乡人的口音,在那边说话。他道:“我是没有话说,这位大嫂愿意,就一事成百事成了。”
毛三婶却没有作声,她母亲答言说:“我们不能骗你吧,前几天看到是她,今天看到还是她。只要我们说的话你都照办了,这头亲就算成了。”就在这时,接着一阵哈哈大笑,似乎毛三婶做了一个什么羞涩姿态,惹得同来的人都笑起来了。
毛三叔立刻心火上攻,头花眼晕,几乎要栽到桌子下面去。于是伏在桌子上,定了一定神,再跟着向下听去。可是一阵喧笑之声,由店堂向外走着,这其间有女人的声音,自然是毛三婶也走了。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站起来向外看去,毛三婶果然是出了门,那个外乡人还是笑嘻嘻地站在那座位边,对了毛三婶的后影看去。不用提,他对于毛三婶这个人,已是十分的中意了。顺着这条路下去没有别的,就是一嫁一娶。他是个外乡人,决不会知道这女人不是好东西,会惹了娘婆两家打过大阵。这个女人,我不能让她这样地痛快嫁出门去。于是叫了店伙来,掏了一把铜币放在桌上算酒钱,立刻追出店门,走上大街。
在街的西口外,有两只灯笼高举着,想必就是她们,便放轻了脚步,紧紧地跟了上去。当自己追到她们身后,相隔二三十步路的时候,这就按了她们的脚步同样走着。有一个人道:“现在出了街口了,我告诉你们一句话,你们别害怕。”毛三婶道:“什么事?街上有老虎出现吗?”那人笑道:“那倒不是,我看到毛三叔也在墙角落里喝酒呢,他掉过脸去,倒没有作声,怪不怪?我们说话的时候,他要叫起来……”
毛三婶抢嘴道:“他叫起来怎么样?你以为我怕他吗?哼!他写了休书,打了手模脚印,我和他两不相干了。他姓他的姚,我姓我的冯,我姓冯的嫁人,他姓姚的管得着吗?”那人道:“虽然这样说,那彼此见了面,究竟不大合适。”她道:“有什么不合适?古往今来,谋死亲夫的女人多着哩,我讨厌他,没有谋死他,让他在我手心里逃了命出去,就对得住他。我的青春,都让他霸占了,落得我残花败柳,中年改嫁。他若叫起来,我就用这些去问他,他还有什么话说?”
她母亲说:“你可不能那样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他这回听凭你改嫁,一点也不为难,也就对得住你了。”毛三婶道:“他是什么对得住对不住?他算是聪明过来了,要得了我的人,要不了我的心,他要我回去作什么,打算让我谋死他吗?”毛三叔在后面跟着,听了这些话,觉得自己这颗心,不啻是一阵阵地让凉水浇了,心里感触很深,脚步也就慢慢地缓了下来,始终是呆站在人家屋檐下没有向前走。那毛三婶的声音,自然也越来越细微,以至于听不到了。
毛三叔呆站了许久,醒悟过来,不由得打了两个寒噤,心里想着,幸而我是不曾找着她来论理,若是和她对面一谈,不是又要受一场恶气。女人家原来有这样狠的心,我就一辈子不再娶女人也罢。我倒不明白这位李小秋少爷,为什么爱上了我家大姑娘?你是没有尝到女人的辣味,不知道这罪是多么难受。那也罢,让酒店里那个外乡人,把她娶了去,让他也去受受罪。毛三叔一番气忿,到现在已是消失个干净,低了头有一步没一步走回客店去。当他经过那家水酒铺时,还听到那外乡人在人丛里发出哈哈大笑。
毛三叔对酒铺子里看了一看,也微微一笑。他想着,这小子今晚上拾着晦气票子了。多谢多谢,你做了我的替死鬼。他心里是这样的想着,两只手是不期然而然的,对着酒店里拱了两拱。好在他在暗处,虽然做出这样举动,却也没有人看到。他回到小客店里去,比没有喝酒以前,心里更要感到难受。只是为了不在家里,要不然,他要放声大哭了。好容易熬过了这晚,第二天赶早就到河下去搭船。不想上省的班船,昨天都开走了,明天还不定有。毛三叔觉得三湖街上举眼都是熟人,如何可以住下,就背了包袱,走三十里旱路,准备到樟树镇去搭船。
到了樟树镇,又耽搁一宿,次日方才搭船东下。因为他上船早,早在前舱的推篷边下,展开了包袱。他这包袱,就是一床薄被,卷了几件单夹衣服,将被展开,衣服做了枕头,就睡起来。内地的班船,前后三个舱,往往要搭二十多位客人。站着是船篷碰了头,坐着腿又蜷缩得难过,只有睡觉方便。毛三叔在推篷边,还可以向外看着,吐痰倒水,要便利许多。第一日船只走了六十里,在太阳还有一丈多高,赶上一个小镇市,便弯船了。毛三叔是个散荡惯了的人,在船上蹩住睡了一天,全身都不受用。船既靠了岸,他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在被褥底下,拿起收藏的鞋子,走出船头去穿上。当他将两只鞋子拢起,抬头向岸上望着,他几乎一个倒栽葱,落下水去。赶快将身子一蹲,扶住了绊帆索的将军柱。
原来这岸上是一道长堤,在长堤上列着两行杨柳树。在柳树丛中有几幢半瓦房半茅屋的村店,在村店窗户外,斜斜地挂着一幅酒幌子。毛三叔在这烦恼境况中,自然是见了酒店,就不免垂涎。可是当他向酒店里看去的时候,由那里走出一双男女。男的是那外乡人,女的就是自己休掉了的老婆。她今天穿了蓝绸滚着红丝辫的夹袄,下面穿了大红绸子裤,手上还捏着一条红绸洒花汗巾。笑嘻嘻地跟了那男人走。他想好快,她嫁了这个男人,也要下省去了。这也就不想上岸了,脱下了鞋子,依然到铺上去躺着。他又想,这女人不见得对了男人就发狠的。她和我作了六七年的夫妻,没有这样高兴过,嫁了那姓马的只两三天,就这样笑得不歇了。我想那姓马的是拾着了晦气票子,恐怕是不对,也许人家是拾着欢喜票子了。他向着这条路上想,那就不愿再想了,将头边的被褥卷得高高的,耐着性睡觉。
到了次日天亮,船夫开船,拖着锚上的铁链子当啷作响,可就把他惊醒。推开头边的活卷篷向外看看,究竟是什么时候。他这里推篷,紧邻着这边的一条船,也有人在那里推篷,篷推开了,突然地红光一见,照耀着双眼。定睛细看,又是自己休掉了的女人,她身上穿了件大红绸子的紧身夹袄,乌油的头发,雪白的脸蛋子,端了一盆水,向外面泼了出来。两下相距,不过三四尺,而今她岂有看不出来之理。然而她虽是看出来了,丝毫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却把脸盆,盖上了船舷,咬着下唇,微偏了头向河中心看去。
这时,那个姓马的也是穿了短衣服,站在她身后,她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看这初出土的太阳,照在河面上,霞光万道,多么好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故,这两天我无论见了什么东西,都是高兴的。”姓马的笑道:“是呵!那是因为你心里高兴的原故。”毛三婶道:“我若不是嫁了你,我这一辈子,真算是白白地过了。”她说着,眼光还向毛三叔这边看了来。毛三叔现在也不肯去生那闲气了,便是淡淡地笑了一声。他并不拉拢卷篷,一个翻身朝里睡了。他总算长了一番见识,女人并不是生定了不爱丈夫的,只要丈夫漂亮,有钱,还会哄她,她一样喜欢。这也就怪不得我们大姑娘,对着李少爷害相思病了。他有了这样一个问题,在心里研究着,船上倒也不觉寂寞。樟树到南昌是一百八十里的下水路程,在船上睡了两天的觉,也就到了南昌了。在三湖税卡上,毛三叔已打听清楚。小秋住在省城里伯父家里,先把行李安顿在小客店里,带着春华给的那个小包袱,访问到李家来。
小秋的伯父李仲圃也是个小官僚,读的旧书比秋圃多,也就比秋圃要固执许多,只是关于怎样去谋差事,却比秋圃高明些。前几天小秋拿着父亲的信,来到伯父家里住下,仲圃倒是很赞成。向小秋道:“你父亲让你还上经馆读书,我就不以为然。自从科举停了,于今都是靠进学堂谋出身。学堂里毕业是有年限的,早毕业,早有了出身,不像以前科举,读了一辈子书,也许弄不到一个秀才,这真是读书的人,便宜了许多。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早早进学堂呢?这里陆军小学的总办,和张太守是换过帖的,张太守同我向有交情,我和你走走这条路子,你一定可以考取。第一班毕业的人,都有了差使了,这学堂是可进的。我知道你文字也还去得,像《古文观止》《文选》这一类的书,不必去死读了。现在新出的《维新论策》《新世文篇》之类,却不能不看,学堂出题目,总是以时务为多。有什么法子,既要谋出身,就不能不跟了时务转。据我揣摸官场里北京来人的口气,十年八年之内,科举决计是不会复兴的。”
他说了一篇处世经验之谈,小秋只好接受。而且对于这位伯父,还有些惧怕。来南昌的当晚,就在伯父的书房里开始看时务书。仲圃只有两位小姐,对这个侄儿子,却也十分重视,每日都亲自来教训一顿。这天出了一个论题给小秋做文,乃是《王安石变法论》。小秋在这时,把革命党的《民报》、保皇党的《新民业报》,早已看得津津有味,这样的论题,岂不易为之。不要两小时,连做带誊正,就写好了,放在仲圃的桌上。仲圃吃过午饭以后,自来书房里打围棋谱消磨长昼。见书桌上已放好了几张红格子的文稿,侄儿这样听话,他先是一喜,且不打棋谱,带上大框眼镜,就捧着水烟袋,架了腿坐着,将文稿放在面前来看。只看那论文起首说:“先哲有言,天不变道亦不变,法顾常乎?日:道兴法,非一事也。千古无不变之法。尧以传舜,舜以传之于禹者,是谓道。尧禅于舜,禹传于子者,是谓法。”看到这里,他颠簸着架起来的那条腿,口里哼哼念着有声,抽出笔筒子里的笔,蘸着墨就圈了两行联圈。
正要向下看去,门房进来说三湖三老爷派人来了。这一个报告,把爷儿俩都吃了一惊。小秋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看书,立刻推书站了起来。仲圃道:“小秋没有两天来的,有话都说了,又有什么事呢?”小秋想着,母亲的身子最弱,也许是她病了。听差答道:“他说要见少爷。”小秋更觉得所猜的相差不远,心里乱跳了起来。仲圃道:“叫他进来吧。”听差出去,爷儿俩都默然。一会听差引进毛三叔来,小秋倒出乎意料之外。毛三叔请了两个安,站在一边。仲圃道:“李老爷叫你带信来了吗?”毛三叔向小秋看了一眼,说是没有。仲圃道:“那么有什么事?”毛三叔道:“不是李老爷打发我来的。我是自己下省来了,特意来看看李少爷。”他说着又望了小秋一眼。小秋这就十分明白了。这就向仲圃道:“他姓姚,是座船上一个打杂的,为人倒是很忠厚。”仲圃见没有什么事,他来得不巧,打断了文兴,面色就有些难看,小秋立刻为他转弯道:“必是我先生有口信给你带来了,你到外面来跟我说话。”他说着,竟是开着步子先走了。小秋引着他到外面一个过堂子里来。这是平常会客的所在,因望了他,微微顿脚道:“你怎么一直去见我二伯?”毛三叔道:“我没有要见二老爷,是这里门房给回上去的。”小秋向身后看看,低声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毛三叔伸手到怀里去,摸出一个蓝布包袱来,微笑道:“这是我带来的,少爷,你好好收着。”说着,将那小包裹向他手里一塞。小秋捏着那包裹,乃是软绵绵的,心里这就明白多了,也立刻接来揣到怀里,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问道:“你住在哪里?到省里来了,总要玩两天,你打算就回去吗?”毛三叔顿了一顿,向小秋又请了一个安,因道:“我的事,少爷是全知道的,我在家乡,已经是站不住脚了,很想借这个机会,请少爷赏一碗饭吃。现时住在章江门外小客店里。”小秋想了一想,点头道:“好吧,明天上午你在腾王阁左手望江楼茶馆子里等着我。”毛三叔道谢而去。
小秋自踅到卧室里来,将那布包由怀里拿出,看到缝口,全是用线密密地缝着,心里立刻受着一番冲动,想到这些线迹,都是春华亲手缝成的,在那时,她是多么看重了这个包袱。在她缝着包袱的时候,心里多么难受,对我又是多么浓厚的意思。于是且不去拆开那线缝,将手指头缓缓地在线缝上抚摸着。他的感想,以为这是春华亲手所做,自己抚摸着线缝,也就仿佛是摸着她的手了。他这样傻做了一会子,自己可就埋怨起自己来,这岂不是笑话,不去看包袱里面的东西,尽在包袱外面,抚弄些什么。由身上掏出了小刀,将线缝挑开,不想这里面竟是裹上了许多层,而且每透开一层,便有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香气,向鼻眼里冲袭了来。待到完全透开了,虽有一封信在那里,且不要去念看,心里猛可的一动,就是一条紫绸小手绢,斜斜地裹了一仔头发。将头发抽出来,却是一丝不乱的,用旧的红头绳,扎了那头发。重大的刺激在前,却不怎样地难受。略微翻了一翻,这才拆开那封信来看。在小秋心忖着,在信上也无非是些思慕的话,自己既是不愿再堕入情网,好像看与不看,这都没有什么关系。及至拆开了信从头一看,才知道春华害了一场大病。拿着信在手上,只管在屋子里来回的转着。
情不自禁地就叹了一口气道:“怪不得维新的人,都在叫着婚姻自由。这不自由的婚姻,实在与杀人无二。要婚姻自由,在这个专制时代,哪里办得到呢?除非是革命党成功了。”他万分地感到无聊,自己就是这样子在屋子里说话。耳朵边却听到有人噗嗤地笑上了一声,小秋这倒不能不受一惊。抬头看时,却是家中雇用的王妈,端了一盆水,站在房门口。小秋一时慌了,就问道:“我没有叫你,你跑来干什么?”王妈笑道:“我端水擦抹桌椅来了。少爷,你为什么一个人说话呀?”
小秋挥着手道:“出去吧,我在这里念书,不许哕嗦了。”小秋说的那些话,王妈都听到了,什么婚姻自由不自由,他嘴里很是说上了一遍,这会是书上的话吗?她也不曾多说什么,回转头来,向小秋就是微微一笑,小秋虽然知道自己的话,是被她听了去了,可是她一个当女仆的人,便是听去了这话,又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也是很坦然的到床上去横躺着手里拿了那仔头发,只管把玩。看完一阵之后,又把揣在身上的信,重新温习一遍。最后,他还是把那封信抽了出来,又详细地看上一遍。觉得那简简单单的几行文字,却是缠绵悱恻,十分的凄楚,越看越不忍放下手来,就是这样的躺在床上继续地向下看去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女仆来请两回,方始到堂屋里去吃饭。当吃饭的时候,他伯母杨氏,却是不住的向他打量着。他也想到,藏在卧室里,大半天没有出房门,也许伯母有些疑心了。就故意皱了眉道:“不明白什么缘故,今天是很觉得头痛。”说着装出那很勉强的样子,吃完了一碗饭,就不再添。杨氏微笑道:“人是铁,饭是钢,有了病也应当勉强吃些。”小秋见她的眼锋,似乎带了一种讥笑的样子,越不敢坐,推碗便走了。
在这天晚上,仲圃是被朋友约着下棋去了。小秋一双姊妹,也各回了卧室,杨氏却打发女仆,将小秋叫去问话。她手上捧了水烟袋,坐在围椅上,正在抽烟。小秋进房来了,却叫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向女仆道:“你出去,叫你再来。”小秋看了这情形,心里有几分胆怯,早就是脸上一阵通红。杨氏似乎也不怎样介意,还是吹了纸媒抽烟,直待抽过了三五袋烟,把纸媒息了,放下烟袋,又用手绢拂了几拂怀里的纸煤灰。她越是这样的做作着,不开口,越让小秋踌躇不安。杨氏却也不去管他,还是自斟了一杯茶喝了,才向他道:“小秋,你要知道,我作伯母的,是比你亲生母,还要疼你些,有什么为难的事,我可以和你设法。”小秋站起来答道:“伯母这话,从何说起,我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呀。”
杨氏又把放下在桌上的水烟袋,再拿了起来,从从容容的吹了纸煤,吸上了两筒烟。见小秋还站着呢,便点点头道:“你坐下。”小秋看伯母这样子真不知伯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坐下。杨氏将烟袋放下,复笑道:“今天三湖街来了人,不是给你带封信来了吗?”小秋只好站起,低了头不能作声,可是他脸上,已经是红晕得耳朵后面去了。杨氏道:“那信是什么人代笔的,可以念给我听听吗?”小秋如何能答复,只有默然。杨氏正色道:“孩子,别的事,我不能管你,可是你居然寻花问柳起来,我不能不说了。”小秋也正色道:“伯母你错了,不是那种事。”
杨氏道:“实不相瞒,你半天没有出房门,我在窗子里偷看了许久,见你看看信,又看看一仔乌黑的头发,还不是花街柳巷得来的东西,是由哪里得来的东西呢?”杨氏这一句话,未免太冤屈了好人,小秋心里那股子怨气,无论女口何也忍耐不住,欷欷嘘嘘的一声,竟是流着眼泪哭起来了。身上没有带得手绢,只管去把袖头子揉擦着眼睛。杨氏道:“你千万别这样,你这么大小子一说就哭起来了,那不是笑话吗?只要你把话对我实说了,以后再不荒唐,我也就不对你伯父说。”小秋心想,这件事,反正是父母都知道的,又何必瞒着伯母。于是止住了眼泪,把自己和春华的事,略微说了一个大概。至于这封信,只说是毛三叔下省,顺便带来的,信里是什么,带信的人也不知道。杨氏抽着水烟,把他的话全听完了,这才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这更要不得,人家是个有婆婆家的姑娘,你怎么能够存那种心事?”小秋道:“唯其如此,所以我不在那里念书了。”说着,却向杨氏请了一个安,接着苦笑道:“从今以后,侄子决不想到这件事,只求伯母不要对伯父说。”杨氏微笑道:“若是我对你伯父说,还算什么疼你呢?你也到了岁数了,我自有个道理。”小秋听到杨氏说,不告诉伯父,这已是很欢喜,现在她又说自有个道理,这就不能不复注意起来。便走向前一步,低声道:“但不知伯母还有什么打算,遇事都求伯母包涵一点才好。”杨氏笑道:“你伯母五十多岁了,岂有不愿意再看到一辈子的?对你的事,我也早在心里了。今天的事,就此说完,你到书房里去吧。”小秋听伯母的话,好像还要促成自己和春华的婚姻似的,这就叫他糊涂了。
第廿九回 红袖暗藏入门惊艳福 黄衫面约登阁动归心
李小秋厚着脸皮,把实在的情形,都对他伯母说了,料着也无非受一顿申诉,所以也就静静地站在屋子里,并不离开。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听到院子外一阵杂乱的步履声,和那苍老的咳嗽声,分明是伯父仲圃回家来了,立刻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因为彼此见着了,是没有回旋之余地的。那杨氏好像是猜透了他的心事,带着微
笑向他摇摇头,那意思表示不要紧的样子。果然,仲圃满脸笑容进来了。他摆着头道:“今天在陶观察公馆里,是诗酒琴棋样样俱备,陶观察真是个风雅人物。我今天算是当场出色了一次,凌子平兄授我两子,他输了六着,这是特出的事。陶观察在旁边观场,一步都没有离开,总算关心极了。他说,我的棋大有进步,约了我明天到他公馆里去对对子。这面子不小,将来去得熟了,那照应就太多了。陶观察南北两京,都有很宽的路子,抚院里是必定要提拔他的。”仲圃进得房门来,这一篇大套说话,简直不理会到屋子里有侄子在这里,至于小秋的脸色如何,自然是更不注意。杨氏听到丈夫在如此说,立刻放下水烟袋站起来,笑道:“那个凌子平不是围棋国手吗?你赢了他的棋,这可是一个面子。陶道台坐在你们旁边看棋都没有离开吗?”仲圃道:“是的,我也想不到的事,一个人在外面应酬,总是个缘字,有了缘,什么事都好办。哦!小秋也在屋子里。太太,你不该常找了孩子谈天,你让他多看点书,不久,他要去考陆军学堂了。”杨氏向小秋看了一眼,见他脸色红红的,便微笑道:“如今考学堂,全靠走路子,你给他多写两封八行,这事也就行了。”仲圃道:“虽然那样说,但是总要到考场里应个景儿。卷子好,自然说话更容易。若是交了白卷子,终不能请学堂里教习给他代作一篇。”杨氏和仲圃说话,可是不住的向小秋身上打量着。见他垂手站在桌子角落里,有时伸出左脚,有时伸出右脚,简直是全身都不得劲。便向他道:“你出去吧,听你伯父的话,好好念书就是了,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安排的,比你娘还准操心些呢。”小秋向伯母脸上,也是打量着,不曾移动脚。杨氏笑道:“去吧。伯父在这里你是怪拘束的。”小秋这就只好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当天在书房里看了几小时的书,伯父并没有说什么。
次日上午,伯父上院见抚台去了,这倒是个机会,硬着头皮向听差留下一句话,说是到同学家里借书去,然后就跑到章江门外来会毛三叔。照着昨日的约会,在滕王阁斜对过一家茶馆里去等着。在河岸的水阁子上,挑了一副靠栏干的座头坐着。及至伙计泡上茶来,他问就是一位吗?小秋答是等人。在这个等字说出口之后,忽然省悟,仿佛昨天和毛三叔约好,是今天下午的事,怎么自己却是上午来了?茶也泡来了,决不能抽身就走,只得斜靠了栏干,看看河里行船。耽搁了半小时,出得茶馆去。看看街上店铺里挂的钟,还只有十一点钟。这就不能不踌躇着。若是回家去,再要出来,恐怕伯父不许可。不回去,还有几小时,却是怎样地消磨过去呢?背了手,只管在街上闲闲地踱着。由章江门到广润门,一条比较热闹一点的河街,都让自己走过了。这样一直的向前走,难道围了南昌城的七门,走一个圈子不成。于是掉转身由广润门向章江门再走回来,心里估计着,毛三叔无非是住在河街上客店里的,这样的走来走去,也许可以将他碰到的。一面忖度着,一面向两旁店铺查看。
靠河的一家船行里,有人说着三湖口音的话,很觉动心,站住看时,一个穿淡蓝竹布的后生,在那里谈话,正是最得意的同学屈玉坚,不由叫起来道:“老屈,你怎么在这里?幸会幸会。”玉坚看到是他,也就跑出来,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接到家里来信,说是你不在姚家村念书了,你的事我大概知道一点。你想不到今天会见着我的吧,我在这里进了民立隆德学堂,不过暂时混混,下半年,我还是要考进友立学堂去的。我有点事,要回三湖去一趟,今天特意到船行里来打听上水船,竟是让你先看见了我。我住……我住在学堂里,到我那里去谈谈,好不好?”小秋微微地摇了两摇头,笑道:“我今天下午才进城去呢。”玉坚扶了他肩膀,对他耳朵道:“你不是找毛三叔吗?我已经会见他了,我们找个酒店饭馆坐坐,开个字条把他叫来就是。难道你们的事,还打算回避我吗?”他说着,就把小秋拉进一条巷子里去。小秋想着,他不久要回三湖去的,也正好托他打听春华的事,那就随了他去吧。他表示勉强的样子,跟了玉坚走,转进一间屋子,向个货栈走了进去。但是并非酒饭馆,却住着几户人家。小秋呆着站住了,不解是什么用意。
就在这时,旁边厢房门帘一拉,一个穿旧底印蓝竹叶花褂子的姑娘走了进来。只看她前面长长的刘海发倒卷了一柄小牙梳,两耳吊两片银质秋叶耳环子,这是省城里最时髦的打扮。可是那姑娘很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她见玉坚带了人进来,并不回避,竟是微微的一笑。玉坚拍了小秋的肩膀道:“怎么回事,你难道不认得她吗?”她这就开口了,笑道:“李少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她开口,竞说的是一口三湖话,小秋哦了一声,笑道:“你……”他突然又忍回去了,自己仅仅知道她在姚家庄上的时候,叫着大妹,那似乎是她的小名,现在怎样好叫出来。玉坚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你随便叫她什么都可以。”她就闪在一边,向小秋点头道:“李少爷请进来坐。”小秋回头向玉坚看看,玉坚笑道:“请进吧,这是我的家。”小秋抿嘴笑着,点了两点头,走进那屋子去,原来是前后两间,前面摆了书案书架,却也像个书房的样子。通里面的房门,垂着淡红色的门帘子,在门帘子缝里,看到最时新的宁波木架床,带着雪白的夏布帐子,上面盖了一道花帐帘子,在帐子里面隐隐约约地有一叠红影子,似乎是红被头子。小秋坐下来,玉坚对大妹道:“有开水吗?快泡茶吧。”大妹笑着答应是,低头去了。玉坚笑道:“到这里来,没有什么好东西敬客,只是这澄清了的河
水,是比城里人来得方便。”小秋笑道:“话是不用多问了,我全知道了。不过夫子有桑中之喜,又有家法之惧吧?我在三湖的时候,何以没有听到一点消息?”玉坚笑道:“桑中两个字,我是不认可的,她自己是有父母之命的了。在前一个月,她母亲送她到外婆家去,这里就代替了她外婆家。”小秋道:“那么,你自己呢?”玉坚搔搔头,嘴里又吸了一口气,笑道:“你看我这事怎样向下做?我想着在家严面前罚跪两个时辰,大概木已成舟,家严也就只好收留了。其实我还不愁的是将来,就以目前而论,把家里带来的钱都已用光,今日会见你算我有了救星。”说着,大妹已经提了一壶开水进来,泡好了茶,而且在屋子里端出四个碟子来,是瓜子花生仁和干点心。她伸出白手来,抓了一把花生仁,放在小秋面前。小秋由花生仁看到大妹身上,更看到玉坚身上,捏着一粒花生仁,向二人微笑。大妹将茶杯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小秋面前,微笑低声道:“李少爷,过去的事,都请你遮盖一点。我自己都忘了吃花生仁的事,你倒记得。是呵!不是我家卖花生……”小秋红了脸,站起来向大妹连作了两个揖,笑道:“嫂子,你太多心了,我怎敢说这些话。嫂子……”大妹听到他连叫两声嫂子,卟哧一笑,飘然一掀门帘子躲到屋子里面去了。小秋看看桌上的碟子,问道:“你家有客来吗?”玉坚笑道:“有客,客现时在屋子里坐着。”小秋笑道:“你们的日子过得舒服,成了那句成语,东西是咄嗟可办。”玉坚皱了眉头子道:“你还说那话?怎么我说见了你,就是救星到了呢?’’
正说到这里,里面屋子里可就说了话了:“喂!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玉坚问了一句什么事,人就走了进去。他进屋去以后,便听到大妹喁喁地说上了一阵。玉坚笑着说:“那要什么紧,我的事瞒不了他,犹之乎他的事都瞒不了我。”又听到大妹轻轻地喝了一声道:“自在一点,有客。”于是接着嘻嘻的笑上了一阵。小秋听着,伸手到碟子里去摸花生仁,忘记缩了回来,只管偏了头,向里面听着。但是手里有些湿粘粘的,回头看时,倒是手在绿豆糕碟子里,把两块绿豆糕,捏得粉碎。自己赶快缩了回来,由袖笼子里掏出手绢来,将两手乱擦。因为玉坚没出来,便打量打量他的屋子:坐的这地方,是一张二开的赣州广漆桌子,配上两把围椅,正中墙上,挂了一副《待月西厢图》,两边配一副小小对联: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方桌上罩了一长条琴台,上面放着胆瓶时钟瓷屏果盘。靠窗一张书桌,一方古砚一个笔洗,里面养一撮蒲草,一个笔筒。而最不伦的,有一面小镜子,上面一个绣花套子套着。书桌右横头是两个书架,堆满了书,在书堆上面发现了两本女子小学国文教科书,还有一本《绘图新体女儿经》。左头有把小围墙,上面放了一只圆的针线簸箕。便想到玉坚在那里看书的时候,大妹必是在那里做针线。在那窗户格子上有两个时装美女纸模型。在纸和颜色方面,可以看出来,这是在印刷的广告月份牌上用剪子剪下来的。两个纸模型,正对了玉坚的座位,这好像在屋子里无事,就找些小孩子的事闹着玩。
小秋只管是这样的出神,便听到了身边哧哧的笑声,回头看时,玉坚被一只白手,推出了门帘子来。小秋笑道:“你们闺房之乐,甚于画眉。”玉坚笑道:“她小孩子脾气,很不好对付。”小秋笑道:“我得了一个诗题了,见人由红门帘内推出来有感。”玉坚偏着头向屋里叫道:“喂!出来吧,我留李少爷在家吃午饭了,你也应该做午饭去。”大妹隔了门道:“你不是说到饭馆子里去叫菜吗?”
玉坚道:“但是筷子碗你是应该预备吧?”大妹手理着鬓发低头含笑走了出来,正要出房门去。小秋站起来道:“嫂子请转,我有话请教。”大妹站住脚,睃了一眼道:“我不要你那样叫我。”小秋道:“那我怎样叫法呢?我正要问你们,何以这样不开通,彼此还是叫喂。”玉坚道:“她一个内地初出来的人,你叫她学时髦,那怎样成?将来在省城里住得久了……”小秋抢着笑道:“我晓得,将来是‘小孩爹’,小孩娘。”大妹红着脸道:“李少爷总不肯说好话。”说毕,一低头就向外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后,却听到她在外面又叫道:“喂!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呢。”玉坚跌脚道:“唁!人家正是在这里笑你叫‘喂’,你偏偏的还要叫‘喂’。”不过他口里虽是这样说着,人却是依然走了出去。出去了好一会儿,玉坚才回来。小秋笑道:“在屋子里闹着不算,你们还要闹到天井里去。”玉坚笑道:“假使那一位嫁了你,你那闺阁风光,岂不更胜这十倍吗?”小秋这就收住了笑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皱了眉头道:“我本来把这个人已置之度外去的了。不想她又叫毛三叔带了一封信来,说她大大的病了一场。我是急于要知道个详细。”玉坚笑道:“刚才她在外面低声和我说的话,就是这个,已经派人叫毛三叔去了。她是想得很周到,她说毛三叔来了,我要闪开一边。”小秋正色道:“我的事,是不能瞒你的,说一句老套头,总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玉坚没有说什么,坐下来嗑瓜子。
不多一会听到毛三叔在外面道:“不想李少爷先来了。”说着,便笑了进来。小秋笑道:“毛三叔,你的量真大,屈少爷把府上姑娘拐到省里来了,你倒一点不怪他。”毛三叔搔搔头苦笑着,玉坚红了脸道:“你这话太言重,其实她是她令堂送到省里来的。小秋拖了一张方凳子在桌子横头,拉了毛三叔坐下,笑道:“我是说笑话。其实你是个胸襟最宽大的人。”毛三叔道:“我现在栽过大肋头,我就明白了。世上原要郎才女貌,才会没事,茄子就只好配冬瓜。像我……”
玉坚抓了一把瓜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不要说那些。李少爷等着你报告情形呢,你说吧。”玉坚说着,站了起来。小秋道:“你真要避开吗?”玉坚道:“我也应当帮着她把饭搬出来吃,已经快一点钟了。”说毕,他还是走了。这里毛三叔嗑着瓜子,就把春华吐血,以及睡在五嫂子家里的话,详详细细说了。但是说那原因呢,不过管家来了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大事。小秋道:“她何以病在五嫂子家里呢?”毛三叔道:“我们大姑娘,为人是很斯文,心可是很窄,她要看到管家来的两个人,会气死过去的。”小秋道:“你这话就不对。她既是现在连管家来的人都不愿意见面,将来要把她送到管家去,那还有人吗?我想她病在五嫂子家里,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你何不对我实说?”毛三叔道:“咳!李少爷,我这就是什么话都对你实说了。当我走的那一天早上,她让五嫂子追出来,叫我对你说,病已经好了,免得你着急。”小秋道:“你为什么不那样说呢?”毛三叔道:“可是五嫂子又对我说,还是实说吧。我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故。”小秋怔然地听着,许久没有答复。
一会子工夫,玉坚引着饭馆子里伙计,搬上饭菜来了,小秋也拉了毛三叔一块吃饭,但是大妹搬了一个矮凳子在一边坐着。捧了水烟袋在手,搭讪着学抽水烟。小秋笑道:“现时男女同席吃饭,在省城里已经很平常了,为什么不同吃?而且我们也不算是外人。”玉坚笑道:“你不要把她当时髦女子了,你越是这样,让她越难为情。”小秋笑道:“你以为你们还是一对老古套吗?”玉坚不好答复,只是低了头吃饭。大妹也站起来,放下了水烟袋。小秋道:“不必回避了,我有话请教呢。我不再说笑话就是。”因把毛三叔的话,学说了一遍。向大妹道:“你和她是好姊妹,你总可以猜出来,她为什么偏病在五嫂子家里?”大妹坐在小矮凳子上,两只手抱了右腿偏了头一想,微笑道:“我是知道一点,怕现在并不为的是那件事。我不说,我不说,说给你听了,你更要心急。”她说着只管摆头,将两片秋叶耳环,在脸上乱打着,真增加了许多妩媚。她本来坐在玉坚身边,玉坚回转身去,将筷子头,在她脸上轻轻地掏了一下,笑遭:“你说就说,不说就不说,这样说着,不是有心撩人家吗?”
大妹猛然将身子一扭,鼓了嘴道:“我娘家人在这里呢,你还要欺侮我吗?”小秋放下筷子碗,站起来退后一步,向玉坚深深作两个大揖笑道:“你心里很明白,我看到你们这样子,又羡慕,又妒嫉的。你还故意的做出这些样子来,这合了《六才子》上那句话:蘸着些儿麻上来。”玉坚笑道:“你坐下吃饭,我们规规矩矩谈话就是了。喂!你说吧。要不,他又说我们撩他。”大妹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女子不认得字多好。他总劝我读书写字。春华姐就为了读书写字,心高气傲,瞧不起那管家。李少爷还没有到学堂里去读书之时,她就闹过好几
场。虽是借了别的原故,师母为人,是很精明的,她就看出来了。依着她的意思,不让春华念书,就把她送到管家去当童养媳。后来是相公说,两家都是体面人家,这不大好。而且十个童养媳有九个是夫妻不和的,也犯不上那样。师母也不能太违拗相公了,只好搁下。但是师母一到生气的时候,就有这种心事的。我想管家有人
到了相公家,师母倒愿意春华病在五嫂子家,那准是又商量这件事。”她说着,毛三叔回过头来,连连的看了她几回。小秋这就更觉得疑心,立刻颜色不定,把碗放了下来。玉坚道:“不会这样办的。就算真的这样办了,你又有什么法子?难道心里难过一阵,救苦救难观世音,就会出现不成?”小秋道:“话不是那样说。你怎么知道木已成舟了,别人是没有法子的呢?果然木已成舟了,你想春华又有什么法子吗?”毛三叔道:“目前,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因为大姑娘病着呢,还能把个病人,向管家抬了去吗?将来可就难说。”玉坚笑道:“那么,亡羊补牢,小秋就赶快地想法子吧。”小秋听过他这话,心里微微地动了一下,但是有许多话要说,可没有说出来,却沉静着把饭吃了过去。
洗过脸以后,小秋握着玉坚的手道:“这里不远就是滕王阁,我们上去看看,也好让令正吃饭。”玉坚向他看看,便同他走出来。到了滕王阁,并没有什么游人,阁下过庭里,有两个提篮子的小贩,在砖块地上睡觉。转过壁门,扶着板梯上阁子,扑棱一声,几只野鸽子由开的窗子里冲了出去。楼板上倒也不少的鸽子粪。小秋道:“这倒很好,连卖茶的都没有了。”说着,走到窗槛边,向外看去。这里正当章贡二水合流之处,河岸边的船,是非常之多。只因这纯粹东方旧式的建筑,阁子的窗槛,就在下层屋瓦的上面,下层屋瓦,正把阁下的河岸挡住了,所以看不见船,只有那船上的帆桅,像树林一般,伸入半空里来。对面小洲上,一丛杨柳,掩藏着几户竹篱笆人家。
在小洲以外,浩浩荡荡,就是章江的水色,斜流了过去。更远,洲树半带了云雾,有点隐约。一带青绿的西山影子,在天脚下,挡住了最远的视线。玉坚拍了窗槛道:“有人说,滕王阁是空有其名。我想,他一定是指这阁子上面而言,以为不过是平常一个高楼,并没有什么花木亭台之胜。其实这个地方,是叫人远望的,你看,这风景多好,真是阁外青山阁下江,阁中无主自开窗……咦,小秋,你怎么了?”玉坚伸手将小秋的肩膀挽了过来。见他的眼眶子,却是红红的。便道:“你也太作儿女之态,为什么哭?”小秋揉着眼睛笑道:“我哭什么,我望呆了,有些出神。本来,你这一对年少夫妻,哪个看了不爱。你说,见了我是你的救星到了。现在应当反过来,说你是我的救星来了。这里无人,我问你,你答应我一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玉坚道:“我说你是救星,无非想和你借几个钱而已。你教我怎样的救你?”
小秋向上阁的楼口上看了一看,这才道:“你能这样做,我就不能这样做吗?你不是打算回三湖去吗?我想请你由五嫂子那条路,和她暗地里通个信,问她能不能像尊夫人一样,跟我走。她如是肯的话,我就去接她。”玉坚道:“你不行呵!我在省城里,可以另住,你怎样可以另住呢?而且春华是不能和我那一位比的,人不见了,他家必追究,万一败露了,不但是你不得了,先生和令尊的交情,请问又怎样处之?”小秋道:“这一层,当然我是顾虑到的。你以为我还在江西住着吗?我决定带了她到开封去。回开封去,我家里还有很好的房子可住,在家乡钱也总有得用。读书,在开封进学堂,我是本省人,也许比在南昌还要方便。到了开封以后,我再详详细细写一封信给家严,千里迢迢,也不跪也不用罚,家严也只好答应了。只是对姚府上怎样处置,现在还想不到。然而哪里顾得许多,只好走到哪里是哪里。”玉坚沉吟着道:“果然,这样做法,倒也是个路子,只是……我也说不出所以然,不过,我想着,天下总没有这样容易的事。”
小秋道:“你觉得难在哪里呢?”玉坚抬着头望了天,只管用手搔着头发。然后摇摇头道:“我倒是想不出。”小秋道:“自从我到了你那藏娇的金屋里,我就想到天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为了人不肯拼命去干,我这回是拼命了。”说后把脚一顿。玉坚身靠窗槛,向他微笑。小秋道:“你不要说我这是玩笑,我是决定了这样办。你不能和我做一回黄衫客吗?”玉坚笑道:“她倒有些像霍小玉。只是你非薄情的李益。老老实实把我比昆仑奴好了。”小秋皱了眉道:“我实在没有心谈典故。你到底干不干?”玉坚道:“我回三湖去,是想在家里弄点钱出来,自己看看,这事很为难,怕家严问我,何以出来这久,钱就用光了呢?遇见了你,想问你通融几个,就不打算回去了。”
小秋道:“我若有钱,我自然会帮你的忙。但是你能在家里再弄几文出来,钱多一点,那不是更好的事吗?”玉坚双手扶了窗槛,望了外面的风景,许久不作声,突然地转脸向小秋微笑道:“钱呢,我是可以在家里弄一笔钱出来的。但是我怕弄到钱之后,伤了我父母的心,省城里或者也会站不住脚的。”小秋道:“那要什么紧?你可以跟着我,一块儿到开封去玩玩。我家里的房屋多极了,现在全是佣人在那里住着。假如你不嫌弃,就是在我家住三年五载,我家也不在乎。家伯父和家父在江西候补,都是十几年不回去一次的人,准保他们不会知道。”玉坚正色道:“你这都是真话?”小秋道:“我们也有半年的交情了,你看我骗过你一句话没有?”玉坚突然兴奋起来,跳脚笑道:“若是有这样一个好地方藏身,我就可以放了手做事。那么,我们这事,什么时候动手?”
小秋道:“越快越好。最好你明天就坐夜行船走。同时我在省里也预备起来,只要她答应一声走我就包一只船,在三湖对岸永泰等着她。她上了船,顺流而下,到了南昌,就停在这河街边,你把人也接上了船,我们不要耽搁,立刻走吴城也好,走九江也好,上了大小轮船,他们到哪里去寻找我们。由汉口回开封,我走过一次的,一切我都在行,还有什么难处?”玉坚听了这样好的妙策,只觉满心搔不着痒处,乱搔着头发笑道:“若是真能办到这个样子,岂不是快活死人?我明天就走。只是她,一天没有离开过我。不管了,毛三叔是她娘家人,让他照应几天就是了。我去以后,最好你每天能来我家一次,我自然随时有信来,得了确实消息,我立刻回省。大家不要错过了机会。”小秋道:“那自然,机会一定有的。因为我既然走了,姚师母是不会提防她的。”两人一商议之下,觉得这条计,面面俱到,对面笑着,非常之有趣。
玉坚正色道:“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我先说明,一路的用费,我们两个人共摊。就是到了开封,住在你府上,我也应当出房租。”小秋拍着他肩膀道:“我们是共患难的朋友,你何必计较这些。”玉坚道:“你府上不是有佣人吗?我想到了开封,不像在南昌,什么地方是生疏的,总还要你吩咐佣人,遇事多帮一点忙。自然,我们也不能叫人家白白地做事,每月我可以给点钱他们打酒喝。”小秋道:“这倒不必客气,我家的佣人,都是作事多年的,他们在开封和我看守老家,也和我家里人一样,我吩咐他们招待客人,他们怎好不管?要如此分彼此,以后的事,倒不好办了。”说着说着,玉坚又伸手搔起头发来了,笑道:“我是无所谓的。就不知道她,服水土不服水土,不过她们有一对姊妹在一处就好办了。我想,江西的瓷器夏布还有茶叶,都应当预备一点,好去送人。”小秋道:你在那里,没有一个熟人,带土产送人作什么?”玉坚笑道:“往后你的故乡人,就会有我的朋友了,我应当预备的。想不到我居然有到中原去看看的机会,第一是长江,不用说,马上可以要饱游一番了。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我也要看看是怎样的来法?”小秋向他看看,见他在阁子上走来走去,满脸都
是笑容,自己也就想再和他讨论一些北去的事。无如事不凑巧,竟有七八个游人,一拥上楼,有说有笑。两人对望着,觉得不好再谈心,只得相率下楼。
玉坚走得很快,三步两步,就跑回家里。不曾进得屋子,在门外就拍了手道:“好了,好了,什么事情都有了着落了。”大妹用过饭后,和毛三叔在谈着家常,觉得小秋这人很多情,无如春华又太薄命,两人偏偏让他遇到,正叹着气呢,玉坚这样地叫了进来,她倒有些愕然,站了起来,向门口望着。玉坚跳了进来,又向她一拍手笑道:“这太好了,我们可以到北方去看看了。”说着就扯了大妹的衣袖道:“你愿不愿出远门?对你实说,我们要出远门了。”大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站的小秋,只是微笑。便道:“你们怎么这样的高兴,在哪里捡着米票子回来了吗?”玉坚先跑到里面屋子里去,一手掀着门帘,一手向她乱招着。而且还笑着点点头道:“你进来,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呢。”
大妹睃了他一眼道:“你这是怎么了?人家正在笑我们,你还要做出这种样子来。”玉坚笑道:“不,这次我们是正大光明的事,并非闹着玩。”大妹红了脸道:“哪个又和你闹着玩过呢。”说着,身子一扭,将头偏了过去。小秋笑道:“老屈,就因为你们笑笑闹闹,我才急出这三十六计来。你还要这样闹,我非立刻跳河不可!”玉坚笑道:“我就是这样说两句私情话,你何至于跳河?人家整日成双作对的,你看了,不要立刻就气昏了吗?”小秋道:“虽然是正当的事,可是你不该做出那样子来说话。”毛三叔忽然插嘴道:“李少爷,我要出家去做和尚了。”小秋倒怔住了,问道:“你不用忙,我们的事有了办法,你的事,自然也会有办法。”毛三叔摇摇头道:“不,不,不关我的事。我现在想明白了,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世界,我们还在红尘混什么?自己的老婆,都混到别人家里去了。我越看你们年轻人你恩我爱,我心里越明白了。”他说毕,一阵哈哈大笑。他笑得很厉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呢。
第三十回 此姊妹为谁红丝暗引 使父母谋我热泪偷垂
年轻的人,视天下事如不足为,在每一个计划,由脑子里发现了以后,跟着也就想到那件事成功时候的快乐。这儿要有个年纪大,经验多的人,说一句少不更事的扫兴话,必定也是遭着青年人的白眼。当天屈玉坚和李小秋那番逃上河南的计划,都觉不错。毛三叔虽然比他们能见到一些,他正要靠着李小秋给找出路呢,他倒说正是他们青年人的世界,他不行了,要做和尚去。
玉坚向小秋笑道:“毛三叔虽是一句笑话,我们倒也不可妄自菲薄,古来人为了年少出去打江山,后来争出一番功业来的人,也就多得很。安知屈玉坚将来不会衣锦还乡?”小秋道:“虽不敢说将来一定会干出什么事业来,反正我们不是傻子,总不至于饿死,计划就是这样。我已经出来了大半天,再不回去,家伯父问起来,我倒很不好答复。明天我若不出城来,后天我一定出城,你不必再等我什么话,只要有便船,你走就是了。”
玉坚昂着头想了一想道:“说到一声走,我倒好像有许多事,要交代一番。可是我仔细想想,又没有什么事。”说着,两手不住的抓手挠腮。小秋道:“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无非是怕我们这位新嫂子一人太孤单。这里有她自家叔叔在这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省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大妹这就笑着插嘴道:“你两位少爷,谈来谈去,就谈到我们这黄毛丫头身上来。”
小秋笑道:“小嫂子,我们这是好话。说玉坚怕你一人在省城里嫌孤单,这还不好吗?”大妹鼻子一耸,将手指了鼻子尖笑道:“姓姚的姑娘不含糊。若是没有胆子,不敢到省里来了。”玉坚将右手向她面前一扬,中指和拇指弹着,打了啪的一下响。笑道:“你倒说的嘴响。”大妹捏了个小拳头,高举过额角,瞅了他道:“哼!你在我面前动手动脚,我要当了我娘家叔叔的面,教训你几下。”小秋深深地作了两个揖,笑道:“今天到这里来,为了你两个人亲亲热热的样子,闹得我这颗心,简直没有地方安顿。你再要向下闹,我要发狂了。打搅打搅,改日再见。”说着,就向外走,玉坚总还是觉得有话没说完,跟着后面步步相送,带说着话,直送到城门口,方才回去。
这样一来,小秋走路的工夫,是越见得延长。想到回家去,伯父申斥两句,也都罢了,伯母必是要盘问出去这久,是什么缘故的。走着路,也就不免暗拟了一篇谎话,预备对伯母说。走到家门外,这却不由自己一怔。在自己家门口出来两个女学生,身上穿着淡蓝竹布长衫,头上梳着长辫子,扎一截黑绒绳的辫根。尤其是在放脚不曾普遍的日子,这两个女生,穿着黑绒靴子,最好认不过。据传说穿黑绒靴子是仿北京旗人的派头,是极时髦的装束。平常的女生,也不过穿漂白布袜子,青布鲇鱼头鞋而已。
小秋发着怔,心里也就想,这两位女学生,莫非走错了门径?因之也不走向前,且闪在一旁,看她的动静。就是在这时,这两个女生,慢慢地走到面前来了。一个约摸有十七八岁,一个十五六岁,在她们的耳朵上,都还套着两个金圈圈,在这里表示,她们还是有钱的人家。那位十七八岁的,对路边站着一个青年,似乎有点异样的感觉,因之在低着头走过去的当儿,还很快睃了一眼。小秋也不敢说她这就有什么意思,不过她好像知道这是李家人似的了。因为她是迎面走来,而且是由家里走出来的,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物,没有敢面对面的望着。等到她们走过去之后,这才向她们身后看去,觉得那个年长的,态度很是矜持,或者知道有人在偷觑她,也未可知。自己站在原地方呆了一呆,这且向家里走来。
进门之后,首先是打听伯父在家没有?所幸伯父今日事忙,由抚院回来,不多大一会工夫,他又走了。这且不惊动人,悄悄地就向书房里溜了进去。隔了玻璃窗户向外张望,也没有人留意。心想,这倒可以混赖一下,就说是早已回家来了的。随便拿了一本书放在桌上,展开来做着样子。刚坐下来,不曾看得半页,女仆就来说,太太请侄少爷去说话。小秋道:“我早已就回来了的,看了大半本书了。”女仆道:“太太请你去。”小秋放下书本子,跟着走到伯母屋里,见小桌子上,有三盏盖碗茶,四个干果碟子,地下颇有些瓜子皮。在这些上面,知道这里是刚刚款待客人过去了的。
杨氏抽着水烟,笑问道:“你怎么不早一点回来?”小秋道:“我回来好半天了。”杨氏微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在所不问,我问你一件事,刚才我们家出去两位小姐,你碰见了没有?”小秋这倒有些摸不着头脑,踌躇着道:“我们家来客了吗?我倒没有理会这件事。”杨氏笑道:“自然你不会理会有客来,我只是问你,看见那两个女学生出去了没有?”小秋见伯母把这件事这样的郑重问着,心里就有些明白了,因点头道:“是的,我看见有两个女学生,由我们家出去。”杨氏捧着水烟袋连连吸了两口,喷出烟来笑道:“这我可以告诉你的,这是我们同乡陈老爷的两位小姐。陈老爷作京官多年,说起来他们规矩极重,可是又很开通,所以他家两位小姐,都在女子师范读书。”小秋不解伯母何以突然谈起别人的家常,既是伯母已经说了,却又不便拦阻她不说,因笑道:“哦!是这样,以前倒没听到说过。”
杨氏道:“陈老爷是到江西来两年了,家眷可来的日子短。这两位小姐,我真爱饱了,那样斯斯文文的。可是有一层,就是这两只脚,说大也就太大了,大得像男孩子一样。”说时,皱了眉头子。可又笑着。小秋不知道伯母究竟是什么用意,平空谈些别人家的闲话,只好垂手笔直地站着,将话听了下去。杨氏把话说完,吸了两袋水烟,似乎有许多话藏在心里,想说出来。不过她把烟喷出来以后,脸上怔了一怔,好像又想起了别一件事,因之把烟袋放下来,向他笑道:“你今天一天没有看书了,到书房里看书去吧。”小秋本想问一句,伯母还有什么事没有,只是看看杨氏的态度,不好怎说的,只得答应了一个是字,自向书房看书去。
过了一会儿,小秋的妹妹玉贞手掀了门帘子,伸进头来,向里面望着又来打搅了。这个妹妹十三岁,很聪明。依着河南的规矩,七岁就包了脚的。但是仲圃所跟随的几个上司,都是谈时务的,放脚,停止科举,变法、戒烟,这些问题,常常谈到。仲圃不好意思口是心非,两位小姐,也都让放了脚。所幸杨氏常和几位旗族太太往还,对于这件事,没有十分留难。只是送小姐进女学堂这件事,仲圃认为不必。所以两位小姐都在家里。大小姐已经二十二岁,自幼在大家庭里过,念了一肚子的旧书。诗作得好,字也写得好。但是过去了的人物,早已不再读书。
二小姐还小呢,曾请了个老学究,在家里教了两年,今年二小姐年纪更大些,仲圃怕她会染着女学生的时风,也就不念了。自从小秋来了,二小姐玉贞,也常跟哥哥念几句书。这时她将一张雪白的小脸在门帘子缝里张望着,小秋就招手道:“小妹,你来,我们下一盘隔子打炮的棋玩玩。”玉贞跳了进来,用手指点着他笑道:“你都快娶媳妇了,还下这小孩子玩的棋呢。”小秋见她穿的蓝竹布褂子,齐平膝盖,露出白洋纱裤子,青缎子鲇鱼头鞋,漂白竹布袜子,长辫子,在鬓角上另挽了个小辫,扎着黑绒绳,因笑道:“妹妹全身打扮,都仿的是女子小学堂的样子。哟!抹这一脸的粉,也没有抹匀。”玉贞扭着低头一笑道:“哪个要抹粉?娘说,家里有客来,虽然比不上人家,也别弄得黄毛丫头似的,一定让我扑上了一点粉。其实女学生都不许擦胭脂粉的。”小秋将坐的椅子,搬着扭转过来,向她笑道:“那两个女学生,怎么到我们家来了?”玉贞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娘请了她们来,是让你相亲的,偏偏你又不在家,急得我跑到门口看了好几回。我又怕娘骂,不敢在门口久停。”
小秋笑道:“小姑娘,可别胡乱说。做姑娘的人,哪里能到人家家里去相亲?”玉贞道:“她们自然不是相亲来的。因为我娘托人到陈家去说,我也要进女学堂,请她们来问问学堂里的情形,自然,她们不能不来。可是人家初次来作客,也不好意思久坐,所以谈一会子就走了。你猜,娘真是为了让我进学堂,把人家请了来的吗?”她说着,手扶了桌子角,直望到小秋脸上来。小秋笑道:“我怎么猜?请人家来,我不知道。送人家走,我也不知道。”玉贞两只脚乱跳着,将右手一个食指,在腮上连连地爬着道:“没羞没羞,给你说老婆了,你还不知道呢。”小秋笑道:“你羞得我太没道理。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害羞的呢?”玉贞道:“你知道什么,你不知道什么,你说你说!”说时,两手扶了桌子角,只管蹦跳着。小秋站起来,笑道:“你沉静一点,行不行?”玉贞道:“我沉静什么?我也没闹呀。”
小秋点点头笑道:“你还没闹呢。你来作什么的,你说。没事你就出去玩去,我还要看书呢。”玉贞将嘴一撇道:“你又假用功了。我进来干什么?我不知道,不是你招着手叫我进来的吗?”小秋这倒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起身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靠了椅子背,向玉贞望着,问道:“你还淘气呢,你看今天来的那位小姑娘,比你也许还小些吧?可比你斯文得多呢。”玉贞道:“什么呀?你别看她那小个子身材,可比我还大两岁呢。”小秋道:“那么,她十五了。她的姐姐,可就比她大得多,总有二十开外了吧?”玉贞道:“你这人眼力真是不行,一会看得太小,一会又看得太大。”小秋放了茶杯,坐下来,随便翻着桌上的书页,问道:“那么,她是十八九岁。”玉贞又把一个食指点着他笑道:“告诉你吧,她和你是同年的,四月八日的生日。”小秋笑道:“怎么连她的生日,你都打听出来了,你真行。”玉贞道:“我怎么能打听人家呢?都是娘留着她姊妹两个谈天问了出来的。你别看书,我问你话。”说时,伸了两手出来,将书本按住了。
小秋道:“你说你的话,我看我的书,你为什么在这里胡搅?”玉贞道:“你不听就罢,我才不爱跟你说呢!”说着,一扭身子,就要向外面跑了出去。小秋伸手将她拖住,笑道:“你别跑,我问你一句话。”玉贞虽是被他拖住,依然作个要走的样子,扭转头来道:“有一句什么话?你就问吧。”小秋笑道:“问两句行不行?”玉贞一摔手道:“别拉拉扯扯,有话就问吧。”说着,可就垂了眼皮,鼓了嘴。小秋笑道:“这孩子倒拿起娇来了。你坐下,我们慢慢的说。”于是拉了她在对面椅子上坐着,自己也坐下了。玉贞挽了辫子梢到怀里来玩弄着,鼓了嘴道:“这个样子看起来,又不是问两句了。”小秋翻了两页书,见玉贞还鼓着嘴呢,这就把书收起来,用手按着书面道:“你刚才说的话,从何说起呢?”玉贞扭着头,问了一句“什么?”小秋顿了一顿,笑道:“你说是娘把人家请了来的,那意思,是你所说的吗?”玉贞忽然笑起来,又把手指连连爬着脸道:“不害羞,不害羞,自己都问出来了。”她连说了几声不害羞,就跑走了。小秋不能追着问,只好罢休,不过心里明白了八九成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仲圃还没有回来。大小姐玉筠,坐在他对面,吃着饭时,不住地向他微笑。小秋道:“大姐只管对我笑什么?”玉筠并不理他,却掉转脸去问杨氏道:“弟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遇着了吗?”杨氏道:“大概遇着了吧?”玉筠将筷子扒着碗里的饭粒,问道:“娘的意思,是在大的,还是在小的?”杨氏道:“当然是大的,性情儿,模样儿,都不坏。”玉筠道:“只是她们染着旗人的派头不少。她们又不是旗人,何必那样?”杨氏道:“做京官的人,都有这样一个脾气。以为学了一点旗人的规矩,他们就有官礼了,这也无非为了皇帝是旗人的缘故。”小秋这就板着脸道:“我们汉人就有这种奴隶性,有道是汉人都学胡儿语,争向城头骂汉人。”玉筠道:“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少买革命党康有为那些人的书看。我们家世代书香……”小秋连连摇着手笑道:“姐姐,你少说这些。论到《礼记》第几章,《诗经》第几篇,这个我闹不过你,你可别和我谈时务。革命党出的书,天天骂康有为呢,你怎么说康有为是革命党?”杨氏倒是讶然,睁了眼道:“康有为还不是革命党吗?革命党都是些什么人呢?少谈这个吧,你伯父听了这个会生气的。”玉筠笑道:“娘,你没有懂得兄弟的意思。他这是绕了弯子说话。他不喜欢那姑娘有旗人家那富贵派头。”杨氏昕了这话,就向小秋脸上望着。小秋不敢多申辩,只好低了头去吃饭。
饭后,小秋对于伯母昨天晚上的话,和今天所作的事,一齐都很明了,但不解在伯母心里,为什么要这样子去做。无论如何,现在自己心上,只能安着春华一个影子,不应当让别人来摇动这颗心的了。任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当天晚上,又把春华寄来的信,偷看了几遍。他看信的时候,不过是掩上了房门,背着灯光看。而同时在两百里路以外,那个写信给他的春华,也在偷着看信。她偷着看信的举动,是更为严密,将烛台放在床中间席子上,垂下了帐子来看。假如有人在窗子眼里张望到,她可以说,这是捉臭虫,自然也就不会引起什么人疑心的了。
原来她在五嫂子家里住了一晚,被廷栋知道了,他很怪宋氏。说一个大姑娘,没有母亲带着,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应当住下。因此宋氏将管家请来的媒人打发走了,立刻把春华接回家来。春华探望着父亲的病,并没有多大的起色,看去怕是要拖成一个老毛病的,心里纵然有十二万分委屈,也不敢在父亲面前再露半分颜色。在回家的前两天,也不觉得有什么分外的情形。可是到了第三天头上,自己身子困极了,睡了一场午觉。醒过来,想起大半天,没有到父亲屋子里去张望,这又是不对的事。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穿过堂屋,走向父亲屋子来。姑娘这样大了,父亲房里,不好随便闯了进去。因之走到房门外,就顿了一顿,打算做出一点响声,向父亲通知过了,然后才进去的。可就在这时,听到父亲问道:“春华呢?不要这时候她来了。”又听到母亲道:“那丫头倒是真有病,又睡了。”廷栋道:“哪个有病,她又有病,怎好让她去?”宋氏道:“你是天天在书上找孔夫子的人,哪里知道这些事情?把她送过去了,她心无二用,自然不生病了。要不然,她的病不会好,你的病,也不会好。这总是我不会做娘,没有把女孩子管得好,把你气成这一种心口痛。现在既是有了法子了,就不会再受这丫头的磨折,以前的事,你就不必去回想了。”
廷栋长叹了一声,接着道:“以前你总怨我不该把女孩子读书,我说你是偏见,现在细想起来,你的话是对的。她若是不识字,就不会弄那些吟风弄月的事情,太太平平地过日子,我哪里会害这场病。”春华站在门帘外听着,人几乎晕了过去。想不到父亲也说女孩子读书不好了。立刻扭转身走回房去,坐在床沿上,对了窗子外小天井里的白粉墙,只管发呆。这就想起了一件事,记得祖母说过,有一个姑母,十九岁的时候就夭亡了。据说她在生的日子,终年地害着病。可是虽然终年害病,但是总在这间屋子里,并不出房门一步。祖母到如今,说起来还是流着眼泪。说是那个姑娘太好了。于今想起来,那个姑娘恐怕也就是和我一样,闷死在这屋子里的。我自从不读书,天天在这里坐着,抬起头来,就看的是对面那堵墙,低下头来,便是那桌面大的天井,石板上长满了青苔。人越闷,病越重。父亲倒说不该让我读书,换言之,就是让我做个愚夫愚妇,养猪一样,把我养大了,向婆家一送,他们做父母的,就算是尽心了。好在我已经念过书了,这也不去管他。就是娘说,对我已经有了法子了,但不知是什么法子?现在已经把我关起来了,像坐牢一样,再要弄新的法子出来,那除非是用毒药把我毒死。我想,总也没有犯这样大的罪。娘说,把我送过去,莫非依了娘常骂我的话,当童养媳送了出去?春华想到这里,不坐着,就倒在床上了。把站在父亲门外偷听来的话,从头至尾,再想上一遍。只一盏茶时,心中一阵悲愤向上一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翻一个身,泪流到枕上,并不用手去摸擦。自己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只是脸在枕头上,换了三个地方。嘴唇皮因为呜咽着不住地抖颤,竟有些麻木了。
忽听得咚咚咚,地板一阵响,转过脸来看时,却是祖母站在床面前,她将手上的拐棍,在地板上,顿着咚咚作响。颤巍巍地轻声喝道:“丫头!你还要闹吗?你爹让你气死过去了。”春华猛然地止住了哭,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我睡在床上,房门也没有出,什么事,又受了我的气了?”老太太道:“你还不知道呢,街上有人造出谣言,说是你父亲要悔管家那头婚,把你重新择配。话是远房里能七叔公在街上酒店里听来的。他来看你爹的病,把话告诉你爹,你爹立刻心口痛得床上乱滚。你娘好容易把你爹劝得心平气和了,你又在这里哭了。”春华心里动了一动,忽然改口道:“那也是我爹太爱生气了,外面的谣言有什么可听的。人家说我们家做强盗,我们就是强盗吗?”姚老太太道:“你还犟嘴呢,这话就是毛三婶说出来的。”春华心里砰砰乱跳着,同时,脸上跟着出汗,问道:“她说了我一些什么?我以前待她很不坏呀,她不应当说我什么。”姚老太太道:“她倒没有说你本人怎么样,只说我们家嫌管家孩子不好,打算要悔婚。这不是从半天里掉下来的冤枉吗?我们家谁会有这样的意思?”春华低了头,却是没有作声。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棍,挨着春华坐了。向她道:“人家说,读诗书,明礼义,你是该明礼义的人。你想,你爹对我多么孝顺,连重声说话,在我面前也不敢说出来。你做女儿的人,在爹娘面前的日子短,你就更应该孝顺,不该一点不明白,终日里总是这样哭哭闹闹的。我问你,假如把你爹吵出个三长两短来了,我们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怎得了?”春华道:“婆婆,你可不要把这个大题目来压我呀,我怎受得了呢?既是我在家里,会把爹爹气坏,那就把我送走得了。”姚老太太道:“把你送走?把你送到哪里去?”春华道:“婆婆,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有明知故问呢?你们早已有了这样一条妙计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说到这里,脸上的泪痕,已经是完全干了,走下床来,看着脸盆架子上,还有大半盆冷水,这就把手巾揉搓着,洗了一把冷水脸。而且在小梳妆盒子里,取出一把小木梳来,从从容容地拢着头发。似乎对于问的这一句话,并不怎样看重。姚老太太还坐在床沿上呢,手扶了拐棍,向她很注意地看着。因问道:“你在哪里听到这种话?”春华将头发拢清了,斟了一杯茶,坐在姚老太太对面椅子上,慢慢的呷着,淡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家算计着我,我又不在十万八千里路以外,天天在一处混,言前语后的,我就听不到一些消息吗?”姚老太太道:“你这孩子说话,就是讲这一门子矫理。把女儿送到婆家去,这是做爹娘应当做的事,怎么说是算计你?”春华道:“哦!我现在明白了。前两天让我在五嫂子家里过一夜,那就是故意躲开我,是那两个鬼人,送了日子来了。是什么时候呢?婆婆,你告诉我吧,迟早总是要让我知道的。”始而姚老太太也觉着可以对她说一点,反正她已经是知道消息的了。现在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不过有这个意思,哪里就说得上日子呢?”
春华放下茶杯,两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拐杖,连连摇撼了几下道:“一定有日子的,一定有日子的!请你积个德,把话告诉我。”老太太道:“你这不是胡来吗?逼死我,我也说不出什么日子来呀。终身大事,日子哪里是可以随便说说的。管家果然送日子来,总也要配上礼物,请媒人恭恭敬敬送到我家,那怎样瞒得了你?”春华手放了拐棍,呆了一呆,淡笑道:“你还是骗我的话,我娘,打算把我当童养媳送出去呢,还要个什么礼物?”老太太两手同扶了拐棍头,仰着脸向她看去,因道:“这是哪里来的话呢?把你当童养媳送出去,那是你娘平常生气说的话,哪里能信?有姑娘的人,生起气来,总是这样说的,这也用得着搁在心上吗?我们是什么人家?哪能够随随便便把你送了出去呢?就是你爹娘要这样做,我也不能答应。我们家就是你这样一个女孩子,并没有三个四个呀。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作主。”春华踌躇了一会子,皱眉道:“你老人家没有懂得我的意思。这件事,我并不要你做什么主,我也不在乎,我就是要知道个准日子。”老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呢,你忙些什么?”春华冷笑
道:“我忙?我是忙,我忙着好让人家抬棺材来装我入殓!哼!预备棺材抬人吧。”姚老太太向她脸上看看,倒是没有把话向下说。不过劝女孩子做好姑娘的话,引着奶奶经上的典故,却是说了不少。最后,春华向她道:“好了,你老人家不用再教训我,我决计做个好姑娘就是了。我在家一天,我总孝顺三位老人家一天。等到大数来了,我是干干净净地带了这条身子去。”姚老太太道:“你为什么老说这些话?”春华道:“我决不说气话,我敢当天起誓。”
姚老太太道:“只要你肯听话,那就很好了,何必还起什么誓。”春华笑道:“你老都相信我了,那就好了。”姚老太太对于她这样一句话,也没有在意,却以为自己劝说成功了。春华却是根据了要人相信的那句话去做。
自从这日起,当了人的面,也不生气,也不发愁,像读书时候一般过活。只是不时在祖母口里,探问出嫁的日子。姚老太太先还推诿,后来就告诉她。总在秋凉九十月里。春华也想到,转眼就是三伏暑天,总没有在这个日子办喜事的,也就从容下来。只是到了每日晚上,关门睡觉以后,那就把一天的态度,完全改变,两条眉毛立刻皱到一处,垂了头,侧了身子坐在椅子上,向一盏菜子油的灯呆望着。没有人来惊动,自己也并不移动。一点豆子大的火焰,一个模糊的人影子,平常的一间屋子,在春华眼里看来,便觉得分外的凄凉。坐到了相当的时候,就有两行眼泪,顺着脸流将下来。眼泪由眼睛里出来,是不知不觉的,出来后泪珠由脸上滚着,滴到衣服上去,也是不觉的,人只是静静地对了那盏孤灯。到了最后,便是找了一个烛头,插在泥烛台上,拿到帐子里去,便将藏在床角落墙洞里的一束信件,在烛光下看。其实她纵然不看,那信上是些什么言语,她也会记得的,因为看得太多,已经烂熟在胸里头了。所以当小秋在南昌城里看她的信时,虽说是其情恳切,殊不知春华的情感悲切,比他超过了无数倍。夏日本来夜短,春华要等到人都安歇了,她才点了烛头到帐子里去看信,那时间,每每是消磨过了半夜。而乡下人又是起来得很早的,家里人都起来了,春华不好意思还睡着,因之没有睡够就起了床,两只眼睛皮,高高地浮肿起来。直到中午,推着身体不好,再回房去大大的补睡一觉,方才能把精神恢复过来。她每日都是如此,倒让宋氏看在眼里有些奇怪。何以每日中午,一定倦得要睡。有一晚上,春华的眼泪,流得过余的多了,次日起来,两眼又红又肿,自己也觉得看东西不大便利。正想照照镜子,看是什么情形,不想宋氏就在这时走进房来,于是她自己又加重了自己一番罪受了。
第卅一回 获柬碎娘心饰词莫遁 论诗触舅忌危陷深藏
在宋氏这一方面,自己女儿的态度,她是很清楚的,但是突然的将眼睛哭肿,这必临时又发生了变故。便问道:“你昨夜里又为什么大哭?你爹的病,还没有好呢,你就不顾一点忌讳吗?”春华道:“我并没有哭呀,不过眼睛里面有点痛,也许是害了眼了。”宋氏也不驳她的话,鼻子里欷歔着,冷笑了一声,在屋子里拿了东西,自去了。春华这就有点疑心娘的话,仔细地对镜子照了一照。不料两只眼睛,不但是肿气,而且眼皮发了红色,犹如两颗小桃子,顶在脸上。害眼睛是没有这种现象的,却不好骗人,于是整日藏在屋里,也没有敢出去。吃饭的时候,推说眼睛怕阳光,也在屋子里藏着。休息了一天,到了晚半天,眼睛就消肿一大半。姚老太太究是疼爱着她,进房来,握住了她的手,偏头向她脸上看着。于是将拐棍抱在怀里,腾出那只手来,将两个指头,在她的眼睛泡上,颤巍巍地轻悄悄地抚摩着。因道:“春华,你为什么这样糟蹋你自己的身体?把眼睛哭瞎了,那怎样办?”春华道:“我没有哭,我是害眼。”姚老太太道:“你就害眼,也是这一程子,哭了出来的。天气这样热,你何必在屋子里坐着,出去乘乘凉去。”春华道:“我不热,我在屋子里还可以看看书。”姚老太太道:“这更胡说了。你既然是阳光都怕见,怎么还能看书?我知道,你是预备把这条身子毁完就甘心的。来,婆婆说两个故事你听听。”说着,拉了春华就走。春华自己也没有了主意,就低了头跟着姚老太太走了出去。
江南人家的房屋,本来没有院落,只是各家一个天井。三湖乡下的房屋,平常人家,连天井都废除了,所以夏天乘凉的人,都得拥到大门外去。廷栋家虽有天井,但是左右邻居,都在大门外敞地里乘凉,所以姚老太太也是拉了春华到大门外敞地上来。一痕眉毛式的月亮,带了几点疏星,在天幕上斜挂着,照着那黑巍巍的桔柚树林子,在久坐在小卧室里的人眼光看来,便感到一种幽深的趣味。那些乘凉的人,有坐得远些的,看不见什么人影子,只那谈话的人声,在那几点烟火的所在继续地发出。在空场里,姚老太太横着竹床,有两个邻居女孩子,带了织麻的夹棍,坐在那里,静等着姚老太太讲故事。对过菜园里豆棚子上纺织虫吟吟地叫着。一阵风来,又把远处水塘里的蛙鸣,呱呱地送到耳里。春华耳目一新,精神觉得很是爽快,这也就忘其所以的,在这里坐了下来了。
可是她在这里乘凉,她母亲宋氏,始终也不曾出来。春华猛可地心里一舒适,就只管把闲话说了下去,忘了进房去睡觉,直到那北斗七星,横偏在树林子上,人身上也感到凉侵侵的,原来是露水已经下来了,春华这就起身道:“婆婆,我们回去睡了吧。”姚老太太道:“你进去睡是可以的,不要进房再看什么书了。”春华答应了一声,悄悄的向母亲屋里偷望着,见那窗户边下,依然是灯光灿烂,好像还不曾睡。她想着,母亲未曾出来乘凉,一个人在屋子里点着灯闲坐,那到底为了什么,而且又是这样夜深,在平常也就早已安歇了。祖母在临走的时候,只管叮嘱我,不要看书,莫非这里面有什么缘故?心里想着,可就摸索着进了房。因为是每件事自己都留心的,忽然看到桌上煤油灯的灯头,已经捻得很微细,就猛然地想起一件事。记得出去的时候祖母拖了就走,自己不曾把桌上的灯焰拧细,依然是像人在屋子里一样的照耀着。现在灯芯细了,莫非是灯里的油,已经点干。如此想着,就隔了透明的灯座子,向里面探视,可是那里面的油,依然还是满满的。于是拧大了灯头,向屋子四周看看,却也没有什么移动。手扶了桌子,站住呆了一呆,心想这完全是自己多心的缘故,屋里有什么东西犯私,怕别人搜查,于是拿了一把蒲扇到帐子里去轰赶蚊子,只把蒲扇伸进去一扇,就把帐子掀动了,立刻看到墙角落里那个墙洞露出来了。因为那个墙洞,是有一块砖头封住的,现在没有了砖封口,那洞成了一个黑窟窿,伸手进去一摸,里面全空,所放在里面的一束信件,连一张纸角都没有了。心里立刻一阵乱跳,把额头上脊梁上的汗珠子,一齐向外乱冒。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腿跪在床沿上,呆了半晌,一点也移动不得。许久许久,软摊了坐在床沿上,情不自禁的,说出一句话来道:“这是怎么好呢?事情太坏了!”把这话说完了,心里一阵焦急,立刻哭了起来。
自己也不知哭了有多么久,就听到房门外,窸窸窣窣似乎有人摸着墙壁走,春华抖颤着声音,猛然地问了一声“谁?”这就听到有了脚步声,母亲走进房来了。看她的颜色,也青中带了苍白,两只眼睛,都呆定着不会转动。春华战战兢兢地扶了床沿问道:“娘还没有睡吗?”宋氏似乎也在抖颤着,声音闷着在嗓子问道:“现在不能怪我管你了吧?”这一句话问得春华不知所云,只瞪了眼向她娘望着。宋氏走到床面前,低了声轻轻地问道:“事到于今,我逼死你也是枉然,我问你几句话,你得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春华知道她的母亲意思何在了,低了头就没有作声。宋氏道:“你那墙洞里放着那些字纸,都是些什么?我看到那字纸尾上有李小秋三个字,是那小东西写给你的吗?”春华低了头,将手摸着席子边沿,拔取上面的碎草,不但不答复一个字,连眼睛也不敢向母亲射上一眼。
宋氏道:“那自然是他写给你的了,用不着猜。不过他在这上面,究竟写的是些什么呢?”春华还是低了头,不曾答复得一个字。宋氏道:“我本来要把这些字纸送给你爹看,又怕这上面的话,是他看不得的,把他气坏了,更是不妥。所以我现在要问问你,到底为的是什么他写这些东西给你?你说,你说!你不说可是不行。”宋氏说着话,可就伸手来摇撼春华的肩膀。春华猛然地将颈脖子一扭道:“那也没有什么要紧,这不过是些作的文章罢了。”宋氏也将脸色一变道:“你为什么还这样硬?你自己做错了事,你还给我下马威,一个作女孩子的人,一个大字不识,还知道讲个三从四德呢。你读了好几年的书,书上教给你的,就是同后生小伙子,这样来书去信的吗?臭肉!你实说不实说?真是把我急死了呢!”说着,两只脚连连在地板上跺着。春华怎样的说法呢,急得两行眼泪直流,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宋氏逼不出话来,没有第二个主意,也是掀起一片衣襟,揉着眼睛道:“我辛辛苦苦带了你这样大,想不到你这样害我一下,我一辈子也不能抬头!”说着,嗓子一哽,呼噜呼噜也哭了起来。母女两人对哭了一阵,宋氏道:“你现在究竟说是不说?你说了,我也好放心。你若不说,我没有法子想,只有送给你爹去看的了。”春华道:“你就是送给爹去看,也没有什么要紧。这里面实是没有什么要紧的话,不过是谈谈文章。你不要说什么放心不放心,我归结告诉你一句话,我是一条干净身子来的,将来我还是一条干净身子回去。就是这样几张字,也不至于让你一辈子抬不了头吧?”
宋氏擦着眼睛道:“孩子,不是做娘的故意和你为难,实在因为你爹是全姓的相公,而且在地方上也是很有名的,你自己也说过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万一有个长短,传到人家耳朵里去了,人嘴是毒的,你爹还怎样见人?你既是说还是一条干净身子,那就很好。我身上带着一张字呢,你念给我听听看。”说着,拿出一张字纸来,交给春华道:“就是这张字,你念给我听听。你看,这上面打了这些个密圈。”春华瞟了一眼,若不是胸中二十四分悲苦,几乎是卟哧一声,要笑了出来。便道:“这不过是他作的一首诗,没有什么原故在内的。”宋氏道:“你还要骗我吗?他自己作的诗,自己打这些圈做什么?自己这样夸奖自己的诗作得好吗?”春华道:“那些圈是我打的。”宋氏道:“哼!作诗?没有做什么好事,也不会有什么好话。若不是那些话打进你心坎子里去了,你怎么会打上这些个密圈!你说,这诗上又说的是些什么话?”说着,就把那字纸塞到春华手上来。春华道:“你这不是要我为难吗?诗里的句子我说给你听,你怎么会懂?”宋氏瞪着眼道:“唔!是我不懂,只有你懂,你说这话,不觉得害臊吗?”却毕,将一个手指头在脸上乱爬了一阵。春华捏住那纸条,垂了头没有作声。宋氏扯住她的衣襟道:“你说不说?你不说,我不能闷在肚子里,只有去告诉你爹了。”
春华觉得这上面四首《七绝》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便道:“你不用急,我念着解给你听就是了。”于是捧了纸条念道:“‘藕丝衫子淡如云’,这七个字,说是对面山上有一块云。”宋氏看春华是照了字念的,便点头道:“哼!这就对!你就要这样老老实实的解给我听。你如果口里讲的,不是诗上的话,我全听得出来的。”春华为势所逼,只好照了第一句那样解法,解了三首《七绝》给宋氏听。宋氏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这就怪了,怎么尽说的是山有云,水里有鱼,这些不相干的话。他写这些不相干的话告诉你作什么?”春华道:“作诗就是这样的,无非说些风花雪月。”
宋氏道:“这个我也听到你爹说过,算你没有撒谎。就是说作诗,李小秋这东西也好不了。走来就说山上一朵云,下面的话,据你说,田里有羊一大群。这样胡扯一阵,什么好诗,我也作得来。还有没有?”春华道:“还有四句,都是这一样的话。”宋氏道:“慢说还有四句,就是还有四个字,你也该念给我听。”春华也就大意着,将诗念了。最后两句是:若教化作双蝴蝶,也向韩凭冢上飞。就解释着道:“有一只鸟冲开了笼子门,这就飞到树枝上去了。”宋氏伸手将纸条夺了过去,喝道:“你胡说!诗上明明说的有一双蝴蝶,你怎么说是一只鸟?”春华道:“鸟同蝴蝶,不都是一样会飞吗?”宋氏道:“你说是由笼子里飞出来的,谁把笼子关着蝴蝶?这样看起来,你说了半天,全没有一句真话。”春华道:“你说了,你懂诗,你听得出来。先都说我对了,怎么现在又说没有一句真话?”宋氏道:“我看你实在没有一句真话,你以为我不敢给你爹看,我就猜不透这上面的话吗?认得字的人多得很,我总有法子把你那卷字纸上的话,一齐装到肚子里来。现在,我手上有了真凭实据了,你自己说吧,是作娘的不好?还是你不好?”她捏了那卷纸,只在春华面前晃着。
春华道:“有什么真凭实据?我本来几次要寻一个短见,了结我的残生,既这样说了,我决计不死。先分别个清楚明白。”宋氏道:“哼!你还要分个清楚明白呢,今天我为了这件事,一夜都没有睡,不能再和你颠斤簸两了。东西在我这里,慢慢地跟你算账。”说着,咬了牙,将一个手指戳了她的额角一下道:“好一个不要脸的东西哟!”说完,又是战兢兢地气走了。
春华坐在床上,对了那盏孤灯,觉得今天这件事,犹如一场大梦一般。那一束信件里,像刚才念的四首诗,倒没有什么要紧。只是里面有两封信,说了些相思字句,这是一个病症,少不得要多挨娘两句骂。但是里面也有小秋最后给的一封信,说是顾全两家体面,两下就此撒手,这也总是爹娘愿意听的话。好在自己是把生死
置之度外的人,东西就是让娘抄去了,也不要紧,至多是一死。如此想着,把半夜的忧惧,都丢开过去了。抬头看看窗子外,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白色,天也亮了。于是安心躺在床上,昏沉入睡。料着次日上午,是有一件很大的风潮发生的,也许是要了自己的命,姑且睡得十分充足,好有精神对付那风波。不想自己已经清醒了,在枕上静静的听着外面,是一点声音没有。始而也疑到时候还早,后来看看窗外小天井的白粉墙上,已晒有大半太阳,往日,已经是午饭过后了。悄悄地起来,还不敢就出房门去,坐在椅子上,手撑了桌沿,出了一会神。这时,小兄弟推着房门,伸进头来望了一望笑道:“姐姐,你好了吗?午饭都吃过了吗?”春华道:“谁说我病了吗?你怎么问我这话?”小兄弟道:“舅舅来了,娘对舅舅说你病了。”春华想到舅舅宋炳南来看过父亲一回病的,当然还是来看病,这也不足介意.也许是他来得好,松了娘一口劲,要不然娘的脾气已经是发作起来的了,借了出来看舅父为由,便走向堂屋里来。
宋炳南也是个八股先生,虽是不曾进学,人家都说他是一个名童。名童也者,就是没考取秀才的念书人,而文章作得很好。因为科举时代考秀才叫童子试,所以来考的人,有童生一个雅号。后来沿用惯了,没有考到秀才的便是八十岁,也叫童生。名童,是有名童生的简称,在现时看来,到好像是有名的小孩。其实就在当时,名童这个称呼,也太没有标准。反正没考取秀才的都是童生,童生学问的好坏,并不分出个二三等来。念书人是好面子的,说他念了若干年书,没有捞着一个起码功名的秀才,好像有点难为情。于是念书朋友在当面谈话,对于童生,必定这样说:某人虽没有进学,可是个名童,将来总要进的。
到了科举停了,大家更好说话:某人是个名童,可惜停考了,要不,他一定会进的。还有那七八十岁的童生呢,考了无数次童子试,似乎不好说将来一定会进的,或不停考一定会进的,这就向他运气上一推,说他命不好,也就把面子遮盖了。宋炳南的八股,根本就没有精通,考试一改议论策,没有了老套头,更慌了手脚。在童生里面,实在是个本事最差的。然而他很有点心计,常帮着人打官司。他又看了几部医书,在乡下作医生。因之乡下亲戚朋友之间,大小事不离他,很有点面子。大家为完成他的面子起见,就公送了他一个名童的称号。他觉得没有弄到一个秀才,真是遗憾。只得将名童二字居之而不疑,聊以解嘲。姚廷栋对于这个妻兄是不大投机的,不过在外面和乡里判断公事,要用他的处所很多。再说他是妻兄,为了顾全师娘的面子起见,也不能不敷衍他,所以宋炳南常到姚家来,姚家却是很客气地相待。
这时,春华面孔黄黄的走到堂屋里来,老远地站着,就叫了一声舅舅。宋炳南正捧了水烟袋架着腿和宋氏说话,并不偏转头来,却是斜转了眼珠,向春华瞪着。同时宋氏脸上冷冷的,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春华心里倒不免冷战了一阵,只得沉住了气低头站着。宋炳南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春华看这情形,是有些不善,可是也不敢违拗舅舅的意思,只好慢慢地移着步子,走到他面前站着。炳南将吸的一袋水烟,赶快吸完,吹了烟灰,一个手指,到烟丝盒子里去不断地掏烟,这就向春华微瞪着眼道:“姑娘,不是我作舅父的人,要管你的闲事。可是你父亲身体不好,你第一就要加倍的小心,让他心里更痛快些,那比树皮草根吃下去强。你当然知道你爹的这病,是怎样得来的,你反躬自问,怎不应当盼你爹早占勿药。可是你并不体谅到这一层,反是……”
他说到这里,见宋氏的脸,更是沉下去了,他就把烟丝在烟筒子上按住,吹着了纸煤,吸上了一袋烟,然后微笑道:“你自己的行为,似乎有点小德出入吧?诗有云:墙有茨,不可扫也。”春华不等他说完,突然地红了脸道:“舅舅,你怎么引这一章诗来说我?我便是依你的话,有点小德出入,也不至于到这章诗所说的地步,这话有点不通。”他说到这个,宋氏是莫名其妙,只有睁了两只眼望了他们。宋炳南将水烟袋放下,一拍大腿道:“什么?你说我不通!新淦县举人进士,哪个不说我是一个名童?便是你父亲,乡试荐卷有两次,说到做文章,他有时还请教我。到了你这里,我会说不过去!你既知诗达礼,你怎么有那钻隙相窥的事。我引的这诗,可是说中苒之言,不可道也。中苒是说家门以内,请问你的事,是可道不可道?”他说得浑身直抖,这气就大了。宋氏这算明白了,是女儿说着哥哥文章不好。心想,文章多好也换不了一升米吃,哥哥又何必气成这个样子。但是也不能不和他帮着说两句,于是向春华喝道:“你这个丫头还了得!怎么敢说舅舅文章不好?”春华偏了脖子道:“有理服得祖太公。舅舅说我家有中苒之言,这话我为了我父亲的一世文名,我不能不说一句。好在《诗经》也不是我一个人念过。可以再请一个人来评评这个理。”宋炳南指着她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春华本想再辨两句,但是恐怕闹得父亲知道了,会给他又添上一场病,只得默然退走。
宋炳南气得站了半晌,说不出话,自然,还是坐下来抽水烟。心里这就想着,仿佛中苒之言,在什么书上看到,好像不是说家门以内。在这时,又不便去查书,查出来是自己错了时,更不好办。心里在这样想着,手上就只管抽水烟。宋氏看他怒气有未平的样子,便笑道:“大哥也不必和小孩子生气,这东西实在不成样子了。”
炳南抽了两袋水烟,沉着脸道:“你这个女儿,她瞧我不起,我不能管你的闲事了。你给我看的那些信件,我大致已经说给你听了,这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之处,你可以交给廷栋看,让他自己做主吧。”宋氏道:“你不是说有几张字不能告诉我,必定要等问过春华之后,才可以说吗?现在你并没有问她,怎么又可以交给她爹看呢?他爹可是气不得了。”
炳南抽着水烟,沉吟着道:“你虑的也是。但是这个女孩子已经反常了,我们做亲戚的人,是不便从中说什么的。我若是告诉了你,你会说我恨她,说的是谎话。”宋氏道:“呵唷!大哥怎么说这样的话?你也太见外了。”
宋炳南抽了两袋水烟,架了腿,很从容地道:“我的意思呢,也不过把她叫了来,劝说她几句。不想我还没有谈到正题,她就给我一个钉子碰。现在我一想,话就实说了吧,不必瞒你了。”宋氏道:“大哥,我们又不是外人,其实你也就不该瞒我的。你说吧,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坏事?”炳南慢慢抽着烟,又向四周看看,见并没有人,这才低声道:“这孩子人小心大,她是打算私奔。”宋氏道:“什么?打算死拼?”炳南道:“非也,她有
逃之天天之意。”宋氏皱了眉道:“大哥,你就不必和我议论文章了,她到底要怎样?”炳南将纸媒的一头,在桌上画了圈,低声道:“她是打算无声无息,跟那姓李的孩子遛遛的。”宋氏道:“这不能吧?那姓李的孩子,已经走了很久了。”炳南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这些诗文里,很有这种意思。所以我说要叫她问问,才可以告诉你。据现在看来,就是问她,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你应当早为之计。”宋氏道:“大哥,据你看,还不至于有过什么丑事吧?”炳南缓缓吸着水烟道:“这个,或者不至于,不过,你是应当留心她一二的。”
宋氏听了这话,又呆了作声不得。炳南道:“我有事,不能在你家久坐,是不是和廷栋说,你自己斟酌,万一廷栋为了这件事再要生气,我也担不起这个担子。”
说着,就起身有要走的样子。宋氏道:“中午天气,正热着呢,你何不多坐一会儿?我给你预备下了两碗凉菜,你喝壶酒再走,好不好?”炳南有点笑容了,因道:“菜是不错,喝一壶倒无所不可,你家里常是有那种好酒预备着,我是知道的。”宋氏见他愿意留下了,这就亲自去端出菜来。炳南看时,一碟糟鱼,一碟凉拌白切肉,一碗王瓜丝拌粉皮。便站起来道:“有一碟咸蛋就够了,何必许多。”
宋氏又拿出一锡壶酒来,斟了一杯,放在桌上,竟是上等莲花白。炳南抱拳作了两个揖道:“多谢多谢!酒是好酒,很香。”喉间说着,骨都吞了一口涎沫,这才坐下。宋氏坐在一边,微笑道:“可没人陪你,你自己喝吧。”宋炳南笑道:“自己兄妹,怎么说这样的话?”端起杯子来,就先喝了一口。宋氏拿了一柄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闲闲地也就和炳南谈着话。看到他壶里的酒,约莫喝下半壶去了,宋氏这就道:“大哥,这件事,你总得和我拿个主意才好。”炳南道:“你先和我说的那个做法,那就很好,不过硬做是办不通的,这还得用点圈套。”他手上的筷子,在那拌粉皮的碗里,只管是挑动着,似乎他心里,也就在那里挑选计策。他且不挑菜送到嘴里去,却端起酒杯来,杯底朝天,干了一杯,显着他是把主意想得了,痛快地喝这一口。因道:“本月二十八,不是老娘的生日吗?你叫她去拜外婆的寿。”宋氏向前后看看,低声道:“差着几天日子呢。”炳南道:“你就说让她早去两天,也没有什么不可。现在你就容让她一点。一来呢,免得这孩子越闹脾气越生疏;二来呢,家里过得自自在在的,病人心境也好些。我到了那日子,自然先会派人来通知。”宋氏道:“若是大哥肯这样办,这事就千妥万妥了。今天五月十三……”说着掐掐指头算着,又低声道:“那么,凡事托重你,就不能误了。”炳南笑道:“那是自然,我没有一点算盘,也不敢答应下来。”说着提起壶来斟酒,壶底都不免朝上。宋氏想了一想,笑道:“酒还有,我可不敢再让你喝,回头让你带一小坛子回家去,慢慢地喝吧。”炳南笑道:“吃了还要带走,那就很好,若是廷栋的病好一点的话,老娘的生日,你也应当回家去一转的。那时,我自然也要陪你喝上几杯。你操家是太劳累了,回家去痛快两天,不好吗?”宋氏笑着说道:“大哥有这样好意,到那日再说吧。”于是起身进去,真提了一小瓦坛子酒出来。炳南看了,将眼角纹皱起,只是笑,因道:“春华究是个小孩子,我也不把她顶撞我的话,放在心里。我这个名童,是全县人公认的,也决不能因她的一句话,就把我名童抹煞了。回头我走了,她要问起来,你就说我不介意。”宋氏笑着说是。炳南扶了桌子站起来,脸上是红里透黄,黄中出汗,正色道:“这不是笑话,这是应当说明的一句话,你总也明白。”宋氏这就连连地点着头。
正说到这里,炳南一眼看到春华在房门里面一闪,就向宋氏丢了一个眼色,接着就高声道:“二十八日,是老母亲的生日,小小的总要热闹一下。到那时,廷栋在养病,就不必去了。你抽得开身来,你就去。抽不开身来,叫外孙女去拜外婆的寿也是一样。”宋氏答道:“到了那日子,不论大小,总有一个人去,也许早到两三天。”炳南笑道:“那就更好呀。外婆是巴不得这边早早有人去的。我走了,改天见吧。”说着,他就提了那坛酒走了。
春华心里这就想着,他是酒醉心里明。自己知道说错了话,所以不敢发脾气,而且还要接外孙女去吃外婆寿酒,骂他一句不通,总算骂过去了。不过母亲早是十二分不高兴了,现在又得罪了母舅,母亲必是怒上加怒,今天下午,少不得又要挨一顿痛骂,因之坐在屋子里,就没有敢出门。但是一直挨到晚上,母亲也没有一个字发作出来,这透着很奇怪,难道她已经不过问了。也许是为了避着和舅父出气的嫌疑,今天不提,再过一两日,那就难说的。因之到了第二三两日,春华依然是心里捏着一把汗。但是宋氏把那回晚上拿去信件的事,好像是忘了,而且还常说到了外婆生日的那天,大概要春华代了父亲去拜寿。春华听着,也越发不解,娘的情形,怎么更好起来了呢?正自纳闷着,却是屈玉坚回来的消息,已经送到了她耳朵里。她就觉着向外婆家里拜寿,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也许是熬得苦尽甘来了。
第卅二回 内外各通言逃生定计 娘儿双斗智清夜登程
在一天乘凉的晚上,姚家人都在门外空场子里坐着闲谈,是姚老太太说到她在长毛造反的时候,她逃难的情形,有声有色,大家正听得起劲。在那星光之下,却见一个人影子,缓缓地走了过来。同时,那人身边,带了一种窸窣的声音。在乡下妇人耳熟能详之下,知道这是打鞋底拉麻绳发出来的响声。姚老太太便停止了话锋,问道:“是哪一位来了?”宋氏道:“看走路的样子,好像是五嫂子。”五嫂子答道:“可不是我吗?师娘好尖的眼睛。”说着她已走到身边,见凳子上都坐满了人,就在大门口石阶上坐着。这里,正挤挨着春华坐的竹椅子。五嫂子道:“大姑娘的身体现在全好了吗?”春华道:“多谢你记挂,现在总算没有什么病了。”五嫂子道:“我总想来看看你,又总是因为事情把身子扯住了。”说着她窸窸窣窣的拉着鞋底上的麻绳子,好像是很自然。而同时她一只脚伸到竹椅子边,却碰了春华两下。
春华道:“上次我在你家里吵闹着你,还没有谢你呢。你拉的鞋底很好,等你自己的拉完了请你给我拉一双。”五嫂子道:“我也是因为乘凉闲着没事,拉拉鞋底。若是大姑娘等着要穿的话,我这个放下十天半月来,也不要紧的,你明天把鞋底送到我那里去,好吗?”她说着,又碰了春华两下腿。春华道:“你不知道哩,我现在懒得像死蛇一样,却有点懒得动,我叫人送给你吧。”五嫂子笑道:“又不是三里五里路,为什么那样懒得动,仔细在家里闷出病了。我们穷家,也没有什么请你,明天熬一锅好好的绿豆稀饭请你吧。你若不去,我就要恨你了。”说着,她还扭了身子一笑。
姚老太太道:“这孩子就是这样不识抬举,人家越是要请她,她倒越是不要去。”五嫂子笑道:“不呵!大姑娘和我是说得来的,如果是我请她,她没有什么不去,这不过是和我说着玩罢了。”宋氏道:“不过总让她去打搅你,我们也是心里不安。”宋氏坐在比较远些的一张睡椅上,脸是仰了向着天上的。五嫂子在这时,又伸了脚碰了春华两下腿。于是她就抬头望了天道:“看呵,这样满天的星斗,针脚都扎不下去,明天又是大晴天了。树叶子都不动上一动,明天一起床就要热的。”她这样地把话头一分开,慢慢地就说到别的事情上去。约莫谈了一顿饭时,五嫂子站起身来道:“我屋子里还点了一根蚊香呢。人不在屋子里,仔细烧了帐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回去了。”说着,她站起身来就回家了。
春华把话听在心里,次日一早起来,就把鞋底麻绳一齐找了出来,将一块布包卷起来,放在桌上,摆了一会子,觉着不妥。心想母亲看到了,以为我是急于要出门,说不定,她又不要我去的,因之把那个布卷放到橱子里去。到了上午,破例到堂屋里来坐着,以为祖母和母亲看到,必定会叫自己到五嫂子家里去的。不想今天上午祖母和母亲全是有事,并不在堂屋里闲坐。看看天井上射下来的太阳,已经走上堂屋中间来了,恐怕是午饭要上桌。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才到五嫂子家里去喝绿豆稀饭,这现在可以不必了。因之自己下了个决心,自动的出门,于是由橱子里取出那个布卷,夹在胁下,悄悄地走到堂屋里来。可是刚一出里房门,就听到宋氏大着声音在堂屋里骂小兄弟道:“这么大的小孩子,一点儿不听教训,爹不舒服,躺在床上,你还是这样高兴,大的是不听话,小的是话不听,这真叫做父母的人灰心!”
春华立刻将身子一缩,把那个布卷塞到床上枕头下,倒呆坐在椅子上,一点没有主意。可是人虽在椅子上,眼睛可不住的向窗子外照墙上看去。只见那太阳光一寸寸的向下照来,那正是说太阳当了顶,五嫂子绿豆稀饭,恐怕已煨烂了。自然她并不是光叫自己去喝绿豆稀饭,这里面必然另有别情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也是急于要知道,在家里发呆,那又怎是个了局,于是猛然抽了那个布卷,就向外走。走到堂屋里,宋氏猛然叫了一声春华,她吓得心里一哆嗦,只好站定。宋氏道:“五嫂子昨晚上约你去喝绿豆稀饭,你怎么还不去呢?”春华真不料说出来是这样一句好话,因答道:我这也就打算去了。”偷偷地看着母亲的颜色,虽然还瞪着两只眼睛,脸上还没有什么凶狠的神气,这才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向五嫂子家来。
五嫂子在堂屋里看到她,直迎出篱笆外来,携了她的手,走到屋子里去,放了门帘子,望了她的脸,低声道,“这件事,我是想告诉你,可是我又怕告诉你。”春华倒吃了一惊,红着脸道:“难道在我身上有什么变故吗?”五嫂子伸手轻轻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要害怕,是喜事,不是什么坏事。那位屈少爷,为了什么事走的,你都知道吧?”春华道:“你这话越说越远了,怎么会牵扯到他身上去?”五嫂子笑道:“不忙,好事从缓等我来慢慢地告诉你。”春华道:“你看你这人说话,自己是多么颠三倒四!我一进门,你拉着我的手就说起来,怎么倒说是我忙?”五嫂子也不和她理论,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将泡好了的茶,斟一杯放在她面前,这才手上挥了蒲扇,坐在一张矮椅子上,向她笑着。春华手端了杯子呷茶,眼可看了她微笑,因道:“我偏不着急,你不说出来,我就不问你。”五嫂子笑道:“我把你请了来,特意告诉你消息,哪有不说之理。那屈少爷,他胆大极了,和大妹两个人居然在省里住着一处。”春华皱了眉,又笑道:“管她呢。”五嫂子道:“他们和李少爷,在省城里常有来往。”春华放下茶杯,胸口一舒气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五嫂子道:“屈少爷回三湖来了,昨日晚上,偷偷地溜到我们这里来了。”
春华伸着手道:“带来的信呢?”五嫂子道:“信可是没有,屈少爷带的是什么实在的话吧,屈少爷说,他若是能够和你见一面,当面说上几句,那是更好。若是不能够当面说,以后就由我这里传消息,只要你约定了日子走,他就把李少爷找来,包好一只船,在对河永泰镇弯住,你什么时候上船,什么时候开走。这样一来,你就鳌鱼脱了金钩钓,摇摇摆摆不回头了。”五嫂子说着这话,也和春华得意,将扇子在胸前不断地挥着。春华微微地笑着,将手抚摸了桌沿,许久没有作声。五嫂子道:“他把话说完了,就叫我问你,你的意思怎么样,我就对屈少爷说,不用问,她一定愿意走的。”春华笑道:“你倒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说了这样一句,依然又低头微笑着。五嫂子笑道:“也许是我猜错了,只要向屈少爷回断一句就是,好在他也不能把你拉了走。”春华道:“你这不是故意……”话未完,她又盈盈一笑。五嫂子正色道:“还是说正经的话。你看这事妥当不妥当?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告诉我。他约在明日一早,在渡口上字纸塔旁边,等我的回信。”春华皱了眉道:“你是知道的,我年纪轻轻,哪里懂这些事。不过我有个机会,倒是可以告诉你。就是过两天,我娘要我到外婆家去拜寿。外婆家里就没有人管我,做寿的时候,人多手杂,一混就混出了门的。若要走,最好就是五月二十七八这两个日子。”五嫂子道:“你外婆家不是到永泰只有两里路吗?”春华道:“到河边下那就更近,由屋里翻过长堤去,那就是的,假如船弯在我屋后面,那一溜就到了。”五嫂子笑道:“这就越说越近了,我办的这事,总算合你的心了吧?我就是这样回屈少爷的信,就说你什么都愿意了,在二十七八这两天把船弯在你外婆屋里后面等着。”春华听到了这里,又把头来低着,默然地没有作声。五嫂子道:“你到底是说话呀,到了这要紧的时候,你又一字不提了。”
春华依然不说,春华皱眉道:“你怎么老说这句话,有心耍我不成。”五嫂子这才笑道:“我怎敢耍你?这话说出来,他们是胆大包天。”于是将声音低上一低道:“屈少爷来说,李少爷的意思,想约着你一路逃跑。跑的地方就远着啦,是从前包老爷作五殿阎王,日断阳来夜断阴的所在。”春华笑道:“你不要摔故典了,一说出来,更不是那么回事。我想你说的这个地方,准是河南开封府。”五嫂子听说,就不由两手一拍掌道:“还是大姑娘才学好,一猜就猜出来了。”
春华笑道:“这也用不着耍什么才学,明摆着在那里的。只是这话怎么和你说的?有些靠不住吧?”五嫂子刚要张了嘴说,春华就向她摇着手道:“你低声一点,屈玉坚他真来了吗?你不要冤我!”五嫂子道:“我的大姑娘,我有什么事冤过你?你这个时候,是在难日里头,我们旁边人,就是不能帮着你,也犯不上来耍你,与我有什么好处?”春华手撑了头,静静地想着而且还微闭了眼睛,于是点点头道:“唔!我想你五嫂子也不会拿我这可怜的人开心的,你再把他的话,细细地学说一遍给我听。”
五嫂子将蒲扇沿咬在嘴里,转着眼珠想了一想,因笑道:“大致我已经记得了,他说,李少爷到他家里去,看他和大妹两个人,过得很好,就也想同你学他们的样。”说着,看了春华一眼,她似乎感到一种惶恐似的,脸上红着,立刻把头垂了下去。五嫂子道:“他家乡有很好的房子可以住,而且还有田租可以收得吃。在那个地方,还有洋学堂可以进去呢。而且屈少爷带了大妹,也同你们一路去。”
春华扑哧一笑道:“五嫂子又胡扯了。谁是你们,谁是我们?”五嫂子笑道:“你还用得着我说吗?反正你心里也是很明白的。”春华道:“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坐着牢,我会飞吗?”五嫂子道:“你自然是坐在屋子里的人,不知道往哪里走,可是有人来接你,你也不会走吗?”春华笑道:“哪个按我?”手提了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可是手上还有些抖颤。五嫂子笑嘻嘻地向她望着,许久才道:“古来佳人才子,在后花园私订终身的就多着呢,这也算不了什么。我就是这样的去对屈少爷说吧。”
春华心中,已是乱跳,将茶杯沿放到嘴里,眼睛斜射了人,又好久没有答复。五嫂子这就笑道:“本来我的嘴也太罗嗦了,这话说得彼此心里明白就是了。春华极力镇静着微微地撅了嘴道:“你是明白了吗?你不要瞎说了。你知道我外婆屋后面是怎么个样子?”五嫂子道:“我也没有到过你外婆家,怎么会知道?”春华道:“却又来,你既不知道屋后面是怎么个样子,那你怎么告诉人家在……”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细微得又听不出来。五嫂子忽地将蒲扇在手心里一拍,身子向上一升,笑道:“还是我们大姑娘明白。你告诉我,那里是怎么样一个情形呢?”
春华道:“那里有三棵老柳树,比什么柳树都大。最容易认不过的,就是向下再走三五十步路,有个倒了的过路亭子,认准了那个亭子,就一点也不会错事。”五嫂子嘴里衔了蒲扇的边沿,微微的点了头向下听着,笑道:“大姑娘真是什么事也留心,对这地方说得这样有头有尾,那还有什么找不着的。事成之后,你可要重重地谢我呵。”春华对于这件事,本来有点不能畅所欲言,五嫂子再一和她开玩笑,更教她没了主意。后来颤着声音道:“我……我……我害怕。”说着把手抚了胸。五嫂子道:“你怕什么?”春华不答,只有一股子劲儿红了脸低头坐着,五嫂子也不愿多逼她,盛着绿豆稀饭陪她吃了,就叫她早早的回去。
春华当了五嫂子的面,虽然是满心欢喜,可是也不好露在面子上。及至回到家里,走进房去,仿佛这条身子,轻快得可以飞起来,也不知是何缘故,自己就跳了两跳。屋子旧了,地板也不免有些活动,当她跳着的时候,连桌椅床架,都有些作响。她每日在屋里,最讨厌的就是窗子外那堵迎面而起的白粉墙,把眼睛所望到的地方,立下了一重界限,不许眼睛再看过去。可是现在看起这堵迎面而起的墙,也觉有意思了。记得以前做过一个梦,梦到一位侠客,由墙上跳进窗户来,把自己背了走。
当时醒过来,也就想到哪里会有这样的一天。那侠客的头,倒好像是白粉墙上画的那红蝙蝠。以前相信自己看那红蝙蝠看得多了,所以就把那红蝙蝠幻成了梦里侠客。于今看起来,这蝙蝠的两只眼睛和五嫂子的眼睛一样,或者就应在这蝙蝠的身上。真也有趣,今天才算捉摸出来,这蝙蝠的眼睛,竟会是五嫂子的眼睛一样。跟了这个念头,于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觉得精神很好,在白粉墙外面,拥出了一丛高柳树的树梢,也就听着吱喳吱喳的一片蝉声。虽然不过是一点景致,却很能引起很浓的诗意,为了这个,就联想到念诗了。
于是翻出一本久已不念的唐诗。摊在桌子上念了起来。小兄弟听她念诗,跑了进来.撅着嘴道:“你到五嫂子家里去喝绿豆稀饭,为什么不带我去哩?”说着,跑过来扯她的辫子,若在往日,打断了她的诗兴,她就轻轻地敲兄弟一个爆栗的。但是这时她俯着身子,两手抱住兄弟的头,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个嘴,笑道:“这是我不对,我不晓得你要喝绿豆稀饭。下次我一定带你去,还到五嫂子家里,去搬两个西瓜回来。”小兄弟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去?”
春华听说,就一手托住小兄弟的手,一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笑道:“你不要吵,等我想去。今天去,已经是不行,人家熬的稀饭喝完了,就是再熬稀饭,也没有了白糖。后天去呢,日子又太远了。明天下午,我一定带你去。”说着,又向小孩子头上亲了一个嘴,笑道:“好兄弟,你是一定听话的,若是我明天忘了,你就提醒我一声。娘若是不让你去,你哭着闹着,跳起脚来,也一定要去。”小兄弟道:“我一定哭,好姐姐,我明天不揪你的辫子了。”春华道:“若是娘不让你去,你就揪着我的辫子。”小兄弟将一个小手指头,指了她道:“姐姐又骗我哩。揪了你的辫子,你好生我的气,不带我去吗?春华笑道:“小家伙,你倒也会用心。就是这样说,不用作声了。”这小兄弟,还在袋里掏出两粒没有咬动的炒蚕豆放到春华的手里,方才走去。
到了次日下午,一切都依着春华的计划。到五嫂子家里,陪着小兄弟吃了两碗绿豆稀饭,约他到门口去玩一会子。就在这一会子,春华便知道了在今天上午,五嫂子已经和玉坚见了面。玉坚说有这样一个机会,那真是天缘巧合,一定派专人连夜下省去报告这个消息。夜航船今天晚上就走,后天上午可以到省。五六个日子,
小秋就可以赶到。等他到了,再来回信。春华听说,只觉得时期宽容,这件事是顺水推舟的做了去,一点不会变卦,高高兴兴地带了兄弟回去。自这时起,暗中不住地算着,到外婆生日,还有几天。又算着,派去的专人,该到省了,小秋该动身了。在面子上,却是一点不动声色,就是母亲两次提到外婆过生日,要派人去拜寿的话,自己也守着沉默,免得漏了口风让母亲疑心。
这两天,玉坚和五嫂子当了街上赶集的机会,又会过一次面,说是派的人,的确走了。在那个时候邮电交通,还不曾普及到内地,内地人有什么急事,要给外乡人送信,总是派专人走动。有水道可通的地方,从上游到下游,便是夜航船,遇到顺风,一日夜可走两百里,由下游向上游,那只有走旱道,由曾左平定洪杨而后,有五十年的太平日子,扬子江南岸几乎不知道路劫这个名词。所以有了急事的人,哪怕是单身,也可以通宵走路。在每个城市里面,也都有这种人,专和别人家送急信,每天一二百里路,江西人对于这种人物叫做脚子。就是当地没有这种人才,也可以找轿夫代理,有一吊制钱,那时候便可以让脚子跑一百里路。所以玉坚派一个脚子下省,去是夜行船,代付一吊二百钱船价。回来要他起旱,另给三吊钱,算是工资旅费,完全在内。他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六七天准有回信的,五嫂子把这话告诉了春华,她也是十分放心。
只是到第六天的时候,也不知道精神上受了一种什么刺激,只觉坐也不安,走也不安,看书看不下去,做女红是更透着烦闷。因之堂屋里坐一会,母亲房里坐一会。有时也明白过来:为什么这样,那不是让母亲疑心吗?因自向母亲道:“这真奇怪,今年夏天,我格外地怕热。现在还没有到三伏天呢,我就这样五形烦躁。”宋氏倒安慰着她道:“那不要紧,耐性子坐坐就好的。你不会找本鼓儿词躺在房里看吗?”这真是二十四分的奇怪,母亲竟会叫人看鼓词。她待女儿的已经是越来越好,莫非她已经知道女儿要逃走了不成。便笑道:“我想着,这个样子,恐怕是要闹什么灾星。从今天起,我要躺在房里过七八天躲开这灾星来。”宋氏连忙道:“你难道忘记了吗?过几天是外婆的生日,你该去拜寿了,怎么好在房里过七八天呢?我想着,外婆很疼你的,说不定再过三天就会派人来接你的。”
春华皱了眉道:“照说,外婆过生日,我是应当去拜寿的。只是我怕热闹,那怎么办?”宋氏对她脸上,很留心的看着,问道:“你打算不去吗?”说话的时候,宋氏是拿了一件小兄弟的衣服在打补钉,在堂屋的迎风口上坐着。春华坐着稍微退后一点,一把矮的小椅上,面前立着一个竹杆麻夹子,夹了一仔麻。娘儿两个,本来也就是一面做活,一面谈话。现在春华抬起头来,向母亲的脸上看去,不想母亲两只眼睛,像一道电火似的,向自己脸上罩着。心里这就怦怦的跳,暗忖,这句话,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吗?强笑道:“我怕羞,一个家里人也没有在身边,我是不会拜寿的。”宋氏道:“外婆家里,不像自己家里一样吗?这两天,你爹的病,已经好了。若是再好一点,说不定我也陪着你去。”春华却不由浇了一身冷汗,因正色道:“若是为陪了我去,那倒不必。我就算怕羞,把脸子一绷,也就挨过去了。爹的病,那是要紧的。到外婆家过一道河,来去一二十里,当天又不得回来。娘!你还是不要去吧。”宋氏的目光,依然在春华身上打量。因笑道:“照说呢,你也不是七岁八岁的小孩子,我陪不陪自然也不要紧。不过替娘拜寿,也是要紧的事。”
春华道:“爹的病,那更是要紧的呀。”说着,她就微皱起眉头子来,对于父亲无人照护这一层,似乎很挂心。宋氏微昂着头想了一想道:我大概是不能去,那就再说吧。”春华看母亲情形,很不自然,不时向人露出笑容来,那笑只是脸上的,并不是心里的。越是这样,倒不要说出来一定要去拜寿,免得她疑心。于是将手上披的麻丝,一齐都挂到麻夹上去,将一只小拳头,微微地捶了额角道:“总是这样头昏脑胀。若是身体不好,大热的天,我就不出去了。”说着,已是站了起来。宋氏道:“这些麻,你不要披它了,等拜了寿回来再说吧。头晕,你是昨晚乘凉乘得大夜深了没有睡够。这时到屋子里去打个中觉吧。”春华笑道:“你老人家一疼起女儿来,就是这样巴不得抱在怀里。”宋氏也笑道:“你以为恨起女儿来,就是巴不得抛在崖底吗?其实你要是老早就这样听我说话,我也决不会和你生上许多气的。”这样说着,娘儿俩便是极端的谅解,春华便表示安心听娘的话,到外婆家去拜寿了。
到了次日上午,五嫂子在堂屋里就大声说着话进来道:“大姑娘在屋里吗?我要请你给我翻翻《玉匣记》呢。”说着,走到春华卧室里来,回头看看没有人,手扶了她的肩膀,对了她的耳朵,低声道:“脚子已经回来了。说是李少爷连日就动了身,二十七日一定赶到永泰。”说完了,立刻大声道:“我也想替我老娘,做两双寿鞋,你看哪一天动针线的好呢?”春华眼望着五嫂子微微地笑着,也就大声道:“唔!没有事就不来看看我,要有事差我,脚才到贱地呢。”说着话,二人又叽咕了一会,结果便是春华约定了,叫小秋的船停在风雨亭子边,在船桅下面挂一样红东西做记号,晚上呢,就挂红纸灯笼。不论什么时候,自己有了机会,就上船去,他们只管预备着,以便自己上了船,立刻就开了走。五嫂子含笑点头,依了她的计划而行。
这日子去五月二十八,一天比一天近,春华的心事,也一天比一天慌乱,同时,也是一天比一天高兴和害怕。到了二十四这天下午,宋家派了一个小长工来,说是老太太的意思,姑爷的身体,还没有复元,请大姑不必回去。只要有外孙姑娘一个人去就行了。而且要去,明天一早就走,外婆是想她去多过一两天呢。宋氏听了这话,又叫春华商量一阵,春华心里乱跳,面子上就答应了。
到了这天晚上三更天,宋氏就把春华叫醒来,点着灯,给她梳头。春华向来梳辫子的,宋氏说,既然代替父母去拜外婆的寿,就是大人,没有梳辫子的,因是和春华挽了个小圆髻,而且在圆髻缝里,压上了一朵红绒花。春华道:“红花红朵的,俗得要命,戴上一朵新鲜的栀子花吧。”宋氏道:“外婆那大年纪的人总图个热闹,不戴红花,她不高兴的。”春华想着也倒就依了。随着宋氏又在梳头桌上加了一盏灯,恰好镜子两边立着。春华心里想着,这样点两盏灯笼梳头,倒有些像新娘子出嫁的头一晚上,上头的那一番礼节。只是做姑娘的人,可不能把这种话说了出来。
宋氏接着把胭脂水粉拿出来,要春华打粉,她对于敷粉,却薄薄地抹了一层,胭脂这东西,却不曾用惯,便皱了眉头子道:“脸上抹得通通红的,见人多不好意思。”正说到这里,姚老太太扶了拐棍走来,接着道:“这是什么话,给你外婆拜寿,怎好一张大白脸进人家的门?抹上些胭脂吧。”春华对于祖母老世故的话,也不能不相信。于是又抹上了胭脂。随后,宋氏就拿出一件红洋布褂子来了。春华看到,立刻撅了嘴,站起来,将身子一扭道:“越打扮越闹得不成样子了,一来不是火神爷,二来不是新娘子,穿得这样,我不干。若是说拜生日样样都要红,身上的肉,袖子外的手,全是白的,也都用红染了起来吗?”宋氏笑道:“我也知道你不会穿的,不过拿来试试你,还有一件紫色洋湖绉的褂子,给你预备着呢。”若论到绸衣服,春华向来少穿,这倒不明白娘什么意思,不声不响,就给预备下了一件绸衣。心里估量着,宋氏果然由她自己卧室里,取了一件紫绸褂子来,在灯光下看到颜色鲜艳,简直是十分新的。虽然周身镶了宽边的绿花辫,不大雅气,可是得穿这样的好衣服,总算不容易,所以也就穿起来了。
此外鞋袜耳环戒指,一件件都由宋氏点缀,姚老太太在一边帮腔。把她打扮得花团锦簇而后,窗子外面,还是黑洞洞的没有天亮。春华笑道:“这成了那笑话,听到吃,撞破了壁。听说有客做,这样整夜不睡起来打扮。”宋氏道:“我有我的意思,天气太热,太阳出来了,行路的人,少不得满身是汗,你穿了一身好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回头闹出一身汗来,可是难看。因为你是去拜寿,我格外周到些,在街上找了一乘小轿来抬了你去。抬轿的人,他也愿意起早。”
春华道:“这条路,我走也走过多次了,何必坐轿,找乘小车子推我去,不就行了吗?”宋氏道:“小轿子也多花不了多少钱,这也无非为的让你出门更体面些。”正说着外婆家来的小长工,就在堂屋里叫道:“大姑,小轿早来了,在门口等着催外甥姑娘走吧。”春华听了这句话,犹如胸口猛可地受了一拳。觉得对于家庭从此分手,不知哪年哪月可以回家。尤其是那位头发已经斑白的祖母,风中之烛,不久人世的,今天一别,恐怕是永诀了。不过自己是非常之明白,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候,要二十四分的镇定。万一让娘看出一些破绽,变起脸来,那可后悔不及。于是向姚老太太笑道:“倒让你熬了大半夜,明天我由永泰带几个大西瓜给你来尝尝吧。”姚老太太笑道:“这倒不用。只望你到人家去,好好记着上人的话是了。”
宋氏抢着道:“外婆家和自己家一样,有什么要紧?不必多说了,春华走吧。”说着,就把自己预备好了的一个衣包,提了过来,指给春华看道:“这里面都是预备给你换洗的衣服,放在轿子下面带着。”春华道:“我也预备下一个衣包呢,都带着,好吗?”宋氏一点不考虑,就叫春华拿出来,一齐交给小长工带出来。春华手扶了桌子,向屋四周看看,人呆了一呆,因道:“我怎么有些心慌呢?”宋氏道:“不要紧,那是起来早一点的原故。”春华道:“我也是这样想。那么,我就走吧。”说着,姚老太太婆媳俩,簇拥她出了房门。春华走到堂屋里,脚步顿了一顿道:“我应当去看一看爹爹吧?”宋氏道:“他没有醒呢,你吵醒他来做什么?”但是春华却不受阻拦,掀开父亲房门口的帘子,伸头看了一看。见父亲果然在床上鼾睡,也就遥遥地站定,向床上望着,觉得两点泪珠,不免要挤出眼角,只好是二十四分忍住,猛然走出房来。这时,天井里依然没有一点光亮,只是屋脊上微露几颗大的星星,也许是光明不远了。
春华先是感到心里慌,现在便全身都有些抖颤,心里念着,想不到就这样离别了父母,但是这抖颤的样子,断不能让母亲看到的,因之咬紧着牙齿,挺着步子向外走。大门口停了一乘小轿子,两个轿夫和外婆家的小长工,正站立等着呢。这里春华一脚跨上轿去,她心想,便算鳌鱼脱了金钩钓了。
第卅三回 坠陷入夫家登堂拜祖 灰心见俗子闭户悬梁
夜色依然很深沉,天上的星星,到了旷野,格外见着多些。姚春华坐在小轿子里,不时地掀起一角轿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始而是没有什么感觉,约莫走了两三里路的工夫,在平常该踏上长堤了,然而这轿子,始终是平平地抬着,却不觉得有斜、抬上高一次的时候,于是问道:“轿夫,你们走的是哪一条路,怎样还没有上堤呢?”在轿后跟着的小长工答道:“我们不过官渡了,这个时候官渡还没有船呢,我们索性走到永泰对过,花几个钱,坐民渡过去。”
春华道:“这样说,我们也来得太早了。我想到了外婆家里,准还没有天亮呢。”小长工没有作声,似乎听到他嗤嗤的笑了。春华这倒有些奇怪,问道:“你笑什么?”小长工大声答道:“我没有笑呀。”春华也不能只管追问,默然地坐在轿里。本来一夜未曾安眠,又起来得太早,精神颇是感到不振,闭了眼睛,向后靠着,就养养神。可是这两名轿夫,合起步子来了,走得很快,一走一颠,颠得人更有些头脑昏昏的,因之似睡着没睡着的,就这样地半躺着坐了。自己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间,突然惊悟过来,心想,怎么还没有到河边下呢?于是掀开轿帘,很久很久地向前面看着。这时,天上的星,只剩了很明亮的三颗,天也浅浅地放着灰色。可是最前面天脚下,却是黑沉沉的。心想,这就不对了,由三湖向永泰去,正是由西朝东走,怎么天顶上已经发亮了,东方还是这种颜色?于是扭转身来,掀了轿围子的后身,由一条缝里,向后张望。在后方的天脚,正是与前方的天脚相反,连成了一片白光。尤其是最下面一层,还浮出一道浅浅的红光。
在乡村住家的人,对于天亮日出的情形,那是富有经验的,分明这和上永泰的路反了过来,乃是由东向西走了。便叫道:“小伙计,我们的道走错了吧?这不是朝着西走吗?”小长工道:“是这样走的,没有走错。”春华道:“那为什么太阳不在轿前出来,倒转到轿后出来呢?”轿夫道:“这姑娘好急性子,一路只管问,这就快到了。”
春华闭着眼定一定神,想着,难道我有些神志不清,怎么这一时候,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出来?睁开眼,掀了轿帘子,再向前面看去。轿子越向前走,天色也就越亮,这时看出一些情形来了。所走的是一条官马大路,平常一回也没有走过。西边的天脚,也变作鱼肚色,看看那些景致,也不是姚家村到永泰所有的。家门口直走到河边,不过四五里路,斜走到永泰岸对过,也不过八九里路。而现在走了这样久,竟是还没有达到河边,怎么说没走错路?心里一不相信,掀着轿帘,就不肯放下,始终是睁了两眼,对前面看了去。眼面前原是个大村子,轿子绕了村墙走。绕过那村子,远处树梢上,突然现出一带城墙,和一座箭楼。心里猛然省悟,用脚跺了轿底道:
“呔!轿夫,把轿子停下,把我抬到哪里去了?”轿夫依然抬着直奔,并不答话。春华道:“你们再不停,我要由轿子里跳出来了。那小伙计哪里去了?叫他们快……快……快停住……轿子。”她说话时,身子已经有了一些抖颤,因之口里发出声音来,也失掉常态,也是上气不接下气。轿夫这才呼喝一声,把轿子停住,歇在大路边。
春华哪里等得及,掀起轿帘子,就钻了出来。回头一看,小长工不在,轿子边站了四个粗胳膊大腿的小伙子。他们个个在头上盘了辫子,上身的短褂子,一个纽扣不扣,敞了胸襟,裤腰上,全扎了一根大板带,劲鼓鼓地瞪了眼睛看人。春华心里乱跳,全身毫毛孔里,向外涌着冷汗。自己不觉得自己脸色是怎样的,然而嘴唇皮子发凉,而且还有些麻木,倒有些觉察得出来。而且两条腿也软了.竟撑不住这条身子,只好手扶轿杠,向那些人望着。其中有个年纪大些的脸色也和善些,抱了拳头,迎向前道:“姚姑娘,实不相瞒,这已经到了临江府城外了。我们都是管家派来,接姑娘过门的。在姚府上村子外面,我们已经把轿子接住了,跟在轿后,可没有作声,姑娘是个读书明理的人,用不着我们粗人来多说,迟早总是要过来的。这回把姑娘接过来,虽然没有作声,但是这也不是管府上一家的意思,就是你双亲大人,都说这样可以的。你也不必生气,这是父母之命,哪里熬得过?”
春华听了这话,恨不得对了轿子就是一头撞去,撞死也就算了。可是一来自己一点气力没有,站也站不住,哪里还能撞跌。二来除了这身边四个人两个轿夫而外,村子上的庄稼人,此时也出来作工来了,看到大路边一早就歇了一乘轿子,五人荷着锹锄,也慢慢地走近了来看。这就转了一个念头,有了这么些个人在面前,要想寻死,万万不能够。不能寻死,倒要做出那样子来,那是空惹人笑话一场,只要我准备不要这条命,哪里也可以去,怕什么?于是把两条腿直立起来,向那人瞪着眼道:“只要你们说明了,就是我姚家村门口,我也不回去的。那么,我上轿了,你们抬着我走吧。”说着,扭转身子,就钻进轿子去坐上了。轿子外的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吆喝了一声抬着走。于是两个轿夫扶起轿子就抬了起来。
春华这时横了心,索性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掀开了轿帘子,两手扶了轿板,睁了两眼,静静地向前面看着。树梢上那一带城墙,越看越清楚,慢慢地就走到了城下街上。那个说话的人,这时已走到了轿子前面,见轿帘子还是开的,就抢上前把轿帘子放了,带了笑容道:“姑娘,这就快到了。”春华鼓着一股子硬劲,原是什么也不在乎,可是快到了三个字,传到了耳朵里来,立刻心里像开水烫了一般,全身随着震动了一下。然而这也无话可说,同时,掀升轿帘向外看风景的那点勇气,也就没有了。瞪了两只眼,望了轿帘子。这轿帘子仿佛成了戏台上诸葛亮的鹅毛扇子,瞧着上面,就可以出主意似的。其实看了许久,连自己的身子在什么地方,也不能够知道。
只听到噼里啪啦一阵爆竹声,接着好几个人笑着说来了来了。这时轿子进了人家一个门楼子,便停下了。春华还不曾估量出来,到了人家屋里什么地方。轿帘子一掀,就看到两个中年妇人,穿了新衣服,头上戴了花,站在轿门口。一个四十上下,长着马脸的妇人,两只灿亮的眼珠,像是个很能干的样子,便露了一口白牙齿笑道:“新娘子你随我来吧,我是你大舅娘。”说着,回转脸对另一个妇人笑道:“顶好的一个人,我们大姑,真有福气,得着这样好的儿媳妇。”她口里说着话,便已伸了手来搀扶春华。手臂上两只金镯子,两只假玉镯子,碰得叮当作响。
春华心里又想了,既是到了婆家,决不能不下轿子。就是不下轿子他们也会把我拖了下去的。好在今天来,还是做童养媳,并不拜堂,我且跟了这妇人去,慢慢地看机会。要死是很快的事,一会就可以办到,忙什么,先看看他们家里是什么样子,再作道理。于是握了那妇人的手,就仰头走下轿来。这时,本来还是天亮不多久,平常人家,也许人都没有起来呢。可是这管家,已经宾客满堂,像是老早就都来了的。当自己的眼睛,向那面瞧过去的时候,便看到堂屋里那些男女宾客,上百只眼睛,全射到自己身上,这使春华无论如何横着心,也不由得不把头低了下去。那位大舅娘伸了手,拉了春华袖子,就向堂屋里拉扯着去,低低地道:“不要紧的,你只管跟着我走,他们若是和你开玩笑,都有我和你挡着呢。”春华心想,这个妇女,倒生得一副好心肠,我就暂时靠着她吧。于是索性紧握了大舅娘的手,紧紧地在后跟着到了堂屋里,便停住了。偷眼向正中看去时,那祖宗神龛下面的香案,系了红桌围,点上了一对红烛,在香案下地面上铺了一张红毡条,春华心里一愣,什么?预备马上便拜堂吗?大舅娘可就向她说:“你进了管家门,得拜拜祖先,见见公婆。”她抢上前一步,将香案上放的三枝佛香在烛火上点着了,递给春华道:“上前进香磕头。”
春华一看满堂屋的男女客人静悄悄地站在两边,假使自己不进香磕头,这些客人,就要说姚廷栋教导女儿不好,未免和娘家丢脸,只好接过佛香,走到红毡条边向上作揖进香。大舅娘接过佛香,代插在香炉里,低声道:“向祖先拜拜吧。”春华这就不犹豫了,缓缓的磕下头去拜了四拜,刚是站起,便听到大舅娘道:“姐丈姐姐过来做公婆了。小孩子老远的来,双受礼吧。”这时,过来一对五十上下的夫妇站在香案的大手边,这自然是公婆了。很快地看了他们一眼,那公公穿了一件半截长衫,上面是白竹布的,下面是雪青纺绸的。前半边脑袋剃了青光的头皮,后半边脑袋虽梳着小指头粗细的一条辫,倒也溜光。长圆的脸儿,眼角上带了几条笑纹。嘴上有两撇八字须,老是上翘着,很增加了不少的慈善样子。婆婆呢,穿了一件雪青纺绸褂,青裙子拖靠了地。虽是前额的头发,秃光了大半边,那稀稀的半白头发,还一根一根,清亮亮地向后梳拢着。后面挽了个长圆髻,却是金银首饰红绒花儿,插了满头。虽是那么大年纪的人,脸上十分饱满,没有一点皱纹,两只眼光有些呆定,却是个忠厚的样子。她看到春华站在面前,早是笑着合不拢口来。便道:“一早大远的来,不用拜了吧。”那老先生更是客气,已是弯了腰,抱了拳等着。在这种情形之下,不容她不拜了下去。她拜的时候,婆婆口里就不住的祷告着道:“我知道,你是读书明理的人,一定知道三从四德。好好!以后治家理事,生子,发孙……”这些话,还是春华仔细辨别出来的话,其余嗡嗡一大串子,只听到声音,却不知道是些什么字。拜完了,男女客人早是哄然地笑起来道:“让新郎官也出来大家见面吧!”只有这句话,是春华听到心里最是不安的,不解何故,立刻全身发热,心房乱跳。但是也不想着要躲开这事,她急于要知道那癞痢头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儿,能够立刻看到,也好了解胸中的疑惑。可是那老婆婆似知道这事不妥似的,便笑道:“请大家原谅,不必玩笑了。今天她不过是过门,还是个姑娘身分,不能当她洞房花烛那样的闹。等将来办喜事的时候,再请大家闹新房吧!”说着,向大舅娘丢了一个眼色。这大舅娘立刻两手向外同伸出来,挡住了四周的人近前,笑道:“大家请让一点吧!请让一点吧!回头让她给你们倒茶装烟。”她口里说着,将春华让进了屋子里去。
自然,男客是不能跟着的,女宾却不分界限的,一齐拥了进来。春华当在拜祖先公婆的时候,本来暂时清楚了一会子,自宾客一说到新郎两个字复又糊涂起来了。现在到了屋子里,见到满眼都是人,于是低了头,听凭那大舅娘摆布,自己只当没有了人气的死尸,什么都不理会。因为如此,所以虽然有许多人围住身边,问长问短,也不答应,也不抬起眼皮来看人,亲戚朋友想到今天一早这番情形,又看到春华虽不是啼啼哭哭,眉峰眼角,自然也很有一番不情愿,因之也不十分笑闹,慢慢地散了。当屋子里只剩了两三个人的时候,春华才算神志清醒了过来,自己原来是站在一张床边。在床面前有一张红漆椅子,便是那大舅娘坐着,她捧了一管水烟袋,正抽着烟呢。大舅娘身旁,又站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人家也是一张鹅蛋脸子,脸上的扑粉,虽是不曾扑匀,这倒可以看出这姑娘有些天真。尤其是那两腮上泛出两块红晕来,和那漆黑的眼珠相衬着,显出她也是个聪敏姑娘。那漆黑的辫子上扎了一小截红绳根,身上还穿了一件新的白花布褂子,四周镶滚着红边,这很像是特为打扮着来的,倒很是让人相爱。不由得一见之后,就多看了她两眼。殊不知那姑娘,更是顺人的心,便悄悄地走过来,挨着她身子站定。而同时就暗地里伸过手来,扭了她两下衣袖,微笑道:“姐姐,你不觉得受累吗?坐下吧。”春华向她点了一点头,面上还带一点微笑。当她进门以后,始终是绷着两块脸子。这时候她微微笑起来,大舅娘觉得她红嘴唇露着整齐的白牙齿,微微地现出两个酒窝,自在浑厚之外,又带着许多妩媚的模样。便笑道:“你看,这不是你两个人有缘吗?一见就投机。人家都叫你新娘子,我想这是不对的,究竟还没有到你大喜的日子呢,我想还是叫你大姑娘吧。大姑娘,你猜这人是谁,这就是二姑娘啦。她名字叫春分,正好和你的台甫同一个字,岂不是姊妹哩?怎么叫春分呢?她就是春分那一个日子生的。她也念过《女儿经》、《增广贤文》,将来可以拜你为师啦。”春分笑道:“大舅娘,你说这话,不会笑掉人的牙吗?我们这位姐姐,连文章也都会作啦,我怎么和她说到书上去呢?”春华又对她微微一笑,也不曾说到谦逊的话上去。
这就听到门外有妇人说话声,正是婆婆来了。她笑着进来道:“自从戏台下见过一面,这孩子我有几年不看到了,倒长得越发的清秀,人也是极其温柔的,还有什么话说,就差我们长寿配她不过。”春华总不肯失了礼,为父母添了不是,所以婆婆进来,她把刚坐下去的身子,又站立起来。这位婆婆,娘家姓廖,父亲是个举人,也是小姐出身,春华是知道的,心里警戒着,总要处处提防。廖氏对她周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便道:“我听说,你昨晚是一晚都没有睡,你先歇一会子,到了上午,恐怕来看的亲戚朋友更多,因为人家都说要看这女才子呀。嫂子,我们出去谈谈吧,让春分陪她在屋子里歇一会儿。”大舅娘笑说好的,和廖氏一路出去了。可是春华心里就想着,天下哪有做新妇的人,一到婆婆家就睡觉的道理,所以就抬起头来和春分说话。这才打量了这屋子一番,只见全屋粉刷得雪亮干净,床和桌椅衣橱,全套的家具,都是朱红漆的,床对过梳妆台上,一律都是新的镜台粉盒之类。就是这边方桌上,罩着长条桌,也陈设着花瓶时钟,照本地方规矩,已是上等新房陈设。可没有一样是娘家的。春分见她满屋打量,心里也就明白了,笑道:“姐姐,我爹娘真是疼你呀。听说你喜欢读书,把里面这间套房,收拾着,做了你的内书房呢,你来看看。”说着,拉了她的手,向旁边一个侧门里去。春华半推半就的,跟了她去。
看时,果然是一个书房,周围列了四个旧书架,尽堆了木板古书。临窗一张三开的赣州广漆书桌子,配上一把太师椅,两个景德镇瓷墩。桌上是读书人应用的东西都有了,而且书桌边,配了一个卍字格子,随格子设了水盂笔架,签筒盆景,很古雅。正墙下一张大琴桌,可没有琴,有十几套大字贴,两盆建兰,正开着花呢。墙上是《五柳隐居图》,配着一副七言对联,是“贫不卖书留子读,老犹种竹与人看。”窗子外一个小天井里,正有一丛野竹子,更觉得这对联是有意思。便点点头道:“这都是府上的旧东西吗?”
春分笑道:“怎么这样客气,我的府上,不就是你府上吗?我们爹号茂生,那是做了生意以后用的。原来也下过三三考,考名是国才啦。我们祖父也是个举人,不是老了生病,不能进京会试,一定会点翰林的。祖父丢下的书不少,这屋子里,不到五股一股啦。爹常说,可惜作了生意,没工夫看这些书,如今有了你,他是很喜欢,望你扶起我们这书香人家来呢。”春华听了这话,脸上很有点得色,心想,人家说管家不过是土财主,现在看起来,也不尽然。因之把心里十分不高兴的事,暂时按住了一下,随着将书架子上的书,抽下一套,翻着看一看。翻的这一部书,却是一部《全唐诗话》。这书家里虽有,不得机会看,不想管家也有,于是就在书架子边展开书来,看了两页。春分是站在自己身后,却也没有去理会。因为这书搁的日子太多了,有个蠹鱼在书页里爬出,这样古色古香的书,很是替它可惜,立刻扭变身来打算对书页吹去。
就在这时,只见春分的手,向窗外比了两比,这就看到天井里野竹子中有个人半现半藏的站着。他约莫有十七八岁,黄瘦的脸,可是扁的,一对小眼睛,配着一只坍鼻梁。头上前半部光而黄的头皮绝像一个牛皮袋。后半部本看不见,因为他也是一闪身子,发现了他后身的辫子,还没有公公头上一个指头粗的那样茂盛。这都不足怪,最让人不明白的,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蓝夏布背心,光了两只柴棍子的手臂在外,这哪有点斯文气。春华在极快的时间,用极尖的眼光,已经把那人看得十分清楚。面上颜色立刻由红变了苍白,手里拿的书,骨碌一声,落到地上。她赶快弯了腰,却是慢慢地把书捡起。可是同时她已把身子扭转向里,把背对了窗户了。放好了书,她自向那边屋子里去坐着。春分跟着走到她面前来,笑道:“刚才在窗户外边的那个人你看见了吗?”春华板着脸道:“我没有看见。”
春分道:“你不能没有看见吧?他不能像你这样老实,老早地就在偷看着你了。刚才我本想走开来的,因为我听娘说了,新娘子身边,不能离开人,所以只好不走。可是你也不用忙,迟早总会有你们说话的机会。”说着向她一笑。这玩笑,春华却是毫不在意,但听她说新娘子身边不能离开人,心里却是一动,待要问出来,却又怕惹起别人的疑虑,只好默然。在这沉默当中,心里思潮起来,什么事都想到了。这真像一场梦,昨晚未出大门前,心里想的,和现在的事真会隔十万八千里。春分见她坐在床沿上,靠了床栏干,眼皮下垂,便道:“姐姐你是要睡吧?我关起房门来让你睡一会子。”春华道:“有人在我面前,我睡不着的。”春分笑道:“这可是个怪脾气了。我娘说了,晚上还让我陪你一床睡哩。有人在你床上,你还睡得着吗?”春华道:“平常你跟哪个睡?”春分道:“我一个人睡。”春华笑道:“你也知道一个人睡很舒服呵!”春分也是个小姑娘,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这就不便反驳她的话了。
两人唧哝了一会儿,便是廖氏那句话,看女才子的人,慢慢地来得多了,管家在中午,也预备了便席好几桌丰富的酒饭。虽然是长天日子,由一早到天晚,春华没有清静的时候。到上了灯,廖氏说:“你看她一身汗,让她洗个澡。”在边时,管家的女仆将水盆香皂都安置好了,春华将前后门紧紧地关上,淡笑了一笑,心想,这总让我把眼前的人都躲开了。要了结,这就是时候。想着,向屋子周围四处看来,可有了结的法子,可是新娘房里哪会藏着凶器和毒药。
打量了许久,却看到橱底下露出一截麻索的头。抽出来看时,那麻索却有一丈来长,比手指头还粗。用手扯了两下,很结实,休想扯断。于是坐在凳子上将麻索卷了圈子,出了一会神,不觉有几点眼泪落下来,都落到麻索上。心里暗暗叫道,爹娘,你们好狠心!正在这里出神呢,却听到外面有人道:你还没有洗澡吗?”春华道:“水太热,我等一等。”说着赶快将麻索送到橱底下去。心里这就想着,我就洗个澡,死也落个干净身子。于是打开衣橱来看看。见带来的衣包,正放在里面,挑了几件衣服,放在椅子上,然后解衣洗澡。坐在澡盆里的时候,心里又慢慢地想起了前后的事。觉得在娘家坐牢,多少还顺心一点,至少还可以发脾气。现在到了婆家来做童养媳,随时都要小小心心去侍候公婆,说不定像别个童养媳一样,要挨打挨骂。与其眼望到那种日子临到自己头上来,不如早早了,结,而且也惟有这样,才对得住李小秋。他这个时候,正包好了一只船,在永泰河岸边等着我呢。想到这里,真觉得是万箭钻心,也就更觉得爹娘可恶。尤其是自己亲生娘,怎么忍心把自己亲骨肉,骗着到婆家来。可是书上又说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有什么法子去埋怨他们,只有认着命不好,死了吧。想着想着,这个澡就洗了很久的时候,早是听到房门外,脚步响了好几遍。这又想着,这个时候,外面是不断地人来人往,如何死得了!那小姑娘说,今天晚上,由她来陪我睡。她年纪很轻,总容易敷衍,不如到了今晚深更夜静,再作打算吧。在这样的一番思想之后,她就暂时不死,洗完了澡,放进女仆来,把屋子收拾过了。
于是春分又来拉着她,一路到堂屋里去吃晚饭。她被拉着出了房门以后,忽然停住了脚,将身子向后一缩。春分笑道:“这就奇了,走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去了?我明白,你一定是怕见我哥哥。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糊涂起来?你既是到了我家里,同是一家人,时时刻刻都可以见面。你躲得了今天还躲得了明天吗?就算明天也躲得了,后来的日子正长着呢,你都躲得了吗?”春华并不答应她的话,依然将身子向后缩。心里可就想着,只要躲得了今天,我就永远不用躲了。春分的力气小些拉不动,也就不拉了。大舅娘走来了,笑道:“她今天害臊,不愿出去吃饭就不勉强吧。”春华强笑道:“并非是为了别的什么,我头疼得十分厉害,简直痛得有些坐不住了。”说着,抬起一只手来,按了自己的额头。大舅娘道:“既是这么着,你就先躺下吧。不过,你总也应当吃一点东西。”春华手按了额头,皱着眉道:“不必了,午饭吃得很晚,肚子还饱着呢。”大舅娘一点也不见疑,带着春分竞自走了。
春华在起身上房门的时候,对于屋子外面,略微张望了一下。这里的屋子是这样,大概公婆都住在前面那进屋子里。这里到前院,隔着很大一个天井。房门外,也是个小小堂屋,对过的房门,用锁倒锁着。心里想着,这不是天赐其便吗?只要决定了寻死,一夜寻死到天亮,也不会有人知道。于是坐在椅子上,定了一定神,把今晚所要做的事,前前后后,都想了个透彻。过了一会子,大舅娘春分还有婆婆,都到了房里,闲坐了一会儿。春华只装着有病,谈一会子,她们留下春分,自走了。春分笑道:“大姐,今晚上,我来冒充一回新郎吧。你身子不大好,那就该睡了。”说着,伸手来替她解纽扣。春华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小小年纪,倒是什么也都知道。你一个小姑娘,倒不难为情?”春分笑道:“我又不是新娘子,有什么难为情呢?”春华道:“好妹妹你既然知道我难为情,我身体又不大好,你就不要和我闹了。”说着,拉了春分的手,一同上床,春分本来还想和她说几句笑话。无奈她只说是有病也只好由她解衣睡去。
屋子里时钟的机摆声,一下一下的,春华是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那摆的响声,是在那里说着快了快了。当时钟打过一点以后,春华悄悄地爬了起来,虽是放了帐子的,桌上的灯,点着很亮,可以看到春分侧了脸睡着,睡得很熟。春华下了床,隔了帐子,还叫了两声妹妹。然而她回答的,却是微微的呼声。春华想着,在这屋子里寻死,究竟不妥,这里睡着一个人呢,假使自己半死不死的时候,她醒过来了,她一定会喊叫的。隔壁那间套房,转到后院了去,那里有声音,也没人听见。于是在衣橱底下,将那根麻索抽了出来,一手举着灯,一手捏住了麻索,轻轻地走到套房里来。喜得是这里的房门,也是由里朝外关的。于是轻轻将门合拢,又插上了门。这还不算,而且是端了一把椅子,紧紧的将门顶上。抬头向屋上看,正好有根横梁。自己站到琴桌上,将麻索向上一抛,便穿了过来,搭在上面。将麻索两头,扯得平直了,这才轻轻爬下琴桌来。灯是放在琴桌上的,为了免碰琴桌起见,把灯移到了书桌。四周看看一切都预备好了,站看对梁上垂下来的长麻索,呆了一呆,心里想着,不想我姚春华到底是这样死于非命。娘家要把我送出门,婆家要把我接进门,他们都算是称心如意。只害了李小秋,他成了那话,痴汉等丫头,正等着我呢。我若不死,他必以为我骗了他,我这一番心事,怎样表白?死吧,不用想了。这就猛可地走到麻索边,将麻索拴了一个疙瘩,向脖子上套来。无奈麻索一拴疙瘩,圈子高过了头,套不上脖颈,又只好把撑门的椅子重新搬了过来。当搬椅子的时候,忽然想到,且慢,我是死了,李小秋怎么能够知道?就算可以知道,也不知在哪一日得信。我必得把这事传扬出去,才有这指望的。于是坐在椅子上静静的想了很久,总算想到了一个主意,便在瓷墩上,将桌上笔砚摊开,向桌子抽屉里,找出一张纸,就在灯下很潦草的写了几行字:   我今死矣!命当如此,夫复何言?唯此身虽死,名心未除。恳求管老伯伯母转告家父母,须请李秋圃先生为儿作一小传,并在三湖观音庵斋僧超度,凡儿同学,均前往作吊,儿死亦瞑目。否则必为厉鬼作祟,不利于姚管两家也。   写完,将笔一抛,把字条压在砚台下。回头看到椅子在麻索下,第二次奔向前去,拿了麻索,又向脖子上套了来,正是:
青春自绝今三次,到底悬崖勒马无。
第卅四回 救死动全家甘言解怨 怀柔施小惠妙策攻心
姚春华在那万念全灰,预备寻死的时候,本来是头套着绳子,将脸朝着外的。手拿了绳子,头昂着向窗子外看了去。却见一片月光,照在白粉墙上,那几竿竹子,映了一丛黑影子,犹如白纸上画了墨画一般,非常之有趣。这就放下了绳子,呆了一呆,心想,这样好的花花世界,我一闭眼睛,就完全丢开了。我十六岁没有过的姑娘,就这样死了,这次出世,岂不是白来?想到了自来两个字,这就放下了绳子,坐在那把太师椅子上,将手托了头,再沉沉地想下去。是呀,我现在不过是当童养媳,就算在管家关着,我的身子,还是我自己的,就稍微屈住三两个月,再等机会,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我自己干净,癞痢头也好,痨病鬼也好,与我什么相干。我母亲把我哄到管家来,也和推我下火坑差不多。我就是寻了短见,她也不见得心里难受。
因为她要是心里难受,就不能骗着我到管家来了。她既是用尽了法子来坑害我,我也可以用尽了法子来争这口气。既是说到争这口气,至少要留了自己的性命才说得上,若是死了,那是我现世给他们看,还出什么气呢?是呀,我若是有志气,我得活着,我活着做一点事情出来,那才不愧人家说我是个女才子。要不然,成了那句俗话,女人家不过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罢了。对了,我不死,就是病来磨我死,我还要吃药治好来,我能白白把性命丢了吗?在她如此一番考量之后,算是把一天的计划全已推翻。想到桌上那张字条,不能让别人看到,便拿起来三把两把扯碎,然而还怕扯碎,留了字片纸角,落到别人手上去,那是一件老大的笑话,于是取下灯上的玻璃罩,把这些碎纸全烧了。她尽管在这张字纸上用功,忘了梁上悬的这根绳子了。
猛然之间,忽听到窗子外,一阵脚步的奔跑声,由近而远,好像是有人由天井里跑了过去。在静悄悄的深夜里,猛然被这种惊慌的脚步声一冲动,心里也是卜卜地乱跳起来。人正站在灯边,由亮处看漆黑的窗子外面,又是一点什么也看不到。匆忙地放好了灯,才看到那根长的麻索,还在梁上。赶快去抽那根麻索,无如先前把疙瘩拴得太结实了,忙着抽解一阵,偏是解不开来。好容易把疙瘩解开,将麻索抽下来,那前院天井里,人声大起。心里明白不好,必是这件事已经让公婆知道了。现在要寻死也来不及,不寻死,公婆跑了来,问起半夜起床,在书房里干什么,又叫人无话可答。忙中无计,忽突一声,伸嘴就把灯吹灭了。立刻眼前黑暗起来,更是紧张。因为这是新到的家,东西南北,一概没有印象,黑暗中却是捉摸不出。伸着手向前,让桌子碰了。伸着腿向前,又让大椅子碰了。正站着定了一定神,要辨出这套房门在哪里,前面天井里的脚步声,已是抢到了后院,接着呼呼打起门来。公公喊着道:“春分,开门开门!出了事了,快点开门!”听了这种声音,春华不但是不能开套房门抢着出去,也不知是何缘故,立刻全身抖颤起来。因之两只脚也站立不定,只是要蹲了下去。因为身子支持不住,心里也就慌了,外面屋子里闹的是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忙乱中,外面春分已经开了门,只听到公公婆婆喊道:“快找灯,快找灯!”接着套房门也就咚的一声撞倒。灯光一闪,大舅娘手里捧着一盏灯,一齐拥进屋子里。在灯光下,进来一群人,见春华蹲在桌子角落里缩着一团,大家全是一怔。同时,也就看到椅子摆在屋子正中,地上一卷麻索。这情形是不必怎样猜想,就可以明白的了。
春华始终蹲在桌子角落里,一声不发。大舅娘放下灯,跑向前来,一把将她扯起。因道:“傻孩子,有什么委屈,总有个商量,年纪轻轻的姑娘,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春华被她拉起,才仿佛知觉恢复了一点,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她这种哭的程度,还是很猛烈,泪珠满脸的涌着。虽然极力的抑止着,不张开口来,而两张嘴唇皮,竟是合不拢。于是掉过脸去,将一只手臂横撑了墙,自己又把头伏在手臂上。只听到公公叹着气道:“这是哪里说起!这是哪里说起!”婆婆就不同了,先抢进套房来的时候,连向前也不敢,这时可就开口说话了,她道:“凭良心说话,我们是没有敢错待你呀,至于这样把你接了过门,原不是我们的意思,无奈你娘再三派人来说,说怕你两口子有什么不顺心,将来更是不好一处。不如趁年纪还轻接了过来,两口子好像兄妹一样,再过两年就好了。你府上是这样说的,且不问真情是不是这样,不过你府上要把你送来,我们管家是决不能推辞的。这件事你就是要见怪,你只能怪你姚府上,不干我们事。幸而祖宗牌位坐得高,没有把这事弄出来。如其不然,临江府城里,管家大小有个字号,若说到儿媳妇一进门,当晚就出了情形,千错万错,死得不错,什么大罪,都一笔账记在我们身上,那不是冤枉死人吗?到那个时候,我们不但不能和你爹娘说话,不该把你送来。恐怕你家还要颠斤簸两呢!”
她说上了这样一大串子,多半是实情。春华听了,觉得实是自己娘不好。现在寻死不成,反让婆婆数上这样一番大道理,心里委屈上加着委屈,就更是哭得厉害。却听到公公说:“嗐!你何必哕哩哕嗦,有道是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假使姚姑娘没有什么委屈,年纪轻轻的,何至于此!不过她究竟年轻,阅历少,她心里所想的那番委屈,不见得真委屈,总要慢慢给她解说才是。我们是她的上人,说到和她解说这一层,恐怕她不能十分相信。这样吧,我们走开,让大舅娘来劝劝她。”春华想着公婆知道这件事,必定有一番大骂。不想他们进得门来,一个是讲理,一个更是谅情,本来对公婆并无深仇大恨,听了这两篇话之后,不由得心里软了大半截下去。大舅娘这时就插嘴道:“姐丈和大姐说的都有理。今天你夫妻们忙了一天,太累了,去休歇吧,姚大姑娘就交给我了。”管家夫妇,又重托了一遍,方才走去。
大舅娘就叫着女仆道:“四嫂子,去打一盆水来,让姚姑娘擦把脸。春分,你姐姐和你有缘,姐姐闹着这个样子你也不知道劝劝,傻孩子,端了灯,我来牵大姑娘过去。”说着就走上前来扯住了春华地衣袖。她在伤心痛哭的时候,却是无心伏在墙上的。后来慢慢地止住了哭声,倒不好意思掉转身来望着人,所以还是伏在墙上。这时大舅娘来牵扯她,也就跟着转过身来。见春分手上捧了灯,站在套房门口等着,大舅娘又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退后不得。只好低了头跟着走去,到了那边屋子里,女仆已经端了一盆水,放在盆架上,大舅娘拉了她过去,很温和地道:“大姑娘,有什么委屈,只管慢慢地和我说。我做大舅娘的,大小总和你拿一个主意。”她口里说着,人可站在旁边等候。春华真不能过拂她的盛意,只得洗了一把脸。脸刚洗完,大舅娘不知道如何那样快立刻找了一把拢梳过来,笑道:“大热的天,披着头发很难过的,拢拢头吧。”春华接过梳子,胡乱梳了两下头发。大舅娘笑道:“四嫂子,寻寻看,还有茶吗?送一壶茶。”于是牵着春华在椅子上坐着,自己捧了水烟袋坐在春华对面的凳上。
她点了纸媒,夹在捧烟袋的左手上,右手就由纸媒下端,慢慢抡着,抡着到纸媒梢上去。她那眼睛虽是看在她的火头上,那可以知道她并不在想火头是大是小,一定是在想有一大篇话,要怎样说起哩?她抡完了纸媒,笑道:“春分,傻孩子,手上拿了一把扇子,看姐姐热得这个样子,也不和姐姐扇上两下。”春分听说,果然拿了扇子,站到春华身边来,替她扇着。春华连忙接过扇子去,还欠了一欠身子道:“这如何敢当呢?”大舅娘笑道:“这是你客气,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敢当的。就不用说你和她是什么位分吧,你肚子里装了这么些个书,不是我说句过分的话,她再读十年书,你当她的先生也有余。就怕她没有那么大的造化,得不着你这样一个先生去教她呵!”
春华道:“你老人家这话,也太客气了。”大舅娘抽了一袋水烟,将身子靠近坐了一点,因道:“这岂但是我和你客气,管家两位老人家,哪个不对你客气呀。我做亲戚的,一碗水向平处端。论到管府上同姚府上,那确是门户相对。就是说到我外甥官保呢,孩子是本分的,读书自然比不上你,若是照做生意的子弟说起来,也有个来得去得,人品呢,自小就五官端正,要不姚先生怎么会中意呢?不想八九岁的时候,头上长了几个疮,也不知道怎么大意了,没有治好,就弄上这么一点子破相。可是据算命的说,这是他的好处,破相把冲尅点破,全是好运,准可以发几万银子财,活到八九十岁。再说,现在省里和九江有洋人开的医院,他那头上的病,也可以治好的。揭开天窗说亮话,姑娘,我想你不大愿意,也无非为了他这一点破相。这一件事,我打保,让我姐丈破费几个钱,送到省里去诊治。”春华见她索性直说了,自己原在婆婆家,怎好说什么,只有低了头,专听别人说的。
大舅娘说了一大套话,见春华并没有作声,于是架着腿抽了两袋水烟。笑道:“我是个粗人,可不会用字眼说话,说得对不对,姑娘你就包涵一点。你没有作声,也许不讨厌我的话,我就斗胆还要向下说了。春分把桌上那杯茶递给姐姐喝,你看,我是说话说糊涂了,陈嫂子送进茶来了,我也不晓得。”她口里说着话,早是向春分递了一个眼色。春分也是相当聪敏的一个女孩子,已是会意,立刻将那杯茶,两手捧着,送到春华面前,还低声道:“姐姐请喝茶。”
春华真感到人家太客气,只得站起来,将茶杯转送到大舅娘面前,笑道:“你老喝。”大舅娘笑道:“我又要端长辈牌子了,顺则为孝。大舅娘让你喝,你就喝吧。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喝茶的功夫,我也没有下。”春华见她捧了烟袋不放下,也只好端了自己喝。其实真渴了,也等着要喝呢。大舅娘道:“春分你看姐姐真渴了,一杯茶,一口喝完,再给姐姐倒上一杯,大姑娘,你不必和小姑娘客气,你听我说话吧。”春华听她说话,一来就是一大串,简直不容人插嘴,只好让春分将茶杯子接了过去。
大舅娘又说了,她道:“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啦,我要猜你的心事,就一直要猜到你心眼里去。那一半,我也就说了吧。你的心事,必定说是官保读书不行,配不上你这一肚子锦绣文章。这还用你说吗?谁都明白。就是春分这小丫头,她也一定知道。春分你实说,你晓得不晓得?”春分笑道:“我晓得什么呀?”大舅娘道:“你
装什么傻?你爱听鼓儿词着啦。你就不爱风流才子,美貌郎君吗?”春分撅了嘴道:“你看,大舅娘胡拉胡扯,扯到我头上来了。”她本坐在春华身边的,这就一扭身子,坐到床边去了。
大舅娘笑道:“姑娘你不用装腔作势,谁不是做姑娘来的呀。我小的时候,听听《祝英台》这些故事,一样地也想嫁个风流才子,状元郎君。可是到后来,嫁了你大舅那么一个连鬓胡子。唉!什么都是一个命,婚姻这件事,前生就注定了的,人哪里拗得过去。再说,个个人都要嫁状元,哪有那么些个状元呢?要想嫁状元,也不难,这一世好好的作人,多修德,来生就有指望了。再又说到我们官保,风流才子,他哪里配?但是风流才子,也做不了什么事?古来出将入相的人,几个是风流才子出身?那种人不过弄些琴棋书画吹弹歌唱混日子,一天没了钱,挣钱本事,一点没有,只有讨饭。几个像郑元和讨了饭又中状元呢?所以官保不配做风流才子,也许是他一样好处。
大姑娘既是愿意他念书,那很好。本来他也没有歇书,不过这两个月,因为身体不大好,耽误了些时。我这就去和姐夫说,让他即日上学,或者请位先生到家里来坐馆,也没有什么。他们只有这个儿子,又有的是钱,那也不在乎。他读书倒向来不躲懒,本来他老子也不放松他,再有你来一比,他是有三分志气的人,也不能不好好地念起书来。这样下去,我想三年两年的,他就有指望了。自然事情是命里注定的,不过在命圈子以内的事,总还可以想法。姜太公还是八十二岁遇文王呢。为人发达,有迟有早。若是我们官保,为了你来了,就这样用功下去,说不定有个三年五载的,真把书逼出来了。不过有一层,听说现在不用三考了,论到做官,先要进洋学堂。我们大朝人,为什么要学洋鬼子?我想着,这件事不大好,还得从长商量。不过我姐夫的意思,只要先在家里把书读好了,为了做官,将来再进洋学堂也不迟。总而言之,管家的人,心里都是雪亮的,决不能委屈了你这一肚子文才。我话说到这里,真是一丝一毫也没有隐瞒,信不信就只好由着你。”说完,她才放下了水烟袋,去取一杯茶来喝了。春华始终是低了头坐着不曾哼出一个字。虽然大舅娘的话,有中听的,也有不中听的,可是自己总闷在肚子里,并不去驳她。大舅娘把那杯茶喝了,依然正对了春华,坐在那凳上。微笑道:“大姑娘,我这些话,难道没有一句中听的吗?你怎么不回答一个字。这里只你我二人,春分小呢,她懂得了什么,好歹你也该哼上一声。”
春华才道:“你老人家叫我说什么?唉!”大舅娘道:“我这些话,据我想,总也是你愿意听的。不过你为你初次进门,初次和我相处,总也许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就不向下说了。等你慢慢地想开了,再回答我吧。”说着,站起身来,将手掌遮了灯光,向窗子外看了去,笑道:“天都快亮了,我们还坐着谈,打算过年三十夜守岁吗?春分,你还是同姐姐在床上睡,我就在这凳上打一会磕睡便行了,有话明天说吧。”春华道:“你老人家那样办,岂不是折煞我。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今天是不离开这房的,我们三个人,挤着一床睡吧。”大舅娘笑道:“我那女才子,我肚里的事,哪里会瞒得过你去。你说破了让我一床睡我就一床睡了。”她说着,和春分挤在一头,让春华一人睡在另头。
春华两整夜未睡早应该是精神不支,只是刺激得太厉害,人也就兴奋过了格,眼见窗户纸一律变成白色,另头两个人鼾声大作。心里想着,这两晚上的事,真有点神出鬼没,虽是自己的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见天色大亮,公婆起床,接着全家人都要来探听个虚实。到那时刻,自己若是难为情点,那就显不出是个敢作敢为的姑娘。可是什么都显着不在乎呢,话是由人去说的,他们看了我的样子,必定说我胆大脸厚,女大王也可以做。我没有什么了不得,反正是随时可以送命的人。只是我父亲这胃病不能再受气。若是让他听到了别人说我太不好,有了个三长两短,我的罪就更大了。心里如此想着,眼睛望着窗户纸是越发的变了白色,而且也就听到前面天井里,有了人的咳嗽声了。在这声咳嗽里,这倒想起了一个法子,往日在家中,每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不是装肚痛,就装咳嗽,今天就依然用这个法子好了。心里有了主意,就闭着眼睛来养养神,立刻脑筋里一阵纷乱,眼面前彼起此落的涌出了好些个影子,慢慢地到所有的影子一齐消灭,人好像是沉到了千丈深的大海里去,什么全不知道了。
等到自己耳朵边有了人声,睁眼一看,大舅娘同着婆婆都在屋子里坐着。同时也就看到了窗子外阳光很大,这不用说,已经到了中午了。于是将一只手按住了额角,一只手撑了床,慢慢地坐了起来。大舅娘道:“你若是没有睡够,你就再睡一会子吧。家里今天没有客。先是有几位客来了,我都代你辞走了,说你在昨日受了暑,身上不大舒服,都很相信,已经走了。”春华早编成了一个哑谜,自己还不曾找这机会说出来,人家一开口就把谜底给揭了,这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因之慢慢地伸脚下床,手扶了床柱子站了起来。大舅娘向她婆婆廖氏道:“大妹,你这儿媳是真不舒服,并不是说着玩的。慢说是她这样一副斯文娇嫩的身体,就是我们这样棒棰精样的人,闹个两日两夜,有个不睡倒的哇!”春华这就偷眼去看廖氏的脸色,也是十分的和平,并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她也点点头道:“这也难怪她,年纪轻的人,性情都也差不多的。”
说到这里,立刻掉转头来向春华道:“你既然是身体不大好,你就躺下去睡吧,好在也没有什么事。”春华皱了眉道:“倒是身上有些不舒服,不过我想整日的睡着,也不大合适。”大舅娘道:“那有什么不合适。我告诉你吧,你上面两位老人家,那就慈善着啦。你公公到底是个读书人的底子,他得着你这样一位媳妇,睡在梦里也是快活的。早上起来,他就到店里去了,家里的事,他哪里会过问。再说到你婆婆,她是我丈夫的妹子,你知道的,她虽是没有认识多少字,可是我的公公,也是个举人呢,她什么礼节不知道,她当年做媳妇,就十分孝顺的。她是做媳妇的出身,能够不体谅媳妇吗?”春华看婆婆的态度,果然不带俗气,这时廖氏就笑道:“我们嫂子,自夸会说话,今天也就说了一句不通的话。请问,哪个当婆婆的,不是做媳妇出身?这有什么可以夸口?”大舅娘笑道:“我的话没有什么不通。没当过媳妇就做婆的,那也很多。再说到你当媳妇的时候,凭着你们老太爷是本城一个大绅士,那一分家规,可也就亏你磨折出来。”廖氏这就叹了一口气道:“到如今我也是这样想,当年是怎样磨过来了。既是这种辣味,自己都尝过来了,若是照样地叫别人去尝,心里头也惭愧。”大舅娘向春华道:“你听听,这可不是我做舅娘的当面撒谎,你放心,决不会有让你过不下去的事。”春华只是低了头站着,没有作声。廖氏道:“你坐着吧,有道是家无常礼。现在我们家多年做买卖了,也就不玩书香人家那一套。”春华心想,不玩那些规矩很好,凭我这个身分,我也不能随便糟蹋,于是扶了床坐下。在这时,女仆打了洗脸水来,又泡了一瓷碗菊茶,放在桌上。廖氏道:“你洗脸吧,回头也要做点饭吃。整日不吃东西下去,那可不行。千生气,万生气,不同饭生气。人到世上,不就为了吃饭来的吗?”大舅娘更是殷勤,就起身扯着春华的袖子,把她牵扯到洗脸架子边上去。
春华一面洗脸,一面想着,照她们现在这种情形,看起来,那是很不错。不过世上不会有这样好的婆婆,把童养媳看得比女儿还重,这无非是她们一种怀柔之策,先把我哄好了,免得我寻死。我管她,落得舒服。到了逼我的时候,我自有我的算盘。洗完脸,春分这孩子,也不知由哪里钻出来了,早就把粉缸子连粉扑子都递到她手上。春华将粉缸放到梳妆台上去,笑道:“我不用。”大舅娘笑道:“虽然脸子白,用不着这东西,到底扑上一点,可以遮盖一点病容。”
春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这病容是很深了,在家里,老是三天两天害病,差不多害有半年的病了,扑粉哪里盖得了病容?”她说着话,远远地扶了梳妆台站着。廖氏点着头道:“你过来喝点菊花水定定心。总而言之,你不用三心二意了。大舅娘和你说了半夜的话,自然你都记得,实说吧,她的意思就和我是一样的。我走了,你和大舅娘谈谈。”她说完,果然起身而去。春分也站在她身边呢,低声道:“我娘怕她在这里,你样样受拘板,所以她就走开了。姐姐,你不喝一点菊花茶,那是特意给你泡的。”春华道:“照你这样说,那我就太不敢当了。”大舅娘道:“只要你婆婆给你的,你就收下,那就比你把东西给她吃了,她还要痛快,说什么敢当不敢当?来,这里坐。”她说着,将面前一把椅子,连连的拍了几下。
春华见大家相待都这样好,明明知道这是个圈套,也不能不向圈里走。于是走过来,将一盖碗菊花茶,分了两个半碗,先捧着半碗递给大舅娘。她立刻接着笑道:“春分,你看看,我们娘儿两个,也就过得亲热起来了。聪明人一劝就会醒过来的,那要什么紧?将来,我们两个人一定会投机的。”春华听她的话,虽知道她是一味的拢纳,但是人家既在客气一边,究竟也不好意思点破了,因之只当是不知道,回头看到春分站在身边,又将那不曾分的一杯菊花茶,送到她面前。春分笑着退了两步道:“我是你妹子,你还跟我客气啦。”大舅娘笑道:“这是你婆婆待你一点意思,你就不必东送西送了,要不然,倒显着你有些见外,连婆婆给的东西都不吃呢。”春华想着,她这话倒说的是。于是向春分微微一笑之后,就端着茶杯子自己喝起来了。
刚是喝了两口,便见那女仆提了一只食盒子进来了。掀开盖子将里面东西一样样放在桌上,乃是一碟红椒炒五香豆干丁,一碟香油浸拌五香萝卜干,一碟盐水鸭蛋,另是一只蓝花细瓷碗,盛着白米稀饭,碗边放了一双象牙筷子,春华一见,便知道是婆婆为她预备下的,但是依然装着不知道,只呆坐在一边。大舅娘笑道:“你婆婆早就和你预备下吃的了,因为你没有醒过来,她也没有惊动你,你吃一点吧。”春华昨天就不曾饱着肚子。这时,一阵菜饭香气,送到她鼻子里来,不由她那空虚久了的肠子,不住在体腔里面转动着。因之大舅娘一劝之后,虽不便立刻就走过去吃,可是她的眼睛,也不免射到桌上连转了两下。大舅娘便过来,将她的衣服牵牵。笑道:“你还拘谨什么呢?你那婆婆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给你吃了,你还说什么呢。”春华虽是觉着寻了一番死,到底还不免吃管家的东西,未免可耻,可是不吃又怎么办呢?饿一餐,饿两三餐,永远地饿下去,那是不行的。那白米稀饭的白色,红辣椒的红色,非常吸引人的目光。于是糊里糊涂,也就走到了桌子边下来,挨身在板凳上坐着。手慢慢地扶起了筷子,然后向大舅娘看了一眼笑道:“怎好我一个人吃?”大舅娘道:“因为你一个人饿着肚子,所以让你一人吃,这有什么奇怪。”她说着,将春华的手捏起,把筷子插到了稀饭里面去。春华微笑了一下,将手扶着碗,伸嘴呷了一口。在这一口呷过之后,肚子里饿虫就控制住了她,不容她不继续大口地喝下去,一碗稀饭,在态度十分从容的当中喝了一个精光。当新娘子的人,本来就不便多吃,加之自己又闹了一场脾气,总算还生着气呢,怎好大吃而特吃。不过叫自己吃在最香的时候,把筷子放了下来,也于心不忍。因之在犹豫不决之间,将筷子挑了一点鸭蛋白,慢慢地咀嚼着。那时,大舅娘正抽着水烟,不曾理会到她已经把稀饭喝完了,并不叫她添饭。她势出无奈,正待将筷子放下来了,不料竟是不先不后的,那女仆却捧了一碗煮挂面送到桌上来。看那挂面汤,黄油澄澄的,一个大鸡腿子盖在面底下。那女仆笑道:“师母说了,请大姑娘把鸡也吃了。说着,取过她面前的稀饭碗,把面汤碗补上。这一阵香味,却远在稀饭香味之上。依然照了前面的旧套,先是将筷子挑着面尝尝,一尝之后,就不可收拾了。
在这一顿饱食之后,又加着大舅娘那张嘴,天上地下,无不会说,春华满肚皮的牢骚,就慢慢地受着洗刷,渐渐的灭去。到了晚上,大舅娘依然不走,陪着谈话。她也并不是像乡村女人,说起话来啰啰嗦嗦,不知道理。她看到春华听倦了的时候,就笑着说,那边一间书房,是你公公给你预备下来的呢,你也到那里面去看看书。在白天,春华怕心里所不愿见的人,又在那里出现。到了晚上,听到女仆早早的把外面那个小院子门关上,是不能有人进来的了。所以大舅娘这么一让,自己也就闪到那书房里去。在书架上找着自己想看不曾看到的书,心里头也小小的痛快一阵。看到了夜深,那大舅娘真有耐心,春分已经睡了,她拿了一点针活,自在隔壁屋子里做,不出去乘凉,也不睡,很有熬着相陪伴的意味。春华将书一放,想明白了这件事,心里倒是老大不忍,只好捧灯进房去睡,这又是一天过了。
到了次日早上,春华心又闷起来了。便是昨日推着有病,不曾出房门一步,免得见了那冤家。今天似乎不好再推有病。因为除昨天下午,吃过了那些东西而外,而且还看了大半夜的书,精神那么样子好,到了今日出去吃饭,又不行吗?自己肚子里这样地计算着,两道眉峰,也就随着缓缓地皱起。大舅娘坐在一边似乎知道了她的心事,却不住的带了微笑。不久,春分由外面进来,报告了一个消息。这消息却让春华大受感动。兵法攻心为上,她是让人攻了一心了。
第卅五回 寂寞柳边舟传言绝客 徘徊门外月闻药投亲
春华究竟太年轻了,意志是不能十分坚定。加之她很带点中国人所谓妇人之仁,远不是初进管家门的那番情形。这时春分跑进来,向大舅娘报告道:“爹把哥哥带到店里去了。”大舅娘看看春华,又向春分丢了一个眼色。春分道:“你才不知道呢,把哥的换洗衣服都带去了。爸说,让他在店里住些时候,等叫他回来,才许他回来呢。因为怕留着他在家里,姐姐老不能够舒服。”大舅娘这就向春华笑道:“你听听吧,这可不是我说假话,你什么意思,就是不说出来,你上面两位老人家,也是肯顾全得到的。所以这样,也没有别的缘故,无非是爱你这一分才情。你不愿意的那件事,我心里是很明白的,但是不能说出来,可是我不说出来,你公爹也就做出来了,再也就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吧?”春华心里一摇动,不由得垂下头去。
大舅娘看看,微微地笑了一笑,又点了两点头道:“春分,你去对你娘说,我就同你姐姐出来吃饭了。”春华觉得这样作法,未免太著了一点痕迹。可是要不走出去,永守在屋子里,也不成话,只有低了头不作声了。这样最大的一个难关,春华含糊着也闹过来了,此外也就没有什么更难堪的事。廖氏见了她,更像没有昨晚那件事一样,一个字也不提,饭后索性对她道:“你乍到我家来,什么也是生疏的,房门以外的事,你就不必管了。书房里什么书都有,你就去看书吧。”春华唯唯地答应着,自回房去。
这已是到了盛夏的时候,太阳当午晒着大地像火灶上一样。在春华套房外边那一丛瘦竹子,偶然地瑟瑟作响,引了一阵东南风由窗子里进来,在极烦燥的空气里面,人就觉得凉爽一阵。她伏在当窗的书桌上,右手撑了头,左手拿了一柄嫩芭蕉叶,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人是很疲倦的。有了这两阵东南风,那是更增加着那的倦意,微闭着眼睛,慢慢地长了睡意。于是推了书本,将头枕在手臂上,休息一会子。人虽然不动,可是那天空里的蝉声,吱吱的,只管向耳朵里送了来。这却让她忽地抬起头来,原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曾和外婆家里的表哥们,在河边下,粘知了虫子玩。那河边下长了许多的柳树,树荫下,河岸上,长着绿毡子似的细草。大家在草毡上翻筋斗,竖大顶,坐着滚着,一点不热。因为风由河面上吹来,非常凉快。终日里在那里玩着,听到树上知了叫,就在长竹竿上涂了鱼膏,把它粘了下来。上次曾想到了这么一个地方,所以和小秋约定,叫他就把船弯在那里迎接。而且自己还想着,见了小秋,把这段事告诉他呢,于今这成了个幻想了,不由得伤心一阵,叹了一口气。
然而她所断定的幻想,并不是幻想。在这个时候,那河岸的柳树下,已经弯定了一条船,船上藏着两个少年,原是不敢露形迹,但是到了太阳正当午,船上实在的热,所以两个人也就舍舟登陆,在柳荫下草地上坐着乘凉。这地方,平常是不大有客船停泊在这里的,这可以知道是屈玉坚李小秋两个人了。小秋靠了柳树兜子,伸长了两脚,背着河,向长堤里的屋脊望着。玉坚却是手攀了一枝长柳条,用手揪住了树叶子,望了河里来往的船只发呆。小秋笑道:“老屈,你可不要把话骗我。这个玩笑,不仅是让我劳民伤财,那是让我有性命之忧的。”玉坚道:“你这顾虑得太过分了。假如我是和你闹着玩,那也就是和我自己闹着玩,我不也是陪着你在这里等人的吗?”
小秋道:“唯其是这样,我才对你很相信。可是何以直到现在,那人还没有一点消息呢?”玉坚笑道:“有了消息,我们就开船走了,还有什么话说?”小秋道:“我并不是说要看到了人才算是消息,你不说的是她会先挂起一样红东西来吗?”玉坚道:“她叫我们在船上挂一样红东西,并不是她挂一样红东西,而且我们早照办了。”小秋道:“唯其是这样,我想到她也应当在她外婆家的墙上,或是屋后的竹子上树上,多少做:一点记号,互相呼应一下,让我们好放心。”玉坚笑道:“你这个人是有点糊涂了吧?请问,她若有那工夫出来看到我们船上的记号,再自做一个记号来互相呼应一下,她何不老老实实,就跳上我们的船?”小秋靠了树干,闭着眼睛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这话自然也是有理,不过我性子很急的人,等得实在是不耐烦了。”玉坚走过来,也就坐在草地上,低声道:“今天晚上是上寿的日子,她若有机会出来,必定是今天无疑。”小秋笑道:“那么,你报一个时辰,让我掐掐数。”玉坚道:“这是乡下老婆婆干的事,你这样维新的人物,也肯相信?”小秋闭了双眼,将头仰着,紧紧地靠了树干,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法子安顿得住我这颗心了。它只管要烦躁起来,由不得我不急。”玉坚坐在草地上,也是感到无聊,不住地将那长的草茎,一根一根地只管拔了起来。小秋道:“今天晚上,我决不睡,我坐在这里一晚上。”
说着将脚一顿,表示他的决心。玉坚将一棵草,连根都拔了起来,用着劲道:“你不睡,我也不睡。”小秋睁眼看他一下,又复闭上,因道:“那为什么?”玉坚笑道:“假如你等到半夜里,人没有到,你发急起来,向河里一跳,我岂不担着人命干系?”小秋道:“哼!那没有准呀。”说着,他紧皱了眉头,将手按了心口。玉坚看他这样子,也知道他急得无可奈何,便叹了口气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小秋道:“果然的,我倒想起了一件事,自从你到过省城以后,你怎么常把《花月痕》上的诗句,挂到口里念。”玉坚笑道:“这是一个风气。犹之乎学《新民丛报》的笔调一样,我们在学堂里作文,不写上几个目的宗旨自由野蛮,那文章就是腐败东西。同时,各人书桌上,也就必摆着《花月痕》《红楼梦》几部言情小说。还有那更时髦的,将那东洋装的翻译小说,在书桌上陈设几部。这是我百试百验的,凡是剪了假辫子的朋友,他书桌上必定有这种翻译小说。你是个维新人物了,你没有这个脾气吗?”小秋道:“你倒不要看轻了这小说,有我们许多不知道的事,都可以在这上面知道,长见识不少呢。”玉坚笑道;“恐怕你不是要在上面想长见识。”
只这一句话,他不等第二句话说完,便在草地里直跳起来,拍着手道:“来了,来了,她来了!,'小秋得了这个消息,也是向上一跳。因为他是靠了树兜坐下。树兜下,老根纵横四出,拱出了地面,小秋跳起来,正站在老树根上,站立不稳,由旁边倒栽下去,直滚进深草丛里。玉坚倒吓了一跳,口里问着怎么样了,于是走向前去搀扶他。小秋早是又笑着跳了起来,两手拍着身上的草屑,摇头道:“没事没事。”他两只眼睛,同时向前面看去。却又发生了一种意外的事,所说的她来了那个她,并不是姚春华,乃是姚家五嫂子。她从从容容地向面前走来,脸上兀自带着许多笑容。
小秋低声道:“你快点走过来吧。”说着将身子藏到拖下来的柳条里去,只管向她乱招着手。五嫂子走上前笑道:“不要紧的,为什么怕得这样?”玉坚也道:“上船去说话吧。”五嫂子向他两人看看,先是抿嘴一笑,然后才道:“你两人不要发急,我告诉你一点消息。”她口里说着,脸上已是慢慢地收敛了笑容。小秋先觉得不妙,由柳条子里钻出,瞪了眼问道:“怎么样?她出不来了吗?”五嫂子叹了口气道:“李少爷,你听我说,姻缘都是前生定,人是勉强不来的。”玉坚也走到了面前说道:“这到底不是闹着玩的,五嫂子你说实话。”五嫂子道:“我到永泰这地方来作什么?不为说实话,我还不来呢。唁!事情变到这种样子,我也是想不到的。”小秋道:“事情变成怎么样了?你说你说!”五嫂子手扶柳树站定,把春华黑夜被骗,抬上临江府管家去的事说了一遍。又道:“至于到管家以后怎么样,可是不知道。不过管家有人到相公家去过的,一定是说姑娘去了以后怎样。我看他们家情形,很是相安,想必没有什么事了。”
小秋听了这段消息,头昏脑晕,比刚才摔倒草地上还要难过十倍,一声不言语,身子向下一蹲,坐在草地上。五嫂子道:“是我在家里想着,已经把你们引在这里等候她了。三天五天你们见不着她,恐怕还不肯到我那里去打听消息的,这样把你们等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是我过意不去,所以特意的溜了出来,到这里来给你们一个信。你看我这人做事,切实不切实?”玉坚拱拱拳头道:“这实在难为了你。那么,请上船,把船开到对过三湖去,好让你回家去。”小秋坐在那草地上,始终是不作事。玉坚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终算干干净净,把你的心思,齐根打断,这也很好。以后,你可以把儿女之情丢开,好好地去念书,干你的正经事。本来她是个有人家的人,你想她就出错了主意。”他一面说着,一面看小秋的颜色,见他低了头,只是用手在地上去拔草,也不答话。因道:“你不要发呆了,人早走了,你急死也是白费。记得《左传》上有这么一句话: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小秋突然仰着脸向他道:“这是你用情专一的人所应该说的话吗?”玉坚一句话被顶住了,倒没法跟着向下说了,顿了一顿,才问道:“那么,你又打算怎样办呢?”小秋跳起来道:“百闻不如一见,我打算到临江城里去看看。”
五嫂子闪在柳树荫里,听他二人说话,始终是没有作声的,这时就连连摇着手道:“这可不是胡来的了。人家到了婆家,那里又是一重天,就是娘家哥弟叔伯去见她,她也不敢随便出来相见。你这样年轻轻的少爷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去访人家年少妇女,那算一回什么事!临江府里,大概你也没有一个熟人,你到了那里,请问你又在哪里落脚?总不能管家也有这么两个毛三婶五嫂子替你们传书带信吧?”小秋很兴奋地跳了起来,被她两句话点破,便也觉得没有理由来和她辩正,也是手扯一根柳条,呆呆的站着。
五嫂子道:“据我说,李少爷既是偷着来的,当然也是瞒着李老爷的,可就不要到三湖去见李老爷了,若是言前语后,把消息露出来了,说不定又是一场祸事。我不要紧,怎么到永泰来的,我自然会怎么回姚家村去。你二位就不必在这里耽搁了,立刻开船回省城去。今天起的是西南风,你们顺风顺水地走上一天,明天老早的到省。有道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将来或者还有见面的机会,我可是不敢再多管你们的事了,再见吧。”她说毕,勾了两勾头,自向堤上走去。小秋在后面追着喊道:“五嫂子,你来也来了,和我再多谈两句话,又有什么要紧!”五嫂子站在堤上,回转头来笑笑道:“再见了,快回去吧。”说完,她已经走下堤那边,向村子里去。
屈李二人随后赶到堤上,向着五嫂子的后影子,呆望了一阵。小秋道:“你看她的话是靠得住的吗?”玉坚道:“她一个小脚女人过河过渡,到这里来也不是易事,果然没事,她何必跑了来,报你这样一个信?所以我看她的话,那总是全盘可信的,你若是再想往前去也是白费力,那倒是顺了五嫂子的话,趁早顺风顺水,赶快地走回南昌才好。”两个人说着话,无精打采地走下了堤,又在柳荫下站着。小秋隔河看那三湖街上,厘局外的长旗,临风飘荡,隐隐地还看到河边下父母所住的屋子。因道:“到了这地方,总要回家去一趟,我才心里过得去。”
玉坚笑道:“你这真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了。老实说,我们所行所为,哪一点子是合了父母心意?假使这个人今天上了船,你还要远远地逃到开封去呢,那就更远了!我们说到这个情字就不用得再谈什么仁义道德。我想,你离开老伯伯母,并没有几天,不见得十分惦念堂上双亲。你所不能放心的,恐怕还是这件事的实在情形,到底怎么样。人情就做到底,我们现在可以把船开到对岸渡口上去,到了晚上,我再悄悄地到姚家去一趟,切实地给你打听一点消息。果然不错,我们明天天亮才开船。若她的话,并不句句是真,那就再想法子,你看好不好?”小秋又是微微地一笑。
于是二人和船家说明,照计而行。在当晚,半轮月亮斜挂在桔子林外、字纸塔头的时候,小秋坐的那只小船,已经泊在渡口有两小时。玉坚早是到姚家村去了,这里只剩小秋一个人,推开了船篷,斜靠了舵板,望着河里的水浪,层层推动,摇撼着沉下去的月亮影子。四周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那风吹水浪,扑到岸边,啪啪作响。有那岸草里的虫声唧唧相应,点缀了河上夏夜的沉寂。抬头看着岸上,那座字纸炉的小塔,配上一带长堤里的树林,半轮月亮,还有那行人稀少的一条人行路,真觉得这地方是一幅画图。这就联想到第一次在这里遇到春华的情形,以及第二次退学回家,在这里追想春华的往事。不料已离开三湖这地方了,而还有第三次在这里过夜的机会。以后恐怕不一定来了,这应当上岸去看看。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于是顺了跳板,走上岸去。岸上的事事物物,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路边的草,长得更深了些。更走上堤去,向堤里看看,那一片桔子树林,黑巍巍的,却也看不到什么。只有掉头向西看去,见那三湖街上的灯火,零落的在月光中透露出来,就略微的现出了那街市的黑影子。其中有几点灯光,相距得很近,这就揣想着,那必是家里,父亲当是在灯下看书了吧,母亲却也该同着弟妹在灯下说笑。他们决想不到我是在这屋边大堤上站着。父亲是怕我在三湖惹下了是非,将我送到南昌去,不想,我偏偏偷了回来给他惹是非。在堤上对着家门呆呆地看了许久,自己吸了口气,接着叹了两声,摇了几摇头,现出踌躇的样子来,然后顺着长堤,依然走到小塔边下去。
在那时,船家也都早安歇了,在紧邻着渡船的右边,有了一只其大如床的小船,黑黑的两个影子,被水里的月光反射着,更觉着这境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深意味。于是小秋在塔基下一块石板上坐着,赏玩着这点趣味。这就听到堤岸上的沙子,被人践踏作响,料着是玉坚由姚家村打听消息回来了,立刻走向前去相迎。玉坚在堤上就笑道:“这样月色昏黄,你又一肚子心事,我在路上,就料着你不肯在船上睡觉。”他走到身边,拉了小秋的手道:“上船睡觉去吧。”小秋道:“咦!我托你打听的消息呢?你怎么一字不提?这河岸上风景很好,我们就在这里谈谈,岂不是好?也免得船家听到。”玉坚随了他的意思,不经意的走着,一面和他谈话。因道:“五嫂子说的话,那是一点也不错的。春华在上轿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到外婆家来,丝毫也不作难。到了管家以后,那是虎人了牢笼,自然她一毫不能自由。至于她的消息怎么样,管家可不肯外漏,所有亲戚朋友,都说管家待她很好。她在那里过着也很适意,一点重事不作,除了睡觉吃饭,就是看书。”小秋道:“她还有心看书吗?这是谣言。”
玉坚道:“那也不见得是谣言。譬如一个人坐在牢里吧,不能整天整夜或哭或叹,总要想个法子来排解。我想,她到管家以后,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死,一条路是投降。管家怎样苛尅待她,那是不会。她两家本来是爱亲结亲。而且这样好一个姑娘,配他那样一个癞痢头痨病鬼的儿子,还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吗?”小秋一句也不答应,只是低了头走。玉坚道:“那么,我们决计明天一早开船了,我丢下一个人在省城里,我是十分的不放心。”小秋道:“当然我不能老是这样的耽误你,但是我这颗心碎了,我眼睁睁地望到人家跳进火坑去,不能救她。老实说,假如不是为着想了这一条笨计,也许她不至于就到火坑里去,我真后悔。”说着,将脚连连地在地上顿了几下,抬起手来,将头乱搔着。玉坚道:“你何必这样发急?我们抚心自问,是很对得住她的了。这是她家庭专制,推她下了火坑,与你什么相干?”小秋也不作声,走向河岸边,身靠了一棵小柳树,抬头向天上的月亮看着。玉坚倒吓了一跳,怕他要跳河,赶快跑向前来,紧紧地靠定了他站定,暗暗地还扯住了他的衣服。
小秋这倒是不曾理会,又抬起手来,乱搔着头发,将脚顿着,长叹了一口气道:“月亮呀,你当然要照着她的,你给我转一个信给她,我的心碎了。”玉坚摇着他的肩膀道:“小秋,你疯了吗?我们可以回船去了。你听听卡船上的更鼓,已转三更了。”
这一句话把小秋提醒,果然身边咚咚地响着。回头看到家里那座竹篱笆,在月亮下已是清清楚楚,便回转身来凝望了一阵。玉坚低声道:“走吧,若是让老伯知道了,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小秋道:“我自己也不解什么缘故,只觉我这一颗心,今天是二十四分的乱,我望到了我的家,很想去看看我的父母。”玉坚一把将他紧紧地抓住,因道:“你这不叫胡来吗?你这样偷回来的事,避之还恐不及,怎好进去看老伯伯母?二位老人家追问起来,那更使我难为情。有道是奸不闻于父母,你为了儿女私情回三湖来的,怎好去对两位老人家说?你若是撒谎,这谎颇不好撒。”小秋呆望了一会子,叹口气道:“没法子,我也只好欺骗我的两位老人家了。”于是垂着头,慢慢地向渡口走去。可是只走了七八步路,突然地把身子站住,摇摇头道:“不成。我就是不进去,我也得到门外去听听,且听我父母现在说些什么。”玉坚道:“这个时候,老伯伯母,大概都要安歇了,你去听也听不到什么。”但是小秋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转身向自己家门口走去,而且是走得很快。玉坚想着,一个人到家门口,就想着家里人,这也是人情,让他在门外听听这也并无不可。因之慢慢地随着,老远地站定。小秋紧贴在门边,侧耳向里边听去。听到当当的敲下了十点钟,凭着自己耳朵的经验,知道这是母亲房里的钟声,想着今天晚上,相当地炎热,也许母亲还在乘凉。这种十下敲过,空气里是更现着沉寂,没有一点声音。小秋在听不到什么的时候,觉得走开也好,想着正待移步,却是这半空间,荡漾着一阵清风竟有一股子药味,送到了鼻子里。小秋突然吃了一惊,这是谁吃药?这样夜深,还在煎药,不要是两位老人家里面的一位吧?于是猛可地立住,又在门边站着。玉坚这就悄悄地跟了过来,低声叫道:“呔!小秋,你怎么还不走?”小秋将鼻子耸了两耸,因道:“你闻闻,我家里有人熬药吃了。”玉坚道:“我也闻到药味的,这夜深气味就让风传播很远,也许不是府上有人熬药。”小秋道:“我自然愿意不是这样,可是我决不能断定说,不是我家熬药,我得等一个人出来问问。”玉坚道:“那一问,事情不就糟了吗?”小秋道:“我宁可让我父母责罚一顿,我不能不进去看看了。”说着,他举起手来,就呼呼地打门。玉坚要拦阻,也来不及。而且人家要回家见父母,自己也没有去拦阻的道理。不但不上前,只得退后两步,且看动静,随着那两扇篱笆门也就开了。这就见到门里灯光一闪,有人咦了一声道:“少爷回来了。”玉坚怔了一怔,不知怎么好,只是远远地看了去。小秋随着那灯光,一脚跨进了门,便问道:“我们家里有什么人身上不舒服吗?”那人答道:“太太受暑了。”小秋听说,更不能稍停住脚,向里面直奔了去。
到了后进堂屋里,并没有点灯,天井圈外的月光,照到堂屋地上,昏黄的一大块。里面屋里却是点着灯,有些微的光,反映了出来。在月光里面,放了一张竹子睡椅,上面仿佛睡着一个人,在睡椅边的地上,有两三点蚊香火。在椅沿边一个泥炉子上,炭火很旺的,正熬着药罐子。小秋情不自禁的,老远地就叫了一声妈。那睡椅上的李太太,来不及穿鞋子,便随着袜子站在地上,很惊异地道:“孩子,你怎么回来了?”小秋赶快地三步两步跑向前去,问道:“妈,你怎么中了暑?”李太太道:“我昨天才病的,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呢?”这时,李太太坐下,女仆捧了灯放在桌上,小秋看到母亲脸腮尖削着,颧骨上有两块红晕,像炭炽一般,似乎还是烧热未退。因道:“妈的病不轻吧?”李太太道:“今天下午,轻松得多了。再吃一剂药就全好了,这算不了什么.倒是要问你,怎么回到三湖来了?”小秋踌躇着道:“爹不在家吗?”李太太道:“今天钱帮上有人约会,你爹不到十二点也不会回来的,你有什么急事,等着和他说吗?”小秋本来已经坐在母亲身边,一张竹椅子上坐着,这时突然地站立着,垂了两手,做个谨候教训的样子。
李家是个官僚世家,家庭中那种封建制度的家规,虽到了李秋圃那样脱俗,不期然而然的,总还有许多存在。李太太一看到他这种样子,就料着他要请罪。便皱了眉道:“今年上半年,你就闹得可以了,若是在祖父手上,不死也要你半条命。好容易把你送到省城去了,你伯父来信,也说你很好,怎么你又闹出了什么乱子?跑了回来。”小秋道:“倒并没有闹什么乱子,只是这次回来,事情很冒昧,我不敢实说。”李太太道:“你总得说呀。回头你爹回来了,你不说也成吗?你不如先告诉了我,我还可以给你遮盖一二。”小秋看看女仆不在身边,就把这次到三湖来的行为,含糊其词地说了个大概,又说本来要明早就溜回省去。因为在门外闻到药味,不放心,只好大着胆子进来看一看爹妈。李太太早是坐了起来,手拍了椅子扶手道:“你太胆大妄为了!我若不是身上有病,我就要找根棍子,先教训你一顿。你太胆大妄为了!”她那发烧的颧骨上,似乎更显着发热,将手只管在椅子靠手上拍着.小秋很不容易看见母亲生这样大的气,料着是不容易用言语来平下去的,便呆呆地站着,没有作声。李太太将气生过了,也是向他望着。便道:“哼!看你这样子,好像是胆子小得很,可是你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呢?你是稍微有点惧怕心的,早就该连滚带爬瞒着偷回南昌去,不想把你一双爹娘,看得像纸糊的人,居然敢回来把话直说。唉!你真气死我。”
小秋听听母亲的话音,由急变缓,似乎还不至于动手打,便低声道:“妈要原谅我,并不是我做了这样的事,还敢回来夸嘴,实在是走到了门口,想起二位老人家,不由自己做主,舍不得走开。况且明明闻到了药味,不知是谁病了,怎好不进来看看。”李太太在椅子下面,摸起了水烟袋和火柴,点着纸媒,静静地抽了两袋水烟,喷出烟来,又哼了一声道:“你叫我说你什么是好,你真打算在这里硬挺,等你爹回来和你算账吗!你包的船既是还停在渡口上,你还不滚了回船去,趁着还没有什么人知道,你溜回南昌,也省得你爹和你二伯,又为你生气。我有什么法子,只好心里记着吧。”
小秋也不敢作声,只是呆站着。李太太放下水烟袋,将手又连连拍着椅子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父亲脾气上来了,谁也劝解不下来的,你做了这样的事,难道你爹听了,会放过你不成?你这么大人了,打得皮碰血出,似乎也不大好看,你为什么还不走?”小秋道:“明明回来了,不见爹一面……”李太太抢着道:“糊涂虫,还能让你爹知道这事吗?我只好为你做回小人,同听着老妈子约着,瞒了你爹,你先走吧。说不定你爹马上回来了,到那时候叫我替你讲情不成?你走吧,别让我着急了。”小秋看到母亲这样惶急的样子,再想到父亲的性格,果然是不宜在家里久站。便道:“那么,我就走了吧。只是妈身体不大舒服。”李太太道:“你不用假惺惺了,我这病明天就好了。若是你爹知道了,又骂又打,也许要气成他一场大病。那时,我也只有病上加病。”说着,就喊道:“黄得禄呢?”随着喊,听差黄得禄由外面进来了。李太太道:“你少爷瞒着老爷由省里来了,老爷知道了,那了不得。刚才是你开的门放他进来,你依然送他上船去。月亮很好,也不用打灯笼,你就这样送他走。”小秋道:“那么,我走了。到省我就写信来,请你老放心。”李太太道:“哼!放心。叫我怎么放心呢?”小秋本待要走,听了母亲这话,又站住了脚。李太太道:“你还不走?我心里还直跳呢。黄得禄!赶快送他走!”小秋不能再说什么了,给母亲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随着听差低头走出门来。
走了十几步,听得大门响,回头看时,月亮地里女仆追上来,低声道:“少爷,太太说,你要什么东西对黄得禄说,半夜给你送上船去.快走吧,后面有一个灯笼,是老爷回来了。”小秋不敢多话,赶快回渡口来,到了塔边下,只见玉坚还在月亮地里徘徊。他迎上前道:“天!回来了?我替你出了一身臭汗。老伯见你说了些什么?”
小秋道:“家父不在家,家母还怕我挨打,叫我赶快回省去呢。”说着,吩咐黄得禄回去,说是不需要什么了。玉坚道:“这就很好,我就很怕为了你的事,把我也拖下了海。我的乱子,是已成之局,让家里知道了,那会更不得了。”小秋道:“由我在省里遇到你起,直到现在为止,我觉得我做的事,简直是一场梦。今天的事,时刻变幻,更像是一场梦。我对这些,已经支持不住,我要下船睡觉去了。”那船家从睡梦中惊醒,也奇怪他们半夜不睡,催他们上船去。两个人上得船来,都觉着十分疲倦,在舱板上展开被褥,各自睡觉。
也不知道是睡过了有多少时候,却听得有人在岸上大声叫着少爷。初时还以为是梦,那声音继续的叫着,把人直叫醒过来。睁眼看时,果然在船头边岸上,有一只灯笼,只管晃荡着。便坐起来问道:“是黄得禄吗?我并不要什么,夜深了,你还来做什么呢?”黄得禄道:“老爷回来了,请你回家去。”小秋听了,不由心向下一落,赶陕爬到船头上来,问道:“不是让你们瞒着的吗?”黄得禄道:“恐怕是太太告诉的吧?”小秋道:“这糟了,可是我不能不回去。”玉坚醒过来,也爬出舱来商量着道:“要说拦阻你回去,我不敢说这话。不过你自己总得斟酌斟酌。”黄得禄道:“少爷,你回去吧,你不回去,我们也不敢回去的。”小秋看他后面,还站着两个人,若是不去,也许他们会来绑着去。这情形倒是很厉害,站在船头上,作声不得,因为不去不行,去又不敢呢。
第卅六回 善作严亲传诗能束子 归成少妇闻雁尚思人
当李小秋听到说父亲见召的时候,早已觉得情形重大。现在更看到几个听差在这里等候,越是觉得捉拿犯人的样子,见了父亲的面恐怕非挨一顿皮鞭子不可。就踌躇着向玉坚道:“这个样子,我是躲不了的。可是你只管放心,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决不能连累你。假如明天早上七八点钟不能回船来,我就不能回船来了,你尽管开船走。好在船钱,我已经付过一大半了。但是我虽不能回船,只要我能够支使得人动,我一定会打发人给你送一个信。死是不至于死,重打一顿,那是万万不能逃,就是有人找着玉皇大帝的圣旨下来,也救不了我的。”
玉坚听他说得这样可怜,心里倒软了半截,抓住他的手道:“能不能够先求求伯母给你讲情呢?”小秋道:
“这一进门,就得先去见家严,决没有空闲去求家母。而且家母对这件事,也认为是糊涂透顶,决难宽恕的。”黄得禄站在船头上,只管把手上的灯笼,举了向他脸上照着,央告着道:“少爷,你走吧。时候太久了,连我们回去,也要挨骂。”这时那船夫也明白过来,这是厘卡上老爷的儿子。厘卡上老爷,管的是谁?这真是太岁头上动了土。爬到船头上来,竟是对小秋跪了下去,哀告着道:“少爷,你可不要害我,若是把我的船扣留起来,我还有一家人呢。”小秋挽起他来道:“船老板,你放心,我已经说过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能连累朋友,岂能连累着你?好!我走了。”说着,他就将脚一顿,由船头跳上岸去。那来的当差们,见他已经上了岸,先干了一身汗,簇拥着他就向公馆里走来。
小秋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心里自然是砰砰乱跳一阵。及至到了家门口,上身的小褂,都已经被汗浸透,简直自己的心失了主宰,随着引的人,向父亲书房里来。事有出于意外的,书桌上点了一盏很大的罩子灯,李秋圃却在灯下看书,分明是在这里静候着,倒还没有生气的意味。引路的黄得禄,先抢进去报告一声少爷来了,然后退出。小秋悄悄地走进门,再也不敢前进,就挨了门站定。心里默念着,假使父亲喝一声跪下,千万不可固执,立刻就跪了下去。因之站定了,拼命地由嗓子眼里,哼出蚊子大的声音来,叫了一声爹。秋圃将书一推,抬头向他先看了一看,淡笑了一声,点点头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再跟着这样做下去,你准能造反。”小秋不敢作声,只是低了头。
秋圃道:“若照着我李家的家法说,今天就应当打你一个半死。无奈你母亲病了,不能再受气。二来这事惊动全厘卡的人,我教导的好儿子,也没有脸见人。三来呢,我听到你娘说,你在门口徘徊了很久,闻到里面有熬药的气味,不知道是府上人哪个病了,明知道回家有一顿重打,也顾不得,情愿进来看看。这虽是一点小事,却是王阳明先生说的良知良能。做上人的,虽然是有过必罚,也要有善必劝。我觉得你这利害趋避之间,还能见其大,所以我饶了你这一顿打。”
小秋做梦想不到父亲这样说着,不但是不见怪,似乎是很嘉许了。因此微微地答应了几声是。秋圃道:“本来呢,我想装马虎,让你走就算了。既而一想,不对。你既然还有一点诚意对我,不怕打,进门来探病。做老子的人,又岂可不对你以诚?所以我把你叫回来,对你说明我的意思。我为什么看得重你这一举,你大概还不懂。我生平恨人作伪,所以倒不嫌真小人,却是嫌伪君子。第二,我是最爱见义勇为,见危授命八个字。这八个字,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一个人平常不见义勇为,到了没奈何,来个见危授命,一死了之,究也算不得一个角色。明朝亡国,死了不少书呆子,倒也都是见危授命。那究竟于事何补?就因为了书呆子平常不能有为。所以我对后生子弟,总望他自小就练出见义勇为的性情来。你今天所作,大大地合了我的心,所以你虽犯了很大的罪,我也饶恕你了。只是你做的这事,我早已对你娘说过,不但对不起你爹娘,也对不起对你另眼相看的姚先生。说到这里,要用一个新名词,今晚这事,是你大大一个纪念,指你以自新之路,好好的去做人。设若你再要这样胆大妄为,我就不以你为子。言尽于此,趁着还是知道的人不多,你赶快回船去,明天一早开船下省。并非我姑息着你,为姚老夫子着想,这件事实在张扬不得。你若是明白我做父的人今天不责罚你这一番苦心,你稍有一点人性,以后也就该改过自新了。”这些话说得小秋哑口无言,不能答应。秋圃也是默然,正了脸色望着他。
李太太可就在这个时候,摸着墙壁走了进来,有气无力地向小秋道:“我虽不懂诗云子日,但是你父亲刚才说的这些话,却是至情至理,你若是有点良心,实在不能再为非作歹。我身体不大好我也不说你了。你想想,还要什么东西不要?好捡一点,带到省里去用。”小秋道:“一时倒想不起来要什么。”李太太道:“里面有我吃的香米稀饭,有好金华火腿,四川大头菜,要不,你吃碗稀饭再走。”小秋道:“我倒是不饿。”李太太道:“家里倒有好几只大西瓜,我怕你吃了坏事,不给你了。我已经叫人给你切了一方火腿心,还有十几个咸鸭蛋,带在船上去吃吧。喏,这里另给你十吊钱票子,带去花,买点正经书看,不要买那些鼓词儿,伤风败俗的书,早把你引坏得够了。”说着,将一卷江西官钱票,塞到小秋手上。秋圃皱了眉道:“太太!不是我说你,你实在嘴硬心软。这孩子也就放纵得可以了,你还只管姑息着他。”
李太太道:“你也不罚他了,我又说他干什么?给他一点钱,免得到省里,他和二老爷去要。”秋圃站起来,拖着椅子道:“太太,你那身体,坐下吧。”这又掉过脸,向小秋正色道:“你看看你娘,这一番仁慈之心,怎么体贴你,你做的这事,怎么对得起你父母?”李太太强笑道:“好了,好了!你也不要更引你父亲生气了,叫黄得禄点着灯笼引你走。好在我们到秋凉了,总也要回省的。你不用假惺惺,去吧!”小秋由七岁到现在,都浸在线装书里。无论他思想如何超脱,也免不了这旧伦理观念。因之他一阵心酸,不觉流下两行泪来。李太太道:“这又奇了,父亲都不怪你了,你还哭个什么?这么大人,还能像小孩子一样吗?”小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向父母各请了一个安,这就转身出去。黄得禄手上提着一包东西,早是提了灯笼在门口守候。这时,屈玉坚和船家,都没有睡着,隔了舱板,只管说闲话。心里也就在那里想着,这件事,不定还要惹出什么风潮来。后来听到岸上有人说话,接着那声音直奔到船头上来。隔了舱篷,看到有厘卡上的灯笼,更觉这事不妙。等到小秋进了舱把话说明,连船家都说,这样好的父母,实在难得。小秋受了这样一番大感动,自己也就想着,春华已经是名花有主了,空想她有什么用。父母对自己一再地宽恕,已是仁至义尽,也不能再让他们生气了。这样一转念头,虽然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但是除扫兴,也没有别的幻想,心里反是比来时安定得多。
次日天明,一早开船,离开三湖顺风顺水,二百一十里的水道,到第二日下午,老早就到了南昌。玉坚是急于回去,要看他的娇妻。小秋也是怕伯父追问,早早地去销假。到了伯父家门口,见大门外的花格子门,紧紧关闭。然而花格子门上,两块推板,却已推得很高,这是大小姐二小姐在门里面望街。小秋不曾敲门,门已开了,遥遥望到大小姐玉筠,进了上房。二小姐玉贞闪到左边房檐下,一个女仆,含笑在门边。小秋笑道:“既是怕人,就不该出来望街,要望街就不必怕人。”玉贞笑道:“我若进了女学堂,我就不怕人。”小秋道:“这话可有些奇,进了女学堂,为什么就不怕人?女学堂里有什么护身符送人吗?”玉贞笑道:“你少高兴,你下乡去看朋友,看了这些日子,爹很不放心,问过好几回了。”小秋道:“二伯在家没有?”玉贞道:“正为你的事,写信到三湖去呢。”
小秋听了这话,心里倒怦怦跳上两下,不想刚进大门,就遇着这样不妥的消息。这就不敢迳直的去见伯父,先溜回自己的卧室里,定了一定神,自己想着,难道伯父会知道我到了三湖去了?按着情形说,这决不能够。因为自己和父亲分手以后,不过几小时就动身,信不能比人快。大概伯父以为我出门多日,不知去向,把这事去告诉父亲的。正这样出神着,却见床头边的被褥,翻乱着不曾理好,牵着看时,自己下省来照的两张相片,放在枕头底下的,却是不见了。看这样子,而且是拿去未久,奇怪着,便向屋子里四处找寻。找了两三个地方,玉贞掀了门帘子,伸进头来问道:“大哥,你找什么呀?”小秋道:“我想这东西一定是你拿去了,并没有第二人知道。”玉贞回过手去挽着辫子梢,将牙咬了下嘴唇,向小秋微笑。小秋道:“一定是你拿了,不会错的。”玉贞道:“你不分青红皂白,指出一样东西来,怎么就知道是我拿了?说的是相片吗?也不是我要拿,是爹要我拿了去的。”小秋道:“你看我猜错了没有?二伯要我的相片做什么?”玉贞笑道:“你猜吧。”小秋道:“这是我预备考学堂去报名的相片。你把我的相片弄丢了,我还得重照。”玉贞道:“你去向我爹要吧。我爹正叫你去有话说呢。”
小秋想穿了,伯父不会知道他到三湖去了的,这就大着胆子来见仲圃。看到他戴的那老光眼镜,还搁在书桌上,一封敞着口的信,也还有铜尺压在面前,人却是捧了水烟袋,架腿沉吟着。看他那情形,分明还在玩味那书信中的措词。小秋进门来,请了个安站定。仲圃皱了眉道:“虽然游山玩水,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你正在读书的时候,不应当这样放荡不羁,下乡去看一回朋友,竟有这么些个天!”小秋道:“走的时候,我也同伯父说明了,怕有六七天才能回来的。”
仲圃道:“我正在写信给你父亲,提到你进学堂的事。还有呢,便是你的亲事。我们同乡陈子端老爷,他是京官外放江西,他一向跟着办洋务的人在一处混,对于时务,那是熟透了。在中丞面前,是极红极红的人物。省里无论办什么新政,他也可以说两句话。虽然彼此同乡,遭遇不同,我本无心交这样一个朋友,倒是他偏有那闲情逸致,琴棋书画,样样都谈,在下棋作诗的场合,和我说的十分相投。我无意之间,曾把你父子两个人的诗,抄了几首给他看。他居然很赏识,愿和你见一见。他有两位小姐到我们家也来过两次,你伯母偏又疼爱她们。她向我说,很愿和陈家结成亲,说合那位大小姐。我们家虽然讲的旧家风,但是到了这百度维新的时候,也就难说了。好在这两位小姐,虽都是女学生,倒十分地端重,我想着,亲倒是可结。陈子翁曾薄南昌首县而不为,听说要过道班。你若打算由学堂里去找路子,舍此何求?”
小秋听了伯父和他提亲,究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最后仲圃一段话,意思就差不多完全透露出来,这就笑道:“婚姻是一件事,读书又是一件事。若是靠了婚姻的攀援去找出身,那可怕人笑话!”仲圃正色道:“你真是少不更事!我不过告诉你一声,并非和你议论什么是非,我自和你父亲信上商量这件事。”小秋听说是和父亲去商量,这就想着,用不着辩论了。父亲那种脾气,他决不会为了攀权贵去联亲,因之在仲圃面前,站了一站,自走出来。
刚走出书房门,就看到玉贞由窗台边闪了过来,笑着将手指点了两点。小秋道:“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玉贞笑道:“你还跟我要相片吗?听见没有?你那岳父老子,还要见一见你本人呢。”小秋本想说玉贞两句,抬头见伯母杨氏和大姐玉筠,都站在房檐下,向自己微笑。看这种情形,离开伯父家里这几天,这件事一定是传说到很厉害。好在有父亲这一块挡箭牌,一切全不管,等着父亲来信得了。他持着这样的态度,约莫有十天之久,秋圃的回信来了。但是给他的信,并没有提到亲事,只说是听凭伯父的指教,去投考学堂。同时有信给仲圃,却不知道信上说些什么,看仲圃的颜色,和平常一样,似乎父亲的回信,又不曾违拗他的意思了。
私下也曾去和玉坚商量这件事,据他说,春华是娶不到的了,有这样一个女学生小姐送上门来,为什么不要。这个为什么,小秋也是说不出来。在他心里这样延宕着,光阴可不能延宕,不久就是秋风送爽,考学堂的日子。依了仲圃的意思,去考测绘学校。除了求人写八行之外,仲圃还要带他一同去拜访陈子端。小秋明知伯
父的用意,便推说不懂官场规矩,不肯去。仲圃将他叫到书房里,正色道:“你为什么不去?古来雀屏射目,登门求亲,只怕不中。再说陈家这位小姐,无论你向新处说,向旧处说,都无可非议。再说,你父亲也就知道你必定执拗。在我信里曾附了一首诗,说是你再三执拗的时候,就给你看。诗在这里,你拿了看去。”他说着,打开书橱子,在抽屉里找出了一张诗笺,递给小秋看。那诗是:
药香差许能思我,北雁何堪再误人?儿欲求仁仁已得,不该更失这头亲。
小秋看了这诗,便想到那晚上父亲不曾责罚的一回事,捧了诗笺简直说不出一个字来。自然,他是软化了,而且他也说不出不软化的一个理由来,便默然地把那诗藏在身上。这一首诗,经了一些日子,传到屈玉坚手上去。又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日子,居然传到了春华手上去。
那是一个深秋天气,三湖附近的树林,大的桔子,黄澄澄的,在绿叶丛里垂着。小的桔子,简直是万点红星,簇拥着满树。春华做了少妇的装束,挽了个圆髻,身上穿的花绸夹袄,滚着红辫,两只手上,也都带上了很粗的金镯子,完全不是当年那种风度了。她大概也是久别家门,对于这些田园风景,不无留恋,因之只是在树林子下面,来回的徘徊着。这个时候,是本地人的柑桔收获期,摘桔取柚的事,都交给少年妇女去办。在天高日晶的情况之下,妇女们还是穿着白色单衣,各种颜色的裤子。胸前紧紧地挂着一块蓝布围襟,把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卷得过了肘拐,她们的手,虽然有白的,也有黄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不是粗肥结实的。她们将那粗肥的手臂,搬了一个四脚梯子放在树下,然后爬上去。梯子顶上,有一块木板,可以当了椅子坐。她们的发髻,在这些日子,总是梳得溜光,不让一根乱头发,披到脸上来。于是她们坐在梯子顶上,左手握住了枝上的桔子,右手拿了剪刀,平了桔子长蒂的所在,轻轻剪断。剪过之后,接着把桔子在脸上,轻轻地一擦。当她们剪桔子极快的时候,在脸上也擦得极快,擦过了,才向梯子上所挂的一只篾篓子里放下去。乍见的人,看了她们那样一剪一擦,总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把桔子在粉脸上这样摩擦一下?其实她们这很有用意,怕的是桔子蒂剪得不平正,突出一点来,那么,放到桔子里去,装运出口,就可以划破另一个桔子的皮,只要稍微流出一些汁水来,过得日子稍久,不难把这一篓桔子都给烂光。所以剪了桔蒂之后,立刻就在脸上试一试,是不是划肉,当然总是不划肉的。要不,一个巧手的女人,一天可以剪三千到五千桔子,假使有百分之一的桔蒂,会划着脸皮的话,一天工作下来,她的脸皮,成了画家的乱柴皱了。
春华在读书的日子,也喜欢跟着同村子里的女人们,到枯子林里摘桔子。也和别家不大出门来玩的姑娘一样,总得借这个机会出来玩一两天,虽然在桔子林里,有时不免碰着白面书生,那倒也无须回避,向来的规矩,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姑娘们都把出来摘桔子当作神秘而又有趣味的事。春华多年困守在临江城里,现在到家里来,回想着以前的事,样样都有味。到家的次日,就同着五嫂子到桔子林里来。五嫂子坐在梯子上,看到附近无人,低声道:“大姑娘,你真要打听李少爷的事,现在倒是时候,那个屈少爷由省城毕了业回来了,我昨天悄悄地和他通知了一个信,说是你回家来了。他正要打听你的消息,一会儿工夫,就要到这里来的,你两个人一见面,彼此就都知道了。”春华昂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哪有脸见他?我现在不像以前了,我既是个青春少妇,我就应当守妇道,我当了屈少爷,只管打听一个青春少年的下落那成什么话?你不该约了屈少爷来!”五嫂子道:“呦!并不是我胡乱勾引你作坏人啦,原因是你只管问我,我一个不出门的妇女,又知道李少爷是到北地去贩马?是到南地去做官?所以把他约了来,再向他打听。你若是觉得不便,趁着他没来,先避开去。他来了我随便说几句言语,把他打发走了,也就完了。”
春华红了脸道:“五嫂子,你不用见怪,我做的事,哪里瞒得了你?虽然我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件事,但是我这一辈子,只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了,我万万不能出面来打听了。”五嫂子看她正着脸色,恳恳切切,一个一个字吐了出来,便随着也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也是,我们做女人的有什么法子,可以拗过命去呵!那么,你请回吧。要不,他就来了。”春华没有答应她的话,也没有移动一步脚,两手反背在身后,靠了一棵桔子树站着,只是低了头看着地下。五嫂子道:“相公知道你出来吗?”春华依然望着地上,却微微地摆了两摆头。五嫂子道:“那么,师母总是知道你出来的了。”春华道:“我一个出嫁的女儿,她还管我做什么?”五嫂子对她倒看了一阵,觉得她并没有怕见屈玉坚的意思,一味的催她走,也觉得有些不合适,便笑道:“大姑娘,你在梯档子上坐一会儿,我要上树摘桔子去了。”春华微微地答应了一声请便,依然还是靠了树干站定。五嫂子心里也就想着,这人准是又发了她那痴病,理她也找不出一句切实的话来的。如此想着,自己就爬上梯子去,开始去剪桔子。
春华默默地站在树下,心里头也就说不出来是惭愧,是恐惧,或者是安慰。忽然想着,我是可以尽管的问玉坚的,不怕他不把话告诉我。倘若他问起我来,我能把经过的事,老老实实告诉人家吗?等到那个时候,没有脸见人,不如自己先避开了,不去见他。心思一变,开步就向林外走。走出树林来,抬头看那天空,忽然布满了白云,平地不见了日光,同时,半空里阴风习习,也就很有凉意,不像先前那亮晶晶的太阳照人,现在阴暗暗的,很有些凄惨的意味。正好咿哦咿哦几声怪叫,由天空掠过去。抬头看时,可不就是一个雁阵,在阴云惨淡之下,由北向南飞吗?最令人动心的,便是离开了那群雁,单独的剩下一只雁,随在后面,扇动着两只翅膀,仿佛飞不动似的跟着。半晌,就哇地一声叫出。这几年以来,秋天的雁,最是她听不得看不得的东西,现在看到之后,顺便地就想到了北雁南飞这句词曲。关于这句词曲的人,不定是在河南,是在直隶,然而他一定是离得很远了。我看到的这群雁,由北飞来的时候,也许他曾经看到。难道他就不因这雁而想到我?有了的确的
消息可以打听,我为什么不问问?于是望了这群去雁,直到一点黑影不见,还呆着不愿移动一下。
忽然有人叫道:“师妹,多年不见,益发地发福了。”春华垂下头看时,却叫心里一跳,正是屈玉坚。他不是先前在家乡读书那种样子了,身穿一件窄小的蓝呢夹袍子,先就不见了当年的宽袍大袖。头戴一顶圆盖帽子,前面伸出一个舌头样的东西来,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内地也是稀少之物。他见着人,大大的和古礼相反,立刻伸手把头上的帽子抓了下来。春华虽是一面在打量着他,一面也就感到了自己是不长进,还是这样一个乡下姑娘的样子,这就红着脸向后退了两步。玉坚见她的情形,有点受窘,只得多说两句话。便道:“先生在家吗?前几天我已经来看过先生一次,师妹还不曾回府来,现在我们是很不容易会面的了。”春华道:“唁!师兄,你既遇着了我,我是无法可躲。说起来惭愧死人,我哪里有脸和同学见面?”玉坚道:“笑话!多年同窗,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呢?”春华道:“我说这话的意思,师兄当然也很明白。”这句话倒说得玉坚呆了一呆,无话可答。春华道:“五嫂子在树林子呢,我引着你去见她吧。”说着,她便先行引路。
五嫂子听了他们说话,早就由树上下来,笑着相迎。向玉坚道:“屈少爷,你迟来一步,大姑娘就走了,她不愿等。”玉坚早是把春华身上估量一个够,看到她这一身穿戴,腹部还是隐隐地向外隆起,事情是很可明白。再说她的脸皮,还是那般嫩而且白,羞晕最容易上脸,人像是喝醉的样子。玉坚就想定了,决不问一句话,免得她难为情。春华定了一定神,笑道:“师兄毕业回来了,这就很好,应该升官发财了。”玉坚微笑。春华道:“听说师兄进的是测绘学堂,说是画地图的。”玉坚道:“我进的是普通学堂,小秋他进的是测绘学堂。”春华不由得低了头,脸依旧是红着。静默了一会儿,才垂了眼皮问道:“他也该毕业了吧。”玉坚道:“他在暑假前,已经到保定去,进军官学校了。”春华这才抬起头来道:“保定,那是到北京不远的所在了。”玉坚道:“是的,有火车可通,半天就到了。”春华低头叹了口气道:“那么,他算是飞黄腾达了。他还记得我们这一班同学吗?”说到这里,微露着白牙,可就带了一些笑容。玉坚道:“怎么不记得?我们在省城常常见面,见面就谈到师妹。”春华垂了眼皮道:“那么我的情形,他一本清知。”玉坚道:“他很原谅你,你自然也应当原谅他。”春华道:“我是名教罪人,我又是情场罪人,只有求人家原谅我,我哪里配原谅人?”玉坚道:“真的,小秋离开南昌北上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回三湖来,万一见着的时候,教我请你原谅他,他有两三样东西,托我带来给你。他已经把东西都交给我了,不知什么缘故,又把东西要了回去。只剩一首他父亲作的诗,交我带给你看。”春华道,“诗呢?”玉坚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小小的绣花荷包。由荷包里掏出秋圃劝小秋定亲的那首诗,交给了春华。她接着诗稿看过。果然是秋圃写的字,点了两点头道:“想必他是求仁得仁了。还有他拿回去了的两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玉坚道:“一样是他的相片,一样是他的头发,因为他剪了辫子了。”春华道:“他的意思,是不愿再种因了,你想是吗?”玉坚笑道:“师妹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春华道:“但是我这分不得已,可在他那情形万万之上,我自己不说,没有人能够知道我……我……这苦处。”说着两行眼泪,同流出来。玉坚也没法子可以安慰她,只有站着呆望了她。春华在身上掏出手绢来,揉擦了一番眼睛,便道:“师兄,既是大家见面了,我乐得把我的苦水,在你面前,吐一吐。师兄你请在梯子档上坐下,我可以和你慢慢地谈下去,好在到了现在,我家爹娘,对我放心了,多耽搁一会子回去,那也不要紧的。”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声叹,不仅是代表她的不平,并且,代表了当时许多女子之不平,而她的一页痛苦的生活,就开始叙述出来了。
第卅七回 痛哭斯人隔墙闻怨语 忽惊恶客敛迹中阴谋
当春华落在管家怀柔的圈套里以后,自己心里也就想着,好在管家也不择日子完婚,这条身子,依然是我自己的。只要留住了这条身子,什么时候有了机会,什么时候就能逃出这个火坑。万一逃走不了,就是最后那一着棋,落个干净身子进棺材,也不为晚。主意拿定了,因之每日除了和婆婆在一处吃两餐饭而外,终日都是缩在套房里看书。管家在临江城里,本是一个富户,决没有要春华做家常琐事的道理。这样相处到三个月之久,已经是旧历十月中的天气,窗子外面那丛瘦竹子,经过了清霜,便有几片焦黄的叶子。在这矮粉墙外,隔壁人家,恰好有一颗高大的枫树,通红的叶子,让太阳照着,只觉是光彩照人。春华终日的坐在屋子里看书,自也感着很是闷人,于是绕出了屋子,到这竹子下,一块青石板上坐着。抬头看那蔚蓝色的天空,浮着几片稀薄的白云,西北风微微地从天空吹过,就让久在屋子里不出来的人,精神先舒服一阵。她就手扶了一棵竹子站着,望了天空,正觉得心里头很有一种感触。忽然听得这小院子通外面的墙门,呀的一声响,她就料着,这必是小姑子春分来了。便笑道:“你总是跟着我的。我一百天不到这里来,你也就没有来过。我今天消遣消遣,你也就跟着来了。将来我若是死了……”
这句话她是不曾说完,那个人已走进来了。他并不是春分,却是春分的哥哥。春华自来他家,几个月之内彼此却也见过几次,但是老远地看到就已闪开,或者知道他已经由店里回家来了,这就藏躲在屋子里死也不出来。所以做了三个月的一家人,彼此还没有单独的相对过五分钟。这时他忽然来了,分明是居心追了来的。要逃跑只有一扇门,正是他进来的路,他已经断住了。后面倒是自己套房里的窗子,假如自己要爬进去的话,在这个人面前,未免又有点失了体统。立时那张粉脸,全是紫血灌了,而且两只眼睛的眼皮,也和头一般,只管下垂,扶住了那根竹子,犹如捉住盗贼一般,死也不放松。而幸她的他,自己很是自量,相距还有三四尺路之遥,他就站住了,他先作了一个揖,然后低声道:“你到我家来,也有三个月了,你看我家人,上上下下,有一个人说过你一句重话没有?”
春华哪里还去答复他的话,将头只管扭了转去。他又道:“姻缘都是前生定,人是勉强不过来的。至于你说我肚子里没有文墨,我现在已经在念书了。痨病呢,已经好了。你嫌我头上没有头发,我爹已经托人到省里去买外国药水,专治这个病。”春华虽不能回转头来,却是由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他又道:“你自己去慢慢地想吧,我家里人对你事事将就,也无非图你一个回心转意。你真是不肯回心转意,那有什么法子呢?不过你已经进了管家的门,我一天不死,你一天也不能到别家去吧!就算我死了,我想你也未必走得了。你想,府上是什么人家,哪能够让相公的姑娘,去嫁两家人家。这就是今年上年的事吧?你们村子里一位老太婆,守了六十年的寡,树立贞节牌坊,轰动了几县,连新淦县老爷,都到你们府上去贺喜,好不风光。人家都说,你姚府上的门风最好,专出三从四德的女人。你既是族长的姑娘,又读书达礼,更不用说,你不顾令尊大人的面子,还要顾全姚家人的面子呢。我虽少读两句书,有了这样大的岁数,天理人情,我总是知道的,你看我说的怎么样?”
春华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篇大道理来。虽然不愿意看他的脸,也不愿听他说的话,可是他所说的,个个字都是实情。只有将身子再向后退着两步,退到竹丛后面去。她的他,也就看出她虽不驳回这一篇话,可也不肯把这篇话当一回事。他就叹了一口气道:“两家人家的面子,我也没有法子,若不是这样,我也不勉强了,这勉强得有什么意思呢!”说毕,又昂着头叹了一口气,他就走了。
春华隔了竹子,眼望他走去,这倒不要走开这里了,索性坐在窗子外面,滴水檐前的阶石上,两手撑着大腿,向上托了自己的下巴,只管向个个相叠的竹叶出神。忽然一阵心酸,两行眼泪,便牵线一般的流了出来。这个地方因为在她的套房后面,平常是没有人到的,只要她不哭出声来,还哪里有人知道。春华哭了一阵子,便默然地想一阵子,想到除了逃走,再望在娘婆二家找个出头之日,那是不行的。而且这逃走的事,第一次没有逃走得了,倒落在火坑里。第二次再要逃走,恐怕是不行了。就算逃走得了,这人海茫茫,又向哪里去呢?这倒真只有合了那讨厌人的话,认命在管家守着。这样想时,心里立刻难受,又垂下泪来。这样子凄凉了很久。还是听到套房里面有了响动,才赶着站起,向里面看来,正是春分东张西望,有些找人的样子。她忽然呦了一声道:“姐姐,你怎么眼睛肿了呢!又哭起来了吧?”春华倒不否认,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春分就由窗子里爬着跳了过来,扯住她的衣服,只管问,为了什么事?春华只是摇了摇头道:“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眼睛吹进灰了。”她说完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低头走进房去,便倒在床上睡了。春分看着不解,就偷着去告诉了父母。管氏夫妇明知道儿子回了家,这是一个最大的原因,夫妻对望着,叹了一口闷气。这虽是一口闷气,却和春华加重了一场压力。
在这日晚上,春华不曾出来吃晚饭,却听到前面屋子里公公的声音很大,似乎在和人争吵。于是悄悄地摸出房来,闪在堂屋后壁,且听前面说些什么。先听到桌子扑通拍了一下响,接着公公叫道:“你不用拦阻了我,就是这样办。我把新淦县的大绅士请几位,把临江城里的大绅士也请几位。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原原本本地把这段婚姻说了出来。只要各位绅士说得出我管某人一个不字,我披红挂彩,鸣锣放炮,把姚廷栋的大小姐送了回去。如其不然,我叫他姚廷栋不要在新淦县做人!”
春华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乱跳,冷汗由毫毛孔里,齐涌出来,两只脚随着也有些抖颤。于是手扶了壁子,由壁缝里悄悄地向里面张望。只见公公素日盘账的横桌上,摆了许多红纸请帖,公公手捧水烟袋架了腿向那红纸帖只管出神。婆婆坐在一边,态度默然,似乎也在为这事为难。过了一会儿,她就劝着公公道:“那样一来,我们也没有什么面子,我看这女孩子,现在也驯服得多了,再过两三个月,我想她或者也就好了。”公公又道:“我决不能为了一个儿媳妇,不让我的儿子回家。姚廷栋也是拿尺去量别人大门的,能教他的姑娘,做出这事来吗?”婆婆又道:“听说姚廷栋,为了这姑娘的事,弄了一个心口痛的毛病,一生气就发。你若是和他这样大干,他若有个三长二短,岂不是你害了人家?女孩子脾气虽然不好,我们两家亲戚,总还算相处得来。能忍耐着,我们总应当忍耐下去,千万不应当抓破了面子。”婆婆这样说着,公公却只管抽烟,并没有答复,接着又叹了一口气,似乎已经为她的言语所动了。春华觉得这难关很不容易冲破。两只腿抖颤着,只管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子,这就听到公公又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我再忍耐一两个月吧。过了年以后,我就不能再这样的含糊了。”
春华暗中叫了两声佛,连走带爬,回到了自己屋子里,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幸是婆婆说几句良心话,把这帖子按捺下了。如其不然,这一场大是非,一定会把父亲气死,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是在婆家呢,还是回娘家呢?在婆家一定瞧我不起,回娘家呢,说我的坏名声,闹得无人不知,也不见得收容我。我自己算不了什么,觉得父亲同祖母,都是十分仁慈的。假如娘婆二家真为了自己的事来请客讲理,父亲不气死也要去半条命。祖母这大年纪,恐怕也活不成。这事牵涉得太大了,只有忍耐着吧,她心里又加进了一层忍耐的念头,在枕上想了大半夜没睡。次早醒来,留心着自己的眼睛,赶快就在镜子里照了一照,这又让她加上了一层为难。两只眼睛,外面全肿得像胡桃一般,眼珠呢,却是通红的。当着公婆全在生气,若再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哭成这个样子的,那是让他们气上加气了。因之手上拿了一条手绢,将两只眼睛捂着,只坐在屋角里暗处。等春分来了,便道:“妹妹,你不要动我的手巾了。我害了眼病,你昨天说我哭了,我没作声,现在可以相信,我并不是哭,我是眼睛痛。”说着拉了春分到亮处站着,放下捂住眼睛的手道:“你看。”春分呀了一声,就扶着春华的肩膀,伸头要仔细的看。
春华连忙将她推开道:“可不是闹着玩的,害眼是可以过人的。”春分道:“我去对娘说……”下面的话不曾说出来,人已走远了。春华见她这样,心里倒是比较安慰一些,依然缩到屋角里去。果然,过了一会儿,婆婆自己也来看她的病了。见她两只眼睛通红,这也就相信她是害了眼。当天泡了一些菊花茶给她喝,并不强她出来。可是这反而给了春华一种便利,知道管家人都相信自己害眼了,落得一哭。在当晚上,枕上想着,不跳出这火坑,这一辈子真委屈死了。要跳出这火坑吧,不但父亲面子难看,姚家一族人,面子都难看。自己决不能再回家的了。想到了半夜,却听到远处庙里,打着半夜钟,当的一声,又当的一声。忽然心里一动,想着,便是无可奈何,到庙里去当尼姑去,也比这受委屈强得多吧。有了,我第一步就去谋出家,先把这条身子弄得我自己能做主再说。记得鼓儿词上,有陈妙常赶船的这一个故事。假是我做了陈妙常,我就可以自由自主去追李小秋。她想了几个月的计划,最后就让这钟声,告诉了她一条出路,却是去当了尼姑,再来嫁人。她觉得这个办法,是独得之秘,倒安心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婆婆又来看她的眼睛,见她眼睛依然红着,便道:“这不行了,非得找医生开一个方子不可,我派人送你到东街上汪大夫那里去看看吧。”春华道:“医生罢了。往常我也害眼的,到尼姑庵里观音菩萨面前去求点净水洗洗眼睛就好了。”管太太笑道:“那也很好,我就派人送你去吧。东大街一转弯,就是观音阁,路很近的。”
春华心里很喜欢,倒不想无意中找得了一条出路。倒做出那烧香礼佛的样子,自己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让女仆提着一篮子香烛,同向观音阁敬香。女仆一进门,那老尼姑智香就认得是本城管家来的,立刻满脸笑容,迎下了大殿的阶。合掌道,“这是少奶奶,我们接个缘吧。”说着,那尖削的脸上,重重叠叠的,凹出许多皱纹起来。女仆向她丢了一个眼色道:“你叫大姑娘吧。”智香笑着点点头道:“哦哦,是是是!大姑娘好一个清秀人物,是带着福的像。哦,眼睛上火了。不要紧,求一点净水回去洗洗就好了。”她口里说着,接过女仆手上的香烛篮子,先引上殿去。两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尼姑,抢着出来,又在智香手上接过篮子去,燃烛插香。春华刚是在佛面前站定,智香就站过来敲磐。春华磕下头去,一个字不曾祷告。她口里念念有词,早是说了一大串的话。春华心里也自纳闷儿,我要向菩萨祷告什么,她怎么会知道?不过她这样热心,究竟是好意,自然也就不去过问了。春华磕过了头,智香吩咐两个尼姑徒弟和春华灌一壶净水,自带了春华到客堂里去待茶。
这客堂里挂着字画,设着大炕小桌,已经很不好。智香更掀着帘子,引她到里面一间雅室里去。正中一个雕花圆格子门,里面设有矮禅床,竹叶白花布的垫褥,上铺紫色寿字蒲团。拦门挂了一个丝络,络着一袋香橼。横墙一张琴桌,有两函黄绫裱边的经书。一个黄瓷大盘子,盛有几个尺来长的大佛手。另外有珊瑚树一个,白石观音一座。窗户边两个大瓷盆,两棵芙蓉瓣子的茶花,娇艳欲滴。屋子里并无桌椅,就是两个厚布套蒲团,夹住一个矮茶几,已是放好两碗香茶,和干果碟子。墙上并无许多字画,只有一张《维摩面壁图》,一副竹刻五字对联。春华笑道:“好一所雅洁的屋子,出家人这样舒服,我也要出家了。”智香道:“阿弥陀佛,这屋子不过预备奶奶小姐们烧香以后,歇歇腿,喝口水的。我们自己,哪能怎样舒服享受?”春华坐着,向屋子周围看了几看,笑道:“虽然你说不能怎样享受,到底你们这屋子收拾得清清楚楚,就是不吃好的,不穿好的,倒也落得六根清净。”智香合掌道:“阿弥陀佛,大姑娘,出家人不就为的是这个么?”
春华装做很不在意的样子,带着笑道:“譬如说吧,我现在要出家,只要老师傅肯收留我,这就行了吗?”智香笑道:“阿弥陀佛,大姑娘青春年少,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春华顿了一顿,笑道:“我自然是这样譬如说。倘若有我这样一个年轻的难民,逃到你们手下来,非出家救不了她的命,你们是怎样办呢?”智香道:“只要她下决心抛开红尘,自然是可以收留下来的。不过出家人不愿惹是非,总也要查明她的来历。”春华点点头道:“这就是了。不瞒你说,我就最好看佛书,只是不大懂得。我们好在相隔不远,将来我要常来向老师父求教。”智香道:“我们也不认得字,出家以后,跟着师傅念经拜忏,也多是口传的,和我谈经书是不成呵!果然的,人家都传说大姑娘是个女才子,写得一笔好字,做得一笔好诗。我这禅堂里,求得知府大人衙门里的刘师爷,画了四幅吊屏,大姑娘可不可以写一个小中堂给我?我们结个缘。”春华心里一想,这尼姑和气得很,也没有什么俗气,将来求她的时候还有呢。便笑道:“我的字是不好意思送人的,不过师傅说是个结缘,我倒不好意思推诿,过几天我给你送来吧。”
智香听了,十分欢喜,又留着春华坐谈了一会儿,煮了一碗素面给她吃,方才放她回去。春华的眼睛,本是哭肿的,歇了许久不哭,眼睛就也慢慢地退了红。由尼姑庵回到家里的时候,管太太看到,先吃了一惊,只说好灵的观音大师。春华便道:“我已经许了愿,眼睛好了,逢初一十五都到庵里去烧香。”管太太道:“呵哟!你这个愿许得太重,往后日子长呢,你能够逢初一十五都能去吗?不过许了愿是悔不得的,你记着吧。”春华道:“好在路近,记起来就去,总来得及,那老师傅还要我和她写几个字呢。”她这样交待过了,婆婆也并没有作声,这也是件很平常的事,用不着怎样再三的说。
到了次日,春华的眼睛,就完全退了红。智香在上午的时候,亲自到管家来取昨日灌净水的壶。先是在前面管太太屋子里谈了很久的话,随后就拿了一张宣纸送到春华屋子里来,在房门外就叫着道:“大姑娘,眼睛好了吗?”春华听得是老尼姑的声音,就迎了出来。智香打着问讯道:“菩萨保佑,眼睛全好了!大姑娘,我们庵里的事,无论如何,你也是要帮忙了。纸,我带来了,你哪一天给我,我是不敢说,不过我求求你越快越好。”说着,又不住地合掌。春华接过纸来,笑道:“你请到我房里坐坐。虽没有你庵里那样雅致,倒也干净。”智香道:“大姑娘不讨厌我的话,将来有工夫到庵里去再谈吧。我出来得久了,应该回去了。”说着她满脸堆下笑来,连说告辞告辞,立刻就走了。春华想着,一个出家的人,也许是不愿在俗家久坐的,就随她去了。倒是她交来的这张纸是一张真正的玉版笺,不要看轻了出家人,她也很懂这些风雅事情的。自己一高兴之下,慢慢的磨了一砚池墨,把那张玉版笺裁作三小张,都写了,却挑选了一条写得最好的,等到十五那天,亲自送到尼姑庵里去。智香接着,高兴得了不得,说是明天就要拿去裱褙,过几天,就要挂起来了。春华从来不曾和人写过屏联,现在老尼这样的快活,心里也是十分高兴。在家里闷住了几天,便想和智香谈谈,不到初一,又带了春分到庙里来一趟。临别的时候,智香和她说:“初一烧香的人很多,大姑娘要来还愿的话,到下半天三四点钟来吧。因那个时候,庵里没有什么人,我可以好好地陪你谈谈,烧一壶好茶给你喝。”春华也很是愿意和她谈谈的,这就毫不疑惑地,答应了她的约会。
到了初一那日,春华也是一时高兴,换了一件青洋缎的薄棉袄穿着,这就把她那张雪白丰秀的脸子,格外映得像鲜苹果一样。今天也不梳辫子,由左边梳一个小辫,由脑后横拦到右旁头角上来,在那里挽了个圆髻,在圆髻下,还坠下了一串红丝线缠子。这样的装束,自己年来到今天只有三次:第一次是小秋来读书几天以后,第二次是到三湖去烧香,也是会小秋去,第三次就是今天。有人说,自己这样打扮分外好看。现在打扮给谁看?不打扮又可惜了自己这一分人才。只有进庙烧香,打扮给菩萨看吧。假如菩萨看中了,收去做一个养女,倒是自己所愿意的。她有了这样一分痴心,所以欢欢喜喜,在初一下午,到庵里去烧香。当她到庵前的时候,庵门已经是紧闭着,敲了很久,门才打开,智香迎了出来。
春华道:“今天怎么这样早就关了庵门呢?”智香道:“就为的是大姑娘要来,老早的关了庵门,免得别的香客来。”说着话,进了庵门,立刻人心一静。那院子门边一棵撑入半空的冬青树,抹了半边斜阳,映着佛殿的红墙,幽艳得很。院子里鹅卵石面的人行路,两面青苔很厚,这可知道走路的人很少,微微的一阵沉檀香味,在空中盘旋,这佛庵静的表现,让人深深地领略着。春华道:“唉!佛门真好,我来一回,便爱一回。”智香笑道:“这就叫有缘。大姑娘,你记着,一个人有了缘,是不可以错过的。”说着话,引她上观音殿上敬过了香,依然把她引到禅房里来。第一样事情,让春华看了高兴,便是给智香写的那轴小中堂,已经挂在壁上了。智香先就合掌道:“大姑娘,我先谢谢你,人家说,你的字写得好,诗也作得好。这样的女才子,不想出在管府上。”春华道:“这是哪个说的?”智香笑道:“是我到府衙门里去求刘师爷那张画,把你写的字也带去了,刘师爷看到,只管说好。这还罢了,还有二少爷看到,当了一种活宝,他非留下不可。我说:“二少爷虽然是位贵人,但是这是大姑娘给庵里的,佛爷面前的东西,哪里可以随便给人。不过我替二少爷求她再写一张,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春华道:“这是哪里话!我一个姑娘家,怎好写字送官送府?”说着这话,脸色可就沉下来了。智香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愿撒谎的。为了大姑娘这一张字的原故,我就对府里二少爷撒了一次谎。你想呀,假如我不撒谎,你这一幅墨宝,他能让我拿了回来吗?”春华听她是如此说着,也就不再追问。智香笑道:“你先请坐一会子,我招呼他们去给你泡一壶好茶来喝。”说着也就转身走了。
春华在蒲墩上坐了一会子,心里也就想着,老尼姑对我总算很好,将来可以慢慢地和她谈心,把自己这一腔心事给她说出来。假如她真能帮我一个忙,叫她引荐一下,我逃到外县一个尼姑庵里出家,我是有了出路,对她也没有什么妨碍的。她这般的想着,以为自己的算法,那是很准的。正出着神呢,却听到外面客堂里有脚步声,便笑道:“师傅,你全不用客气,将来我还请你收我做徒弟啦。”说着话,伸头向外看了去,这不由她不大吃一惊。原来并不是智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那人穿一件枣红宁绸袍子,腰上扎着青湖绉腰带,拖了一截在外,腰带上是罩着宝蓝绸琵琶襟的小背心,头戴一顶尖瓜皮,有个小小的红顶子。那人的脸,本是枣核式的,加上了这尖瓜小帽,脸子更长,鹰鼻子,小眼睛,在鼻子边,还有不少的大白麻子。老远地看到,这就可以料定,他不是一个好人。可是他并不因为有女眷在这里而退了回去,却满脸是笑的,站定了脚,向她深深地作了两个揖。吓得春华脸上苍白,只管倒着向后退。
那人却开口了,他道:“大姑娘,我是府里的二少爷,因为这里的老师傅,拿了你写的一轴小中堂带到衙门里去,我看到之后,实在是佩服得了不得。知道姑娘今天下午要来烧香还愿,因此特意前来拜访。”春华见他那样子,恐怕躲不了,虽是心房只管乱跳,可是面子上还要鼓着一股子气,就绷了脸道:“呔!你这人好生无礼。男女有别,怎么只管找我说话,哪个认得你?”那人笑道:“不认得要什么紧,第一次见面认得了,第二次见面就是熟人了。”说着话时,他已是慢慢地走了过来。春华瞪了眼道:“这是佛地,你打算怎么样?你走不走?你若不走,我就要喊叫了。”那人笑道:“你喊叫就只管喊叫吧。你是烧香的,我也是烧香的,在尼姑庵里碰着了,这有什么要紧?你告到临江府衙门里去,那是我的家!”说着,哈哈笑了一阵。春华一看身后有一个矮窗户,正好通到天井,更转到佛殿前面去。百忙之中,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那一股气力,两手抓着窗槛,就爬着跳了过去,跳到天井里之后,头也不回,一直就向庵门口奔了来。所幸庵门却是半掩的,不用费那开门的工夫,就奔上街来。
到了街上,看见来去的行人,心里才向下一落,喘过两口气,定着神,就向家门口走去。然而脸既红了,头发也乱了,周身的小衣,也全让冷汗浸透。到了大门口,又站着定一定神,将手理理鬓发,这才走了进去。家里明知她是烧香回来,可也就没什么人注意她的行动。春华到了自己屋子里,坐下来定了一定神,想到刚才过去的事,心房还不住地跳。怪不得人家说三姑六婆全不是好东西,原来这尼姑庵里,还有这样一个秘密。幸而自己跑得很快,假如中了那贼子的毒手,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景?这件事,也幸得是没有人知道,这种丑事若是被人知道了,那是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人家必以为是我自己不好,不然,为什么突然和尼姑来往得这样亲密呢?天呀!总望那个男人,不要到处瞎说就好。要不然,传扬出来了,那是活也活不得,死也死不得!事情是糊里糊涂闯过来了,仔细想着,倒反是比以前害怕。人藏在屋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睡更不是,只是在屋子里急得打旋转。
到了晚上,不觉头昏脑晕,竟是大烧大热起来。家里人有的说是犯了感冒,有的说是吃坏了东西。也有人说是受了惊。倒是公婆都不怎样的介意,只是请了一位年纪老的医生来看过了,开了一个定神退热的方子。春华睡在床上,也暗里想着,这事还是不瞒着公婆为是。天下决没有瞒得了人的事。我说出来了,我可以表明我居心无愧。我不表明,吃了人的亏,还不肯说出,那显见得是心里不干净了。有了这个心,也打算到次日向公婆说着。不料到了次日早上,却听到公公在堂屋里大叫岂有此理,过了一会子,婆婆进房来问病,也是挂着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因之自己心里的事,一个字也不敢提,怕是得不着公婆原谅,反要受一顿申斥。糊里糊涂地睡过了一晚,病是好了,只是四肢柔软如绵,说不出来的一种疲倦,所以始终还是在床上睡着。又这样过了三四天,房门口都不敢出来,房门以外,有什么事,自己全不知道。
到了第五天下午,却有一桩十分出于意外的事情,是娘家母亲来了。管太太先陪着宋氏进房来坐了一会子,然后她避了开去,显是有意让她母女们说话。春华靠了枕头躺着,没有开口,嘴角一撇,先就有两行眼泪流将下来。宋氏坐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捧了水烟袋,只管抽烟,眼睛可是向春华脸上看着的。等流了一会子眼泪,喷出烟来,叹了一口长气道:“冤家!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你父亲为你的事,闹了那么一个心口痛,到如今受不得凉,受不得累,到明年恐怕是不教馆了。说句天理良心的话,管家待你,要算不错,你怎么样子闹脾气,人家都容忍了。可是前天你惹的这个祸事,真是不小!”春华听了这话,立刻脸上变了色,宋氏也不管她,接着道:“你以为这件事,除了尼姑就没有人知道吗?你愿瞒着,人家还不愿意瞒着呢。那知府的二少爷,他说你是管家的姑娘,已经派人在你公公面前提亲,说是在尼姑庵里都交过言了。你公公也是气得死去活来。”说到这里,低了一低声音道:“你若是夫妻和气呢,管家人也不会怎样疑,偏是你那颗心,怎也说不转来的。你在尼姑庵里遇得这么一个花花公子,还敢叫人来提亲,这话一说出去了,请问,你娘婆两家,怎样地把脸见人?你公公对这件事,决不肯轻轻放过去,昨天跑到我们家去了,要和你爹拚命。幸而好,你爹不在家。我把他拦了回来,一口答应,总有个了结。”
春华哭道:“他为什么和我爹拚命呢?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呀!”宋氏道:“我原知道你没有什么错事我才来的,若不然,我上门找嘴巴挨来了吗?你公公他是受了你的气不少,无非借了这个题目,来和我姚家为难。你现在若是愿意大家没事,你就可怜你老子,圆了房吧。”春华哽咽着道:“我不能拖累娘老子受气,我自己找个了结好了。”宋氏放下水烟袋,两手按着膝盖,也不由垂下泪来,默然了许久,才道:“你只有一条命呀,怎么动不动就说死呢?我现在替你想,你也是屈,不过,只要你保重你的身子,总有个出头之年的。你若是想不开,以为是一了百了,那就错了。丢下你的父母,让人家去说吗?说女儿没脸见人,借着死,遮了丑了!到那时候,假事弄成真事,你父亲非死不可!你奶奶非死不可!我呀,怎么办呢?我的肉,你实在苦了做娘的了。”宋氏带哭带诉苦,一阵伤心,呜呜咽咽地就哭出了声音来。春华本来是满腔的委屈,经过母亲这番委屈话说了出来,实在不错,也就哭起来了。宋氏索性坐到床沿上,一手扶了她,一手拈起衣角,和她擦眼泪,用着那柔和的声音道:“我的儿,你若是可怜为娘的话,你就再委屈一点,圆了房吧。你公公就等着我一句话,你若是不答应,他要摆酒和你爹讲礼了。你读书明理的人,你能让你父母和一族人丢面子吗?我的儿,你可怜为娘吧!”说着话,宋氏的眼泪水,只管滴到春华的手上。春华觉得母亲这次说的全是实话。那颗强硬的心,实在软了,于是点了两点头。而她的终身,也就在这两点头,做了最后的决定了。
第卅八回 归去异当年人亡家破 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
春华在桔子林里会到屈玉坚的时候,曾隐隐约约的把上面一段事情告诉了他。在这一段事情以后的话,不用得说出来,玉坚也十分明白。所以在春华说到母亲到临江去相劝之后,脸上是忽红忽白,很透着为难的意味。便是那额角上,也不住的向外冒着汗珠子。手扶了一棵树,只管低了头站着。玉坚明知道过去的事是无法可以补救的,又何必说呢。便向她笑道:“论到管府上,本也是体面人家,他们这样子,总也有他们不得已的苦处。我们既是读书的人,自然四面八方,要顾一个周全,有些事,是不能依着我们心里那种奥妙的想法去做的。”
春华忽然地格格一笑道:“奥妙的想头,说起来,可也不就是奥妙的想头吗?师兄,你也有过什么奥妙的想头没有?”这一句问话,却抵制得玉坚无有话说,只好淡笑了一笑。春华叹口气道:“到了现在,当然什么话也是多余的了。不过我不相信有缘无缘这句话,我只相信有力无力这句话。我若是有这个胆子,也不怕人家说闲话,也不怕连累父母受气,那我就做什么也不怕,做什么也称心。只是不能这样忍心,只好把我自己葬送了。”玉坚听她说的话,有点过激,只管说下去,恐怕惹是非,就拱了两拱手道:“师妹的事情,我总算是大概的知道了,师妹还有什么话问我的没有?”春华道:“自然是有,不过我想着,不问我也可以猜出来的,我还问什么?问明了,倒叫我更加伤心。”玉坚望着她呆了一呆,便笑道:“师妹既是这样说了,我就不便再说什么。我若多说什么,岂不是让你更加伤心?我既到这里,我应当去看先生了。”春华向他点了两点头,不再说话,那眼眶子里两行眼泪,可就由眼角里向外拥挤着,差不多是要流了下来。玉坚怕她真个哭了出来,要和自己添下闲话,拱拱手就走了。
春华靠了树干,两手向后反扶着,低了头。五嫂子在一旁望了她,见她那漆黑的发髻下,露出那雪白的脖颈子。而脖子上保持处女美的那一圈毫毛,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也就想着,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就是这样完了,实在可惜,怪不得她自己心里难过了。就在这时,树上落下一片黄叶子,正打在春华脖颈子上,倒让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时,五嫂子就看到她的脸上全是眼泪。立刻跑近身来,掀着她围襟的衣角,要向她脸上去乱揩。春华推着她道:“五嫂子,你不要劝,我是两年了,没有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今天你让我痛痛快快哭一会子吧。要不然,你叫我在哪里哭?在婆家哭吧,婆家说我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哭?在娘家哭吧,娘家说我出了门的女人,倒回到娘家来哭!好不丧气,你叫我怎么办?”五嫂子这倒不说什么,自己的两行眼泪,也不解是何原故,纷纷地落了下来。红着两只眼睛圈子,只管摔清水鼻涕。许久,她倒是逼出一句话来了。她道:“哭什么?做女人的人,总是受委屈的。”这一种不合理的论调,现在无论什么人听了,也觉得不能解释春华的苦闷。可是当时春华听了,倒非常的合适,只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把五嫂子的劝告接受了。她既然认定了女人是该受委屈的,觉得和玉坚徒打听小秋的消息,那也是无用,自此以后,也就不再存着什么幻想。到了次日一早,她就带着一分凄惨的颜色,坐轿子回临江府婆家去了。当她上轿子的时候,对着大门外新栽下手臂粗细的两棵柳树,注目看了一会儿。她心里可就在那里想着,我下次回来,这树木不知道有多大了。她这个想头,不是偶然的。她感到父母对于自己,是没有什么补助,越是听父母的话,越是不得了。心里在那里暗定着,非有个十年八载,不回家了。
这一个志愿,并不是怎样难成就的。果然的,当她下次回来的时候,那手臂粗细的柳树已有了瓦钵那样粗大,只是树身那么大了,左边一棵树,枝丫全无,光秃秃的,就剩那截树身。右边一棵树枝丫去了半边。她里家那个八字门楼,不是先前那样白壁红门,配着好看。于今是一堆乱砖和残瓦,斜支了半边破门。墙的缺口地方,有一只瘦着撑出骨头来的黄毛狗,蜷了身体在那里睡着。半壁墙上,还留着一大片白粉,上面可就有很大的一排黑字,写着五省联军第几师几旅几团几营营本部。门口那一片菜园子,本是竹篱笆围着的,现在篱笆就倒了十之八九。本来这菜地上没有篱笆,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妥,惟其是有两三丈残缺不全的篱笆,在空地里歪斜着,分外觉得不整齐,加上那菜地里乱撑着黄瓜豇豆架子。野藤在斜阳里面,被风吹得飘荡,有几只秋虫在里面唧咛唧咛地叫着。那些栽菜的所在,全是尺来长的野草,偶然在草里面露出两棵菜蔬,但也只有枯老的叶子,配上桃子大的茄子,或是酒杯粗的老苋菜干。这个园子,显然是很久很久没有人治理过。
就在这个时候,春华手挽了一个破篮子,由墙缺出来,直走到菜园子里面去。另外有两个小同伴,全是小孩子,一个约莫有四岁,一个约莫有三岁,大的前面跑着,小的后面拉了衣襟,脚步跟不上,走出来,就摔了两跤。春华叹了一口气,依然向菜园子里走。这里有一件事让她最伤心的,便是自己最心爱的那一棵梨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连枝带干,全倒在地上。梨树边那口井,没有了井围子,倒围了许多蓬蒿。春华忽然生了一种感触,一直走到对面墙边一个双开的窗户边去。这窗户里面,就是当年小秋的卧房,这一道窗户,彼此是留下了不少的往事可以回想的。在她心里如此想着,仿佛就看到一位年轻书生,在窗子口上站着,向自己点头微笑。自己也就小了好几岁,仿佛恢复了以前小女孩时候的模样,开步跑了起来,直奔到窗子边下去。可是当自己到了那里的时候,这就让自己大失所望,不但是没有了人,而且也没有了屋子,遍地都是砖瓦,剩下秃立着梁柱的一个屋架子,只有后边大天井里那棵大樟树,都还存在,在樟树下撒了许多马粪。正面祖宗堂下的走廊上,一排四根柱子,都拴有两匹马,柱子边,满地是草,马就低了头,只管咀嚼着,叽咕作响。再看着前面大厅,屏门也倒了,窗户也拆了,满地铺着稻草茎,有好些个大兵,全躺在草上。春华一想这事不妥,全是大兵,被他们看到了,有什么举动时,自己倒脱身不得。于是立刻扭转身子,向后一缩。两个孩子,正在乱草里捉蚂蚱儿,跑到了篱笆的一边去。
春华丢下了蔬菜不去寻,口里喊着元仔二仔,便追出篱笆来。那两个孩子只管跑,指手舞脚地笑着,由那破墙一角转。两个孩子不见了,春华只好提着脚步,赶了上去。不想迎面来了一个军官,登了高腰子马靴,手提皮鞭子,大开了步子走来。那两个孩子跑了上前,抱住那人的腿。那军人倒是很和气,弯下腰,一手一个,把小孩子搂抱了起来,笑着向春华道:“大嫂,这是你的小宝贝吗?长得多么伶俐!”春华不敢向前,远远地站着,手理了鬓发,微低了头道:“请你把他放下。”那军人听说,就把小孩子放下,因道:“这位大嫂,是新近回村子里来的吗?以前我没有见过。”春华道:“今天我才回来,一村子人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家的祠堂,也糟蹋得到了这种样子,我都不认得我自己的门了。”那军人笑道:“大嫂,你不要错怪了人,这不是我们革命军干的,以前北军在这里驻扎,就闹成了这样子的,与我们无干呵!我们也只来了十天。”春华虽然饱经忧患,但是见了军人,毕竟有些胆怯,见两个孩子已经跑了过来,低着头一手牵了一个,立刻转身就走了。可是她口里却轻轻地道:“我那祖宗堂上还拴着几匹马呢,那也是北军拴的吗?”
说着话时,已到了自己家门口,那军人是否听到了这句话没有,自己就没有理会了。她母亲宋氏,由门里迎了出来,立刻牵着孩子道:“我怎样叮嘱你,叫你不要随便的出去,你怎样又出去呢?这是党军呵,若是先前的北军,你这回出去早就吃了亏了。”春华道:“我真不想我们这村子,会糟到这样子,所以我一进门来,就要四周去看看。”宋氏道:“你就是要到外面去看看,也该让你兄弟带着你一路去。他到底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可以照顾你一点。”说着话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提了一篮子香烛纸帛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娘。宋氏道:“春豪,你怎么去了这样久?我记挂着你啦。”春豪将篮子放下,两手一拍,笑道:“我真快活,我在街上,听到国民党的党员在大街上讲演三民主义,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得着自由了。”春华道:“今天是爹爹的阴寿,你不想着心里难过,还快活呢!”春豪道:“爹爹死了两年了,我还不能开笑容吗?那个演说的人说:“从今以后,我们得着自由,男女平等,谁也不能压迫。”
春华道:“就是得着自由,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迟了!自由是别人的了。”宋氏听了这话,就皱了眉头道:“春华你也不是洋学堂里女学生出身,为什么开口自由闭口自由?纸买回来了,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就烧了起来吧。我想着,若是你爹还在世,纵然是我们村子里遭了兵燹,我们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说着,眼圈儿一红,两条泪痕,直挂下来。春华也是凄然,默坐着不作声。春豪这就不敢多作声,把香烛点了,插在正中祖宗神位前。宋氏也带着眼泪,由厨房里搬了三牲祭礼出来,用一只长木头托盆盛着,放在香案上。回过头来,对小孩子们道:“元仔二仔,过来拜拜你外公。”两个小孩子听了这话,离着香案前的拜垫,还有两三尺路,就朝上拜了下去。宋氏远远的站着,向神案上的祖宗牌位,注视了许久,那两颗屡次要落下来的眼泪,又挂到了眼睛角上。默然了一会儿,又道:“假使婆婆在世,看到这两个重外孙子,也不知道要喜欢到什么样子呢!可惜她老人家,也是过去两年多了。”
春华提到了祖母,觉得这一生真正疼爱着自己的,只有这位老人家,如今回家头,这位老人家,也是不见了,不说话,也就垂下泪来。春豪看到娘同姐姐都在哭,自己很没有意思,自捧了纸钱,到大门口烧去。也是他少年人的另一种想头,既说到今天是父亲的阴寿,不能够太冷淡了,所以买了一挂千头的爆竹,在大门口点了放着。在沉沉的夜色里,噼噼啪啪地响着,火花乱飞。宋氏立刻见着道:“这孩子真是胡闹,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你怎么的黑夜里放爆竹呢?”春豪道:“我们家祭祖,放一挂爆竹,也不是应当的吗?”说着话,宋氏自点了三炷香,也到香案面前来下拜。
就在这时,听到人声乱嚷道:“在这里!在这里!”随着这声音,招来几个背了步枪的兵。春华看到他们是冲了进来的,也吓了一跳。当前一个,便是刚才遇着的那位军官。他走到堂屋来,向四周看看,虽然这里的墙壁,还不免东倒西歪,然而屋子的架子,是在这里的,分明是一位有体面的人家。再看春华在灯火一边,呆呆地站着,正是刚才在外面遇到了说话的妇人。她对于军人,似乎根本上就瞧不起的。便瞪了眼道:“你们是有心跟我们捣乱呢?还是不懂事?这里驻扎了我们的军队,你怎好随便放爆竹?”春豪每日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和先前的驻军,倒混得很熟,看到大兵,也不害怕。便走近前来道:“今天是我父亲的阴寿,我们在家烧上一炷香,也犯法吗?革命军在这里前后也驻过有八九个月,我们都相处得很好,你老总是前几天开来的,过久了,你也就会同我们很好的。你可不用势力压人,革命军是不欺侮人的。”那人道:“你这么一点年纪,说话倒是这样厉害!但是无论如何,你们在这个时候,放了爆竹,那就犯了法。你们家里哪个是家长?跟我到三湖团部里去回话。”
宋氏原就缩在一边,不敢作声,到了这时,看这军官有带人走的样子,就挺身走了出来道:“我是家长,你要带人,就带我去吧。”军官向她看看,因道:“你是个妇人,我不能带你去,这个小伙子,是你的儿子吗?我带他到团部里去问两句话。团长若是不见怪他,我依然把他带了回来。”春豪听说要带他到团部里去,这也就有些慌了手脚,将两只手只管去搓那身上短夹袄的底襟,一步一步的向门角落里退。宋氏道:“你看我们这孩子吓得这个样子,再要把他带到军营里去,那么,他哪里还有魂在身上?你做做好事,把他饶恕了吧。”
那军官生气道:“我可饶恕他,谁肯饶恕我呢?我不报上去,我是要受罚的。你不放心,你就跟你的儿子一路去。只要我们长官不说话,我们还同你为难作什么?走吧!”说着,将手对着带来的几个大兵一挥,那意思是告诉他们带人。大兵看到,更不答话,两个夹一个,各挟了春豪一只手臂,就向前面走去。宋氏哇的一声,又像哭,又像叫,也跟了后面走去。
春华也要跟着了去,无奈身边又有两个小孩子,天色已经晚了,把他们丢下,让谁来携带呢?于是怀里抱了一个,手上夹了一个,一直送到大门口来。眼见母亲让大兵包围着去了,春华呆了半晌,不知怎样是好。后来她一想,兄弟小呢,母亲又是个不会说话的人,这二人拉到团部里去了,这一分儿糟,简直是不能说。自己究竟念了两句书,总可以和他们打个圆场。如此一想,立刻把两个孩子抱了,送到五嫂子家里去。只说了一声请你暂看一下,我要到三湖街上去一趟。更不说第三句话,掉转身就走出村子,向街上走了去。可是五嫂子如何放心?直追到村口上,把话问得清楚明白,才让她走。因此春华一路追着,并没有将这一行人追上,直赶到三湖街上时,天色已经黑了。现在又不像从前,街上没有了买卖,并没有什么灯火,走起来,更是漆黑漆黑的。春华一口气跑到街上,这倒没有了主意,前顾后望,家家关着门户的,向哪里去找革命军的团部。只有在街上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四处的张望,口里情不自禁的,也就说出来说:“这叫我到哪里去找呢?”
正说着,却有个人提了一只玻璃罩子吊灯,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站定了脚,就把灯提了起来,向春华脸上照了一照。春华看到有人提灯照她,吓到将脚连忙向后一缩。那人道:“这位大嫂,现在地面上不十分平静,你为什么一个人在暗地里走着?”那一线淡黄的灯光,在暗空里幌着,也映照出来,看他是个有长胡子的人,便定了神答道:“老先生,我有要紧的事,想到团部里去一趟,你知道团部在什么地方吗?”那老人道:“呀!大嫂,这军营里不是随便的地方,你去做什么?”
春华道:“请你告诉我吧,我有要紧的事,我迟去不得,请你救我一救。”那人听她如此说着,声音又是很紧急的,也就软下心来,因道:“既是这样说着,我送你大嫂走上一趟吧。不过你要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事,我才好引你去。如其不然,出了什么祸事,我还不知祸从何起呢。”春华觉得他的话,也是实情,便道:“我家也并没有什么犯法的事。只因今天是我亡父的阴寿,在家门口放了一挂爆竹,我那村子里驻扎的兵,就把我一个十八岁的小兄弟带了去了,我的娘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她不放心,也跟了去。我怕她言语差错,更会惹下是非来,所以我拼了吃官司,也跑来看看。”那人笑道:“大嫂,你来巧了,不如说你来好了。那个团长,就住在我家隔壁,在我家前面厢房里,开了一个窗子,正对着那边的堂屋。大嫂,你先在我家厢房里坐一坐,可以在窗户眼里,对那面看看。若是有事呢,再作道理。若是无事呢,你这样年轻的大嫂,那就不出去也罢。他们是军营里,又是这样夜深。”他口说着,提了灯只管在前面走着。
春华看他走路是那样踉跄不定,说话的声音,又是苍老,是一个到了岁数的老人,他的话应是相当的靠得住,便跟在他身后走着,默不作声。到了他家门口时,果然看到那隔壁的大门口,点了一盏很大的汽油灯,在灯光下,看了两个兵士抱了两枝短枪,那枪上露出来钢条螺旋,都和别样的枪不同,自言自语地便道:“那是什么呀?”老人引着她到了家里,低声告诉她道:“这是手提机关枪,很厉害的。军营里哪像别处,可以随便去的吗?”春华听说,心里更加着一层惶恐,只有不作声。那老人却比她更加小心,一进门之后,便把他的老婆子叫了出来,低声告诉她把春华引进来的原因。于是这位老婆子牵了春华的衣袖,把她向那问厢房里拉了进去。拉着她到了厢房里,出手轻轻地打着窗户格子低声道:“这窗户外面,就是那边堂屋,你在窗子眼里向外面看去吧。”
春华伏到窗户格子眼里,轻悄悄地向那边张望时,这事真正出乎意料之外。只见那堂屋正中,也悬了一只小小的汽油灯,屋子里很亮,母亲和兄弟,却坐在堂屋左边的一排椅子上。在他们对过,却坐了一位穿军衣的青年。呵!那人好面熟,在哪里见过,望着时,他开口了。他道:“我到三湖镇上,已经有了十天了。本打算抽
空去看看师母的,因为这里是经过好几回战事的,料着先生家里,一定也是受了影响的,一到这里就先派人到姚家庄去打听。他们回来说,那庄子上的房屋,已烧去十之八九,先生家里的房子,也倒败了,屋子里并没有人。我就想着,假如到庄子上去看看,不但人见不到,恐怕还格外心里难受。因此挨一天又挨一天,公事离不开来,我也就不勉强的去。”春华把话听到这里,不但心里难受,而且两条腿也哆嗦个不定,手扶了窗格子,哆嗦得呼呼作响。心里这就想着,料不到在这里会遇到李小秋。也料不着李小秋那样斯斯文文的人,当了军官了。且听下去,他还说些什么。宋氏答道:“唉!不用提,这几年我们过的不是人日子。先是几个月之内,你老师婆和先生先后去世,后着就是打仗,闹得鸡犬不宁。我带了你这师弟东奔西跑,直到这半年以来,地面太平了,我才带了他回家去。大门是让大炮打倒的,我又没有钱修理,我只是由后门进出,所以你派人去,看不出我在家。”小秋道:“若不是今天为了这一点小事,我还不能和师母见面呢。因为明天上午,我又要开拔回省城去了。”
宋氏道:“唉!若是你先生还在,看到你这种风光,多么欢喜。你明天就要走吗?要不然,我应当请你到我家去,作两样乡下菜你吃吃。”小秋道:“当军人的人,行踪是没有一定的,也许两三个月内,我又会调到三湖来。师母哪里知道,我随军北伐,由广东湖南到这里,前后已经三次了。当军人的人,身体不是自己的,总是抽不开身来。但师母那边的消息,我是常常托人打听的。人生是难说,不料先生竟是过去两年了。”宋氏道:“我们的家境,恰好是和你这样步步高升来一个反面。我听说你已经娶了少奶奶了,添了孩子了吗?”小秋道:“还没有孩子。师妹出阁多年,师母有了外孙了吗?”他说这话时,脸上极力的放出自然的样子来,不但是不红,而且还带了一分浅浅的笑容。可是在窗子缝里偷看的人,心里十二分的难过,一阵头晕眼花,几乎要栽倒在地上。可是她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窗子棍,将眼睛凑在窗缝里动也不动一动。宋氏也带了笑容道:“也就是这一点子事,可以让我称心一点。他们两口子,十二分的和气,已经添了两个孩子了。”
春华心里头一阵焦急和愤怒,恨不得直喊出来,哪有这么一回事。可是她自己警戒着自己,为了顾全母亲的面子,一切都还是忍耐着,好在他们的话,还要继续地谈下去,且看自己的娘,是怎样交代着。小秋笑着哦了一声道:“那很好。师妹也回姚家庄来过吗?”宋氏道:“没有呵!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要她回来做什么,不是更加上我一桩心事吗?”她口里说着,眼睛还是不住地向春豪看着,似乎怕他冲口说出什么来似的。看小秋的面色时,似乎在心里头含着无限的失望,默然着没有说出话来。恰好有一个兵士进来,向小秋回话,好像还有要紧的公事立刻就办似的。宋氏这就站起来道:“小秋,没有什么事了吗?我们回去了,不要耽误了你的公事。”小秋道:“今天的事,都要请师母原谅,在营里的规矩,是要这样的,我派两名弟兄送师母回去。”宋氏摇着手道:“不用不用!我明天再来看你吧。”小秋道:“我是应当去看师母的,无奈明天上午就要开拔,恐怕来不及到师母那里去了。”宋氏道:“自然是公事要紧,你和我还客气什么?我明天上午,可以再来看你一趟。”小秋道:“那就实在不敢当了。”说着话,三个人已经慢慢地向外走了出去了。
这时,那老者举了一盏灯,就走了进来了,低声呀了一声道:“姑娘,你还扶着窗户看什么?他们都已经走了。”春华这才放下了手,一阵手软脚酸,人就向后倒退了几步,几乎是摔倒在地。幸是自己手抢着扶了桌子,才把身子站立定了。老者道:“你娘已经到街上了,大嫂,你还不追着和他们一路回家去。”春华凝着神,说了一声是,突然地向外奔走,就跑上大街来,这家两位老夫妇,当然也是追她不上。春华到了大街上,见前面一人打着火把,照着一个妇人走路。那正是兄弟母亲,口里叫着,就跑到面前去。宋氏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从哪里来?”春华道:“哼!我从哪里来?我由家里赶了来呀。我怕你们惹起了祸事,对付不了,所以拼了命来寻你们。你们既是没事回来了,那就很好。”
春豪突然插言道:“姐姐,我告诉你一件新闻。”宋氏喝道:“什么新闻,你少胡说!”春华淡笑道:“不说我也明白了,不就是那个团长就是李小秋吗?”宋氏顿了一顿,才道:“我想,这件事,用不着告诉你,所以没对你说。”春华道:“好!大家已经平安回家了,那就很好了,还说什么!”于是娘儿三个,悄然地走回家去。可是春华两个孩子失去了娘,又是寄在生疏地方,早已哭得死去活来。春华在五嫂子家里,把两个孩子,接回来,费了很久的时间,将他们逗引着睡了,自然也是到了深夜,不能再和母亲去说话。
次日早上起来,看看母亲一切如常,并没有出门的样子,便道:“娘,你今天不是要到街上去吗?”宋氏正蹲在天井里洗衣服,听了这话,就望了她很久,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上街?是的,我说了去给小秋送行的。可是他一个当学生的,不来看师母,我做师母的人还去看他学生不成?”春华见母亲是没有到三湖街去看小秋的意思,昨日听小秋说今天就要开拔的话,心想此时不能和他见面,恐一生再也不会有机会了。遂自回到屋子里,见两个孩子仍睡得很熟,就转身出来,一直向后门走来。宋氏正在洗衣服,对春华的出门也不曾理会。舂华走出门外,向三湖街奔去。到了街上,因昨日是来过的,不费时间就找到了团部,走到团部部门口毫不迟疑的要向里走,被兵士拦阻住道:“大嫂,就是你要收房子,也得等着一会子。我们的东西,还没有搬走呢。”春华道:“我不是房东,我会你们团长来了。你们团长,是我父亲的学生。”大兵很恭敬地答道:“大嫂,你来晚了,我们团长已经上了船了。”春华道:“船在哪里呢?”大兵道:“就在渡口上那个塔边下。”春华也不再问第二句话,立刻就跑到渡口上去。
果然的,在那停渡船的所在,一排停了好几只船。在高岸下河滩上,站着有几百名士兵,作一个U字形排着阵势。在阵势中间,站着几位军官。其中有一位,大着声音向大家训话的,那正是李小秋。他穿了一套黄色呢军服,身上紧紧地束着武装带。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不时的三面望着,将他的话,告诉那些士兵。以前的话虽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但是现在所说的,还是很正大的。他说:“我们革命军战争是为中国全民族来求解放的,军阀,固然是我们要来打倒的,便是封建社会所留下来的一切恶势力,也要打倒。为什么呢?因为这种恶势力,它和军阀的力量一样。可以剥夺人民的自由。我举两个例:譬如兄弟叔侄是一个血统下的人,亲近自然是要的,但衣食住行,大家无一致之必要。封建社会里,就鼓吹人家组织大家庭,因之这一个家庭里,谁是有能力挣钱的,谁就肩起这家庭的经济责任来。其余的人,都可以做寄生虫。又如男女都是人,但在封建社会里,只许男子续弦,不许寡妇再嫁。女人,向来和男子是不许平等的。男子发出来的命令,女子只有接受,不许违抗。现在我们革命军势力达到的地方,不分阶级,不分男女,一律要让他们站在平等地位上,那些被压迫的同胞,哪一个不是早举着手在那里等人来救他?这些人,或者不知道我们革命军人就是来救他的。但是我们不能不喊出来,我们就是来解放他们的。因为要他们挣扎着,快快地伸出手来。若是我们的势力已经达到,他两只手已是举不起来,那就晚了。”这几句话,由春华听来,几乎每句都刺在她的心尖上,心里一阵酸痛,人是几乎要晕了过去。还是一阵军号声,把她惊醒了过来。看那河滩上的兵士,他们已是纷纷地上了船,船头上的船夫,已经在扯锚,立刻要开船了。
春华四处观望着,却不知道小秋在哪一只船上。本来打算高声叫出小秋的名字来,可是这河岸上看热闹的人不少,一个青春少妇,对军人这样大喊,那是一件笑话。因此四面观望着,嘴是闪动着多少次,那心里要说的两句话,却始终没有叫了出来。可是那一排船中,已有几只离开了河滩,撑到河心去了。春华不能顾虑了,一直由河岸上跑到沙滩上来而且还是直穿过河滩,站立到水边上来。便向正开的船上,招着手道:“喂!慢一点儿开船,和你们团长有话说呢!喂!慢点开船呀!”她口里说着,人在水边的河滩上走来又走去。自己不知道李小秋在哪只船上,只有对了每只船上,都去招招手。眼睛只管是去看水上的船,却没有理会到脚底下的路,竟是接二连三的踏着浮沙,两只脚由袜子连鞋,一直踏到泥里面去,脚一拔起来,拖泥带水,咭咕作响。大概是她这种动作,引起了岸上的人哈哈大笑,把船上的人惊动了。在第四支开行的船上,离着沙滩,约莫有两三丈路,一个人推着船篷,伸出头来,呵哟了一声道:“这不是春华……”春华道:“小秋,小秋,小……小秋!”小秋站到船头上来答道:“你怎么早不来?现在,我不能再上岸的了,你好吗?”春华道:“我好什么?是你说的话,我已经迟了,来不及了!你好哇!”说了这两句话时,那船又离开去了一丈。河里的浪,向岸上扑着,把春华长衣的底襟,也打湿了大半截。然而她不知道,依然睁了两只眼向那船上望着。小秋抬起一只手来,向岸上挥着道:“你站上去一点呀,浪打湿你的衣服了。”春华道:“我昨天晚上,已经看到你呵!”那船上的船夫,却是一点也不留情,随着别的船之后,扯起了布帆来。李小秋虽是大声喊着,也不十分听得清楚。远远地看到他,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地向天上望着。春华看时,有一群雁,由北方向南方飞了过去。那雁排着是两个人字。小秋指着这雁字,不知他是说过去北雁南飞的那一句曲的旧事呢,也不知道他所说,是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呢。也不知他是说他和北雁一样,还可以南飞呢。春华对于他手指的姿势,存了三个疑问,可是李小秋乘的那只船,顺风顺水,开去好远了。这只可以看到那船,哪里还有人呢?春华这才走上岸去,在塔边两棵柳树下站着。
江西南部的天气,更是和广东接近了,虽是到了这十月下旬的时候,杨柳还只有一小部凋黄,赣江头上的西南风,不断的扑来,柳叶子零零碎碎地落下,被风吹着到水里去。那开走了的几只船,越远是越看不见,只剩有白鸟毛似的布帆,插在水平线上。岸上看热闹的人,早已走光了,渡船也由河这边,开到了对岸去。这里虽还有过路的人,然而他们并不注意到柳树下面,还有一个伤心的女子。太阳由长堤后面的桔子林上晒了过来,已没有了什么热气,金黄的光色,直射到对面的江心里。水里的阳光影子,由下面最宽,到上面顶小,仿佛像是个弹簧式的黄金塔。因为太阳光的影子,虽是落在固定的地方,但是江水流动着,把那太阳影子也就摇摆起来了。太阳没有了威力,风吹到人身上,格外的凉爽。便是那柳条子被风吹着,唆唆作响,添了无限的凄凉意味。春华再向江里看时,便是插在江里的白鸟毛,也看不到了,一片空江,白水浩荡的流着。心想,这样的顺风顺水,小秋的船,不知走下去多少路了。只管望着,不知道人在什么地方了。
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叫道:“唉!船都开走了,来晚了。”春华被那几句话惊着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久违了的屈玉坚。左手提着一个食盒子,右手提着两瓶酒,站在那里还只是喘气。一眼看到春华,向后一缩,叫道:“咦!师妹怎么也来了?”春华道:“我早就来了,来了又怎么样?也是没有赶着送行啦!”玉坚道:“那么,你没有看到小秋吗?”春华道:“看到的,看到又怎么样?也不能说一句话呀!”玉坚道:“人生的遇合,那是难说的,你想不到今天遇到他,也许还有个第二次想不到的事,他简直就驻扎在这三湖街上,也说不定的。”春华道:“我还能再等一个想不到的机会吗?老实告诉你,我像这落下去的太阳一样,照着这落木空江,也就为时不多吧。他说了,晚了,他要来解放,也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这不是我不要人来救我,实在我自己无用呀!”玉坚听她说的话,有些言语颠倒,便道:“师妹,你的鞋袜打湿了,回去换衣服吧。”春华不作声,只是向赣江下流头望着。玉坚道:“太阳落下去了,我送师妹回去吧。”春华道:“屈师兄,我问你一句话……”玉坚道:“师妹有什么指教?”春华道:“假使……假使……我要解放,还不迟吗?”玉坚道:“解放是不限时候的。譬如今天太阳下山了,江里的船误了行程,到了明日天亮,还可以走的呀!”说到这里,春华回味着他的话,没有作声。对河永泰镇庙的晚钟,隔了江面,一声声的传了过来。太阳带了朱红色,落下树林子里去。江面上轻轻地罩了一层烟雾,不见一条船只。除了那柳树叶子,还不断地向水里落下去而外,一切都要停止了。钟声在那里告诉人:今天是黑暗了。向前的人,镇静着吧!明天还天亮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