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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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文上
○大体第一
臣闻《老子》曰:以正理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荀卿曰: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为能者也。《傅子》曰:士大夫分职而听,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总方而议,则天子拱己而正矣。以明其然耶?当尧之时,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空,后稷为田畴,夔为乐正,垂为工师,伯夷为秩宗,皋陶为理官,益掌驱禽,尧不能为一焉,奚以为君?而九子者为臣,其故何也?尧知九赋之事,使九子各授其事,皆胜其任以成九功,尧遂乘成功以王天下。汉高帝曰:夫运筹策於帏幄之中,决胜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人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有天下也。
故曰:知人者,王道也;知事者,臣道也。无形者,物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鼓不预五音,而为五音主;有道者不为五官之事,而为理事之主。君守其道,官知其事,有自来矣。先王知其如此也,故用非其有如已有之,通肚君道者也。人主不通主道者则不然。自为之则不能任贤,不能任贤则贤者恶之,此功名之所以伤,国家之所以危。汤武一百而尽有夏商之财,以其地封,而天下莫敢不悦服;以其财赏,而天下皆竞劝,通乎用非其有也。
故称设宫分职,君之体也;委任责成,君之体也;好谋无倦,君之体也;宽以得众,君之体也;含垢藏疾,君之体也。君有君人之体,其臣畏而爱之,此帝王所以成业也。
○任长第二
臣闻料才核能,治世之要。自非圣人,谁能兼兹百行,备贯众理乎?故舜合群司,随才授位;汉述功臣,三杰异称。况非此俦,而可备责耶?
昔伊尹之兴土工也;强脊者使之负土,眇者使之推,伛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齐矣。管仲曰:升降揖让,进退闲习,臣不如隰朋,请立以为大行;辟土聚粟,尽地之利,臣不如甯戚,请立以为司田;平原广牧,车不结辙,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臣不如王子城父,请立以为大司马;决狱折中,不杀不辜,不诬不罪,臣不如宾胥无,请立以为大理;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避死亡,不挠富贵,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以为太谏。君若欲治国强兵,则五子者存焉。若欲霸王,则夷吾在此。黄石公曰:使智使勇,使贪使愚。智者乐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贪者决取其利,愚者不爱其死。因其至情而用之,此军之微权也。《淮南子》曰:天下之物,莫凶於谿毒。然而良医橐而藏之,有所用也。麋之上山也,大章不能跂;及其下也,牧竖能追之,才有脩短也。胡人便於马,越人便於舟,异形殊类,易事则悖矣。魏武诏曰: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耶?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者,任其长也。
由此观之,使韩信下帏,仲舒当戎,于公驰说,陆贾听讼,必无曩时之勋而显今日之名也。故任长之道,不可不察。
○品目第三
夫天下重器、王者大统,莫不劳聪明於品材,获安逸於任使。
故孔子曰:人有五仪: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圣,有贤。审此五者,则治道毕矣。所谓庸人者,心不存慎终之规,口不吐训格之言不择贤以讬身,不力行以自定,见小闇大而不知所务,从物如流而不知所执,此则庸人也。所谓士人者,心有所定,计有所守,虽不能尽道术之本,必有率也,虽不能遍百善之美,必有处也。是故智不务多,务审其所知;言不务多,务审其所谓;行不务多,务审其所由。智既知之,言既得之,行既由之,则若性命形骸之不可易也。富贵不足以益,贫贱不足以损,此则士人也。所谓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忌,仁义在身而色不伐,思虑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油然若将可而终不可及者,此君子也。所谓贤者,德不逾闲,行中规绳;言足法於天下而不伤其身,道足化於百姓而不伤於本;富则天下无菀财,施则天下不病贫,此则贤者也。所谓圣者,德合天地,变通无方;刚万事之终始,协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识其邻,此圣者也。
《铃经》曰:德足以怀远,信足以一异,识足以鉴古,才足以冠世,此则人之英也;法足以成教,行足以修义,仁足以得众,明足以照下,此则人之俊也;身足以为仪表,智足以决嫌疑,操足以厉贪鄙,信足以怀殊俗,此则人之豪也;守节而无挠,处义而不怒,见嫌不苟免,见利不苟得,此则人之杰也。
《家语》曰:昔者明王,必尽知天下良士之名。既知其名,又知其实,然後用天下之爵以尊之,则天下理也。此之谓矣。
○量才第四
夫人才能参差、大小不同,犹升不可以盛斛,满则弃矣。非其人而使之,安得不殆乎?
故伊尹曰:智通於大道,应变而不穷,辩於万物之情,其言足以调阴阳、正四时、节风雨,如是者举以为三公;故三公之事,常在於道。不失四时,通於地理,能通不通,能利不利,如是者举以为九卿;故九卿之事,常在於德。通於人事,行犹举绳,通於关梁,实於府库,如是者举以为大夫;故大夫之事,常在於仁。忠正强谏,而无有奸诈,去私立公,而言有法度,如是者举以为列士;故列士事,常在於义也。故道德仁义定而天下正。
太公曰:多言多语,恶口恶舌,终日言恶,寝卧不绝,为众所憎,为人所疾,此可使要遮闾巷察奸词祸;权数好事,夜卧早起,虽剧不悔,此妻子之将也;先语察事,劝而与食,实长希言,财物平均,此十人之将也;仞仞截截,垂意肃肃;不用谏言,数行刑戮;刑必见血,不避亲戚,此百人之将也。讼辩好胜,嫉贼侵凌,斥人以刑,欲整一众,此千人之将也。外儿怍怍,言语时出;知人饥饱,习人剧易,此万人之将也,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近贤进谋,使人知节,言语不慢,忠心诚毕,此十万人之将也。温良实长,用心无两,见贤进之,行法不枉,此百万人之将也,勋勋纷纷,邻国皆闻;出入豪居,百姓所亲;诚信缓大,明於领世;能效成事,又能救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四海之内,皆如妻子,此英雄之率,乃天下之主也。
经曰:智如源泉,行可以为表仪者,人师也;智可以砥砺,行可以为辅警者,人友也;据法守职而不敢为非者,人吏也;当前快意,一呼再诺者,人隶也。故上主以师为佐,中主以友为佐,下主以吏为佐,危亡之主以隶为佐。欲观其亡,必由其下。故同明者相见,同听者相闻,同志者相从,非贤者莫能用贤。故辅佐左右所欲任使者,存亡之机、得失之要。
孙武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吾以此知胜之谓矣。
○知人第五
臣闻主将之法,务览英雄之心。然人未易知,知人未易。汉光武聪听之主也,谬於庞萌;曹孟德知人之哲也,弊於张邈。何则?夫物类者,世之所惑乱也。
故曰:宜者类智而非智也,愚者类君而非君子也,戆者类勇而非勇也。亡国之主似智,亡国之臣似忠,幽秀之幼似禾,骊牛之黄似虎,白骨疑象,碔砆类玉。此皆似是而非也。
孔子曰:凡人心险於山川,难知於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焊。太公曰:士有严而不肖者,有温良而为盗者,有外貌恭敬、中心欺慢者,有精精而无情者,有威威而无成者,有如敢断而不能者,有恍恍惚惚而反忠实者,有倭倭亻々而有效者,有貌勇食而内怯者,有梦梦而反易人者,无使不至,无使不遂。天下所贱,圣人所贵,凡人莫知。惟有大明,乃见其际。此士之外貌而不与中情相应者也。
知此士者而有术焉:微察问之,以观其辞;穷之以辞,以观其变;与之閒谋,以观其诚;明白显问,以观其德;远使以财,以观其廉;试之以色,以观其贞;告之以难,以观其勇;醉之以酒,以观其态。《庄子》曰: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智,急与之期而观其信,杂之以处而观其色。
《吕氏春秋》曰:通则观其所礼,贵则观其所进,富则观其所养;听则观其所行,近则观其所好,习则观其所言,穷则观其所不爱,贱则观其所不为;喜之以验其守,乐之以验其僻,怒之以验其节,哀之以验其仁,苦之以验其志。
经曰:任宠之人,观其不骄奢;疏废之人,观其不背越;荣显之人,观其不矜夸;隐约之人,观其不慑惧。少者观其恭敬好学而能悌;壮者观其廉絜务行而胜其私;老者观其思慎,强其所不足而不逾;父子之閒,观其慈孝;兄弟之閒,观其和友;乡党之閒,观其信义;君臣之閒,观其忠惠,此之谓观诚。
《人物志》曰:骨植而柔立者,谓之宏毅;宏毅也者,仁之质也。气清而朗者,谓之文理;文理也者,礼之本也。体端而实者,谓之贞固;贞固也者,信之基也。筋劲而精者,谓之勇敢;勇敢也者,义之决也。色平而畅者,谓之通微;通微也者,智之原也。五质恒性,故谓之五常。故曰:直而不刚则木,劲而不精则力,固而不端则愚,气而不清则越,畅而不平则荡。然则平陂之质在於神,明暗之实在於精,勇怯之势在於筋,强弱之植在於骨,躁静之决在於气,惨怿之情在於色,衰正之形在於仪,态度之动在於,缓急之状在於言,若质素平淡,中睿外朗,筋劲植固,声清色怿,仪容容直,则纯粹之德也。
夫人有气,气也者,谓诚在其中,必见诸外。故心气粗讼者,其声沈散;心气详慎者,其声和节;心气戾者,其声粗犷;心气宽柔者,其声温润。信气中易,义气时舒,和气简略,勇气壮立,此之谓听气。
又有察色:察也谓心气内蓄,皆可以色取之。夫诚智必有难尽之色,诚仁必有可尊之色,诚勇必有难慑之色,诚忠必有可观之色,诚絜必有难汙之色,诚贞必有可信之色,质色浩然固以安,伪色曼然乱以烦,此之谓察色。
又有考志:考志者,谓方与之言以察其志。其气宽以柔,其色检而不谄,其礼先人,其言後人,每自见其所不足者,是益人也;若好临以色,高人以气,胜人以言,防其所不足,而废其所不能者,是损人也;其貌直而不侮,其言正而不私,不饰其美,不隐其恶,不防其过者,是质人也;若其貌曲媚,其言谀巧,饰其见物,务其小证,以故自说者,是无质人也;喜怒以物而色不作,烦乱以事而志不惑,深导以利而心不移,临慑以而气不卑者,是平心固守人也;若喜怒以物而心变易,乱之以事而志不治,示之以利而心迁动,慑之以威而气恇惧者,是鄙心而假气人也;设之以物而数决,惊之以卒而屡应,不文而慧者,是有智思之人;若难设以物,难说以言,守一而不知变,固执而不知改,是愚很人也。若屏言而勿顾,自私而不护,非是而强之,是诬嫉人也。此之谓考志。
又有测隐:测隐者,若小施而好得,小让而大争,言愿以为质,伪爱以为忠,尊其行以收其名,此隐於仁贤;若问则不对,详而不穷,貌示有馀,假道自从,困之以物,穷则讬深,此隐於艺文也;若高言以为廉,矫厉以为勇,内恐外夸,亟而称说,以诈气临人,此隐於廉勇也;若自事君亲而好以告人,饰其见物而不诚於内,发名以君亲,因名以私身,此隐於忠孝也,此谓测隐矣。
夫人言行不类,终始相悖,外内不合,而立假节以感视听者,曰毁志者也;若饮食以亲,货赂以交,损利以合,得其权誉而隐於物者,曰贪鄙者也;若小知而不大解,小能而不大成,规小物而不知大伦,曰华诞者也。
又有揆德:揆德者,其言忠行夷,秉志无私,施不求反,情忠而察,貌拙而安者,曰仁心者也;有事变而能治效,穷而能达,措身立功而能遂,曰有知者也;有富贵恭俭,而能威严,有礼而不骄,曰有德者也;有隐约而不慑,安乐而不奢,勋劳而不变,喜怒而有度,曰有守者也;有恭敬以事君,恩爱以事亲,情乖而不叛,力竭而无违,曰忠孝者也,此之谓揆德。
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知人识智,则众得其序,而庶绩之业兴矣。是故仲尼训六蔽,以戒偏材之失;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疾悾悾而无信,以明为似之难保;察其所安,观其所由,以知居止之行。率此道也,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察相第六
《左传》曰:周内史叔服如鲁,公孙敖闻其能相人也,见其二子焉。叔服曰:穀也食子,难也收子。穀也丰下,必有後於鲁国。《汉书》曰:高祖立濞为吴王。已拜,上相之曰:汝面状有反相,汉後五十年,东南有乱,岂非汝耶?天下一家,慎无反。由此观之,以相察士,其来尚矣。
故曰:富贵在於骨法,忧喜在於容色,成败在於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
经曰:言贵贱者,存乎骨骼;言脩短者,存乎虚实;言性灵者,存乎容止,斯其大体。
夫相人先视其面,面有五岳四渎、五官六府、九州八极、七门二仪。若夫权骨才起、肤色润泽者,九品之候也;辅骨小见、鼻准微端者,八品之候也;辅角成棱仓库皆平者,七品之候也;天中丰隆、印堂端正者,六品之候也;伏犀明峻、辅角丰秾者,五品之候也;边地高深、福堂广厚者,四品之候也;犀及司空、龙角纤直者,三品之候也;头顶高深、龙犀成就者,二品之候也;四仓尽满、骨角俱明者,一品之候也。似龙者为文吏,似虎者为将军,似牛者为宰辅,似马者为武吏,似者为清官、为方伯。天中主贵、气平满者,宜官禄也。天庭主上公大丞相之气;司空主天宫,亦三公之气;中正主群寮之气,平品人物之司也;印堂主天下印授,掌符印之官也。山根平美、及有奇骨伏起,为婚连帝室,公主婿也。高广主方伯之坐,阳尺主州佐之官,武库主兵甲典库之吏,辅角主远州刺史之官,边地主边州之任,日角主公侯之坐,房心主京辇之任,驿马主急疾之吏,额角主卿寺之位,上卿主帝卿之位,虎眉主大将军,牛角主王之统师小将,元角主将军之相。
夫人有六贱:头小身大,为一贱;目无光泽,为二贱;举动不便,为三贱;鼻不成就,准向前低,为四贱;脚长腰短,为五贱;文策不成、唇细横长,为六贱,此贵贼乎骨骼者也。
夫木主春,生长之行也;火主夏,丰盛之时也;金主秋,收藏之节也;水主冬,万物伏匿之日也;土主季夏,万物结实之月也。故曰:凡人美眉目、好指爪者,庶几好施人也;毛发光泽、唇口如朱者,才能学艺人也;鼻孔小缩、准头低曲者,慳吝人也;耳孔小、齿瓣细者,邪谄奸佞人也;耳轮厚大、鼻准圆实、乳头端净、颏颐深广厚大者,忠信谨厚人也,此性灵存乎容止者也。
夫命之与相,犹声之与飨也。声动乎几,响穷乎应,必然理矣。虽云以言信行、失之宰予,以貌度性,失之子羽,然传称无忧而戚、忧必及之,无庆而欢、乐必还之,此心有先动,而神有先知,则色有先见。故扁鹊见桓公,知其将亡;申叔见巫臣,知其窃妻。或跃马膳珍,或飞而食肉,或早隶晚侯,或初刑末王,铜岩无以饱生,玉馔终乎饿死,则彼度表捕骨,指色摘理,不可诬也,故列云尔。
○论士第七
臣闻黄石公曰:昔太平之时,诸侯二师,方伯三师,天子六师。世乱则叛逆生,王泽竭则盟誓相罚,德同无以相加,乃揽英雄之心。故曰:得人则兴,失士则崩,何以明之?昔齐桓公见小臣稷,一土三往而不得见,从者止之。桓公曰:士之傲爵禄者,固轻其主;其主傲霸王者,亦轻其士。纵夫子傲爵禄,吾庸敢傲霸霸王乎?五往而後得见。《书》曰:能自师者王。何以明之?齐宣王见颜触,曰:触前。触亦曰:王前。议曰:夫触前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触为慕势,不若使王为趋士。宣王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者贵乎?对曰:昔秦攻齐,令曰:有有敢去柳下季龚五百步而樵采者,罪,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隘。由是言之,生王之头,曾不如死士之龚。宣王竟师之。
谚曰: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士不必贤也,要之知道;女不必贵种,要之贞好。何以明之?淳于髡谓齐宣王曰:古者好马,王亦好马;古者好味,王亦好味;古者好色,王亦好色。古者好士,王独不好。王曰:国无士耳,有则寡人亦悦之。髡曰:古有骅骝骐骥,今之无有,王选於众,王好马矣;古有豹象之胎,今之无有,王选於众,王朔味矣;古有毛嫱西施,今之无有,王选於众,王好色矣。王必待尧舜禹汤之士,而後好之,则尧舜禹汤之士,亦不好王矣。
语曰:琼艘瑶楫,无涉川之用;金弧玉弦,无激矢之能。是以介絜而无政事者,非拨乱之器;儒雅而乏治理者,非翼亮之士。何偶明之?魏无知见陈平於汉王,汉王用之。绛、灌等谗平曰:平盗嫂受金。汉王让魏无知,无知曰:臣之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闻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已之行,而无益于胜负之数,陛下假用之乎?今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耳。盗嫂受金,又安足疑哉?汉王曰:善。
黄石公曰:有清白之士者,不可以爵禄得;守节之士,不可以威刑胁。致清白之士,修其礼;致守节之士,修其道。何以明之?郭隗说燕昭王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者与厮役处。诎指而事之,北面受学,则百己者至;先趋而後息,先问而後默,则什己者至;人趋己趋,则若己者至;凭几据杖,眄视指使,则厮役之人至;恣睢奋击,呴藉叱咄,则徒隶之人至矣。此乃古之服道致士者也。
黄石公曰:礼者,士之所归;赏者,士之所死。招其所归,示其所死,则所求者至矣。何以明之?魏文侯太子击礼田子方,而子方不为礼。太子不悦,谓子方曰:不识贫贱者骄人乎?富贵者骄人乎?子方曰: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人主骄人而亡其国,大夫骄人而亡其家。贫贱者若不得意,纳履而去,安往而不得贫贱乎?宋燕相齐,见逐罢归,谓诸大夫曰:有能与我赴诸侯乎?皆执仗排班,默而不对。燕曰:悲乎!何士大夫易得而难用也?陈饶曰:举士大夫易得而难用,尹不能用也。君不能用,则有不平之心,是失之於己而责诸人也。燕曰:其说云何?对曰:三升之稷,不足於士,而君雁鹜有馀粟,是君之过一也;果园梨栗,後宫妇女以相提挃,而士曾不得一尝,是君之过二也;绫纨绮縠,美丽於堂,从风而弊,士曾不得以为缘,是君之过三也。夫财者,君之所轻;死者,士之所重。君不能行君之所轻,而欲使士致其所重,譬犹铅刀畜之,干将用之,不亦难乎?宋燕曰:是燕之过也。
语曰:夫人同明者相见,同听者相闻,德合则未见而相亲,声同则处异而相应。《韩子》曰:趣舍同则相是,趣舍异则相非。何以明之?楚威王问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欤?何士人众庶不誉之甚?宋玉曰:夫鸟有凤而鱼有鲸,凤凰上击九万里,翱翔乎窈冥之上。夫蕃篱之鷃,岂能与料天地之高哉?鲸鱼朝发於昆仑之墟,暮宿於孟津,夫尺泽之鲵,岂能与量江海之大哉?故年独鸟有凤而鱼有鲸,士亦有之。夫圣人瑰琦意行,超然独处,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语曰:知人未易,人未易知。何以明之?汗明说春申君,春申君悦之。汗明欲谈,春申君曰:仆已知先生意矣。汗明曰:未审君之圣与尧?春申君曰:臣何足以当尧?汗明曰:然则君料臣孰与舜?春申君曰:先生即舜也。汗明曰:不然。臣请为君终言之:君之贤不如尧,臣之能不及舜。夫以贤舜事圣尧,三年而後乃相知也。今君一时而知臣,是君圣於尧而臣贤於舜也。
记曰:夫骥唯伯乐独知之,若时无伯乐之知,即不容其为良马也。士亦然矣。何以明之?孔子厄於陈蔡,颜回曰:夫子之德至大,天下莫能容。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国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穀梁传》曰:子既生,不免乎水火,母之罪也;羁冠成童,不就师傅,父之罪也;就师学问无方,心志不通,身之罪也;心志既通,而名誉不闻,友之罪也;名誉既闻,有司不举,有司之罪也;有司举之,王者不用,王者之过也。
论曰:行远道者,假於车马;济江海者,因於舟楫。故贤士之立功成名,因於资而假物者。何以明之?公输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构宫室台榭,而不能自为专屋狭庐,材不足也;欧冶能因国君之铜铁,以为金炉大锺,而不能为壶鼎盘盂,无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政朝,以和百姓润众庶,而不能自饶其家,势不便也。故舜於历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於朝歌,利不及于妻子。及其用也,恩流八荒,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尧,太公因之周文。君子能修身以假道,不能枉道而假财。
语曰:夫有国之主,不可谓举国无深谋之臣,阖朝无智策之士,在听察所考精与不精,审与不审耳。何以明之?在昔汉祖,听聪之主也,纳陈恢之谋,则下南阳;不用娄敬之计,则困平城。广武君者,策谋之士也,韩信纳其计,则燕、齐举;陈馀不用其谋,则泜水败。由此观之,不可谓事济者有计策之士,覆败者无深谋之臣。虞公不用宫之奇之谋,灭於晋;仇由不听赤章之言,仁於智氏;蹇叔之哭,不能济崤黾之覆;赵括之母,不能救长平之败,此皆人主之听,不精屎审耳。天下之国,莫不有忠臣谋士也。
黄石公曰:罗其英雄,则敌国穷。夫英雄者,国家之幹;士民者,国家之半。後其幹,收其半,则政行而无怨。知人则哲,唯帝难之,慎哉!
○政体第八
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也。为天下之人强掩弱、诈欺愚,故立天子齐一之。谓一人之明,不能遍照海内,故立三公九卿以辅翼之。为绝国殊俗,不得被泽,故立诸侯以教诲之。
夫教诲之政,有自来矣。何以言之?《管子》曰:措国於不倾之地,有德也;积於不涸之仓,务五穀也;藏於不竭之府,养桑麻、育六畜也;下令於流水之原,以顺人心也;使士於不诤之官,使人各为其所长也;明必死之路,严刑罚也;开必得之门,信庆赏也。不为不可成,量人力也;不求不可得,不强人以其所恶也;不处不可久,不偷取取一世宜也。知时者,可立以为长;审於时、察於用,而能备官者,可奉以为君。
故曰:明版籍,审什伍,限夫田,定刑名,立君长,急农桑,去末作,敦学敩,核才艺,简精悍,修武备,严禁令,信赏罚,纠游戏,察苛克,此十五者,虽圣人复起,必此言也。夫欲论长短之变,故立政道以为经焉。
卷二·文中
○君德第九
夫三皇无言,化流四海,故天下无所归功。帝者体天则地,有言有令,而天下太平。君臣让功,四海化行,百姓不知其所以然。故使臣不用礼赏功,美而无害。王者制人以道,降心服志,设矩备衰,有察察之政、兵甲之备,而无争战血刃之用,天下太平。君无疑於臣,臣无疑於主,国定主安,臣以义退,亦能美而无害。霸主制士以权,结士以信,使士以赏。信衰士疏,赏毁士不为用。
故曰:理国之本,刑与德也。二者相须而行,相待而成也。天以阴阳成岁,人以刑德成治,故虽圣人为政,不能偏用也。故任德多,用刑少者,五帝也;刑德相半者,三王也;仗刑多,任德少者,五霸也。纯用刑,强而亡者,秦也。
或曰:王霸之道,既闻命矣。敢问高、光二帝,皆拔起垅亩,芟夷祸难,遂开王业,高祖豁达以大度,光武谨细於条目,名擅其羔,龙飞凤翔,故能拨乱庇人,拯斯涂炭。然比大德,方天威,孰为优劣乎?曹植曰:昔汉之初兴,高祖因暴秦而起,遂诛强楚,光有天下,功齐汤武,业流後嗣,帝王之元勋,人君之盛事也。然而名不继德,行不纯道,身没之後,崩亡之际,果令凶妇肆酷虐之心,嬖妾被人彘之刑,赵王幽囚,祸殃骨肉,诸吕专权,社稷几移。凡此诸事,岂非高祖寡计浅虑,以致斯哉?然其枭将画臣,皆古今之所鲜,有历代之希睹,彼能任其才而用之,听其言而察之,故兼天下而有帝位也。世祖体乾灵之休德,禀贞和之纯精,蹈黄中之妙理,韬亚圣之懿才;其为德也,聪达而多识,仁智而明恕,重慎而周密,乐施而爱人,值阳九无妄之世,遭炎精厄会之运,殷尔雷发,赫然神举,奋武略以攘暴,兴义兵以扫残,军未出於南京,莽已毙於西都;尔乃庙胜而後动,众计走而後行师,故攻无不陷之垒,战无奔北之卒,宣仁以和众,迈德以来远,故窦融闻声而影附,马援一见而叹息。敦睦九族,有唐虞之称;高尚纯朴,有羲皇之素;谦虚纳下,有吐握之劳;留心庶事,有日昃之勤,是以计功则业殊,比隆则事异,旌德则靡僭,言行则无秽,量事则势微,论辅则臣弱,卒能握乾图之休徵,立不刊之遐迹,金石铭其休烈,诗书载其懿动,故曰:光武其优也。
或曰:班固称周云成康、汉言文景,斯言当乎?虞南曰:成康承文武遗迹,以周召为相,化笃厚之氓,因积仁之德,疾风偃草,未足为喻。至江汉祖开基,日不暇给,亡嬴之弊,犹有存者。太宗体兹仁恕,式遵玄默,涤秦项之酷烈,反轩昊之淳风,几致刑厝,斯为难矣。若使不溺新垣之说,无取邓通之梦,懔懔乎庶几近於王道。景帝之拟周康,则尚有惭德。
或曰:汉武帝雄才大略,可方前代何主?虞南曰:汉武承六世之业,海内殷富,又有高人之资,故能总揽英雄,驾御豪杰,内兴礼乐,外开边境,制度宪章,焕然可述。方於始皇,则为优矣。至於骄奢暴虐,可以相亚,并功有馀而德不足。
昔周成以孺子继统,而有管蔡四国之变;汉昭幼年即位,亦有燕、盖、上官逆乱之谋。成王不疑周公,汉昭委任霍光,二主孰为先後?魏文帝曰:周成王体圣考之休气,禀贤妣之胎诲,周、邵为保傅,吕望为太师,口能言则行人称辞,足能履则相者导仪,目厌威容之美,耳饱德义之声,所谓沈渍玄流,而沐浴清风矣;犹有咎悔,聆二叔之谤,使周公东迁,皇天赫怒,显明厥咎,然後乃寤。不亮周公之圣德,而信金縢之教言,岂不暗哉?夫汉昭父非武王,母非邑姜,养惟盖主,相则桀光,保无仁孝之质,佐无隆平之治,所谓生於深宫之中,长於妇人之手,然而德与性成,行与礼并,在年二七,早知夙达,发燕书之诈,亮霍光之诚,岂将启金縢、信国史,而後乃寤哉?使成、昭钧年而立,易世而化,贸臣而治,换乐而歌,则汉不独少,周不独多也。
或曰:汉宣帝政事明察,其光武之俦欤?虞南曰:汉宣帝起自闾阎,知人疾苦,是以留心听政,擢用贤良,原其循名责实,峻法严令,盖流出於申、韩也。古语云:图王不成,弊犹足霸;图霸不成,弊将如何?光武仁义,图王之君也;宣帝刑名,图霸之主也。今以相辈,恐非其俦。
或曰:汉元帝才艺温雅,其守文之良主乎?虞南曰:夫人君之才,在乎文德武功而已。文则经天纬地,词令典策;武则禁暴戢兵,安人和众,此南面之宏图也。至於鼓瑟吹箫,和江度曲,斯乃伶官之职,岂天子之所务乎。
或曰:观伪新王莽,谦恭礼让,岂非一代之名士乎?至作相居尊,骄淫暴虐,何先後相背甚乎?虞南曰:王莽天姿惨酷,诈伪人也。未达之前,徇名求誉;得志之後,矜能傲物。饰情既尽,而本质存焉!愎谏自高,卒不改寤,海内冤酷,为光武之驱除焉。
夏少康、汉光武皆中兴之君,孰者为最?虞南曰:此二帝皆兴复先绪,光启王业,其名则同,其实则异。何者?光武之世,藉思乱之民,诛残贼之莽,取乱侮亡、为功差易。至如少康,则夏氏之灭已二代矣,藐然遗体,身在胎孕,母氏逃亡,生於他国,不及过庭之训,曾无强近之亲,遭离乱之难,庇身非所,而能崎岖於丧乱之閒,遂成配天之业。中兴之君,斯为称首。
後汉衰乱,由於桓、灵二主,凶德谁则为甚?虞南曰:桓帝赫然奋怒,诛灭梁冀,有刚断之节焉,然阉人擅命,党锢事起,中平乱阶,始於桓帝。古语曰:天下嗷嗷,新主之资也。灵帝承疲民之後,易为善政,黎庶倾耳,咸冀中兴,而帝袭彼覆车,毒逾前辈。倾覆宗社,职帝之由,天年厌世,为幸多矣。
自炎精不竞,宇县分崩,曹孟德挟天子而令诸侯,刘玄德凭蜀之阻,孙仲谋负江淮之固,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皆肇开王业、光启霸图。三方之君,孰有优劣?虞南曰:曹公兵机智算,殆难与敌,故能肇迹开基,居中作相,实有英雄之才矣;然谲诡不常,雄猜多忌,至於杀伏后、鸩荀彧、诛孔融、戮崔琰,娄生毙於一言,桓劭劳於下拜,弃德任刑,其虐已甚,坐论西伯,实非其人;许邵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斯言为当。刘公待刘璋以宾礼,委诸葛而不疑,人君之德,於斯为美;彼孔明者,命世之奇才,伊吕之俦匹,臣主同心,鱼水为譬,但以国小兵弱,斗绝一隅,支对二方,抗衡上国;若使与曹公易地而处,骋其长算,肆关、张之武,尽诸葛之文,则霸王之业成矣。孙主因厥兄之资,用前朝之佐,介以天险,仅得自存,比於二人,理弗能逮。
晋宣帝雄谋妙算,诸葛亮冠世奇才,谁为优劣?虞南曰:宣帝起自书生,参佐帝业,济世危难,克清王道,文武之略,实有可称;而多杖阴谋,弗由仁义,猜忍诡伏,盈诸襟抱;至如示谬言於李胜,委鞫狱於何晏,愧心负理,君子不为。以此伪情,行之万物,若使力均势敌,俱会中原,以仲达之奸谋,当孔明之节制,恐非俦也。
或曰:晋景文兄弟孰贤?虞南曰:何晏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故知王佐之才,著於早日,及诛爽之际,智略已宣。钦、俭称兵,全军独克,此足见其英图也。虽道盛三分,而终身北面,威名振主而臣节不亏,侯服归全,於斯为美,太祖嗣兴,克宁祸乱,南定淮海,西平庸蜀,役不逾时,厥功为重,及高贵纂历,聪明夙智,不能竭忠协赞,拟迹伊、周,遂乃伪谤士彦,委罪成济,自贻逆节,终享恶名。斯言之玷,不可磨也。
东晋自元帝以下,何主为贤?虞南曰:晋自迁都江左,强臣擅命,垂拱南面,政非己出;王敦以盘石之宗,居上流之要,负才矜地,志怀问鼎,非肃祖之明断,王导之忠诚,则晋祚其移於王氏矣。若使降年永久,仗任群贤,因涧之遗黎,乘刘、石之衰运,则克复中原,不难图也。
或曰:伪楚桓玄有奇才远略,而遂至灭亡,何也?虞南曰:夫人君之量,必虚己应物,覆载同於天地,信誓拟於暄寒,然後万姓乐推而不厌也。彼桓玄者,盖有浮狡之小智,而无含宏之大德,值晋末衰乱,威不逮下,故玄得肆其爪牙;以侥幸之馀、而逢神武之运,至於夷灭,固其宜也。
宋祖诛灭桓玄,再兴晋室,梁代裴子野优之於宣武,其事云何?虞南曰:魏武曹腾之孙,累叶荣显,濯缨汉室,三十馀年。及董卓之乱,乃与山东俱起,诛灭元凶,曾非己力。晋宣历任卿相,位极台鼎,握天下之图,居既安之势,奉明诏而诛逆节,建瓴为譬,未足喻也。宋祖以匹夫提剑,首创大业,旬月之间,重安晋鼎,居半州之地,驱一郡之卒,斩谯纵於庸蜀,禽姚绍於崤函,克慕容超於青部,枭卢循於岭外,戎旗所指,无往不捷,观其豁达,则汉祖之风;制胜胸襟,则光武之匹,惜其祚短,志未可量,此为优矣。
宋孝武、明帝二人孰贤。虞南曰:二帝残忍之性,异体同心,诛戮贤良,割剪枝叶,内无平勃之相,外阙晋郑之亲,以斯大宝,委之昏稚,故使齐民乘衅,宰制天下,未逾岁稔,遂移龟玉,缄縢虽固,適为大盗之资,百虑同失,可为长叹,鼎社倾沦,非不幸也。
齐建元、永明之间,号为治世,诚有之乎?虞南曰:齐高创业之主,知稼穑之艰难,且立身俭素,务存简约;武帝则留意後庭,彫饰过度,然能委任王俭,宪章攸出,礼乐之盛,咸称永明,宰相得人,於斯为美。
宋齐二代,废主有五,并骄淫狂暴,前後如一,或身被贼杀,或倾坠宗社,岂厥性顽凶,自贻非命,将天之所弃,用亡大业乎?虞南曰:夫上智下愚,特禀异气;中庸之才,皆由训习。自宋齐已来,东宫师傅,备员而已。贵贱礼隔,规献无由,多以位升,罕由德进。此五君者,禀凡庸之性,无周、召之师,远益友之箴规,狎宵人之近习,以斯下质,生而楚言,覆国亡身,理数然也。
梁元帝聪明才学,克平祸乱,而卒致倾覆,何也?虞南曰:梁元聪明技艺,才兼文武,杖顺伐逆,克雪家冤,成功遂事,有足称者。但国难之後,伤夷未复,信强寇之甘言,袭褊心於怀楚;蕃屏宗支,自为仇敌,孤远悬僻,莫与同忧,身亡祚灭,生人涂炭,举鄢郢而弃之,良行惜也。
後齐文宣帝,狂悖之迹,桀纣之所不为,而国富人丰,不至於乱亡,何也?虞南曰:昔齐桓奢淫亡礼,人伦所弃,假六翮於仲父,遂伯诸侯;宣武帝鄙稔忍虐,古今无比,委万机於遒彦,保全宗国,以其任用得才,所以社稷犹存者也。
陈武帝起自草莱,兴创帝业,近代以来,可方何主?虞南曰:武帝以奇才远略,怀匡复之志,龙跃海嵎,豹变岭表,扫重氛於缝阙,复帝座於紫微,西抗周师,北夷齐寇,宏谋长算,动无遗册,实开基之令主,拨乱之雄才,比宋祖则不及,方齐高则优矣。
隋文帝起自布衣,光有神器,西定庸蜀,南平江表,比於晋武,可为俦乎?虞南曰:隋文因外戚之重周室之微,负图作宰,遂膺宝命,留心政治,务从恩泽,故能绥抚新旧,缉宁遐迩,文武制置,皆有可观。及克定江淮,咸同书轨,率士黎献,企伫太平。自金陵灭後,王心奢汰,虽威加四海,而情堕万机,荆璧填於内府,吴姬满於下室,仁寿彫饰,事将倾宫,万姓力殚,中民产竭,加以猜忌心起,巫蛊事兴,戮爱子之妃,离上相之母,纲维已紊,礼教斯亡,牝鸡晨响,皇枝剿绝,废黜不辜,树立所爱,功臣良佐,诛翦无遗,季年之失,多於晋武,卜世不永,岂天亡乎?
或曰:王霸之略,请事斯语矣。敢问殁而作谥,及改正朔、易服色,以变人之耳目,其事奚象?对曰:古之立谥者,将以戒夫後代。随行受名,君亲无隐。今之臣子不论名实,务在尊崇,斯风替也久矣。昔季康子问五帝之德於孔子,孔子曰:天有五行,木火金水及土,分时化育以成物,其神为五帝纬。古之王者,易代改号,取法五行;五行更王,终始相生,亦象其义。故其生为明王者,而死配五行,是以太皞配木,炎帝配火,少皞配金,颛顼配水,黄帝配土。帝王改号,於五行之德,各有所尚,从其所王之德次焉。夏后氏以金德王而尚黑,殷人以水德王而尚白,周人以木德王而色尚赤,此三代之所以不同也。及汉之初,公孙臣、贾谊以为汉土德,以五行之传,从所不胜,秦在水德,故谓汉据土而克之。刘向父子以为帝出於震,故庖牺氏始受木德,其後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黄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号,著赤帝之符,得天统矣。昔共工以水德间於木火,与秦同运,非其次,故皆不永也。以此观之,虽百代可知也。
○臣行第十
夫人臣萌牙未动,形兆未见,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豫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显荣之处,如此者,圣臣也。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大臣也。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数称往古之行事,以厉主意,如此者,忠臣也。明察成败,早防而救之,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君终已无忧,如此者,智臣也。依文奉法,任官职事,不受赠遗,食饮节俭,如此者,贞忠也。国家昏乱,所为不谀,敢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如此者,直臣也。是谓六正。
安官贪禄,不务公事,与世沈浮,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後害,如此者,谀臣也。中实险诐,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又心疾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彰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智足以佣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妒乱於朝廷,如此,谗臣也。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显贵,如此者,贼臣也。谄主以佞邪,坠主於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闻,使主恶布於境内、闻於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也。是谓六邪。
子贡曰:陈灵公君臣宣淫於朝,泄冶谏而杀之,是与比干同也,可谓仁乎?子曰:比干於纣,亲则叔父,官则少师,忠款之心在於存宗庙而已,故以必死争之,冀身死之後而纣悔寤,其本情在乎仁也。泄冶位为下大夫,无骨肉之亲,怀宠不去,以区区之一身,欲正一国之淫昏,死而无益,可谓怀矣。《诗》云:民之多僻,无自立辟。其泄冶之谓乎?
或曰:叔孙通阿二世意,可乎?司马迁曰:夫量主而进,前晢所韪。叔孙生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古之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挠,大直若诎,道同委蛇,盖谓是也。
或曰:然则窦武、陈蕃,与宦者同朝廷争衡,终为所诛,为非乎?范晔曰: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昏俗,驱驰岨厄之中,而与腐夫争衡,终取灭亡者,彼非不能洁情志、违埃雾也,悯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也。以遯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及遭值际会,协策窦武,可谓万代一时也,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世心矣。
或曰:臧洪死张超之难,可谓义平。范晔曰:雍丘之围,臧洪之感愤,壮矣。相其徒跣且号,束甲请举,诚足怜也。夫豪雄之所趣舍,其与守义之心异乎?若乃缔谋连衡、怀诈算以相尚者,盖惟势利所在而已。况偏城既危,曹、袁方穆,洪徒指外敌之衡,以纾倒悬之会。忿悁之师,兵家所忌,可谓怀哭秦之节,存荆则未闻。
或曰:季布壮士,而反摧刚为柔,髡钳匪匿,为是乎?司马迁曰: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於楚,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非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勇也。其计尽无复之耳。
或曰:宗壳之贱也,见轻庾业。及其贵也,请业为长史,何如?裴子野曰:夫贫而无戚,贱而无闷,恬夫天素,宏此大猷,曾、原之德也。降志辱身,俯眉折脊,忍屈庸曹之下,贵骋群雄之上,韩、黥之志也。卑身之事则同,居卑之情已异。若宗元幹无怍於草具,有韩、黥之度矣,终弃旧恶,长者哉!
世称郦寄卖交,以其绐吕禄也,於理何如?班固曰:夫卖交者,谓见利忘义也。若寄父为功臣而执劫,虽摧吕禄,以安社稷,义存君亲可也。
或曰:靳允违亲守城,可谓忠乎?徐众曰:靳允於曹公,未成君臣;母,至亲也,於义应去。昔王陵母为项羽所拘,母以高祖必得天下,因自杀以固陵志。明心无所系,然後可得事人,尽其死节。卫公子开方仕齐,十年不归。管仲以其不怀其亲,安能爱君?不可以为相。是以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门,允宜先救至亲。徐庶母为曹公所得,刘备乃遗庶归。欲为天下者,恕人子之情。公又宜遣允也。
魏文帝问王朗等曰:昔子产治郑,人不能欺;子贱治单父,人不忍欺;西门豹治邺,人不敢欺。三子之才,於君德孰优?对曰:君任德则臣感义而不忍欺,君任察则臣畏觉而不能欺,君任刑则臣畏罪而不敢欺。任德感义,与夫导德齐礼、有耻且格,等趋者也;任察畏非,与夫导政齐刑、免而无耻,同归者也。优劣之悬,在於权衡,非徒钧铢之觉也。
或曰:季文子、公孙宏,此二人皆折节俭素,而毁誉不同,何也?范晔称:夫人利仁者,或借仁以从利;体义者,不期体以合义。季文子妾不衣帛,鲁人以为美谈;公孙宏身服布被,汲黯讥其多诈。事实未殊而毁誉别者,何也?将体之与利之异乎!故前志云: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畏罪者强仁。校其仁者,功无以殊,核其为仁,不得不异。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强仁者,不得已者也。三仁相比,则安者优矣。
或曰:长平之事,白起坑赵卒四十万,可为奇将乎?何晏曰:白起之降赵卒,诈而坑其四十万,岂徒酷暴之谓乎?後亦难以重得志矣。向使众人豫知降之必死,则张虚拳,犹可畏也,况於四十万被坚执锐哉?天下见降秦之将,头胪依山;归秦之众,骸积成丘,则後日之战,死当死耳,何众肯服?何城肯下乎?是为虽能裁四十万之命,而適足以强天下之战;欲以要一朝之功,而乃更坚诸侯之守,故兵进而自伐其势,军胜而还丧其计。何者?设使赵众复合,马服更生,则後日之战,起非前日之对也。况今皆使天下为後日乎?其所以终不敢复加兵於邯郸者,非但忧平原之补缝、患诸侯之救至也,徒讳之而不言耳。且长平之事,秦人十五以上,皆荷戟而向赵矣。夫以秦之强,而十五已上,死伤过半,此为破赵之功小、伤秦之败大也。又何称奇哉?
或曰:乐毅不屠二城,遂丧洪业,为非乎?夏侯元曰:观乐生与燕惠王书,其殆乎知机合道、以礼终始者欤?夫欲极道德之量,务以天下为心者,岂其局迹当时、止於兼并而已哉?夫兼并者,非乐生之所屑;强燕而废道,又非乐生之所求。不屑苟利,不求小成,斯意兼天下者也。举齐之事,所以运其机而动四海也。围城而害不加於百姓,此仁心著於遐迩矣;迈令德以率列国,则几於汤武之事矣。乐生方恢大纲,以纵二城,收人明信,以待其弊,将使即墨、莒人,顾仇其上。开宏广之路,以待田单之徒;长容善之风,以申齐士之志;招之东海,属之华裔,我泽如春,人应如草,思戴燕主、仰风声,二城必从,则王业隆矣。虽淹留於两邑,乃致速於天下也。不幸之变,势所不图;败於垂成,时变所然。若乃逼之以兵,劫之以威,奓杀伤之残,以示四海之人,虽二城几於可拔,则霸王之事,逝其远矣。乐生岂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顾城拔而业乖也。岂不虑不速之致变哉?顾业速与变同也。由是观之,乐生之不屠二城,未可量也。
或曰:商鞅起徒步,干孝公,挟三术之略,吞六国之纵,使秦业帝,可为霸者之佐乎?刘向曰:夫商君,内急耕战之业,外重战伐之赏,不阿贵宠,不偏疏远。虽《书》云无偏无党,《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司马法之厉戎士,周后稷之劝农业,无以易此。此所以并诸侯也。故孙卿曰: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夫霸君若齐桓、晋文者,桓不倍柯之盟,文不负原之期,而诸侯信之,此管仲、咎犯之谋也。今商君倍公子卬之旧恩,弃交魏之明信,诈取三军之众,故诸侯畏其强而莫亲信也。藉使孝公遇齐桓、晋文得诸侯之统,将合诸侯之君,驱天下之兵以伐秦,秦则亡矣。天下无桓、文之君,故秦得以兼诸侯也。卫鞅始自以为知王霸之德,原其事,不伦也。昔周邵公施美政,其死也,後世思之。蔽芾甘棠之诗,是尝舍於树下,不忍伐其树,况害於身乎?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户,无怨言。今卫鞅内刻刀锯之刑,外深鈇钺之诛,身死车裂,其去霸者之佐,亦远矣。然孝公杀之,亦非也,可辅而用。使卫鞅施宽平之法,加之以恩,申之以信,庶几霸者之佐乎。
诸葛亮以马谡败於街亭,杀之。後蒋琬谓亮曰:昔楚杀得臣,然後文公喜,可知也。天下未定,而戮智计之士,岂不惜哉?亮流涕曰:孙武所以能制胜者,用法明也。是以杨於乱法,魏绛戮之。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复废法,何用讨贼耶?习凿齿曰:诸葛亮之不能兼上国也,岂不宜哉!夫晋人视林父之後济,故废法而收功;楚成闇得臣之益已,故杀之以重败。今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国,而杀其骏桀,退收驽下之用,明法胜才,不师三败之道,将以成业,不亦难乎!
代以周勃功大霍光,何如?对曰:勃本高帝大臣,众所归向,居太尉位,拥兵百万,既有陈平王陵之力,又有朱虚诸王之援,郦寄游说,以谲诸吕,因众之心,易以济事。若霍光者,以仓卒之际,受寄讬之任,辅弼幼主,天下晏然,遇燕王绾之乱,诛除凶逆,以靖王室,废昌邑,立孝宣,任汉家之重,隆中兴之祚,参声伊周,为汉贤相,推验事效,优劣明矣。
後汉陈蕃上疏荐徐稚、袁闳、韦著三人,帝问蕃曰:三人谁为先後?蕃曰:闳生公族,闻道渐训;著长於三辅礼义之俗,所谓不扶自直,不镂自彫;至於稚者,爰自江南卑薄之域,而角立杰出,宜当为先。
或曰:谢安石为相,可与何人为比?虞南曰:昔顾雍封侯之日,而家人不知,前代称其质重,莫以为偶。夫以东晋衰微,疆场日骇。况永固六夷主,亲率百万;苻融俊才名相,执锐先驱,厉虎狼之爪牙,骋长蛇之锋锷,先筑宾馆,以待晋君。强弱而论,鸿毛太山,不足为喻。文静深拒桓沛之援,不喜谢元之书,则胜败之数,固已存於胸中矣。夫斯人也,岂以区区万户之封,动其方寸者欤?若论其度量,近古已来,未见其匹。
隋炀帝在东宫,尝谓贺若弼曰:杨素、韩擒虎、史万岁三人,俱称良将,其间优劣何如?对曰:杨素是猛将,非谋将;韩擒虎是斗将,非领将;史万岁是骑将,非大将。太子曰:善。
故自六正至於问将,皆人臣得失之效也。古语曰: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汤以殷王,纣以殷亡。阖庐以吴战胜无敌於天下,而夫差以见擒於越;穆公以秦显名尊号,而二世以劫於望夷。其所以君王者同,而功迹不等者,所任异也。是以成王处襁褓而朝诸侯,周公用事也;赵武灵王年五十而饿死於沙丘,任李兑也。故魏有公子无忌,削地复得;赵任蔺相如,秦兵不敢出;楚有申包胥,而昭王反位;齐有田单,而襄王得国。因斯而谈,夫有国者,不能陶冶世俗、甄综人物、论邪正之得失、撮霸王之馀议,有能立功成名者,未之前闻。
○德表十一
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言嗜欲之本同,而迁染之涂异也。夫刻意则行不肆,牵物则志流。是以圣人导人理性,裁抑流宕,慎其所与,节其所偏。故传曰:审好恶,理情性,而王道毕矣。治性之道,必审己之所有馀,而强其所不足。盖聪明疏通者,戒於太察;寡闻少见者,戒於拥蔽;勇猛刚强者,戒於太暴;任爱温良者,戒於无断;湛静安舒者,戒於後时;广心浩大者,戒於遗忘。
《人物志》曰:厉直刚毅,材在矫正,失在激讦;柔顺安恕,美在宽容,失在少决;雄悍桀健,任在胆烈,失在多忌;精良畏慎,善在恭谨,失在多疑;强楷坚劲,用在桢幹,失在专固;论辩理绎,能在释结,失在流宕;普搏周洽,崇在覆裕,失在溷浊;清介廉洁,节在俭固,失在拘局;休动磊硌,业在攀跻,失在疏越;沈静A1密,精在元微,失在迟懦;朴露径尽,质在中诚,失在不微。多智韬情,权在谲略,失在依违。此拘亢之材,非中庸之德也。
文子曰:凡人之道,心欲小,志欲大;智欲圆,行欲方;能欲多,事欲少。所谓心小者,虑患未生,戒祸慎微,不敢纵其欲也;志大者,兼包万国,一齐殊俗,是非辐凑,中为之毂也;智圆者;终始无端,方流四远,深泉而不竭也;行方者,直立而不挠,素白而不污,穷不易操,达不肆志也;能多者,文武备具,动静中仪也;事少者,执约以治广,处静以待躁也。
夫天道极即反,盈则损。故聪明广智,守以愚;多闻搏辩,守以俭;武力毅勇,守以畏;富贵广大,守以狭;德施天下,守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也。传曰:无始乱,无怙富,无恃宠,无违同,无傲礼,无骄能,无复怒,无谋非德,无犯非义。此九言,古人所以立身也。《玉钤经》曰:夫以明示者浅,有过不自知者弊,迷而不反者流,以言取怨者祸,令与心乖者废,後令缪前者毁,怒而无威者犯,好众辱人者殃,戮辱所任者危,慢其所敬者凶,貌合心离者孤,亲佞远忠者亡,信谗弃贤者惛,私人以官者浮,女谒公行者乱,群下外恩者沦,凌下取胜者侵,名不胜实者耗,自厚薄人者弃,薄施厚望者不报,赏而忘贱者不久,用人不得其正者殆,为人择官者失,决於不仁者险,阴谋外泄者败,厚敛薄施者彫。此理之大体也。
故《傅子》曰:立德之本,莫尚乎正心。心正而後身正,身正而後左右正,左右正而後朝廷正,朝廷正而後国家正,国家正而後天下正。故天下不正,修之家;家不正,修之朝廷;朝廷不正,修之左右;左右不正,修之身;身不正,修之心。所修弥近,所济弥远。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正心之谓也。
○理乱第十二
夫明察六主,以观君德,审惟九风,以定国常。探其四乱,覈其四危,则理乱可知矣。
何谓六主?荀悦曰:体正性仁,心明志同,动以为人,不以为己,是谓王主;克己恕躬,好问力行,动以从义,不以从情,是谓治主;勤事守业,不敢怠荒,动以先公,不以先私,是谓存主,悖逆交争,公私并行,一得一失,不纯道度,是谓衰主;情过於义,私多於公,制度逾限,政教失常,是谓危主;亲用谗邪,放逐忠贤,纵情逞欲,不顾礼度,出人游放,不拘仪禁,赏赐行私,以越公用,忿怒施罚,以逾法理,遂非文过,而不知改,忠言拥塞,直谏诛戮,是谓亡主。
何谓九风?君臣亲而有礼,百寮和而不同,让而不争,勤而不怨,唯职是司,此礼国之风也;礼俗不一,职位不重,小臣谗疾,庶人作议,此衰国之风也;君臣争明,朝廷争功,大夫争名,庶人争利,此乖国之风也;上多欲,下多端,法不定,政多门,此乱国之风也;以侈为博,以伉为高,以滥为通,遵礼谓之拘,守法谓之固,此荒国之风也;以苛为察,以利为公,以割下为能,以上为忠,此叛国之风也;上下相疏,内外相疑,小臣争宠,大臣争权,此危国之风也;上不访下,下不谏上,妇言用,私政行,此亡国之风也。
何谓四乱?《管子》曰:内有疑妻之妾,此家乱也;庶有疑嫡之子,此宗乱也;朝有疑相之臣,此国乱也;任官无能,此众乱也。
何谓四危?又曰:卿相不得众,国之危也;大臣不和同,国之危也;兵主不足畏,国之危也;民不怀其产,国之危也。此治乱之形也。
凡为人上者,法术明而赏罚必者,虽无言语,而势自治;法术不明而赏罚不必者,虽曰号令,然势是乱。是故势理者,虽委之不乱;势乱者,虽勤之不治。尧、舜拱己无为而有馀,势理也;胡亥、王莽驰骛而不足,势乱也。故曰:善者求之於势,不责於人。是故明主审法度而布教令,则天下治矣。
论曰:夫能匡世辅政之臣,必先明於盛衰之道、通於成败之数、审於治乱之势、达於用舍之宜,然後临机而不惑、见疑而能断。为王者之佐,未有不由斯者矣。
卷三·文下
○反经第十三
臣闻三代之亡,非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陈迹。苟非其人,道不虚行。
故《尹文子》曰:仁义礼乐、名法刑赏,此八者,五帝三王治世之术。故仁者,所以博施於物,亦所以生偏私;义者,所以立节行,亦所以成华伪;礼者,所以行敬谨,亦所以生惰慢;乐者,所以和情志,亦所以生淫放;名者,所以正尊卑,亦所人以生矜篡;法者,所以齐众异,亦所以生乖分;刑者,所以威不服,亦所以生凌暴;赏者,所以劝忠能,亦所以生鄙争。
《文子》曰:圣人其作书也,以领理百事,愚者以不忘,智者以记事,及其衰也,为奸伪,以解有罪而杀不辜;其作囿也,以奉宗庙之具,简士卒,戒不虞,及其衰也,驰骋弋猎,以夺人时其上贤也,以平教化,正狱讼,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泽施於下,万人怀德,至於衰也,朋党比周,各推其与,废公趋私,外内钳举,奸人在位,贤者稳处。《韩诗外传》曰:夫士有五反。有势尊贵,不以爱人行义理,而反以暴傲;家富厚,不以振穷救不足,而反以侈靡无度;资勇悍,不以卫上攻战,而反以侵凌私斗;心智惠,不以端计教,而反以事奸饰诈;貌美好,不以统朝莅人,而反以蛊女从欲。
太公曰:明罚则人畏慑,人畏慑则变故出;明察则人扰,人扰则人徙,人徙则不安其处,易以成变。
晏子曰:臣专其君,谓之不忠;子专其父,谓之不孝;妻专其夫,谓之嫉妒。《韩子》曰:儒者以文乱法,侠者以武犯禁。
子路拯溺而受牛谢。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於患也。子贡赎人而不受金於府。孔子曰:鲁国不复赎人矣。子路受而劝德,子贡让而止善。由此观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
慎子曰:忠未足以救乱代,而適足以重非。何以识其然耶?曰:父有良子而舜放瞽叟,桀有忠臣而过盈天下,然则孝子不生慈父之家,而忠臣不生圣君之下。故明主之使其臣也,忠不得过职,而职不得过官。
《鬼谷子》曰: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为之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代俗之所谓智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向之所谓智者,有不为盗积者乎?其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耶?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馀里。阖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里者,曷常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朝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耶?并与圣智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代而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跖之徒问於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无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後,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盗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矣。
由是言之,夫仁义礼乐、名法刑赏、忠孝贤智之道、文武明察之端,无隐於人,而常存於代,非自昭於尧汤之时,非故逃於桀纣之朝,用其道则天下理,用失其道而天下乱,故知制度者,代非无也,在用之而已。
○是非第十四
夫损益殊涂,质文异政,或尚权以经纬,或敦道以镇俗。是故前志垂教,今皆可以理违。何以明之?
《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语》曰:士见危致命。又曰:君子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
管子曰: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古语曰: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行者,不可存也。《吕氏春秋》曰:夫人以食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矣;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矣;有以用兵丧其国者,欲偃天下之兵,悖矣。杜恕曰:夫奸臣贼子,自古及今,未尝不有。百岁一人,是为继踵。千里一人,是为比肩。而举以为戒,是犹一噎而禁人食也。噎者虽少,饿者必多。
孔子曰:恶讦恶以为直。《管子》曰:恶隐恶以为仁者。魏曹义《至公论》曰:夫代人所谓恶扬善者,君子之大义;保明同好者,朋友之至交。斯言之作,盖闾阎之白谈,所以救爱憎之相谤,非笃正之至理、折中之公议也。世士不料其数,而系其言,故善恶不分,以覆过为宏也;朋友忽义,以雷同为美也。善恶不分,乱实由之;朋友雷同,败必从焉。谈论以当实为情,不以过难为贵;相以等分为交,不以雷同为固。是以达者存其义,不察於文;识其心,不求於言。
《越绝书》曰:衒女不贞,衒士不信。《汉书》曰:大行不细谨,大礼不让辞。
黄石公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司马错曰: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人;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後王业随之。
《传》曰: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语曰:礼义之不愆,何恤於人言?语曰:积毁销金,积谗磨骨,默羽溺舟,群轻折轴。
孔子曰:君子不器,圣人智周万物。《列子》曰: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故天职生覆,地职载井,圣职教化。
孔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孔子曰:晋重耳之有霸心也,生於曹、卫;越勾践之有霸心也,生於会稽。故居下而无忧者,则思不远;覆身而常逸者,则志不广。
《韩子》曰:古之人,目短於自见,故以镜观面;智疑於自知,故以道正己。《老子》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
唐且曰:专诸怀锥刀而天下皆谓之勇,西施被短竭而天下称美。《慎子》曰:毛嫱、西施,天下之至姣也,衣之以皮倛,则见者皆走;易之以元緆,则行者皆止。由是观之,则元緆色之助也,姣者辞之,则色厌矣。
项梁曰:先起者制服於人,後起者受制於人。《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史佚有言曰:无始祸。又曰:始祸者死。语曰:不为祸始,不为福先。
《慎子》曰:夫贤而屈於不肖者,权轻也;不肖而服於贤者,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使其邻家;及至南面而王,则令行禁止。由是观之,贤不足以服物,而势位足以屈贤矣。贾子曰:自古至今,与民为仇者,有迟有速耳,而民必胜之矣。故纣自谓天王也,而桀自谓天父也,已灭之後,民以骂之也。以此观之,则位不足以为尊,而号不足以为荣矣。
汉景帝时,辕固与黄生争论於上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固曰: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人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而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於首;履虽新,必贯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君有失行,臣不上号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杀而何?
太公曰:明罚则人畏慑,人畏慑则变故出;明赏则不足,不足则怨长。故明王之理人,不知所好,不知所恶。《文子》曰:罚无度则戳而无威,赏无度则费而无恩。故诸葛亮曰: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
《文子》曰:人之化上,不从其言,从其行也。故人君好勇,而国家多难;人君好色,而国家昏。秦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以思虑御勇土,吾恐楚之图秦也。
墨子曰: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曹子建曰:舍罪责功者,明君之举也;矜愚爱能者,慈父之恩也。《三略》曰:含气之类,皆愿得其申志。是以明君贤臣,屈己申人。
《传》曰:人心不同,其犹面也。曹子建曰:人各有好尚。兰茝孙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英之发,众人所乐,而墨子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语曰:以心度心,閒不容针。孔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管子》曰: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古语曰: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富不与侈期而侈自来。语曰:忠无不报。《左传》曰:乱代则谗胜直。
《韩子》曰:凡人之大体,取舍同则相是,取舍异则相非。《易》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雲从龙,风从虎。《易》曰: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语曰:一栖两雄,一泉无二蛟。又曰:凡人情以同妒。故曰:同美相妒,同贵相害,同利相忌。
《韩子》曰:释法术而以心理,尧舜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以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使中主守法术、拙匠执规矩,则万不失矣。《淮南子》曰:夫矢之所以射远贯坚者,弓弩力也;其所以中的剖微者,人心也。赏善罚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行者,精诚也。故弩虽强,不能独中;令虽明,不能独行。杜恕曰:世有乱人,而无乱法。若使法可专任,则唐、虞不须稷、契之佐,殷、周无贵伊、吕之辅矣。
虑不先定,不可以应卒;兵不先办,不可以应敌。《左传》曰:豫备不虞,故之善政。《左传》曰:士蒍谓晋侯曰:臣闻之,无丧而戚,忧必仇之;无戎而城,仇必保焉。《春秋外传》曰:周景王将铸大钱,单穆公曰:不可。古者天灾降戾,於是乎量资币、权轻重,以振救人。夫备预,有未至而设之,有至而後救之,是不相入也。可先而不备,谓之怠;可後而先之,谓之召灾。周固瀛国也,天未厌祸焉,而又离人以佐灾,无乃不可乎?
《左传》曰:古人有言:一日纵敌,数代之患也。晋楚遇於鄢,范文子不欲战,曰: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今三强服矣。敌,楚而已。唯圣人能内外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盍释楚以为外惧乎?
《三略》曰:无使仁者主财,为其多恩施而附於下。陶朱公中男杀人,囚於楚。朱公欲使其少子,装黄金千镒,往视之。其长男固请,乃使行。楚杀其弟。朱公曰:吾固必杀其弟。是长与我俱,见苦为生之难,故重其财。如少弟先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固轻弃之。今长者果杀其弟,事理然也,无足悲。
语曰:禄薄者不可与入乱,赏轻者不可与人难。《慎子》曰:先王见不受禄者,不臣;禄不厚者,不与入难。田单将攻狄,见鲁仲子。仲子曰:将军攻狄,弗能下也。何者?昔将军之在即墨,坐而织蕢,立而杖插,为士卒佳,此所以破燕。今将军东有液邑之奉,西有蕢上之娱,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鸟也。後果然。
语曰: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语曰:交接广而信衰於友,爵禄厚而忠衰於君。
《春秋後语》曰:楚春申君使孙子为宰,客有说春申君曰:汤以毫,武王以高阝,皆不过百里,以有天下。今孙子贤人也,而君藉之百里之势,臣窃为君危之。春申君曰:善。於是使人谢孙子。孙子去之赵,赵以为上卿。客又说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八齐,鲁弱而齐强。夫贤者之所在,其君未尝不尊,其国未尝不荣也。今孙子贤人也,君何为辞之?春申君又曰:善。复使人请孙子。
韩宣王谓扔留曰:吾两欲用公仲、公叔,其可乎?对曰:不可。晋用六卿而国分,简公用田成、阚止而简公弑,魏两用犀首、张仪而西河之外亡。今王两用之,其多力者,内树其党;其寡力者,又籍於外权。群臣或内树其党,以擅王命;或外为势交,以裂其地,则王之国危矣。又曰:公孙衍为魏将,与其相田需不善。季文子为衍说魏王曰:王独不见夫服牛骖骥乎?不可百步。今王以衍为可使将,固用之也。而听相之计,是服牛骖骥之道。牛马俱死而不成其功,则王之国伤矣。愿王察之。《傅子》曰:天地至神,不能同道而生万物;圣人至明,不能一检而治百姓。故以异致同者,天地之道也;因物制宜者,圣人之治也。既得其道,虽有相害之物,不伤乎治体矣。水火之性,相灭也。善用之者,陈鼎釜乎其閒,爨之煮之,而能两尽其用,不相害也。天下之物,为水火者多矣,何忧乎相害?何患乎不尽其用也?《易》曰: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
陈登为吕布说曹公曰:养吕布,譬如养虎,常须饱其肉,不饱则噬人。曹公曰:不似卿言。譬如养鹰,饥则为人用,饱则飏去。
刘备来奔曹公,曹公以之豫州牧。或谓曹公曰:备有雄志,今不早图,後必为患。曹公以问郭嘉。嘉曰:有是。然公提剑起义兵,为百姓除暴,推诚仗信,以召隽桀,犹惧其未来也。今备有英雄之名,以穷归已而害之,以害贤为名,则智士将自疑,回心择主,公谁与定天下者?夫除一人之患,以沮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不可不察。曹公曰:善。《傅子》称郭嘉言於太祖曰:备有雄志而甚得众心。关羽、张飞,皆万人之敌也,为之死用。以嘉观之,其谋未可测也。古人有言曰: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宜早为之所。曹公方招怀英雄,以明大信,未得从嘉谋。
《家语》曰:子路问孔子曰:请释古之道,而行由之意,可乎?子曰:不可也。昔东夷慕诸夏之礼,有女而寡,为内私婿,终身不嫁。不嫁则不嫁矣,然非贞节之义矣。仓吾娆取妻而美,让与其兄,让则让矣,然非礼酿之让也。今子欲舍古之道而行子之意,庸知子意以非为是乎?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书》云:事弗师古,以克永代,匪说攸閒。赵武灵王欲胡服,公子成不悦。灵王曰:夫者所以便用,礼者所以便事。圣人观乡而顺宜,因事而制礼,所以利其人而厚其国。夫剪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人也;黑齿雕题,鳀冠秫缝,犬戎之国也。故礼服莫同,而其便一也。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是以圣人谋可以利其国,不一其用;谋可以便其礼,不法其故。儒者一师而俗异,中国同礼而离教,况於山谷之便乎?故去就之变,智者不能一;远迩之服,贤圣莫能同。穷乡多异俗,曲学多殊辩。今叔父之言,俗也;吾之所言,以制俗也。叔父恶变服之名,以忘效事之实,非寡人之所望也。公子成遂胡服。
移风易俗,莫善於乐。《孟子》曰:天道因则大,化则细。因也者,因人之情也。
李寻曰:夫以喜怒赏诛,而不顾时禁,虽有尧舜之心,犹不能致和平。善言古者,必有效於今;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设上农夫欲令冬田,虽肉袒深耕,汗出种之,犹不生者,非人心不至,天时不得也。《易》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于时,其道光明。《书》曰:敬授人时。故古之王者,尊天地、重阴阳、敬四时月令、顺之以善政,则和气可立致,犹抱鼓之相应也。太公谓武王曰:天无益於兵,胜而将所居者九。曰法令不行而任侵诛,无德厚而日月之数,不顺敌之强弱而幸於天,无智虑而候氛气,少勇力而望天福,不知地形而归过於时,敌人怯弱、不敢墼而信龟策,士卒不勇而法鬼神,设伏不巧而任背向之道。凡天地鬼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不可以决胜败,故明将不法。司马迁曰:阴阳之家,使人拘而多忌。范晔曰:阴阳之道,其弊也巫。翼奉曰:治道之要,在知下之邪正。人诚向正,虽愚为用;若其怀邪,智益为害。夫人主莫不爱己也。莫知爱己者,不足爱也。故桓子曰:捕猛兽者,不令美人举手;钓旦鱼者,不使稚子轻预。非不亲也,力不堪也。奈何万乘之主,而不择人哉?故曰:夫犬之为猛,有非则鸣吠,而不遑於夙夜。此自效之至也。昔宋人有沽酒者,酒酸而不售。何也?以有猛犬之故。夫犬知爱其主,而不能为其主虑酒酸之患者,智不足也。
语曰:巧诈不如拙诚。晋惠帝为太子,和峤谏武曰:季世多伪,而太子尚信,非四海之主,忧不了陛下家事。武帝不从。後惠帝果败。
《左传》曰:孔子叹子产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人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也哉!《论语》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汉文帝登虎圈,美啬夫口辩,拜为上林令。张释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又问曰:东杨侯张相如,何如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弊,徒文具耳。亡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至於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辞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而靡,争口辩,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於影响,举错之閒,不可不审。帝乃止。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已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虽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扬雄以为赋者,将以讽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於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於正,然觉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讽帝。帝反缥缥有凌雲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类俳优,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君子,诗赋之正也。
《淮南子》曰:东海之鱼名枼,比目而行;北方有兽,名曰娄更,食更候;南方有鸟,名曰鹣,比翼而飞。夫鸟兽鱼枼,犹知假力,况万乘之主乎?独不知假天下之英雄俊士,与之为伍,岂不痛哉?狐卷子曰:父贤不过尧而丹朱放,兄贤不过周公而管蔡诛,臣贤不过汤武而纣伐。况君之欲治,亦须从身始,人何可恃乎?
孔子曰:不患无位,患己不立。孔子厄於陈蔡,子路愠见曰:昔闻诸夫子:积善者,天报以福。今夫子积义怀仁久矣,奚居之穷也?子曰:由!未之识也。吾语汝:以仁者为必信耶?则伯夷叔齐为不饿首阳;汝以智者为必用耶?则王子比干不见剖心;汝以忠者为必报耶?则关龙逢不见刑;汝以谏者为必听耶?耶伍子胥不见杀。夫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才也。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众矣,何独仁哉?
神农形悴,唐尧瘦臞,舜黎黑,禹胼胝,伊尹负鼎而干汤,吕望鼓刀而入周,墨翟无黔突,孔子无暖席,非以贪禄位,将欲下之利,除万人之害。李斯以书对秦二世云:中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桎,若尧禹然,故谓之桎也。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夫尧禹以身徇天下,谓之桎者,不亦宜乎?
《论语》曰:举逸人,天下人归心焉!魏文侯受艺於子夏,敬段干木,过其庐,未尝不式。於是秦欲伐魏,或曰:魏君贤,国人称仁,上下和洽,未可图也。秦王乃止。由此得誉於诸侯。《韩子》曰:夫马似鹿,此马直千金。今有千金之马,而无一金之鹿者,何也?马为人用,而鹿不为人用。今处士不为人用,鹿类也。所以太公至齐而斩华士,孔子为司寇而诛少正卯。赵主父使李疵视中山可攻否,还报曰:可攻也。其君好见岩穴之士、布衣之人。主父曰:如子之言,是贤君也,安可攻?李疵曰:不然。上显岩穴之士,则战士殆;上尊学者,则农夫惰。农夫惰则国贫,战士殆则兵弱。兵弱於外,国贫於内,不亡何待?主父曰:善。遂灭中山。
《汉书》曰:陈平云:吾多阴谋,道家所禁。吾世即废亡已矣,终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其後元孙坐酎金失侯。後汉范晔论耿弇曰:三代为将,道家所忌。而耿氏累叶以功名终,将用其兵,欲以杀止杀乎?何其独能崇也?
《易》曰:崇高莫大於富贵。又曰:圣人之大宝曰位。孙子为书谢春申君曰:鄙谚曰:厉人怜王。此不恭之言也。虽然,古无虚谚,不可不审察也。此为杀死亡之主言也。夫人主年少而矜材,无法术以知奸,则大臣主断图私,以禁诛於已也。故杀贤长而立幼弱,废正嫡而立不义,《春秋》戒之。曰:楚王子围聘於郑,未出境,闻王病,反问病,遂以冠缨绞王杀之,因自立也。齐崔杼之妻美,庄公通之。崔杼率其党而攻庄公,庄公走出,逾於外墙,射中其股,遂杀之,而立其弟。近代李兑用赵,饿主父於沙丘,百日而杀之。淖齿用齐,擢闵王之筋,悬於庙梁,宿昔而死。夫厉虽肿胞之疾,上比前代,未至绞缨射股也;下比近代,未至擢筋饿死也。夫杀死亡之主,心之忧劳、形之困苦,必甚於厉矣。由此观之,厉虽怜王,可也。
《易》曰:备物致用。立成器之以为天下利者,莫大於圣人。《庄子》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教之,则并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耶?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非窃仁义圣智耶?故逐於大道。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虽有轩晚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论语》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滥矣。《易》曰:穷则变,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太史公曰:鄙人有言: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非虚言也!今拘学成抱咫尺之义,久孤於代,岂若卑论侪俗,与代沈浮而取荣名哉?
东平王苍曰:为善最乐。语曰:时不与善,己独由之。故曰:非妖则妄。
庞统好人伦,勤於长养,每所称述,多过於才。时人怪而问之,统曰:当今天下大乱,正道凌迟,善人少而恶人多。方欲兴风俗,长道业,不美其谈,则声名不足慕也。不足慕,企而为善者少矣。今拔十失五,犹得其半,而可以崇迈代教,使有志者自励,不亦可乎?《人物志》曰:君子知损之为益,故功一而美二;小人不知自益之为损,故伐一而并失。由此观之,则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是故卻至上人,而柳下滋甚;王叔好争,而终於出奔。蔺相如以回车取胜於廉颇,寇恂以不斗取贤於贾复。物势之反,乃君子所谓道也。
《孝经》曰:居家理,治可移於官。郦生落魄,无以为衣食业。陈蕃云:大丈夫当扫天下,谁能扫一室?
公孙宏曰:力亍近乎仁,好问近乎智,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知所自理。知所以自理,然後知所以理人。天下未有不能自理,而能理人者也。此百代不移之道。《淮南子》曰:夫审於毫釐之计者,必遗天下之数;不失小物之选者,惑於大事之举。今人才有欲平九州、存危国,而乃责之以闺閤之礼,修乡曲之俗,是犹以斧鬋毛、以刀伐木,皆失其宜矣。
商鞅谓赵良曰:子之观我理秦,孰与五羖大夫贤乎?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鬻於秦客,披竭饭牛。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史记》曰:蔺相如因宦者缪贤见赵王。又曰:邹衍作《谈天论》,其语闳大不经,然王公大人尊礼之。適梁,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如燕,昭王拥篲先驱。岂与仲尼色陈蔡、孟轲困於齐梁同乎哉?卫灵公问阵於孔子,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持方柄欲纳圜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负鼎而辅汤以王。百里奚饭牛,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邹衍其言虽不轨,亦将有牛鼎之意乎?
陈仲举体气高烈,有王臣之节;李元礼忠平正直,有社之能。陈留蔡伯喈以仲举强於犯上,元礼长於接下,犯上为难,接下为易,宜先仲举而後元礼。姚信云:夫皋陶戒舜,犯上之徵也;舜理百揆,接下之效也。故陈平谓王陵,言面折庭静,我不如公;至安刘氏,公不如我。若犯上为优,是王陵当高於良平、朱雲当胜於吴邓乎?
《史记》曰:韩子称儒者以文乱法,而侠士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於世。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读书怀独行,议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今游侠,其行虽不轨於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虞舜於井廪,伊尹负鼎俎,傅说匿於傅险,吕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奚饭牛,仲尼厄匡、蔡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遭此菑,况以以中材而涉近代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者耶?诚使乡曲之侠,与季次、原宪七权量力,效功於当代,不同日而论矣。曷足小哉?《汉书》曰:天子建国,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庶人,各有等差。是以人服事其上,而下无凯觎。孔子曰:天子有道,政不在大夫。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脩所职。越职有诛,侵官有罚,故上下相顺,而庶事理焉。周室既微,礼乐征伐出自诸侯。桓、文之後,大夫世权,陪臣执命。陵夷至於战国,合纵连横,力政争强。由是列国公子,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皆籍王公之势,为游侠;鸡鸣狗盗,无不宾礼。而赵木相虞卿,弃国捐君,以固穷交魏齐之厄;信陵无忌,窃符矫命,杀将专师,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诸侯,彰名天下,扼腕而游,谈者以四豪称首。於是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矣。及至汉兴,禁网疏阔,未之匡改也。魏其、武安之属,竞逐於京师;郭解、剧孟之徒,驰鹜於闾阎,权行州域,力折公侯,众庶荣其名迹,觊而慕之。虽陷刑辟,自与杀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曾子曰:上失其道,人散久矣。非明王在上,示之好恶,齐之以礼法,人曷由知禁而反正乎?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国,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六国之罪人也。况於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微,窃杀生之权?其罪也,不容於诛矣。
《尸子》曰:人臣者,以进贤为功;人主者,以用贤为功也。《史记》曰:鲍叔举管仲,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苏建常责大将军青,至重而天下之贤士人夫毋称焉,愿观古今名称所招择贤者。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尝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黜扒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其为将如此。
班固云:昔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诸家之术,蜂起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譬犹水火相灭,亦能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事虽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此之谓也。
○適变第十五
昔先王当时而立法度,务而制事,法宜其时则理,事適其务故有功。今时移而法不变,务易而事以古,是则法与时诡,而时与务易。是以法立而时益乱,为而事益废。故圣人之理国也,不法古,不脩今,当时而立功,在难而能免。由是言之,故知若人者,各因其时而建功立德焉!何以知其然耶?
桓子曰:三皇以道治,五帝用德化,三皇由仁义,五霸用权智。五帝以上久远,经传无事,唯王霸二盛之美,以定古今之理焉。夫王道之治,先除人害,而足其衣食,然後教以礼仪,而威以刑诛,使失好恶去就。是故大化四凑,天下安乐。此王者之术。霸功之大者,尊君卑臣,权统由一,政不二门,赏罚必信,法令著明,百官脩理,威令必行。此霸者之术。《道德经》曰:我无为而人自化。《文子》曰:所谓无为者,非谓引之不来、推之不往,谓其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功、推自然之势也。故曰: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舲舟、泛江湖;伊尹贤相也,而不能与胡人骑原马、服驺駼;孔墨博通也,而不能与山居者入榛薄、出险阻。由是观之,人智之於物浅矣,而欲以炤海内、存万方,不因道里之数,而专己之能,则其穷不远。故智不足以为理,勇不足以为强,明矣!然而君人者在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夫冬日之阳、夏日之阴,万物归之,而莫之使。至精之感,弗召自来。待目而昭见,待言而使令,其於理难矣。皋陶喑而为大理,天下无虐刑;师旷瞽而为太宰,晋国无乱政。不言之令、不视之见,圣人所以为师,此黄老之术也。
孔子閒居,谓曾参曰:昔者明王内脩七教,外行三至,七教修而可以守,三至行而可以征。明王之守也,则必折冲千里之外;其征也,还师衽席之上。曾子曰:敢问七教。孔子曰:上敬老则下益孝,上敬齿则下益悌,上乐施则下益亮,上亲贤则下择交,上好德则下无隐,上恶贪则下耻争,上廉让则下知节,此之谓七教也。昔明王之治人也,必裂而封之,分属而理之,使之有司月省而时考之。进贤良,退不肖,哀鳏寡,养孤独,恤贫穷,诱孝悌,选才能,此七者修,则四海之内,无刑人矣。上之亲下也如腹心,则下之亲上也,如幼子之於慈母矣;其於信也如四时,而人信之也,如寒暑之必验。故视远若迩,非道迩也,见明德也。是以兵革不动而威,用利不施而亲,此之谓明王之守、折冲千里之外者也。曾子曰:何谓三至?孔子曰:至礼不让,而天下理;至赏不费,而天下之士悦;至乐无声,而天下之人和。何则?昔者明王必尽知天下良士之名。既知其名,又知其实。既知其实,然後因天下之爵以尊之,此谓至礼不让而天下治。因天下之禄,以富天下之士,此之谓至赏不费而天下之士悦。如此则天下之明誉兴焉,此谓之至乐无而天下之人和。故仁莫大於爱人,智者莫大於知贤,政者莫大於能官。有德之君,修此三者,则四海之内供命而已矣。此之谓折冲千里之外。故曰:明王之征,犹时雨之降,至则悦矣。此之谓还师衽席之上。故扬雄曰:六经之理,贵於未乱;兵家之胜,贵次未战。此孔氏之术也。
《墨子》曰:古之人未知宫室,就陵阜而居,穴而处。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高足以避润湿,边足以圉风寒,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不以为观乐也。故天下之人,财用可得而足也。当今之王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敛於百姓,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为宫室若此,故左右皆法而象之,是以财不足以待凶饥、振孤寡,故国贫而难理也。为宫室不可不节。古之人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暖,夏则不轻而清。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圣人作,诲妇人,以为人衣。为衣服之法:冬则练帛,足以为轻暖;夏则絺绤,足以为轻清,谨此则止,非以荣耳目、观愚人也。是以其人用俭约而易治,其君用财节而易赡也。当今之王,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必厚敛於百姓,以为文彩靡曼之衣,铸金以为钩,珠玉以为佩。由此观之,其为衣服,非为身体,此为观好也。是以其人淫僻而难治,其君奢侈而难谏。夫以奢侈之君,御淫僻之人,欲国无乱,不可得也。为衣服不可不节。此墨翟之术也。
商子曰:法令者,人之命也,为治之本。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为百,由名分之未定也。卖兔满市,盗不敢取者,由名分之定也。故名分未定,虽尧、舜、禹、汤,且皆加务而逐之;名分已定,则贫不敢取。故圣人之为法令也、置官也、置吏也,所以定分也。名分定,则大诈贞信、巨盗愿悫,而各自治也。《申子》曰:君如身,臣如手。君设其本,臣操其末。为人君者,操契以责其名。名者,天地之网,圣人之符。张天地之网,用圣人之符,则万物无所逃矣。动者摇,静者安,名自名也,事自定也。是以有道者,因名而正之,随事而定之。昔者尧之治天下也,以名,其名正则天下治。桀之治天下也,亦以名,其名倚而天下乱。是以圣人贵名之正也。李斯书曰:韩子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於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夫轻罪具督,而况有重罪乎?故人弗敢犯矣。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则亦不察於圣人之论矣。此商鞅、申、韩之术也。
由是观之,故知治天下者,有王霸焉,有黄老焉,有孔墨焉,有申商焉,此其所以异也。虽经纬殊致,救弊不同,然康济群生,皆有以矣。今议者或引长代之法,语救弊之言;或引帝王之风,讥霸者之政,不论时变,而以饰说。故是非论,纷然作矣。言伪而辩,顺非而泽,此罪人也。故君子禁之。
○正论第十六
孔子曰:六艺於理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导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故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於《诗》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於《书》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於《乐》也;洁净精微而不贼,则深於《易》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於《礼》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於春秋也。
自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战国纵横,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散乱矣。
儒家者,盖出於司徒之官,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於六经之中,留意於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此其最高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僻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此僻儒之患也。道家者,盖出於史官,历纪成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者之术也。合於尧之克让、《易》之谦谦,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乐、兼弃仁义,独任清虚,何以为治?此道家之弊也。
阴阳家者,盖出於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於禁忌,泥於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此阴阳之弊也。
法家者,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此其所长也。及刻者为之,则亡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残贼至亲,伤恩薄厚,此法家之弊也。
名家者,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此其所长也。及缴者为之,则钩鈲析乱而已,此名家之弊也
黑家者,盖出于清庙之官,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示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乐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此墨家之弊也。
纵横家者,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使乎使乎!言当权事制宜,受命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此纵横之弊也。
杂家者,盖出於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理之无贯,此其所长也。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此杂家之弊也。
农家者,盖出於农稷之官,播百穀,劝耕桑,以足衣食。孔子曰:所重人食。此其所长也。及鄙者为之,则欲君臣之并耕,悖上下之序,此农家之弊也。
《文子》曰:圣人之从事也,所由异路而同归。秦楚燕魏之歌,异转而皆乐;九夷八狄之哭,异声而皆哀。夫歌者,乐之微也;哭者,哀之效也。愔愔於中,而应於外,故在所以感之矣。
论曰:范晔称百家之言政者尚矣,大略归乎宁固根柢、革易时弊也,而遭运无恒,意见偏杂,故是非之论,纷然相乖。尝试论之:夫世非胥庭,人乖彀饮,理迹万肇,情故萌生。虽周物之智,不能研其权变;山川之奥,未足况其纡险。则应俗適事,难以常条。何以言之?若夫元圣御代,则大同极轨。施舍之道,宜无殊典,而损益异运,文朴递行。用明居晦,回穴於曩时;兴戈陈俎,参考於上世。及至戴黄屋、服絺衣,丰薄不齐,而致治则一。亦有宥公族、黥国仇,宽躁已隔,而防非必同。此其分波而共源,百虑而一致者也。若笃偏情矫用,则枉直必过。故葛屦履霜,弊由崇俭;楚楚衣服,戒在穷奢。疏禁厚下,以尾大陵弱;敛威峻法,以苛薄分崩。斯曹、魏之刺,所以明乎《国风》;周、秦末轨,所以彰於微灭。故用舍之端,兴败资焉。是以繁简唯时,宽猛相济。刑书镌鼎,事有可详;三章在令,取贵能约。太叔致猛政之衰,国子流遗爱之涕,宣孟改冬日之和,平阳循画一之法。斯实弛张之宏致,庶可以徵其统乎?数子之言,当世失得,皆悉究矣。然多谬通方之训,好中一隅之说。贵清净者,以席上为腐议;束名实者,以枉下为诞辞。或推前王之风,可行於当年;有引救弊之规,宜流於长世。稽之笃论,将为蔽矣。由此言之,故知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不失其时,其道光明。非至精者,孰能通於变哉?
卷四·霸纪上
○霸图第十七
臣闻周有天下,其理三百馀年。成之隆也,刑错四十馀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馀年。故五伯更起。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凌弱,众暴寡。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人之始苦也。於是强国务攻,弱国务守,合纵连衡,驰车毂击,介胄生虮虱,人无所告诉。及至秦蚕食天下,并吞战国,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法严政峻,谄谀者众,使蒙恬将兵北攻胡、尉他将卒以戍越,宿兵无用之地,人不聊生。始皇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於陈,武臣、张耳举於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杰并起,而亡秦族矣。
汉高祖名邦,字季,姓刘氏,沛国丰邑人,为泗上之亭长。秦二世元年,陈胜等起,胜自立为楚王。沛人杀其令,立高祖为沛公。时项梁止薛,沛公往从之,共立义帝。约曰:先入咸阳者王之。秦将章邯,大败项梁於定陶。梁死,章邯以为楚不足忧,乃北伐赵。楚使项羽等救赵,遣市别将西入关。沛公遂攻宛,降之。攻武关,大破秦军。入咸阳,与秦人约法三章,遣兵拒关,欲王关中。是时项羽破秦军於河北,率诸侯兵四十万至鸿门,欲击沛公。沛公因项羽自解于羽。羽蒙遂杀子婴而东都彭城,立沛公为汉王、王巴汉。於是用韩信策,乃东伐,还定三秦。田荣怨项王之不己立,杀田市,自立为齐王。羽北击灭齐,而使九江王杀义帝於郴。汉王为之缟素发丧,临三日,以告诸侯。汉王因项羽之击齐,率诸侯衣师五十六尤,东袭楚,破彭城。羽闻之,留其将击齐,自以精兵三万归击汉。汉王与羽大战彭城下,汉王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孰能为使淮南王黥布,令发兵背楚,贸项王於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万全。随何乃使淮南,说布背楚。汉王如荥阳,使韩信击魏王豹,虏之。汉遂与楚相距於荥阳。楚围汉王,用陈平计,閒得出。入关收兵,欲复东,辕生说汉王出军宛叶间,引项王南渡,使韩信等得集河北。羽兵果引兵南渡,如其策。韩信与张耳以兵数尤,东下井陉,击赵,破之。乃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汉王从之。十二月,汉王拒楚於成皋,享师欲复战。郎中郑忠说曰:王高垒深壁,勿与战。使刘贾佐彭超入楚地,焚其积聚,破楚师必矣。项羽乃东击彭越,留曹咎守成皋。时汉数困荥阳成皋,计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距楚。用郦生计,复守成皋。羽初东,嘱曹咎曰:汉即挑战,慎勿与战,勺令汉得东而已。咎乃出战死。汉王遂进兵取成皋。羽闻咎破,乃还军广武閒,为高坛,置太於其上。汉王遣侯公说羽,求太公。羽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为汉、以东为楚,归汉王父母及吕后。项王解而东。汉王欲西,张良曰:今汉有天下大半,而诸侯皆附,楚兵疲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不如因其东而取之。汉王乃追羽,与齐王韩信、魏相彭越期会击楚,皆不会。用张良计,信等皆引兵羽垓下,遂灭项氏。都洛阳,用娄敬策,徙都长安有告楚王韩信反,用陈平计擒之,废为准阴侯。陈豨为代相。与朝信、王黄等反,豨自立为代王。上自往破之。尉他王南越,反。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绶,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高祖在位十二年,崩,年六十二。惠帝立,吕后临政。景帝时,吴楚反,征平之。崩,太子彻立。崩,子勿陵立。崩,立武帝孙昌邑王贺。废,立武帝曾孙询。崩,立太子奭。崩,立太子骜。崩,立宣帝孙定陶恭王子欣。崩,立帝弟中山孝王衎。伪新室王莽者,成帝舅王曼之子,元帝王皇后之侄也。元帝崩,成帝即位,以元舅凤为大司马,兄弟五人皆为侯。曼早卒。凤将薨,以莽讬太后,封为新都侯。五侯竞为潜,起各第舍。莽幼孤贫,独折节恭谨,当世名士,多为莽言。上由是贤之,拜为侍中。时帝废许后,立赵飞燕。飞燕女弟为昭仪。昭仪害後宫皇子,帝无嗣,乃立定陶王忻为皇太子。莽以发定陵侯淳于长大奸,拜为大司马,时年三十八。成崩,哀帝即位,立皇后傅后,封后父傅晏为孔乡侯、帝母丁后曰恭皇太后、舅丁明为安阳侯。莽乞骸骨,避丁傅也。哀帝崩,时莽以侯在第。太皇太后令莽备佐丧事,复为大司马,徵立中山王为帝。太皇太后临朝,莽秉政,百官总己以听於莽。平帝崩,莽徵宣帝玄孙广成侯子婴立之,年三岁。遂谋居摄,如周公故事。东都太守翟义反,败死。莽自谓威德日盛,获天人之助,用铜匮符命,遂即真。其九年,赤眉贼起。十四年,世祖起兵,与王匡等共立刘圣公为更始皇帝。莽遣王寻、王邑击更始,二公败於昆阳。汉兵遂入城中,人皆降。莽走渐台,藏於室中北隅。閒校尉公孙宾就斩莽,遂传首诣更始於宛。
世祖光武皇帝讳秀,字文叔,南阳蔡阳人,高皇帝之九代孙也。王莽末,天下连岁灾蝗,寇盗蜂起。时世祖避吏新野,因卖穀宛,宛人李通以图谶说世祖。世祖於是与通弟李轶起於宛,兄伯升起於舂陵,邓晨起新野,会众兵击长聚。新市人王匡等立刘圣公为天子,而害伯升,号更始元年,更始使世祖为偏将军,徇昆阳。王莽闻汉帝立,大惧,号大司徒王寻、大司空王邑,将兵百万,击世祖於昆阳。世祖破之。三辅豪杰,共诛王莽,传首诣宛。更始以世祖行大司事,持节北渡河,镇慰州郡。王郎诈为成帝子子舆,立为天子,都邯郸,遣使降下郡国。世祖灭之。世祖威声日盛,更始疑虑,乃遣使立世祖为萧王,令罢兵,与诸将有功者还长安。遣苗曾为幽州牧,韐顺为上谷守,并北之部。世祖辞不就徵,斩苗曾等,自是始贰於更始。是时长安政乱,四方背叛,皆平之。赤眉贼入函关,攻更始。世祖乃遣邓禹引兵而西,以乘更始赤眉之乱。於是诸将上尊号,笃命有司设坛於鄗南千秋亭五城陌,即皇帝位。十月,驾东幸洛阳,赤眉降。平隗嚣,灭公孙述,天下大定,崩於南宫,时年六十三。末孙灵帝用奄人曹节等,矫制诛太傅陈蕃、李膺,其党人皆楚锢。中平九年,黄中贼起。灵帝崩,太子辩即位。董车入朝,因废帝为宏农王,而立献帝。李傕逼帝东迁,曹操迁市都许。操薨,帝逊位于曹丕。
魏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姓曹,讳操,字孟德,灵帝时为典农校尉。汉末,奄竖擅权。何进谋诛奄竖,太后不听。进乃召四方猛将,使引兵向京师,欲以恐劫太后。董卓至,废帝为宏农王,而立献帝。京师大乱。太祖亡出关,至陈留,散家财,合义兵於已吾。与後将军哀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渤海太守远绍,同时俱起,众各数万,推绍为盟主,曹公行称奋武将军。卓闻兵起,乃徙天子都长安。卓留兵屯洛阳。司徒王允与吕布杀卓。杨奉、韩暹以天子还洛阳。太祖至洛阳卫京邑,暹遁走。太祖以洛阳烧焚残破,奉天子都许下。诏责袁绍以地广兵强,专自树党,不闻勤王之师。绍遂攻许。太祖破之官渡,绍呕血死。太祖讨绍子谭尚於黎阳。尚与熙奔辽东。太守公孙康斩尚、熙,送其首,遂平河北。太祖征刘表,会表卒,子琮降。关中诸将马超、韩遂、成宜等反,曹公破之。天子策命公为魏王。二十五年,薨於洛阳。子丕嗣,受汉禅。崩,子睿嗣,崩,子齐王芳立。废,高贵乡公髦立。废,常道乡公璜立。璜禅晋。
晋祖宣皇帝名懿,字仲达,姓司马,河内温人也。仕於魏武之世,历文、明二帝,居将相之位,平孟达,灭公孙度,擒王陵。魏明帝崩,遗诏使帝为太尉,与大将军曹爽辅少主。帝诛曹爽。宣帝崩,子师代为相。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反,征平之。景帝崩,弟昭代为相,辅政为司空。诸葛诞据寿春反,奉诏平之。伐蜀,擒刘禅。于时政出於权臣,人君主祭而已。魏帝不能容,自勒兵攻相府。太祖用长史贾充计,逆战,舍人成济执杀魏帝。太祖崩,子炎受魏禅。既受魏禅。用羊祜、杜预计,征吴平之。立二十五年朋,太子衷立。惠帝不惠,妃贾充女为皇后。后秉权,杀杨骏,废太后,诛太宰汝南王亮、太保卫瓘,戮楚王玮,殒太子遹,用赵王伦为相国。伦恶司空张华、仆射裴頠正直,矫诏诛之。伦遂篡帝位。於是齐王攸之子冏,与帝弟成都王颖等,起义兵诛伦。颖於是镇邺。并州刺史东瀛公腾、安北将军王凌,又起兵讨颖。颖败,挟天子南奔洛阳。後惠帝复位,帝弟长沙王又谮冏,诛之。由是戎狄并兴,四方阻乱,遂分为三十六国。惠帝立十四年崩,弟豫章王炽立,都长安,为胡贼所杀。怀帝崩,立吴王晏子业。
中宗元皇帝睿笃兴於江东。帝在位十六年崩,太子绍立。王敦威哲内外,将谋为逆,肃宗征破之。三年,肃宗崩。至简文帝为第三子孝武帝昌明立,羝贼苻坚寇淮南。晋冠军将军谢玄等大破坚於淝水。坚还长安。二十一年,帝崩。後遂干弋相继。至安帝为桓玄所篡,宋祖裕平玄。至恭帝,遂于宋。
高祖武皇帝姓刘,名裕,字德舆,彭城人。桓玄篡晋,高祖与刘毅、何无忌等,潜谋匡复,起兵平玄,奉天子反正,因居将相之任,封豫章郡公。蜀贼谯纵称王,高祖遣将征平之。姚泓僭号於西京,高祖征平之,擒泓。苏卑慕容超据守青州,称燕王,高祖征,擒超。贼卢循据南海,因高祖北伐燕,乘虚下袭建业。高祖还,乃平之。刘毅据荆州,贰於高祖。高祖遣将征,诛毅。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反,征之。晋帝加祖位相国,总百揆,扬州牧,封十郡,为宋公。晋安帝崩,大司马琅琊王即位,徵帝入辅,禅位於宋。永初元年六月丁卯,即帝位於南郊。设坛,柴燎告天。礼毕,备法驾幸建康宫,临太极前殿,太赦改元。在位三年,崩。立太子义符。废,立宜都王义隆。弑,立武陵王骏。崩,立太子子业。崩,立湘东王彧。崩,立太子昱。崩,立顺帝淮,逊位於齐萧道成。凡八代,六十年。
齐太祖高皇帝讳道成,姓萧氏,东海兰陵人也,为辅国将军。宋明帝初,会稽太守寻阳王子房反,在东诸郡起兵。徐州刺史薛安都据彭城,归魏,遣从子索儿攻淮阴。晋安王勋遣临川内史张淹自鄱道入三吴。帝并讨平之。使镇淮阴,七年徵还都。至,拜常侍。明帝崩,遗诏使与袁粲其掌机事。江州刺史桂阳王休范举兵反,帝讨平之。迁中领军。苍梧王深相猜忌,常语左右阳玉夫伺织女渡报我。是夜七夕,玉夫惧,取千牛刀杀之。帝乃迎立顺帝。州刺史沈攸之反,帝讨之。进位相国,封齐公,备九锡。四月,宋帝禅位于齐。甲午,即皇帝位于南郊,柴燎告天。礼毕,备法驾幸建康宫,临太极前殿,大赦改元。建元四年崩,立太子赜。崩,之矣昭业。崩,立弟昭文。废,立西昌侯鸾。崩,立太子宝卷。崩,立和帝宝融,以位禅梁。
梁高祖武皇帝名衍,姓萧氏,为巴陵王法曹,後为竟陵王子良八友。魏将王肃攻司州,帝破之,以功封建康邵男。齐明帝崩,东昏即位,遗诏以帝为都督雍州刺史。长兄懿被害,帝起义。戊申,帝发自襄阳。郢、鲁诸诚及诸将并降。壬午,帝镇石头,命众军围六门。卫尉张稷暂东昏,以黄油裹首送军。平京邑,齐和帝以位禅梁。帝即位。太清元年,齐司徒侯景以十三州内属。侯景反,至京师,幽帝而崩。侯景立武帝太子纲为帝,又为景所杀。湘东王绎於荆州,使王僧辩等平侯景,传首江陵。景平,湘东王即位于江陵。魏使万纽于谨来攻,梁王萧察率众会之。帝见执,魏人戕帝。江陵既陷,王僧辩、陈霸先等议立帝子方智於江州,奉迎至建邺即位。太平二年,禅位于陈。
高祖武皇帝姓陈氏,名霸先,吴兴长城人也。梁武帝时,为直閤将军。侯景反,高祖率所领与侯景大战,侯景败死。湘东王即位,授南徐州刺史,还镇京口。驭圣三年,西魏攻陷西台,高祖与王僧辩立晋安王,进帝位。司空僧辩又与齐氏和亲,纳贞侯。高祖以为不义,潜师袭王僧辩于石头,克之。是夜缢僧辩,贞阳侯逊位。晋安王复位。徐嗣徽北引齐师,遣萧轨等四十六将,济江至幕府山。高祖并破之,进位丞相,进爵为陈王。永定三年,梁帝禅位於陈。三年,上崩,立弟子茜。崩,立太子伯宗。废,立顼。崩,立太子叔宝,是为长城公也。叔宝在东宫,好学有文艺。及即位,耽酒色。随文帝初受周禅,甚敦邻好。宣帝崩,遣使赴吊,脩敌国之礼,书称名顿首。而後主骄奢,书末云:想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随文帝不悦,以示朝臣。贺若弼、杨素等以为主辱,再拜请罪,并求致讨。文帝曰:我为人父母,岂阿限一衣带水而不拯不乎?命作战船。以晋王广为元帅,督八十总管以致讨。韩擒虎入自南掖门,文武各官皆遁出,擒後主。晋王广入据台城,送後主于东宫。三月癸已,後主与三公百司发自建邺,之长安。及至京师,列陈舆服,引後主及王公,使宣诏让後主。後主屏息不能对,封长城公。至仁寿四年,终於洛阳。随高祖姓杨氏,名坚。周武帝初,为随州刺史。女为太子妃。周宣帝立,拜为大司马。宣帝崩,立靖帝,进爵为随王,遂禅位焉。改号开皇元年。九年,平陈,废太子勇为庶人,立晋王广为皇太子。高祖崩,太子即位。炀帝无道,盗贼蜂起。十三年幸江都,李密设坛於巩,自署为魏公。梁归都据夏州。刘武周杀太原留守王恭,举兵反。窦建德自号夏王。朱粲自号楚王。刘元进据吴都。炀帝闻群贼起,大惧,使冯慈明徵兵东都,诏唐国公讳镇太原。五月甲子,唐公举义兵,遥尊炀帝为太上皇,立代王侑为天子,行伊霍故事,传檄天下,闻之乡应。秋七月,唐公将西图长安,仗白旗,誓众於太原之野,被甲三万。留公子元吉守太原,义师次霍邑。随武牙郎将宋老生拒义师。时连雨不霁,粮运不给,又讹言突厥将袭太原,唐公惧,命旋师。用秦王谏,乃止。老生背城而阵,一战斩之,平霍邑。冬十月,义师次长乐宫。卫文昇挟代王乘城拒守。十一月平京师,尊代王为天子,改元义宁。时炀帝将之丹阳,而大臣将卒皆北人,不愿南迁,咸思归。宇文化及因百姓之不堪命,杀炀帝於江都。随室王侯,无少长皆斩之。立嗣王浩为天子,化及为丞相。五月戊午,天子侑逊位于别宫,禅位于唐,都长安。己巳,王世充、段达等立越王侗为皇帝於洛阳。六月,宇文化及自江都至彭城,据黎阳,称许。李密率大军,壁清淇。敦煌张守一闻密一拒化及也,说越王以讨。越王不用其策,用孟琮计,与密连和。李密无东都之虑,尽锐攻化及,破之。密自败化及,益以骄傲。越王命王充击密,密不用祖君彦计,密师败绩。遂西奔京师,寻谋叛,杀之。大唐武德二年,王充杀越王侗於洛阳,僭称尊号,随氏灭矣。
论曰:干宝称帝王之兴,必俟天命。苟有代谢,非人事也。尧舜内禅,体文德也;汉魏外禅,顺大名也;汤武革命,应天人也;高光争伐,定功业也。各因其运而得天下,随时之义大矣哉。范晔曰:竹自古丧大业,绝宗禋,其所以致削弱祸败者,盖渐有由矣。三代以嬖色取祸,羸氏以奢虐致灾,西京自外戚失祚,东都绿阉尹倾国。成败之来,先史商之久矣。自秦汉迄于周随,观其兴亡,虽亦有数,然大抵得之者,皆因得贤豪,为人兴利除害;其失之也,莫不因任用群小,奢汰无度。孔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又曰:远佞人,去僻恶。有旨哉!
卷五·霸纪中
○七雄略第十八
臣闻天下大器也,群生重蓄也。器大不可以独理,蓄重不可以自守。故划野分疆,所以利建侯也;亲疏相镇,所以关盛衰也。昔周监二代,立爵五等,封国八百,同姓五十五,深根固本,为不可拔者也。故盛则周邵相其治,衰则五霸扶其弱,所以夹辅王室,左右厥世。此三圣制法之意。然厚下之典,弊於尾大。自幽平之後,日以陵夷,爵禄多出於陪臣,征伐不由於天子。吴并於越,晋分为三,郑兼於韩,鲁灭於楚。海内无主,四十馀年而为战国矣。秦据势胜之地,骋狙诈之兵,蚕食山东,山东患之。苏秦,洛阳人也,合诸侯之纵以宾秦;张仪,魏人也,破诸侯之纵以连横。此纵横之所起也。
苏秦初合纵至燕,说燕文侯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迤、易水,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田作,而足於枣栗矣。此所谓天府者也。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无过燕者。大王知其以然乎?夫燕所以不犯寇被甲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秦赵相毙,而王以全燕制其後,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雲中、九原,过代上谷,弥地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之军,军於东垣矣;渡呼迤,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於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於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於千里之外,计无过於此者。是故愿大王与赵从亲,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事矣。燕文侯许之。苏秦如赵,说赵肃侯曰:臣窃为君计,莫若安民无事,且无庸有事民为也。安民之本,在於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君诚能听臣,燕必致毡裘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而贵戚父兄皆可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军擒将而求也;封侯贵戚,汤武所以放弑而争也。今君高拱而两有之,此臣之所为君愿也。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自操兵;据卫取淇,卷则齐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东,则必举兵而向赵矣。秦甲渡河逾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为君危也。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於赵。赵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之所害於天下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而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後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名山大川之险,稍稍蚕食之,傅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於秦。奉无韩、魏之规,则祸必中於赵矣。此臣之为君患也。臣闻尧无三夫之分,舜无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士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之强弱,内度其士卒贤不肖,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固已形於胸中矣。岂掩於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按之:诸侯之地,五倍於秦,度诸侯之卒,十倍於秦。六国并力,西乡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於秦。夫破人之与见破於人、臣人之与见臣於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与秦。秦成则台榭、美宫室、听笙竽之音,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冲人日夜务以秦权恐偈诸侯,以求割地。愿大王孰计之。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故尊主强兵之臣,得陈忠於前矣。故窃为大王计,莫若一韩、魏、齐、楚、燕、赵,从亲以叛秦。合天下之将相,会於洹水之上,通质,刑白马而盟,约曰: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之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後,齐出锐师以佐之,赵河涉漳,燕守雲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後,韩守成皋,魏塞其粮道,赵涉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渤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六国从亲以宾秦,则秦甲必不不敢出於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赵王曰、善。苏秦如韩,说韩宣王曰: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版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馀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洞胸,近者镝掩心;韩之剑戟,则龙泉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夫以韩卒之劲,与大王之贤,乃西面而事秦,交臂而服焉。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大於此者也。是故愿大王孰计之。大王无事秦,事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复求地。与之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受後祸。且夫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己。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己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後。今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异於牛後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後之名,窃为大王羞之。韩王勃然作色,按剑太息曰:寡人虽不肖,不能事秦。从之。苏秦如魏,说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东有淮颍煮枣,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水卷衍,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曾无刍牧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訇鞫殷殷,若有三军之众。魏,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臣窃为大王耻之。臣闻越王句践战弊卒三千,擒夫差於干遂;武王卒三千,革车三百乘,制纣於牧野,岂其卒众哉?诚能奋其威也。令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仓头、奋击各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此过越王句践、武王远矣。今乃听於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实,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顾其後,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孰察之。《周书》曰:绵绵不绝,蔓蔓奈何?毫釐不伐,将用斧柯。前虑未定,後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魏王曰:谨奉教。苏秦如齐,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四塞之国也。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踘者也。临菑之途车毂击,人摩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未殷人足,志气高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莫能当也。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且夫韩、魏之所以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相当,不出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後也。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过卫晋阳之道,经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後。是故恫疑虚喝,骄矜而不敢进。夫不深料秦之无奈齐何也,而欲西面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齐王曰:善。苏秦如楚,说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主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邭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夫以楚之强,大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今乃西面而事秦,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章台之下矣。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其势不两立。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大王不从亲,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臣闻治之其未乱也,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後忧之,则无及也。故愿大王早熟计之。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励兵,在大王所用之。故从合则楚王,衡成则秦帝。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窃为大王不取也。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雠也。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大逆不忠,无过此者。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楚王曰:善。谨奉社稷以从。六国既合纵,苏秦为纵约长,北报赵。赵肃侯封秦为武安君。乃投纵约书於秦,秦不敢闚兵函谷十五馀年。
张仪为秦连衡,说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诸侯四通,条达辐凑,无名山大川之限。从郑至梁,二百馀里,车驰人走,不待倦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西方,守亭障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固战埸也。梁南与楚,不与齐,齐攻其东;东与齐,不与赵,赵攻其北;不合於韩,则韩攻其西;不亲於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且诸侯之为纵者,将以安社稷、尊主、强兵、显名也。今为纵者,一天下约为昆弟,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坚也。而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覆苏秦之谋,其不可成亦已明矣。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酸枣,劫卫取晋阳,则赵不南。赵不南则梁不北,梁不北则纵道绝,纵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无危,不可得也。秦折韩而攻梁,韩恃於秦,秦韩为一,梁之亡立可须也。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枕而卧,国必无忧矣。大王不听臣,秦下甲士而东伐,虽欲事秦,不可得也。且夫从人多奋辞而少可信,说一诸侯而成封侯之业。是故天下之游谈士,莫不日夜扼腕瞋目切齿以言纵之便,以说人主。人主贤其辩而牵其说,岂得无眩哉?臣闻之,积羽沈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故愿大王审计定议。魏王於是倍纵约,而请成於秦。张仪说楚怀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有馀万,车千乘,骑万匹,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乐,主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脊。天下後服者先亡矣。且夫为纵者,无以异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今王不与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矣。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下甲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兵河东成皋,韩必入臣,则梁亦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攻其北,社稷安得无危。臣闻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於汶山,浮江而下,至楚三千馀里,舫舟载卒,一载五千人,日行三百里,里数虽多,然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拒扞关矣。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也。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乃也。夫待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为大王患也。大王尝与吴人战,五战而三胜,陈卒尽矣。编守新城,存民苦矣。臣闻功大者易危,而人弊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之。凡天下而以信约纵亲相坚者,苏秦封为武安君也。苏秦相燕,即阴与燕王谋伐齐,破齐而分其地。乃佯为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於市。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亦明矣。今秦与楚接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於楚,楚太子入质於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臣以为计无便於此者。楚王乃与秦亲。张仪如韩,说说韩宣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穀所生,非菽而麦,地方不过九百里,无二年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举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今秦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询科头、贯颐奋戟者,不可胜数。山东被甲蒙胄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秦逐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轻重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诸侯不料地之弱、食之寡,而听纵人之甘言好辞,比周以相饰。诖误其主,无过此者。大王不事秦,下甲据宜阳,断韩之地,东取成皋、荥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有也。夫塞成皋、绝上地,则国之国分矣。故为大王计,莫如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韩。非以韩能强於楚也,其势然也。今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而不私其地,转祸而悦秦,计无便於此者。宣王听之。张仪说济湣王曰: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欲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之说,不顾百代之利。纵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强赵,南有韩梁,齐负海之国也,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也。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臣闻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後。虽有战胜之名,而有破亡之实。是何也?齐大而鲁小也。今秦之与齐也,犹齐之与鲁也。今齐、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魏效河外,赵入朝歌、渑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王有也。国一旦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愿大王孰计之。齐王许之。张仪说赵王曰:敝邑秦王,使效愚於大王。大王收天下以宾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是大王之威,行於山东。敝邑恐惧慑伏,缮甲励兵,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有敝甲凋兵,军於渑池,愿渡河,据番吾,会战邯战之下,愿以甲子合战,以征殷纣之事。故使臣先以闻於左右。凡大王之所信为从者,恃苏秦。苏秦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覆齐国,而自令车裂於市。夫天下之不可混一亦明矣。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为东藩之臣,齐献鱼盐之地,此断之右臂也。夫断右臂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无危,岂可得乎?今秦发三军,其一军基午道,告齐使兴师渡河,军於邯郸之东;一军军於成皋,驱韩、梁军於河外;一军军於渑池,约四国而击赵。赵服,必四分其地。是故不匿意隐情,先以闻於左右。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遇於渑池,面相见而口相约,请按兵无攻。愿大王之定计。赵肃侯许之。张仪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信,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於是酒酣乐,取热啜,厨人进斟,因反斗击代王,杀之,肝胁涂地。其姊闻之,因磨笄以自杀。故至今有磨笄之山,天下莫不闻。夫赵王之狼戾无亲,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为可亲乎?赵兴兵攻燕,再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事以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雲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王有也。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不敢妄动。昃西有强秦之援,南无齐赵之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燕王听张仪。仪归报秦。
於是楚人李斯、梁人尉缭说於秦王曰:秦自孝公已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侵诸侯,盖六代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其君臣俱恐,若或合纵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湣王所以亡也。愿王无爱财,赂其豪臣,以乱其谋。秦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秦王从其计,阴遣谋士赍金玉以游诸侯。诸侯名士,可与财者,厚遗给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乃使良将随其後,遂并诸侯。
秦既吞天下,患周之败,以为弱见夺。於是笑三代,荡灭古法,削去五等,改为郡县,自号为皇帝;而子弟为匹夫,内无骨肉本根之辅,外无尺土蕃翼之卫。吴、陈奋其白挺,刘、项随而毙之。故曰:周过其历,秦不及其数,国势然也。
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亡秦孤立之败,於是割裂疆土,立爵二等。功臣侯者,百有馀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国大者,跨州兼郡,连城数十,可谓矫枉过正矣。然高祖创业,日不暇给,孝惠享国之日浅,高后女主摄位,而海内晏然,无狂狡之忧、卒折诸吕之难、成太宗之基者,亦赖之於诸侯也。夫原本以末大,流滥以致嗌。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横逆,以害身丧国。故文帝采贾生之议,分齐赵。景帝用晁错之计,削吴楚。武帝施主父之策,推恩之令。景遭七国之乱,抑诸侯,减黜其官。武有淮南、衡山之谋,作左官之律,设附益之法。诸侯唯得衣食租税,不与政事。至於哀平之际,皆继体苗裔,亲属疏远,生於帷墙之中,不为士民所尊。故王莽知汉中外殚微,本末俱弱,无所忌惮,生其奸心;因母后之权,假伊、周之称,专作威福,庙堂之上,不降阶序而运天下。诈谋既成,遂据南面之尊,分遣五威之吏,驰传天下,班行符命。汉诸侯王蹶角稽首,奉上玺绂,唯恐居後。岂不哀哉!乃莽败,天下雲扰。光武中兴,篡隆皇统,而犹遵覆车之遗辙,养丧家之宿疾,仅及数世,奸宄充斥。率有强臣专朝,则天下风靡;一夫纵横,则城池自夷。岂不危哉!在周之难兴王室也,放命者七臣,干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钲鼙震於阃宇,锋镝流於绛阙;然祸止畿甸,害不覃及,天下晏然,以治待乱。是以宣王兴於共和,襄、惠振於晋郑。岂若二汉阶闼暂扰,而四海已沸;孽臣朝入,而九服夕乱哉?远惟王莽篡逆之事,近览董卓擅权之际,亿兆悼心,愚智同痛。岂世乏曩时之臣,士无匡合之志欤?盖远绩屈於时异,雄心挫於卑势耳。魏太祖武皇帝躬圣明之姿,兼神武之略,龙飞谯沛,凤翔兖豫;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子弟王空虚之地,君不使之人,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万世之业也。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诸侯,皆跨有千里之土,兼军武之任,或比国数人,或兄弟并据,而宗室子弟,曾无一人间厕其间,与相维持,非所以强幹弱枝,备万一之虑也。时不用其计,後遂凌夷,此周、秦、汉、魏立国之势。是以究其始终强弱之势,明鉴戒焉。
论曰:周有天下八百馀年,後代衰微,而诸侯纵横矣。至末孙王赮降为庶人,犹能枝叶相持,名为天下共主。当是时也,楚人问鼎,晋侯请隧,虽欲阚周室,而见厄诸姬。夫岂无奸雄,赖诸侯以维持之也。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扶之者众,此之谓乎?及嬴氏擅场,惩周之失,废五等,立郡县;君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功臣效勤,而干城无茅土;孤制天下,独擅其利,身死之日,海内分崩。陈胜偏袒唱於前,刘季提剑兴於後,虎啸龙睇,遂亡秦族。夫刘、陈诸杰,布衣也,无吴、楚之势、立锥之地,然而驱白徒之众,得与天子争衡者,百姓思乱、无诸侯勤王之可惮也。故请曰:夫乱政虐刑,所以资英雄而自速祸也。此之谓矣。夫伐深根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今五等,深恨者也;郡县,枯朽者也。故自秦以下,迄於周、随,失神器者非侵弱,得天下者非持久,国势然也。呜呼!郡县而理,则生布衣之心;五等御代,则有纵横之祸。故知法也者,皆有弊焉。非谓侯伯无可乱之符、郡县非致理之具,但经始图其多福,虑终取其少祸,故贵於五等耳。圣人知其如此,是以竞竞业业,日慎一日,修德以镇之,择贤而使之。德修贤择、黎元乐业,虽有汤武之圣,不能兴矣。况於布衣之细,而敢偏袒大呼哉?不可不察。